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陳國球 : 煙花歲月留光影──序鄭蕾《香現代主義文學與思潮》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2月號總第386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陳國球

如果說,歷史是有一種斷裂的形態,香港文學史是很好的樣本。香港的文學,每如煙花般燦爛;平地飛升,於九天綻放、響振,絢美醉人;轉瞬間,星屑亡逋,影殘煙墜。接續總是一輪沉寂。然後,又再響起另一番璀璨。煙花或許頻放,某些年會特別多;歲月間卻不相聞問,互無交接。因為,這是一個慣於失憶的城市。

比如說,現代主義思潮在香港:有倖存的老輩,為圍坐少年數說劉以鬯的《酒徒》、李維陵的《魔道》、崑南的《賣夢的人》;講到其源起,會想到在上海辦《文潮》、香港辦《文藝新潮》的馬朗。這是五、六十年代香港的一席華美盛宴。不過,已經沒有人記得起1928年香港有葉觀棪介紹「達達主義」的長文〈靆靆派〉,1929年又有由廣州遷來香港的新舊文學大混雜、別題LePêle-Mêl的前衛刊物《字紙麓》;三、四十年代還有活躍於省港兩地的「未來主義詩人」鷗外鷗,以及認定司馬遷為「詩人」的梁之盤、視王漁洋為「象徵派」的風痕。這許多,原是又一隻圓寶盒中的晶瑩。其間有沒有一段承傳接力、發展演變的過程?還是各自絕緣,連叛逆、競賽的關係也無法建構?在時間線上緊接的前與後,卻如銀漢遙遙相隔不相望。

我們說,香港的記憶被掏空,香港的歷史文化,被刻意遺忘;因為有不容情的「太上」主宰着這個城市的命運。由是,在這片土地上起居作息言談詠歌的每一個人,都有責任「抗拒遺忘」。鄭蕾,在我看來,已經和這浮城齊呼吸、同脈動;以三千遍日出與日落,細意搭起一道記憶之橋,重新擦亮於五、六十年代閃耀的珍珠、寶石,或者星。

鄭蕾《香港現代主義文學與思潮》選取1958年成立的「香港現代文學美術協會」為透視點;追敘崑南、王無邪、葉維廉、李英豪、蔡炎培等處身香港社會夾縫中的幾位文藝青年所作所為。這是香港文學史大開大闔的一段。這是香港史上最有道德文化承擔的年代。離散在港台的新儒家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張君勱於時發表了〈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存心再植靈根,倡言中國傳統文化可以開出現代的民主與科學。崑南、王無邪等「番書仔」也在1959年發表〈現代文學美術協會宣言〉,推動「我國文化再造運動」。「番書仔」們高懸起「中國」的意象,並以這個「中國」意象來解釋香港的現況,顯示出對香港的社會生活方式、香港的文壇風氣,有強烈不滿的情緒。他們都是「ObsessedwithChina」(「情迷中國」)。新儒家們關懷的是眼不見香港的「文化中國」;而「番書仔」們「情」之所繫,卻是「香港的中國」。我在〈情迷中國〉一文(載《香港的抒情史》,2016),嘗試解釋在殖民統治的境況下,一群文藝青年如何以「中國」意象加力,奮起向那荒唐的現代、廣漠的宇宙挑戰。鄭蕾在她的論述中,剖析更見精微:王無邪由詩學到畫論的推衍與拓展,葉維廉與李英豪在文學批評觀念上的交流協進,崑南於「現代主義」與「後現代主義」之間的躍動,蔡炎培為「破鏡」煎熬、為「重圓」試煉,都在這數百頁的「感光紙」上重新顯影。更見新氣象的是,鄭蕾為一種「香港的抒情傳統」作素描;她體認出這一波「香港現代主義運動」是「抒情的」。因為「情」之所鍾處,從鄭蕾所見,「有着與西方文化抗衡的意圖;在建立自身主體性的過程中,則成為不可或缺的精神資源」。這幾筆勾勒,應該為世人詮解「香港」的意義增加一個向度。

鄭蕾告訴我,這是她第一本出版的書。我想她是應感光榮(而不是驕傲),因為第一本著作已經擲地有聲。她對「文學香港」的刻畫,可謂精準入微;想是目既往還,心亦吐納。鄭蕾之作,優異之處不在於理論工具和學術語言的純熟操作,這是寫過博士論文都不難掌握的初等技藝。鄭蕾讓她的書寫沒有「離地」,讓「筆墨」與「地方」同感懷、同省思,才值得珍視。這應是我城「抗拒遺忘」的浩大工程所亟亟需求的。對鄭蕾,我們還有持續的期盼。

2016年12月3日於台北市溫州街客舍
(本篇標題書寫:秦嶺雪)

陳國球,香教育學院人文學院院長暨中國文學講座教授。著有《情迷家國》、《感傷的旅程:在香讀文學》、《文學史書寫形態與文化政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