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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元生 : 老家閣樓舊書隨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2月號總第386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莊元生

今早驟寒下雨,想起老家閣樓,石綿瓦屋頂下瀟瀟的雨聲,以及一屋的藏書。

趁下午放晴,回到老家,爬上一站直就碰頭的低矮閣樓整理藏書,窗外透入陽光,照出一室溫暖的微塵飛揚,老貓在衣櫃上熟睡打起呼嚕,更顯山居歲月安靜。

一番辛勞之後,換了遮書的發黃膠布,取走兩本小說,新界東北滅村在即,望着整理後藏書的整齊面目,未來將會無處容身而憂心。

坐下休息之際,想起近日看也斯的《山光水影》,在〈後記〉有這一段,幾乎可以一字不改道盡我如今的處境與心境。

回來了,推着木頭車,把一袋袋書從郵局搬回家,來回走了一趟又一趟。書本擠在透不過氣的空間裡,隨回南的天氣潮濕,無奈地皺眉。現在我抱歉地拭乾淨,望它們不再辛酸。我看着書本的傷痕,想它們也像人一樣,會遭遇瀕於死亡的衰竭,需要一段時間才可逐漸康復。幾年生活的不安定,失去的東西太多,也沒有強求的心素,只剩下這麼一堆書,也難保不沾灰塵,要用力拭拍,在陽光下曬它幾天。」  

某日早上,我在聯和墟一間快餐店的落地玻璃窗下吃早餐,望着窗外,古舊米黃色外牆的唐樓,安然之感,油然而生,猛然憶記起,如今快餐店所在位置正正就是童年時經常來吃車仔麵的牛媽麵檔,自從聯和新村白居仔清拆之後,就再沒見過牛媽。毀滅一個社區,會接連將人與人之間,本來緊密的感情網絡也一併消滅。

我一邊吃早餐,一邊看報紙副刊,馬先生的專欄,他談到香港已不可為,打算離開,現已逐步將藏書運到娘家台灣。

長期在副刊佔據左右兩頂,馬以外就是林小姐,這天她寫道:「大部分的香港人都無力移民,留在故鄉,那我們便一同留吧。」馬先生已部署移民台灣,時窮節乃現,不無感慨,經常文化不離口的男人,不是應該更有承擔的嗎?林小姐專長是寫愛情小說,在香港大難當頭之際,卻選擇留下。

馬先生將藏書運到娘家台灣,我想到自己曾經反其道而行,三次大規模將台灣留學生活十年所購藏書籍運回香港,由此,我更聯想到近代文人因為藏書的牽累,走與不走,一失足成千古恨,當年日本侵華,周作人不肯離開北京,結果落水成為漢奸,最後在文革時被紅衛兵以此問罪,活生生困在潮濕多蚊的廚房中屈悶致死。據說周作人當日在友人苦勸下仍然堅持不肯南下,是因為捨不得其苦雨齋的豐厚藏書。

有時假日午飯後,出外走走,散散心,就近坐一程火車,信步來到大埔寶湖道街市舊書店看看,也跟店主閒聊,因為報章雜誌介紹過這間舊書店,每次隔一段時間再來,逼仄的店內,舊書堆得更高更廣,店主說書多了,是因為近日有幾位大學教授退休,再無研究室放置大量書籍,唯有都送來這裡。

香港的大學教授,薪優一族,尚且無法盡情藏書,我輩寒士,奢望藏書,當然無地自容。

由也斯《山光水影》的〈後記〉,我想起自己於1999年寫過一篇〈棄書記〉其中一段:


大學畢業後,這麼多年的奔波,手邊一些文史書籍也隨我台港兩地多次往返,我每次將郵包打開,整理寄回來的書本,看着經郵運的折騰令書本又比上次多了『傷痕』,但寄居之所不容他們伸伸手腳,只好又再入箱編號、打入冷宮,多年來讓書本過着暗無天日的歲月,着實令自己感慨個人的際遇、文化的扭曲,以及興嘆着不合時宜的種種,尤其看着書本長居紙箱內扭曲的身軀,更感如此相似的象徵。對書本的複雜歉疚之情,正如弘一法師的臨終遺言:『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如此心境,我輩俗人如何修得,不過是在隨境打轉的紅塵萬丈裡,網一些嚮往罷了!

