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鄭夢彪 : 半世紀的沉重(外二章)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1月號總第395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鄭夢彪

她姓林,名芬蓮,小我一歲,是大妗的養女。五十年前,我亡命金井後垵村時,與她都處在情竇初開年齡段,由此,演繹了逾半個世紀的沉重。

芬蓮是不能和大妗、小舅、表哥、我坐在破舊的四方桌一起進餐的,只能在灶腳爐膛邊,坐在小竹櫈囫圇喝碗番薯湯或者番籤湯。我們配的菜時常有帶魚和蟹,而她配的菜一如既往是鹹芥菜和幾粒黑豆豉。這天凌晨,表哥出海,四個位置空出一位,我拉芬蓮上桌,她躲閃不及,把番籤湯濺了一地。即時,大妗臉部變得很難看,狠狠地盯着她。小舅看大妗眼色,橫眉裂口,罵道,還不掃起來,捧去給羊吃。芬蓮渾身顫抖,眼眶含淚,不敢吭聲。芬蓮的手未及掃帚時,濺於地的番籤湯已經成為一條黑狗公的美食了。我架住大妗即將摑芬蓮耳光的手掌,冷冷地說,不就一碗番籤湯嗎?我不吃了。怣囝,你是你,她是她,小九爺,你,你吃飯。哼,我甩下筷子,拉着芬蓮的手,義無反顧地向海邊走去。

海風蓬亂我的頭髮,飛揚着芬蓮的秀髮。我問她,你怕大妗小舅嗎?她低些頭,撩着衣角,說,怕!我說我才不怕。芬蓮仰起頭,說,他們怕你。娘說你是大家族的九少爺,又是城裡人,得好生侍候。
我說甚麼少爺?我是一條逃命的狗啊!狗比我命好!她咬着長辮子蹦出這句話。旋兒,她揉着眼睛。我問,愛哭你!我沒哭,是風沙吹入目珠啦!哥,你真好!芬蓮乖順,尾隨着我。夕陽下的石圳後垵海灘很美,遠處水天一色,點點風帆;近處有我和她的長長的,深深的和淺淺的腳迹印痕。怣囝啊,回家吃飯了,海邊風大,來,回家。大妗一路撒髮,邊奔邊叫喊我。晚餐時,芬蓮上位於我之右。當晚,有月亮,上半夜,我想起張資平言情小說中的少男少女。下半夜,覺得我是覺慧,芬蓮是鳴鳳。隔日,我問芬蓮懂得巴金嗎?她搖搖頭。是的,她沒上過學,夜校老師教她懂得百個字。

冬天來了,很冷,芬蓮的睡房其實是草間,四面的風颼颼的,不能住人。她說她過冬時,要去一座沒人住的番仔樓過夜。我喊着,哪行?你怎不和大妗同一個房間睡?芬蓮手撩着衣角,嘴咬着長辮子,看着我說,做夢吧!幾年前,你不就和大妗同住一個房間嗎?那是以前,阿叔回來後,我就住草間了。為甚麼我的阿舅仔回來你就不能住?芬蓮用食指頂着嘴唇,說,不能說!為甚麼不能說?說,你說!不能說。說!我再說,我就會被打死。芬蓮邊說邊跑,一溜煙不見蹤影。當晚,我摸黑去番仔樓找芬蓮,打破砂鍋問到底。原來,幾年前,她有幾次在半暝起來為咩咩叫的羊兒添草,撞見阿叔幾次閃入大妗的屋內,隨即,在夜深人靜時傳來一陣細長的,歡快的呻吟聲。不日,大妗若無其事,慈祥地問芬蓮在半暝看到甚麼聽到甚麼?傻冒的芬蓮照實說了。此後,她的日子不好過了。那晚,芬蓮述說時,眼神充滿恐懼,渾身抖縮。冷嗎?她不應,還在顫抖。我輕輕地抱住她,我的嘴唇貼上她不易出現的單邊小酒窩。

大妗和小舅仔知道我對芬蓮好,芬蓮的日子好過些了。冬天時,大妗給她一條大舅從菲律賓寄來的羊毛衣。而小舅仔也不敢橫眉罵咧了。芬蓮真乖,我的衣服全是她搶去洗滌的。上午,她問我,怎你的內褲衩經常黏乎乎的?她看到我羞紅了臉,也羞紅了臉。那年,我是十八虛歲,她是十七虛歲。之後,發生兩件有點驚心動魄的事。一是我在配帶魚時,被內中的魚鈎卡在咽喉。她急得嗷嗷哭。二是下石潭洗澡,一個踉蹌,掉水。她呼天叫地。當我喝了幾口水,劃了幾下手臂,蹬了幾下腿,以一米七六的身高站立時,她才不哭了。再後來,我給她講了巴金的《家》,說了寶玉和黛玉的事兒,也教她再認識百個字。她很認真聽,也很歡喜,但不敢依偎我,這可能是怕我猛地抱她或親她一口。芬蓮兩手肘靠在四方桌上,手掌托着尖尖的下巴仰望我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

