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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 薇 : 書寫的憂患,憂患的書寫——訪辛金順博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2月號總第386期

子欄目:真情訪談

作者名:愛薇

卻因風雨憶丹江,乘興歸來不卸妝。

猶有故人書劄在,滿山風雨壓詩囊。

          ——辛金順作

hk_c_愛薇圖1=愛薇(左)與辛金順博士合影。後邊三位是新加坡作家、詩人,右起:石君、謝聲遠、韓弓.jpg


第一次讀到辛金順的作品,最先是對其姓氏產生好奇心。畢竟此一姓氏在馬來西亞並不多見。後來陸陸續續看到他在報章上發表的詩文,從文章中,才知悉其原來旅居台灣已長達二十年。難得的是,他寫得殷勤,不僅時見佳作,且是馬來西亞和台灣等地許多華文文學獎的常勝軍。

金順在1992年赴台求學,先後於國立成功大學取得學士學位,而後又在國立中正大學獲得碩士和博士學位。其學術專業在於中國和台灣現當代文學。畢業後受聘於環球技術學院、吳鳳技術學院、南華大學、中山大學、馬來西亞拉曼大學中文助理教授等,目前從事學術研究工作。

金順最近剛剛榮獲第二屆「方修文學獎」的散文和詩歌雙料首獎。領獎前一天,我們聚集在新加坡某家酒店,我趁機與這位「緣慳一面」的作家,做了一個很隨性的訪談。從談話中,我發覺對方雖然去國多年,但卻對國內的經濟文化教育文學,不但知之甚詳,且還有不少獨到的見解,這倒讓我頗感意外和驚訝。

之前,我曾經讀過辛金順的散文集《江山有待》,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此書曾榮獲第一屆馬來西亞「潮青傑出文藝獎」。多年過去了,我很想知道眼前這位中生代作家,經過創作的一段長時間後,無論在風格、技巧、題材選擇等,不知是否會有所變異?對方聽了,略略整理了一下思緒,才緩緩地說:他得這個獎時,是在1989年間,那是他離國讀書之
前,當時的寫作正處於摸索期,寫作的自我風格還沒真正確立。回憶起那段剛起步的寫作狀況,他彷彿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故鄉。

民族意識開始萌芽

「我家住在馬來西亞東海岸,吉蘭丹州的一個馬來鄉村郊區小鎮,這也是一個比較保守和落後的州屬。唸完六年的華文小學後進入國中,那是一所純粹馬來文中學,也沒有所謂母語(華文)班,在那六年中學和兩年大學先修班期間,我幾乎沒有接觸過中文。激勵我去創作的,是因為中學畢業後,雖然我理工科的成績考得相當不錯,可是卻因為政府設下的固打(QUOTA)制度,而被阻隔於國內的大學,反觀一些成績不是很好的馬來同學,卻能順順利利地進入他們所選擇的國立大學和科系,當時對這種族群分化的不公現象,以及個人遭遇而言,心理上無疑充滿着極大的不平和壓抑感。

同樣都是馬來西亞人,可是在不公平的族群制度對待裡,讓我感覺到自己是被摒棄在國家之外,公民應有的權益被剝削了。因此,在那一刻起,我的民族意識開始覺醒,同時也在思考和探索:華族的『根』,究竟在哪裡?」

金順從小生長於馬來鄉村內,周圍鄰居都以馬來人為主。一直以來,與馬來朋友感情融洽。講流利的馬來語,也熟悉馬來文化和宗教。但面對政府所設下的大學族群固打門檻後,他突然意識到,多元國族的虛假性,一切,還是以馬來族群為優先的。這份覺醒,也讓他產生了某種無以名之的憂患意識,導致金順後來走上創作的道路,而將這份意識挹注在他的作品中。因此,他當時有不少的作品,幾乎都反映了自己心中那股不忿的情緒和感慨。

「我也曾想,如果我不曾受過六年的華文教育,而只是一個受純粹的馬來文教育者,我相信這種失落感就不會產生。因此,我深感族群政策的不平等,以馬來族群為優先,往往就會造成經濟、教育和文化的不平等,這種種因素,無形中推動我嘗試用文字去表達心中的憂憤。如何表達?就是通過書寫!不論寫詩或散文,都是如此。」這一如司馬遷所說的,發憤以著書。那是一種強烈生命的體現,也是企圖用文字和書寫,去認識別人和自己。