夏丏尊是李叔同的杭州師範同事兼摯友,他的一生只出版過一本薄薄的《平屋雜文》,上世紀末我於台北重慶南路書店購得,這些年來,不知重讀幾遍,最喜歡他寫弘一法師的一篇:〈生活的藝術〉。


其中寫到本來一派名土作風的李叔同,出家後,弘一法師的生活修行現況。

他是過午不食了的。第二日未到午,我送了飯和兩碗素菜去(他堅說只要一碗的,我勉強再加了一碗),在旁坐了陪他。碗裡所有的原只是些萊菔、白菜之類,可是在他卻幾乎是要變色而作的盛饌,丁寧喜悅地把飯划入口裡,鄭重地用筷夾起一塊萊菔來的那種了不得的神情,我見了幾乎要流下歡喜慚愧之淚了!第二日,有另一位朋友送了四樣菜來齋他,我也同席。其中有一碗鹹得非常的,我說:『這太鹹了!』

好的!鹹的也有鹹的滋味,也好的!』

萬般帶不走,弘一法師身體力行。林夕填詞的〈身外情〉,庶幾明白:「給一分鐘我靜靜回味/將一生一世翻天覆地/誰又帶得走/一塊紀念碑/心中掛着甚麼行李?

行李很是簡單,鋪蓋竟是用粉破的蓆子包的。到了白馬湖後,在春社裡替他打掃了房間,他就自己打開鋪蓋,那粉破的蓆子丁寧珍重地鋪在牀上,攤開了被,再把衣服捲了幾件作枕。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走到湖邊洗面去。

『這手巾太破了,替你換一條好嗎?』我忍不住了。

『哪裡!還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

他把那破手巾珍重地張開來給我看,表示還不十分破舊。」

夏丏尊對弘一法師生活的藝術,幾乎到了歡喜讚嘆與流淚感動的地步。

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統艙好,褂褡好,粉破的蓆子好,破舊的手巾好,白菜好,萊菔好,鹹苦的蔬菜好,跑路好,甚麼都有味,甚麼都了不得……

我想:萊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實嚐得的了。對於一切事物,不為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如實觀照領略,這才是真解脫、真享樂。

然而,我至今一直參不透弘一法師臨終的遺言四字真言:「悲欣交集」。還有更參不透的是,以弘一法師的藝術才華,他應該會比較認同禪宗,「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就是禪宗的味道,也讓後人津津樂道,結果他出家選擇的卻是律宗。


也許多才多藝,浪漫半生的李叔同,唯有以律己甚嚴的律宗,才能修成下半世的弘一法師吧。或許,執迷如我,根本不必參透。

一邊整理閣樓整理舊書,一邊思考戒律的義涵,終於取捨漸漸有了準則,印刷模糊、字體細小,不便閱讀,水漬書,一律放棄,取走字體合適的書籍,以文學為主,生計所累,唯以詩詞散文小說,希冀紓解一下生活壓力。


從老家閣樓取回兩本小說,寒夜重讀。一本是《沈從文自傳》,那是二十多年前,在台灣師大讀書時,購於學校附近地攤的平價書。沈從文少時最關心的事,是如何逃學,山野小城,到處奔跑,生活這本大書是他小說的泉源。現今香港家長都刻意栽培孩子贏在起跑線,最終哪個孩子會跑贏小說大師沈從文?


另一本是蕭紅的《呼蘭河傳》,天寒地凍,在被窩裡重讀第一章,每次都有一種殘酷的溫柔,在記憶裡呼喚過去場景。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着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着鬍子上的冰溜,一面說:『今天好冷啊!地凍裂了。』

趕車的車伕,頂着三星,繞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剛一蒙亮,進了大車店,第一句話就向客棧掌櫃的說:『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等進了棧房,摘下狗皮帽子來,抽一袋煙之後,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那伸出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的裂口。人的手被凍裂了。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着人家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被凍在地上了。賣饅頭的老頭,揹着木箱子,裡邊裝着熱饅頭,太陽一出來,就在街上叫喚。

這種寒冬的溫暖,當年我們亦曾有過,那是荒野山村,老屋的古舊記憶,我曾經分別在新詩與散文中寫過。文章題為〈老屋的冬夜回憶〉。

飯後自然有人到廚房的柴火爐灶,用火鉗夾出燒得紅透的柴炭,放入紅泥火爐內,爐下用舊的月曆鐵牌承托,雙手謹慎捧着紅炭火爐走出廚房,夾道陣陣強勁北風吹來,揚起星火,爐火更旺,推開厚重的漆啡色木門,將熊熊的火爐放置於廳中,家人就各自搬來矮櫈圍坐火爐四周擲手取暖……窗外,冬天的季候風呼呼狂號,吹得番石榴樹葉沙沙作響,對比木屋內一室的溫暖,一家人雖然生活貧窮,但在記憶中永遠是思念的滿足。