芬蓮是基幹民兵,輪值時候要到海邊巡邏。晨曦或夕照,海浪、沙灘、拋錨的舊船構成的風景是記憶的深處。因此把記憶翻捲開來,還是極清晰的。那日下午,芬蓮帶我去巡邏,她把那沒子彈的老槍讓我繫在肩上。一個纍纍如喪家之犬的「右派學生」,卻在沿海前線如此威風是很得意的事。芬蓮說,二流子向石圳基幹民兵連長告密時被罵:學生仔揹槍怎不行?哪來甚麼右派?你滾!聽到這事,頓時讓我熱血滿腔。這時,海風帶雨絲,慢慢地雲霧因風匯聚,海面迷茫,斜雨橫風襲來。芬蓮卸下我肩上的老槍,拉着我向一處碉堡跑去。我和芬蓮渾身濕透了。芬蓮從石縫裡掏出火柴,點燃篝火。快脫下衣服烘,快!我聽她的話,脫得不能再脫了,因為只剩下一條三角褲了。我毫無邪念地對芬蓮說,你也濕了,怎不脫?她橫我一眼,不回話。篝火映紅她的臉龐,飄忽的光影煥發她的美。平時,我不覺得她靚,這時卻發現她是漂亮的,身材勻稱,肥瘦相宜。特別是濕衣後凸現的曲線與張資平描寫的女性曲線高度相似。當我發現芬蓮偷偷地抽出那橫綁在乳房部位的不盈三寸的布條,並且隱約出現兩個花苞時,我血脈賁張,毫不顧及後果地緊緊擁抱芬蓮。她推開我,我後退,再撲上。她閉着眼睛,任由我熱吻狂吻胸前背後。感謝這時的陣陣閃電和連續的響雷,感謝金井嬸婆姨媽告誡少女一定要把內褲打牢死結,讓十八歲的我規避孽債。

我得離開後垵村了,因為我得去大山深處當知青了。何處是歸程?我迷茫了。

1969年10月23日,我在母校操場等候表哥和芬蓮送我。他倆一直還沒出現,直到上車了,他倆才在車窗下喊我。表哥送我一把板胡,芬蓮送給我一個信封。我落淚,家人也哽咽着。雖然芬蓮站在人群之外,但是我還是能看到她那如桃子般紅腫的眼睛。我打開信封,裡面是她的一張照片和一封信。信中不足百字,她在信頭稱我「親愛的哥」。具體的內容是甚麼?我不敢讀下去,因為那行間挾帶晴天霹靂:娘替我定親,男的是鄰村人,大我十五歲。我不,我要跟你去當農民。我會吃苦。一個月後,給我信。一個月後,我沒給芬蓮寄信。但是在這三十天裡,我夜夜都看她的照片。看得淚流滿面。我想問她,你陪我跳崖?你為我陪葬?你為我送葬?能問她嗎?她性子剛烈,會應諾的。因此我不敢提筆說開去。三個月後,芬蓮嫁了。據說,那男人善待她,而且那村地多人少,番薯多,夠吃。

大妗走了,從菲律賓回家度晚年的大舅也走了,表哥去了香港。我幾次去後垵,村裡很少人認識我了,我不去小舅子家,其原因就是在五十年前,芬蓮撞見他的不軌。讓我惦念的一是石圳後垵的海灘,
可是海灘也不見了,盡處是殘枝敗葉和一股難聞的死禽腐臭;二是那座碉堡和番仔樓。這幾個地方,影影綽綽,芬蓮不時地出現。

我結婚了,妻子知道我心上有芬蓮的影子,理解我,任我至今保存芬蓮送給我的照片。有一天,老妻和孩子看到我在翻拍芬蓮的照片,都抿着嘴調侃我。去吧,去打聽芬蓮在哪吧,去看看她吧!不然你放不下心思,解不開糾結。看來,善解人意是一個妻子必須具備的德行啊!我心存感激。

