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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偉華 : 戰火童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2月號總第386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薛偉華

杜甫的《兵車行》控訴戰爭,描述爺娘眼見兒子要登上征途,所謂軍旅無歸,便萬般不捨,連連牽衣頓足,哭來肝腸寸斷,哀號之聲直沖雲霄,相信稍有惻隱之心者,見此場面都有所不忍。然而想自己在童年時,終日處於人生戰場之中,父母忙於餬口謀食,何曾有空提攜過半日?一己孤軍作戰之時,既是指揮若定的軍師,要想出奇謀妙計,從而絕處逢生;又是衝鋒陷陣的小兵,勇字當前,殺敵於血可成河之中。童年時期有何戰爭?今僅羅列犖犖大者,看看少時的我,如何在連年烽火之下,或冬或夏,從容度日。

在夏日三十度的悶熱潮濕晚上,一家六口擠擁在一百呎的房內睡覺,想已經嚇人。情況不止呢,先說小丁方的房間兩邊,各放一張雙層牀,兩牀之間的牆上,掛了一把一呎長的電風扇,於是六條生命得靠這把整夜左搖右擺的風扇送涼。然而正是「順得哥情失嫂意」,風扇每隔六秒,才將那微暖的風吹向一方,於是風扇每吹向父母那邊,我雙目雖閉上,心卻暗數六下,等待那公正不阿的風扇再次吹來,好將靜止不息的熱空氣稍稍吹散。可是有一次,半夜睡醒,見渾身是汗,恍若身處洪爐之中,原來風扇被戰火對岸的妹妹按停了方向,只吹她一方,心中之怒火不期然的燃燒燦爛。妹妹既然下此戰書,我也不甘示人以弱,也按停風扇方向,讓東風只借來我方。

然而此等內戰,對我來說,是未啟先輸。因為只要嬌慣妹妹,向父母擺出一副「弱不可禁風」的姿態,我便要簽定不平等條約,而且還要「割地賠款」,抱頭竄逃。何謂「割地賠款」?先說「賠款」,當指年底的團年飯,要退讓滑溜溜的雞腿予妹妹;至於「割地」,就是要我搬出房間,退到廳堂去睡覺。

不是阿Q精神,其實在廳中睡覺也無不可,廳的近大門口處端的是一塊寶地,乾脆在地上鋪上一張草蓆便可酣睡至天亮,然而每晚臨睡前我都需要將草蓆的四角墊起,為方便起見,正所謂手到拿來,一般我會用放在廳中的拖鞋墊起四個角便算。為甚麼要墊起四個角?因為在沒有風扇如烈日沙漠的情況下,我會開着大門,外只加一道上了鎖的鐵閘,便直如唐太宗時代的夜不閉戶,倒頭便睡。好了雖然沒有盜賊綁匪光顧,卻引來一批不速之客,也就是外面不請自來的蟑螂。往往當我好夢正酣時,這些可惡的小生物便在我身邊四周亂竄。為了避免牠們走上草蓆,墊起草蓆四個角是一個折衷的辦法,可是有時天氣實在太熱,我索性將手手腳腳放在地上以取涼,也就少不免在半夜會被毛茸茸的東西嚇醒,那些可惡者或是爬在臉上或是在手或是在腳或是在身體上任何的一個部分。我想,是時候發動無可避免的戰爭,清理門戶了。

辦法是除了在臨睡前墊起四隻蓆角之外,還在不同地方施放殺蟲藥,精心部署之後,好了到了早上一覺醒來,要處理的便是佈滿地上的蟑螂屍骸,那種慘烈陣亡情況,儼如揚州十日,又像嘉定三屠,因為蟑螂當中有老有嫩,有大有少,甚至發覺肚內有嬰孩者(蟲卵),死狀甚是可怖,或是手腳抽搐、或是僵臥、或是捲曲,其死狀不可卒睹,每次數量之多也是令人側目,其壯烈犧牲的慘況,百年罕見,因為每次我都要用掃帚再加掃鏟兼來回多次才能清理完畢,最多一次,按記錄所得,大大小小的加起來,一共有四十八條屍骸,該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戰後消息。