從舊詩詞汲取養分

辛金順自言,由於自己不是正科的華校生,但是卻有個常人少有的優點,就是年輕時期記性超強,一本馬來歷史,他可以一字不漏地背了下來。就像七八十年代許多年輕人一樣,金順也看了不少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對於書裡面的詩詞,他看過一遍後就可以記了下來,意猶未盡下,自己又去找了不少這類書來看。所以可以這麼說,唐詩宋詞,對他後來創作,影響很大,包括寫詩。當然,內容大部分考慮的,都是有關族群文化。

「也許我不像一般寫作人,他們是直接從白話書寫,或從西方的文藝理論養料下手,或學習一些外來的寫作技巧等等,我卻是反其道而行,先從傳統的文言文着手。當時所作的詩、所寫的散文,對一個少年的情懷來說,是屬於比較激情,感受也特別強烈。不過,鄉村生活的題材到底不是很廣,所以我的文章寫了不少有關我阿嫲、親人等等的生活狀態。 

遠赴台灣深造

1992年,辛金順以一個二十八歲的「熟齡」前往台灣求學深造,這個時候的他,已經具備了一定的社會工作經驗和生活經歷,這對他日後的創作,可以說是一個很有價值的「資產」。

「到了台灣後,大大地拓展了我的寫作理念,也就是創作的手法。那個時候的台灣,因為政治環境變化,對外戒嚴解除,發現他們對本土文化的重視,對地方的關懷、生態和環保的關注;還有政權的輪替、各種信息如潮水般地湧了進來,各種創作理論的出現,甚麼後殖民、後現代、解構主義、新歷史主義等等,這種種的變化,無形中也提升了我的創作視野。

「當時正好舉辦很多文學獎。文學獎的多元性和機緣,來自各方的競爭,它啟發你如何利用這種文學機制,去凸顯自己的技藝,以獲得評審的矚目和青睞。說得白一點,文學獎其實是一種遊戲機制和模式,你參加多了,就懂得怎樣去選擇題材,知道內容如何切入等等,這也是一種不同創作手法的自我訓練。

「作者參加文學獎時,如果你選對了一些課題,用對了手法去傳達,評審員一定會給你加分。所以我認為文學獎其實就是提供你這樣的一種訓練。我在台灣這麼多年,對於他們的政治、歷史、文化、教育、文學思潮等,多少瞭然於胸;對他們的文學脈絡、瞭解他們參賽的手法、要採用甚麼樣的文學手法傳達給評審員、如何選擇一些大家共有的集體記憶題材,以便引起評審員們(不是一兩個)的共鳴和認同,這樣就能提高你獲獎的機率。相反的,如果你只是書寫一些個人的小情小愛,充其量也許只能得到個別評審的欣賞而已。」

辛金順毫不諱言地說,他是蠻欣賞台灣社會的自由開放,他們不會阻擋,或者禁止任何的信息,甚麼同志題材、女權、情色、後殖民、後現代、解構文學等手法,一樣百無禁忌和接受。

傳統和現代的交織

提到古典文學,我就想起了金順提及當年年紀小,又生活在一個偏僻的小地方,閱讀資源有限,加上有關方面對不同族群的不公平待遇,心裡有諸多感懷,因而寄情於古典文學,並從中汲取了不少的啟示和喜悅,我問他這些因緣是否導致後來選擇文學創作?

他的回答很直接。

「剛才我提過,去了台灣這些年,的確是大大地拓展了我的視野,還有文學理論的思考,除此之外,也提升了我的創作手法以及提供很好的創作氛圍。這和我出國之前是完全不同的,我幾乎全身心浸淫在中文世界裡,除了繼續研究我的古典詩詞外,對於西方思潮和文學理論、先秦思想,宋明理學,傳統和現代,都有一定的掌握和相當的研究。

所以說,不論是中國文學也好,台灣文學也好,都不是空懸的,而是有根有莖,源遠流長的。

「就說五四新文化運動吧,魯迅、胡適、陳獨秀等人倡議要將古籍丟進茅坑裡去,可是他們卻都是從私塾出身的,他們可說早就完全掌握了這些傳統資源。當然,他們之所以這麼說,也許有他們的考慮,實際上,從跨傳統到現代,他們都是屬於中間派的。拉拔於傳統與現代之間,但為了現代化,他們中的一些人,只能用激烈的手段,將長久控制中國人思想的四書五經扔棄,而選擇西方的精確的科學和開放的民主。