幾個小時後,金井的朋友就來電確定芬蓮的住處,並稟告她目前的生活情況。說走就走,手禮就是帶着她的那張放大十二吋的老照片。那年她十九歲。今年她六十八歲。

下車時,看見一位穿紅衣的嬸婆在村口來回走動,似乎在等人。我走前問路,她說你找誰?大嫂,你好!這村有個人叫芬蓮,她家在哪?你,你,你,嬸婆後退,又迎前。她問,你是彪哥哥嗎?是是是,我是夢彪。啊,我是芬蓮,芬蓮。你真來看我了!一路上,她輕輕地拉着我的手,巍巍顫顫地逢人便說,是彪阿兄來看我了。

芬蓮的家是一座兩層石屋,不大,四房兩廳一天井。未等我坐下來,芬蓮馬上拿來一條毛巾為我擦去額上沁出的汗珠。兄啊,走路累嗎?來,來,喝水,趁熱。呀,老骨頭,你出來啊,九爺來了。一位耄耋老人仗枴移步出房間,看來一步步走得艱辛,我要去攙扶他,芬蓮說,別別別,他自己走。芬蓮精神很好,一股腦地拿出花生、麥芽糖、火腿腸塞了我一個滿懷。她說,中午沒買白魚(閩南話:帶魚),怕你再吃到魚鈎,我炖鷄,自己養的。嘿嘿,你坐下來!我要拉芬蓮的手,她急忙閃開,很明顯不讓我牽她的手。老骨頭,你怎不倒茶給九爺喝。如此厚禮,我難以承受。芬蓮終於坐下來了,她瞄了她丈夫一眼,她丈夫知趣地起身離座了。他中風嗎?是是是,他是中風,阿彪哥你眼光真好。我問,孩子呢?芬蓮說,兩個兒子養不活。女兒和女婿在廈門打工。這時我巡目四周,沒有發現一件新的家具,而電視是已被淘汰的二十九吋屏。

我感到壓抑的是,我說的每一句話,芬蓮不是說是是是,就是笑笑笑。即使我說的一句平常話,她也笑,她也舒心。我問她去過廈門嗎?她搖着頭說,這五十年,去泉州兩次。我莫名地辛酸了。我發現芬蓮今天梳頭縛髻,插了一排含笑花。真香,我努力嗅聞,回味當年芬蓮身上散發的清香。我想靠近她,她即時移位,不讓我碰她絲毫。我打開用報紙裹住的十二吋照片,問,她是誰?芬蓮說,是電視裡的黃蓉。我說,你看詳細些。她俯身看,好久說不出話來,呆呆地像一段木頭。照片上的芬蓮與眼前的芬蓮很難重疊。五十年前的歲月也很難與這時候熨貼。我很想牽她的手,再去追雪浪花,再去碉堡烘濕透的衣服。可是,她不了,不讓我牽她的手了,或者她沒青春記憶了。芬蓮去廚房,我望着芬蓮微駝的背影,默默無語,向着天井,噓了一聲,長嘆一聲。

夕陽西下,我即將離開芬蓮家了。這時,她丈夫出來送行,芬蓮喝他去房間。我悄悄地把一疊錢遞給芬蓮,她雙手夾背,不收。我一個猛步,捧起她的手,啊,這右手掌怎有如此厚積成片的硬繭?!之前芬蓮不是有一雙纖纖細手嗎?我問,怎會這樣?芬蓮說,燒殼灰被蝕的。我不敢讓你看到我的手,怕你難受。路上,夕陽風光無限,斑斕如幻。遠山艱難地托着下沉的暮靄,我不斷長噓直到華燈初上。甚麼時候再來探訪芬蓮,聽她說說是甚麼原因養不活兩個兒子,那手怎被殼灰蝕得如此慘烈。

小記「拾慧堂」

酷暑,即興去距寶輝大酒店僅百步之遙的「拾慧堂」。此堂坐落於大道一隅,佔地不盈百平米,三層小樓閣,其風格與周邊現代民居大相徑庭,因而,頗顯眼。

據說,堂主為築該堂整整花了四年。堂壘成後,堂主一頭黑髮平添一片霜花。門口錯落有致擺放着毛糙老土,乃至缺圓損邊的缸缸瓮瓮,罈罈罐罐。或插入花卉,或植入綠葉,遠觀近賞,心底頓生涼意。入門得跨門檻,檻木之表,幾乎灰白,有裂縫,似與祥林嫂有關。廳堂靜靜地躺着一架茶色彌開的竹搖椅。

