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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 玲 : 最後一刻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1月號總第395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鍾玲

忽然間建平看見正下方自己躺在牀上,被子一直蓋到下巴,眼睛閉着,額頭、眼角都是皺紋,的確是那個八十三歲的他。鼻子上罩着呼吸器,線路接向一個電腦儀器。兩隻手的手背上各插了一個針管,線連着兩個不同的吊瓶。牀側掛着一個尿袋。看來他身體的狀况危急。建平想起來了,他所記得的最後幾秒是:他住在兒子的家,已經住十年了,那晚自己在臥室中看電視,突然後腦勺劇痛,他用手抱住頭,接着胸口作悶欲吐,他又用手撫住胸,視覺模糊到看不清楚電視的畫面,他大叫一聲,聽見兒子進他房間的腳步聲,就失去所有的知覺。

這大概叫做離魂罷,離奇的是建平同時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知覺。一種知覺是漂浮在空中的他看得見病房中的一切,甚至知道病房中每一個人心中在想甚麽。另一種知覺是他能感受躺在病牀上的自己所有的痛苦。真的是一是冷然,一是炙烤。有六個人圍在牀周圍: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孫子、外孫女全都在。他們臉上都很悲慽,女兒和兒媳臉上還掛着淚珠。兒子的手握住建平被子下的手,六人之中心裡最難受的是兒子。他們父子感情很深,建平相信養兒防老,兒子自小崇拜父親,加上父子有共同的夢想,建平從事土木工程,兒子是建築設計師,雖不同行,但是對創新的建築都興趣濃厚,兒子長大後,父子倆常一同研究國際上新的建築設計,建平退休以後,父子去了一趟美國,專門去各地觀賞前衛的建築。

而那個皮囊呢?建平承受大的煎熬。指揮中心的腦子已經溢血了、停工了,身體靠人工呼吸、人工輸入的營養、人工排洩,來維持運轉全身的大小器官,運轉不太動了。喉頭積了痰、肺部發炎、心臟跳得吃力,其他器官也開始發炎了、腫了,到處都針刺般地痛,這不是受刑嗎?他已經重度昏迷,疼痛卻口不能說、手不能表達,分別的痛、加總的痛苦,他得全部孤獨無依地承受,這不是活在地獄中嗎?

建平疼愛的兒子在這裡,但是他最思念的人呢?他的妻十年前先走了。對夫妻而言,先走的那個比較幸運,因為有老伴相送。忽然建平瞧見她正走過來。仔細看,原來是在他們家附近的社區公園,在林蔭小道上她向他走來,她頭髮還是全黑的,笑得很甜。建平拉起她的手說:「我們散步去。」

她說:「啊,我是來接你走的。」

他說:「我很想看一個地方。」

她解意地說:「最想看甚麽呢?可以先看了再走。」

建平一動念,兩個人還是手牽手,不過是在另一個地方,那是在陽明山上,這對年輕的夫妻在星期天到山上來走走,櫻花季已經過了,所以山上的人不很多,沿着山路樹上結了花生米大小的、綠色的櫻花果。他轉身問妻:「你有甚麽事要告訴我?」

她說,「今天看醫生,驗出我懷孕了!」

他用力摟住她,滿山的青翠和他們的生命相映,那是他最幸福的時刻。於是他滿足地跟她去另外一個時空。

在那一刻,建平的心跳停止了。

鍾玲,出生於重慶,為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台灣高雄中山大學文學院教授、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院長;現為澳門鄭裕彤書院院長。著有詩集《芬芳的海》,散文評論集《赤足在草地上》,詩歌散文集《群山呼喚我》,小說集《輪迴》、《生死冤家》,詩歌散文小說集《美麗的錯誤》,論文集《文學評論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