對付地上如坦克車的蟑螂尚可用堅壁清野的方法,正所謂誘敵深入,再向四圍廣施如地雷的殺蟲藥來炸牠。但面對如空中轟炸機的毒蚊,煞是無甚妙計,我只能以薄衣覆蓋全身,如走進防空洞內免受隨意空襲,又或使用生化武器,發放如毒氣的蚊香稍減其威力。但是無孔不入的轟炸機,有次甚至飛進我的耳窩內,最終我要用強力的探射燈,即手電筒才能引牠飛出來。無論如何,面對此類惡棍轟炸機,我的長長身軀,仿如停泊在珍珠港上一艘無力抵抗的航空母艦,轟炸機在肆無忌憚攻擊整晚後,最終肚滿腸肥,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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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每早面對這麼多的死亡和細菌,但每次上學時都意態從容,一方面不曾向同學訴說過,可能認為人家的生活也是這樣吧,另外記憶之中自己身體也是挺好,不多看醫生。除了有一次,大約三至四歲,一天生病了,母親帶我到街上的流動醫療服務車,流動車上有醫生及護士各一,白色的車身就像今天的救護車。我因為知道一定要打一口針便扭捏着不願去,母親只好買了一個小小的、像手掌般大的坦克車玩具給我,我的一雙小手拿着玩具,伏在母親軟軟暖暖的大腿上,笑着玩着,被醫生打了一針也懵懂不知,這一戰輸在利誘,但也算是一個和氣收場。

在冬天又如何呢?雖不至於要打雪地戰,但是與冷冽北風打持久戰也絕不是件易事。無論面對的是春寒料峭、或是慘慄冬風,校褸是我的最親密戰友。早上固然穿着它上學,下了課也要穿在身上,因為搜索全屋軍火庫,可堪禦寒的就只有這一件外套。不單如此,即使到了晚上睡覺,它對我還是不離不棄,因為蓋在身上的棉被太短了,所以一就是將這戰友蓋着頭,一就是將腳套在它的兩隻衣袖內,以阻擋無孔不入,有如機關槍子彈的砭骨冷風。打持久戰最重要是心理質素高,咬緊牙關,記着不要與它硬拚,所謂「敵進我退,敵退我進」,一旦北大人捎走,春陽煦暖到臨,我便將這位忠心戰友好好收進衣櫃去,以待明年可以再披征袍。

那年月在冬天洗澡,因為沒有即點火即用的煤氣,便需要一些技巧以預備熱水,足夠一家六口使用。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首先需要準備足夠的「火水」(kerosene)作為燃料,和一個高約兩呎用來煲水的鐵桶,另一方面在小小的洗手間內,放上一個長約三呎的塑膠盆,然後注入約四分之一極凍的水喉水,好了便要爭取時間往廚房,小心翼翼將那沉甸甸又盛滿熱水的鐵桶搬去洗手間,將熱水慢慢注入膠盆內,用耐性與經驗慢慢調校至合適的水溫,然後將那還是熱騰騰的鐵桶放在門口,蓋上洗手間的鐵門後,才去享受那膠盆內,精心炮製的「上湯」。記着坐在膠盆內的身體不要大幅擺動,以免寶貴的水向外洩流,因為這盆水是「循環再用」,無論閣下是七尺昂藏,還是矮不隆咚,就全靠它洗污去垢,這盆水用完就沒有了。記得一次因為不小心,被那熱騰騰的鐵桶突襲,在我的腳肚上狠狠地印了一個大水泡,後來在穿褲子時不小心戳穿了它,那一戰真的是被敵人烙下深刻的印記,難怪有人說勇敢的戰士身上,總有從槍彈刀戟而來的疤痕。

童年時代,父親的薪金微薄,母親便到工廠拿些手作回來幫補家用,而我作為家中的唯一男丁,在放學後也需要幫助母親。第一份手作是有關拉鍊,工作內容相當簡單,先到工廠取拉鍊及拉鍊頭回家,然後將拉鍊頭套進拉鍊,再將兩隻U形的小釘,鉗緊在拉鍊的左右最上方,再將拉鍊拉合便完成;但碰着一些布頭又厚而邊位又不齊整的,那就頗費勁力才能將拉鍊頭套進去,我的一雙指頭也就相當受罪。拉鍊其實不輕,尤其裝滿在兩袋三呎高的紅白藍膠袋內,再加上銅或鐵的拉鍊頭,再徒步半小時才回到家,在驕陽似火的懨人午晝是不易為,更何況做好以後又要再送回去。心想算了吧,步兵負輜托重在山林跑步十公里是常有的事。