「大家都知道魯迅到日本去是學醫,日本是東亞國家中最早接受西方現代思想和信息的。再說,這些作家小時候深受私塾教育,對四書五經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你看胡適到美國唸的是社會學博士,回國後卻教文字學、紅樓夢;而聞一多在美國修的是美術雕塑,回來卻教神話、楚辭、詩經,而且還成了『神話專家』。

換句話說,傳統文化已經跟他們的內在生命融合在一起,這是有理據的,而馬來西亞的情況卻不同。

「馬來西亞和中國還是有所隔閡的。特別是六十年代中,中國發生文化大革命時,很多傳統的東西(古典文化)已經被他們大肆破壞,丟棄得差不多了,他們認為這是除舊。倒是台灣在五十年代時,卻在『中華文化復興』名堂下,保留了這些傳統的文化。你看白先勇、李永平、王文興等人的作品,都知道他們的文字獨樹一幟,都是因為受到傳統文化的滋養。

「值得一提的是,馬來西亞到台灣去的留學生,一般的傳統文學根底還是不錯的。」

辛金順表示,去了台灣之後,無論是對文學的理念、文學的資源,以及對文學的掌握,跟他在未出國之前,的確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文學是一種生命情感的抒發

金順此次是以散文集:《家國之幻》參加第二屆「方修文學獎」,結果得了首獎,於是,我就此問對方,他這本散文集是否與1989年出版的《江山有待》的書寫意識有內在的延續?因為我發現其內容有大部分都是在抒發他對家園和故國的關切之情!

金順一聽,不禁微笑:「你不提起,我還沒去想這個問題呢。」

他解釋說,《江山有待》是他出版的第一本書,大概寫於1985年到1987年左右。在這本書裡有三十四篇散文,其中有一篇散文〈夜征〉(註),敘述他從吉蘭丹坐長途巴士到吉隆坡的漫漫長夜,在每一段路程中,沉思着族群在這國度的命運和政治困厄,教育和文化的衰微等,強烈反映出他當時「憂國憂民」的情懷。〈圖騰〉則是以美國印地安人的命運,徵示華族的未來,強調無法團結的民族終將亡族的悲劇。而〈江山有待〉則是文化失落的追尋,在先祖的腳印南來,到後輩的忘乎歷史和自我文化的處境中,思考根植家國的意義。 後來他到了台灣,他將兩篇具有強烈的象徵意義(除了〈夜征〉外,還有一篇〈江山有待〉),參加了台灣大學主辦的文學創作比賽,都得到了評審員的青睞,雙雙獲得首獎,辛金順將之喻為「是一種文學生命和悲情的抒發」。

一個破碎的「吉蘭丹人」

去了台灣前後二十年,也許是離國太久,對國內的政治新聞,雖然還不至於太隔閡,到底還是隔着一片大海(南中國海),對國內的各種政治新聞、醜聞,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反應強烈,倒是對家園,對自己出生的地方,懷念特別深。他說:
「你說你很愛國,你會唱國歌、你會講國語,可是這些國家意識都是通過特有的機制強加灌輸於你,那是很空泛的概念,充滿着意識形態的。可是鄉土就不同了。

「那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你的左鄰右居、你聽慣的鄉音、你熟悉的食物,都是曾經經歷過的,是生命中的內涵。即使離開了,也是記憶中的故事。一旦身在海外,你會特別的眷念和懷念。於是,我就寫了大約一萬字左右的散文:〈吉蘭丹人〉。文內主要表達出一個離散者在異鄉的認同問題,語言與身份,主體與客體,接受與抵抗,純正與混雜的種種省思。換句話說,馬來西亞華人的身份與認同問題,充滿着破碎感;而等到你回國後,你又在自己的國家被視為一個流浪的陌生(異外)人,甚麼也不是。」

於是,金順說了一個親身經歷的故事。有一次,他和一位台灣朋友到北京去,那裡的人一聽到其朋友所講的台灣國語,立刻就能從口音中辨別出對方是來自台灣,而他呢?對方猜不出金順是來自哪裡,以為他是南方人(指福建、廣東一帶)。

「這就是我指的語言與身份的徵示。馬來西亞華人以能說多種方言和語言為喜,卻是膚淺而沒有深刻內涵,東一句西一句的,很破碎。因此表現在身份上,也是破碎的。所以你要怎樣用具體去認知自我的身份?在這種時候,你會生有一種強烈的漂泊感。」