蕭紅的文學生命只有短短十年,她的黃金時代,結束於香港淪陷,遙遠的東北呼蘭河故鄉,在這南方孤島寫出,重病,戰亂,寂寞,無依,呼應司馬遷在《史記》寫下的,人窮則返本,尤其窗外呼呼寒風聲中,更能感受。

hk_c_莊元生插圖=閣樓老貓被我整理舊書的聲音吵醒.jpg


蕭紅在最艱難渡過的日子,往往以回憶的力量來支撐着她,小說《呼蘭河傳》以外,就是散文集《商市街》,讀一點蕭紅的歷史,就知道,在她感情最失落,愛人蕭軍多番移情別戀,身在上海,得到魯迅賞識已出版《生死場》,頗有名氣的時候,她用自傳的散文,一筆又一筆回憶起,三年前在哈爾濱的商市街,跟愛人共同捱餓,為生活掙扎,倆相廝守的甘苦歲月。一如,蕭紅的《呼蘭河傳》,在她生命的最後日子,在南方的小島上,孤寂地一筆又一筆寫出二十多年前遙遠的東北故鄉的故事,一部溫暖又寂寞的書。

蕭紅最好的兩部作品,《呼蘭河傳》與《商市街》,年前趁着許鞍華導演蕭紅傳記電影《黃金時代》上映,重新編印香港版,卻讓書前兩篇導言給糟塌了。《呼蘭河傳》與《商市街》都是蕭紅當時處於痛苦與孤寂中的回憶之作,筆下包含美好的痛苦,必須從她個人苦難經歷來瞭解,她在中國文壇是一個異數,用簡單的女性主義與地域理論來看她,注定失敗。

讀蕭紅多年,《黃金時代》上映,期待帶來失望,沒法認同許鞍華因此獲得金馬獎最佳導演,更不能明白那些吹捧這部電影的文人。

《黃金時代》以模擬紀錄片來呈現,自然會跟關錦鵬的《阮伶玉》作比較,最大的不同是,《黃金時代》不着重蕭紅在文學寫作上的努力,焦點落在男女愛情的多角八卦俗套,而《阮伶玉》最好看是大量着墨她如何演好電影角色,所作的各樣努力。

《黃金時代》導演與編劇似乎都太過自戀,不是蕭紅的粉絲大概無法明白各樣人物的跳接出現,所以我能接受好多觀眾沒看完就離場。《黃金時代》票房慘淡,對香港影視來說也許是好事,不要受鉅額投資引誘去拍這種浮誇的電影,量口煮飯,小投資拍出深刻動人的《天水圍的日與夜》,已經是最好了。

至於香港版的《呼蘭河傳》,我認為只有小思最有資格寫導讀,她在停筆明報專欄的最後歲月,寫下對蕭紅故居的現場感受。

呼蘭人小吳開車駛向呼蘭,愈近愈多見建築地盤,天秤橫空。我走不進《呼蘭河傳》的第一章。不禁問:『大泥坑還在嗎?』二十七歲的小吳輕快回答:『1998年夏天大洪水過後, 呼蘭政府努力城市改造,呼蘭河兩岸建成大壩,地產商發展得好。大泥坑填平,變成公路。大進步了。』 他一臉愉悅。

後花園本是蕭紅童年生活主要場景,可是那烏黑黑的蕭紅與祖父銅像,真煞風景,我快步繞過。試去西北角找那棵大榆樹。後花園沒有蜂子、蝴蝶、蜻蜓。他們指西北角說那處是磨房。

蕭紅兒時印象:『我家的院子是荒涼的』;『六間破房子、三間破草房、三間碾磨房』,住在裡面的人,各有各的故事。是蕭紅在喧囂的香港寫下來,我記得熟,可是,到了現場,我竟沒感覺。

小思以蕭紅《呼蘭河傳》來讀現今呼蘭,在發展是硬道理下,難以適應,猶如張愛玲的長篇小說《半生緣》,最後的喟嘆:「我們都回不去了!」《半生緣》原名《惘然記》,取自李商隱難言的隱痛,無以名之,此情只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成住壞空,世所必然,舊事舊物,亦應作如是觀吧。

莊元生,香港出生。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小說首獎、香港青年文學獎新詩獎及散文獎、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獎及散文獎。作品散見香港各種報章雜誌。著有散文集《如夢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