母親做了拉鍊約一年的時間,便轉做膠袋。同樣要到工廠拿配件回來,工作是通過熱力,將一對膠「耳仔」壓溶在膠袋上作為手挽,而那部熱溶機可因應膠袋的厚度來調校輸出來的溫度,如果溫度過高,膠袋便會與「耳仔」溶作一團,做出來的效果便不好看,所以溫度要適中。小心啊,我的手也曾給熱溶機燙傷過呢。心想又是算了吧,軍旅中擦槍走火的不小心事件總會發生。
小學時代要在家做小手作,中學階段便去工廠當暑期工。工廠就在家的附近,大約廿分鐘的路程,記得第一份工是用大力鉗包穩紙箱(這個工序一般稱作打帶),次序是先用牛皮膠紙封好紙箱的三邊,將衣服放進紙箱後,連第四邊也用牛皮膠紙封好後,便用黃色的尼龍帶捆好兩邊,用一個小銅圈穿過尼龍帶,再使勁的用一個長約兩呎的大鉗將兩條帶鉗得牢實,方才完成。這原本也沒甚麼,想戰士無需落場打仗時,總會找些事來做以壯健身體,其情況有如唐朝府兵制一樣:平時為民耕地種田,戰時為兵。只是我的工作地點就在電梯外的一塊大約十呎乘六呎的小空地,不要說空調、風扇沒有之餘,就連一扇窗也付厥如,汗水加上停頓着的悶熱空氣縈繞四周,工作時間是從早上八時半至下午五時半,當中除了一小時吃飯時間外,整天就是站着不停的做。

幸好一年後找到另一份暑期工,可以舒舒服服的坐着做鑲嵌工,記得因為天天準時上班,就曾拿過勤工獎。有次左腳底生了幾粒跖疣(老實說當年也不知這叫做跖疣),也沒理它,直到一天生得滿腳底都是,甚至蔓延至腳趾罅,連行去工廠上班也要一拐二拐,才開始想這些令人煩氣的東西究竟是甚麼。但其實也沒太想辦法,當時可以說除了自己,沒有其他人知道,反正就是沒有人會留意自己。有問題出現嗎?自己想辦法解決吧。另外也相信,一切問題總有一日會消失。

某個星期日沒事可做,也想去早些解決這隻痛腳,便一大清早步行去油麻地一政府醫院輪候街症,七時多從住所出發,輾轉一直差不多等到中午十二時才見到醫生。醫生知道來意,便叫我將腳板抬起給他看,他一看見那隻滿是跖疣,有如「火山口」的腳板,本來一臉木然坐着搖椅一動也不動,仿若於萬事處之泰然,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色的他,立時差不
多整個人連座椅彈後幾呎,更捏鼻屏氣,又揚手示意我馬上將腳放低,之後便叫我拿藥回家,囑託我用熱水浸腳等。

回到家後便依計行事,待那數十個「火山口」在熱水浸軟之後,便忍着痛用剪刀慢慢將它們逐一剪去,在手起刀落的過程中,確是另有一番滿足感,覺得自己頗有「引刀成一快」的英雄氣概,如此過了一段極短時間,腳底便又回復到乾淨潔白的本我,當時真有種如竇憲出塞到燕然山,要刻石記功的衝動。說完外患,又有內奸,大約是差不多同樣年紀,一次大便竟排出兩條各二呎幼幼長長的白蟲,在洗手間出來告知母親,母親只是淡然說了幾句便算,我也當沒事般走開,從不細查由來和跟進。

數十年過去,經歷大大小小戰役不知凡幾,最終尚能殘留尺寸之軀。然而兩吋多直徑的圓形水泡疤痕,依舊深深印在左腿上,像要告訴我,戰爭在生命中就從來沒有停止過,要偃旗息鼓,怕只等埋於黃土之下方能出現。戰事尚在人間,而且戰況只會越來越趨激烈,所謂「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相信是寫一篇《戰火暮年》的時候。

薛偉華,祖籍浙江溫州。香港大學工商管理碩士,香港中文大學文學碩士。曾獲文學獎多次(中文文學獎、新雅兒童文學出版社、突破出版社,香港書展等)。著有《廣告門內看——中國篇》、《神來之筆》、《鎖在天堂》、《情深義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