廳堂之左竹櫃遮掩一半牆,之右被老舊木條佔半邊。壁頂懸掛一部水車吸引了我。梅花狀的腳踏,如鏈的葉輪,雙壁與底板構成的木溝道,一一數去,非常熟悉。那年,又那年,酷暑,旱情,田疇龜裂。夕陽下,水車架穩溝渠,一男一女,相攜踩梅花腳踏,雙手伏着橫槓,嘿嘿嘿聲起,嘰嘰嘰,合韻合轍,步調統一,嘩嘩嘩,嘩嘩,捲水翻上,似龍吟,如長歌。男人使壞,女人踩空,跌落水田,薄衣濕透。捏一把泥,朝男人臉上抹去,推搡,閃躲,半推半就,如此廝混。一年後,她倆的兒子竟然蹲在水車旁自個鼓浪玩着。甚麼時候,我得去吆老厝隔壁的這對耄耋夫婦來此地一瞧,他們想的事兒肯定比我多。嘿,夠他倆溫存一整天。

夏日艷陽,宜聚攏和散發令今人驚心的甲醛味。步入此堂,竊喜不須掩鼻而行,因為居室之味是清香的桐油味。樓階左一廚房一洗手間,有電器櫥具,右邊僅一灶,諒必是阿嫲開膛生火過的。不然怎有鱟舀和鐵鏟?煙道是段段直筒陶壘成的,煙囪於外略翹。想必炊煙裊裊的古詩意境緣於此。看來堂主不顯擺不偽裝好古,因為我手觸摸灶面,尚有餘溫。這堂有人氣,有脈絡,空氣浮動,宜居。

拾階上二樓,十二級台階兩側鑲滿古厝殘磚碎瓦,之上有青苔點點,疑有平仄之起伏。當探身二樓水平時,四面來風,抖動衣襟。斯層有二室二衛一書房,均置古牀竹蓆老舊梳妝檯鏡。水龍頭是隱於古厝或龍或魚的排水構件中的。動之,出水,有魚龍吟唱。撒一泡尿能有如此之快意,真箇妙處難與君說!

堂主來了,其名「金屬」二字。這名很鄉下,也不書香,誠是農家子弟也。我問他,考古嗎?研究民俗否?他擺手。再問吟詩為文?他搖頭。我惶恐了,怎得這位農家子弟不斯文不為文不裝腔,卻做大腕專家保護古厝的事?你怎要搞這小閣樓?堂主回話,古厝舊居遇上拆遷,我不捨得構件流失,沖淡記憶和鄉愁,就四處俯拾和老屋有關的物件了。在我眼裡被廢棄的都很珍貴,可以變廢為寶,就把我的小築取名「拾慧堂」。樸實無華的話,落地鏗鏘有聲。聽這話,我有點動情。看來,與其疾呼保護大厝落,不如從點滴做起,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皆鄉愁啊!

堂主端來大碗茶,之所以有木香是爐膛添了相思樹之薪。茶盤是用陶瓷水缸善,上面刀割閩南「擠龜殼」棋局。邊喝茶,邊下棋,邊吼邊叫喊的童孩情景是永恆的記憶。扯東說西說到年幼時,堂主轉身取來一雙木屐,眨眼又遞來一鳥弓一把水筒槍和一支竹蜻蜓。當場演示,一點點,一圈圈,一片片,慢慢地聚攏,剎那化成一段如煙往事。觸目而去,周遭都是鄉愁痕迹,鄉愁所寄。此堂似擺件而絕非擺件;似不經意而苦心孤詣。堂主捧來新烤的番薯,動手之時,正是口水飛濺之際。我撲食的姿勢有偷竊鄰人瓜地的影子。

堂主邀我上三樓,我擺手回話:今日身架載不動這麼重的歲月,這麼眩眼的星辰。待明日邀二三知己,再上層樓,曲水流觴一番吧。

難以忘卻——小記「紅臉選」

至今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姓顏,是安海顏氏大姓人家。不過,少時和年輕時,我都叫他「紅臉選」,想必他的名字有個「選」字。至於「紅臉」確有其事,他的臉龐之右側是紅色的,據鄰居啟星伯說,他兒時得狼瘡皮膚病,烙印至今。

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臉紅一邊是極少的街景,因此他出名了。早上他推獨輪手推車,滿載龍眼、芒果、甘蔗和李子。傍晚,即輕車熟路,哼着頗有韻律的曲子,在我家門口晃悠悠。他的曲子好聽,我懂得聽的是基督教的聖詩,不懂得的據我哥哥說是蘇聯歌曲。路人當面誇他生意好。他說恁輩(閩南粗話,即「你爹」)薄利多銷,賣水果換番薯換粟米。未餓死就行。幾句話,說得嬸婆掩袖抹淚,連聲說,你命苦。「紅臉選」說,不苦,沿街看美女,享受。大嬸後退一步,笑罵,你會夭壽,再亂說,沒人嫁你。「紅臉選」嘿嘿嘿地走開,不敢頂嬸婆們一句話。