「我原本要寫一本家族史,但不是一本書,而是通過各個篇章來表述,例如在《家國之幻》一書裡,我用鱉來寫我外婆,其實鱉就是別的意思,這是象徵我外婆從中國南來後,無法回歸的一種失落;另外一篇〈燕子〉,則是寫我父親的一種無奈心情。燕子是一種候鳥,到了某個季節,牠們就會自動離去和回歸,可是我父親南來之後,卻無法落葉歸根 。我主要是要陳述我們的先輩們,南來之後,開荒拓土,卻不被這土地所接受,又無法歸鄉,最後都落得默默無聞的消逝。」

詩文雙絕

曾經有位作家這樣評析辛金順的作品「無論他寫詩、寫散文,文字以醇厚、溫潤,企圖以詩句解構滄桑悲涼的生命,以散文描述悠悠歲月。因此在詩文創作中,常流露出作者對生命與歲月的期待、戀慕、矛盾與迷惘。」

這次他以〈對話〉長詩參加第二屆「方修文學獎」詩歌組,結果得到首獎,於是,我想到這樣一個問題請教他:

「有人說,詩寫得好,散文也一定能寫得好;相反的,散文寫得好,詩未必就能寫好,而您兩樣都寫得一樣出色,不知您對此有甚麼個人的看法?」

對方謙虛地說:你說我的詩和散文都寫得好,這也是很難下定論的,好壞不是由自己說了算,再過一個時候,或許有人會覺得你寫的詩文不是他們那個時期認為好的標準和要求。因為時代變了,詩和散文的語言也會產生很大的變化,對審美的要求也就不同了。

「當然,從學理上來說,詩寫得好,散文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其實散文是所有的文學類型必須具備的基本功,即使你寫小說,散文也不能太差。散文寫得不好,又如何寫詩呢?因為詩的語言是最精煉的,需要進行藝術的處理、轉折和變化。散文是一種最基本的語言表述。

詩,就不一樣了。詩是需要種種的技藝的加持,語言的變化性很大。它講求技巧,如戲劇化、音樂感、意象、象徵等,還要留些空白讓讀者去想像,而散文卻不需要這些,所以說它是最不具備文學性。在西方文學史裡是沒有散文這個名詞,只有小說、詩歌和戲劇,他們將散文說是一種 essay 或是 prose,可是,對中國來說,散文的傳統卻是淵源流長。

「散文也需要藝術技巧,但沒有詩那樣的強烈。更重要的是,散文可直接抒發你的感情生命,或歷史記憶等,可以瑣碎也可以宏大,且更能打動人心,可是如果刻意對散文做種種技巧,反而隔了,就沒辦法直接表達生命中的真情實感,散文是不能虛構的,否則就是說謊。當然,散文也可以借小說的技巧、詩歌的象徵手法等,只要你用得恰到好處,而不是喧賓奪主,只要純粹地襯托出表達內在的真實的生命感,一樣可以寫出感人的文章。

「當你懂得詩的種種技巧之後再來寫散文,會讓你的散文變得更豐富、更精彩。因此,有人說散文是散步,詩是跳舞,當你在學會跳舞之前,有必要先把路走好;會跳舞的人,走路當然會輕盈自在。所以說詩寫得好,散文也可以寫得不錯。但散文寫得好,詩未必寫得好,因為詩要用意象、語言節奏,象徵手法等等技藝,這不必然存在散文的書寫中。不過,這也只是個人的認知,可能別人也有他們不同的看法。」

而提到如何去創作出一篇佳作時,金順說:「我覺得如果你能寫出一篇跨越年代,觸到人們共有的內在情感,或引發集體的記憶,即使過了一兩百年,依然能讓人產生共鳴,這就是一篇成功的作品。」就如心理學家阿特勒所說的集體潛意識,只要詩文觸及於此,必能引起大家的認同。

hk_c_愛薇圖3=辛金順博士(受訪時攝).jpg

馬來西亞和台灣的文學生態

在台灣求學多年、創作又屢屢得獎,對一個跨越兩個國家、地區的金順來說,應該有足夠的資格來談談(不說比較)兩地的文學現狀和影響吧?再說,馬來西亞不少中生代,甚至是年輕一代,深深地受到台灣文學的影響,也是不容否認的事實。因此,我請這位中生代作家,談談個人對這問題的看法,應該是適當人選。

關於這個問題,辛金順也直率地說:這是一個很實際的問題,也是他近幾年一直在反省的問題。

「這是我個人的看法,有些人未必認同,因為這也涉及到有關馬華文學史的問題 。如果照方修先生所說的,馬華文學是從1919年的白話文新文學開始的,然後馬華作家才有了他們自己的想法如宣揚人道主義、反帝反殖民的反抗書寫等,那是方修自己的認知。我認為在馬來亞獨立前,馬華文學是百分之百受到中國影響,沒有中國的白話文,就沒有中國的寫實主義,不然,馬華新文學也不是這樣。從上世紀二十年代開始,馬華文學就亦步亦趨地跟着中國文學的路向走,更確切地說,那時期的馬華文學,是從中國延伸出來的一個新文學面向。

「從另一方面說,在馬來亞於1957年獨立之前,所有僑民都被賦予中華民國國籍的。我最近就從一個朋友的家裡,看到他父親在五十年代初曾擁有過這個身份證件。當然,也有一些偷渡過來,是沒有身份國籍的。」

「華僑」與「南洋」 

「1957年我國獨立之後,大家就要做出選擇,你是要保留這個國籍還是做馬來亞公民?還是回到中國去?所以,我認為『南洋』這個概念是跟華僑結合的,因為『華僑』是跟中華民國而產生出來的。我對『南洋』的理解是,他們是以中國的視角來看東南亞這些地方,是他們想像中的中國版圖的延伸。以前如果知道有人『下南洋』,就意味着入番的意思,這裡面似乎包含了大中國心態和某些卑視的目光。

「馬來亞獨立後,『華僑』就不存在了,因為他們已經成為馬來亞國籍了,或不被接受為國籍而保留永久居留權的紅登記。當然,也就沒有『南洋』了。

「大致而言,無論是二十、三十、四十年代的馬來亞,跟中國還是緊密相連的,不論是抗日或國共內戰,都分成兩派,馬來亞華人都沒坐壁上觀,有錢出錢,沒錢就親身支持,像『南橋技工』,他們連家產生命都可以犧牲。所以無論中國發生甚麼變動,都會影響馬華文學,這裡的新聞也大部分以中國為主,所刊登的,不外是有關中國新聞,捐錢啦、呼籲支持等,內戰新聞也一樣。你說難道馬華文學在那時具有主體意識,不會受到中國的影響嗎?

「1922年,開始有人推動南洋文學,後來又推動馬來亞本地文學,獨立之前又提倡愛國文學。他們的寫法受到反黃、反資本家、反殖民主義等的左翼思想影響,這一套現實主義書寫,最具批判性了。到了五十年代中到七十年代,世界正處於冷戰最高峰時期,美國擔心東南亞被赤化(當時有馬共、砂共、印共和緬共),於是,他們推出很多政策,包括美國新聞局和亞洲基金會,以隱蔽和迂迴的方式,提供各種報刊、雜誌,以大量的金錢資助,所涉及範圍,不僅是政治、文化,還有文學。」現代主義的崛起

「他們推廣現代主義文學,主要在於強調個體意識,內在感情,個人存在感,純粹是以個人為主。視域一旦往個人內在世界開發,則就對現實社會和歷史事件忽略掉了,社會種種現象,不是最主要的關注問題。此外,現代主義注重的,是審美語言、技巧表述,而不是社會內容,恰好與寫實主義相反。在那冷戰時期,他們選擇和利用一些作家的名望,如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艾略特(T.S.Eliot)、喬哀斯(J.Jocye)等,用廣播、報紙去凸顯這些現代主義作家的作品,讓現代主義文學傳播到世界各地去,其實這是現代與現實文學場域的爭奪戰,說白了,也就是左翼與右翼文學的爭鬥來代替政治鬥爭,並進行影響。

「那時候的文學界是不會想到這些的,而台灣成了現代主義最強的據點。五十年代末的現代主義借着反共意識在台灣被廣為接受,並且非常繁盛。加上六十年代中,中國因為發生文化大革命而對外進行封鎖政策,馬來亞的年輕人,也就無法從中國接受到任何精神養分、信息,唯有從台灣、香港方面去尋求精神出路。再加上在當時從新加坡遷移至吉隆坡的《蕉風》雜誌推波助瀾下,如六十年代中,黃崖當主編時,大量採用了將近百分之八十的台灣文學作品,引進現代主義的詩歌和小說,無疑對馬華年輕寫作者起着很大的影響。