一次,「紅臉選」在榕樹濃蔭下,頭靠盤根,腳踏錯節,四肢伸展,昏昏欲睡。我想去戲弄他,摘一支蒲公英,悄悄地上前,下手其耳鬢時,他眼睛猛張,喝道,老九爺(兄弟中,我排行老九)你幹甚麼?雖然我慌神,卻有急智,因為我看到他的卵泡(男人陰囊)整串滑出單層外短褲的褲角。我立即說,你的鳥飛出來了。他羞紅了整張臉,右側的那一片紅斑洇成一片紫色。不過,「紅臉選」很快就平靜下來了,喃喃道,巴不得讓狗叼去。

回家後,我眉飛色舞地向四哥說這事。四哥急切地問,他說巴不得讓狗叼去後,還說甚麼?我說,他又說他這輩子有種,卻絕後。四哥聽了,胸部起伏,歔欷不止。母親卻無端地流淚。四哥要我上樓,我上樓了。他板着臉嚴肅地說,「紅臉選」的爺爺是我家的世交,你要尊重他,不能像其他的人戲弄他,他是廈門大學中文系的優秀生!幾年後,我才慢慢地懂得他是怎樣懂的聖詩和蘇聯歌曲的。但是,他是怎樣從一個名牌大學生淪落為賣水果的貨郎是我在1966年夏天被打成「右派學生」後,才知道箇中的莫須有。

我家後院外牆是一片龍眼林。偷摘龍眼得在黑夜或者雨天。冥玩不化的我,不懂得1964年「社教」風雨聲已經敲我家的窗子了,還誤以為這天風雨正是偷摘龍眼的佳期。我翻牆上樹,收穫頗豐,猴滾下樹,正得意時,脖子一緊,被一雙大手卡住頸部。即時居委會的伏擊者紛紛躍出龍舌蘭。人證物證,狗崽子反攻倒算!捆起來,遊街示眾!我臉色蒼白,尿褲了。這時恰好「紅臉選」路過收購龍眼。急忙停車下架,連聲說,孩子事,不要牽家庭事。別捆手,那手是要寫字的。狗崽子還寫字?不不,是寫檢查。幸好居委會主任是「紅臉選」的同祧侄兒,沒捆我。這幾斤龍眼算我的,不遊街吧!「紅臉選」哽咽懇求了。這時,我四哥來了,他當眾捂我一個大耳光。頓時,我眼冒金星。「紅臉選」說,該打,該打。你們請回吧,孩子交給他哥哥教育。隨即,他從我四哥膈窩拿一把油紙傘,為我遮擋此時的蠻風橫雨。

當知青後,我一直瞭解關注「紅臉選」,因此不斷有他的消息傳來。譬如,「割資本主義尾巴」時,他不能賣水果了,那部獨輪車被砸個稀巴爛。當然也有好消息,他娶妻生子了,長子學業尚好,考入廈門大學化學系。幾年前,他患了憂鬱症,用磚頭猛砸自己的頭額,血淋淋的,沒死。據說被搶救過來時的第一句話竟然輕誦起「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聞之,心酸,心痛!

去年,我去探望他。只見他以那年躺在大榕樹下的姿勢,頭靠牆,腳抵桌底,曬着和煦的陽光。他耳朵聽力差了,沒聽到我的腳步聲。我迎前探身,他頭髮眉毛稀疏了,臉部右側一片紫色。家人喚醒他,他的眼光有點渾濁,但竭力張開時,還炯炯有神。當知道我是誰了,他猛然挺起,興奮地說,是老九,老九。我知道你還活着,沒死,還會寫文章。我還看過你在電視裡說鄭成功和三十六計。「紅臉選」乾枯的手緊緊勾住我的肥肉橫生的手指,嘮叨不停。他攜着我,大嚷,泡茶!吃龍眼去!

這時節,有新茶,沒龍眼,他有點失憶了。可惜!

鄭夢彪,老三屆知青。南安石井鄭氏聯誼會高級顧問。2000年至今,在《中國史研究》、《人民日報》、《文藝報》及諸多文學和文史刊物發表大量作品和論文。2003年獲第十四屆中國新聞獎和第十屆福建新聞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