「所以我想說的是,六十年代過後的馬華文學,不論是語言、技巧、修辭手法、文學理論等,都深深地受到台灣現代主義和之後各種文學思潮的影響。甚至到了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以及兩千年後,都承接和延續自台灣的那一波波文學風潮,並整整影響了五十年,半個世紀,一直到今天。至於以後,由於中國的開放,有不少馬來西亞學生到中國求學,以及馬中關係的密切性,會不會由此形成馬華文學內部的更變,相信應該會吧,只是還需要十年二十年時間的觀察。」

馬華文學的定義

馬華文學的定義又是甚麼?關於這點,辛金順也有他個人的見解,他說:

「當我們將馬華文學作品放到台灣去發表時,你是看不出到底是台灣的,還是馬來西亞的。他們之間分別究竟在哪裡?所以我們不禁要問:這個『馬華』到底在哪裡?或許又再問:馬華的語言,又是甚麼語言?沒有人去討論!要怎樣才能稱為馬華?內容是比較容易界定,你只要反映在地的生活、在地的情景、在地的地理環境、華人的被邊緣化的命運、華人的政治鬥爭、文化現象,因為這些都不能複製,那語言呢?

「語言是會影響你的閱讀感。例如你讀了某些在台灣,或從馬來西亞去的作家所寫的作品,雖然他們所寫的也是馬來西亞某個地方譬如怡保、檳城或亞庇那裡的情境,可是它給你的感覺好像放在哪裡都可以,因為他們用的是純中文化的語言,一種雅馴的中文(這種中文,最常見於台灣中文系出身的創作者),你不會聯想到那是馬華文學作品。

「那要怎樣去解決呢?其實我一直都在反省着這個問題。後來我就嘗試去用一種『小破壞』來解構,將你的語言變成他的語言,就是變成了一種混雜性(Hibridity , Homi  K.Bhaba後殖民)的概念,舉個最實際的例子:馬來西亞人講的華語,其實是混雜了很多的語言,有方言、有馬來話,又有英語,人家一聽,就知道這是馬來西亞的華語,有特色。建構了馬華話語的特色,語言中心的語言,當我嘗試過後,覺得也不是一種最好的方式。雖然語言的辨識身份強烈。如我曾在〈說話〉的長詩中,以吉蘭丹土話、潮州和閩南方言、粵語、英語、馬來語去進行詩歌語言混雜性的表述,以呈現出個人身份在語言穿梭中的掙扎和拉拔。最近則嘗試以〈我的家庭〉寫了一首五百多行的史詩,通過家庭的每個成員生活狀態,去反映出這國家七十年來的政治與經濟的變化,也反映族群的命運,裡邊就有馬來詩歌、英文詩歌混雜其間。

「我覺得馬華文學或許可以從語言上去處理!語言造成馬華文學的失落和失陷,混雜性的語言,雖會塑造自我的特色,但同時卻可能會走不進純中文的文學場域中去,因為它會因為語言而形成隔絕。這也是我最近一直在考慮和反省的問題。

「馬華文學的『馬華』,將要如何去看待和反省,以去凸顯屬於我們馬華文學的語言?我想我們都必須去思考,要怎樣去實踐這語言的文學性,或反映出這地方的特色,也思考馬華文學的主體特質和位置。當然,我也知道,要重建一個文學語言系統不是那麼簡單,甚至是極之困難的。現在我故意用一種混雜的語言來嘗試,成效如何?我不敢預測。」

訪談到這時刻,時間已接近午夜,是該到了結束的時候了。可是,我們都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但願以後還有機會跟金順做更深入的討論,關於創作,關於馬華文學。

2016年7月17日於新加坡

(本文圖片攝影:愛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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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江山有待》總評人,已故詩人林木海(筆名慧適)的評語是:〈夜征〉可以說是作者寫得最好的作品。表面上看來似乎是平淡的流水式散文,但作者的苦心設計及創作功力,卻有如「圖窮匕見」,令人吃驚萬分。

愛薇,原名蘇鳳喜,祖籍福建南安,馬來西亞資深女作家,著作五十三冊,包括小說、散文、報道文學、兒童文學;曾兩度被讀者票選為「國內十大最受歡迎」作家之一。2014年出版了一套為數八冊、百萬字的《愛薇文集》,國家語文出版局將出版其長篇兒童小說:《爺爺的故鄉》馬來文翻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