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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威廉 : 一手拿槍一手拿筆的駱賓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2月號總第396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汪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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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莫言的作品,尤其是早期寫的《紅高粱》,我不由自己地想起另一本小說:駱賓基(張璞君)的成名作《邊陲線上》。兩本書的作者分別是出生在山東和東北的健兒。駱先生講「黑土地」山東移民兩代人的故事:老一代荏弱,新一輩「劉強」——作者的化身,代表堅強。莫言先生描述膠東「黃土」風光。雖然寫作時間不同,本是「同土」生,而且寫的都是抗日戰爭的英勇事蹟,題材相近,讓人引起一串串的聯想與遐思。

改革開放初期,我常跟還健在的1930、40年代成名的老作家們通信。1984年前後三年,我每次去信,駱先生有求必應,是最熱心幫忙的一位。今年是他的百歲紀念,我把舊信找出來,一共有四封,兩種筆迹。我想,豪放曠達而深具個性的那種字體,一定是他的親筆。這個特別字體,我無以名之,姑稱其為「麥浪體」。秋收時刻,北方大地的麥浪滾滾。那一排排的文字正像被海風吹過的黃金麥田。

駱先生的書法真迹,網上可以找到一件。那是1981年春天,他寫給潘耀明先生關於「鳥」字演變過程的條幅。潘先生用「彥火」筆名寫了〈文壇墨蹟〉一篇文章,在香港發表(1),曾在網路一再轉載。書法條幅是毛筆字,給我的信卻是用鋼筆寫的。兩者結構體態不同。問過幾個朋友,大家都說「左低右高」傾斜的筆法是一樣的。到圖書館一查,可以發現駱先生出版的書,有些附有筆迹插圖,而且也有用鋼筆寫的簽名本。親筆字迹沒有問題。至於「麥浪」之說,一句外行話罷了。

另有一封,是我請教駱先生關於其他三位作家的通訊處。他把他們在北京的地址告訴我了。這三人當中,臧克家和吳組緗兩位先生跟我聯絡上,葉聖陶先生始終沒有消息。不過,讓我萬萬想不到的是,當年我寫給葉先生的一封信,竟然出現在「孔夫子舊書網」上公開拍賣。他們有沒有搞錯?一個平凡的讀者,給出名的作者寫信,竟然也「沾上邊」了。

抗戰之前,「九一八事變」之後,東北人首先遭受切膚之痛。汪凌編《蕭紅自述》時,在他寫的〈寂寞而凌亂的魂靈――代編後記〉就說:「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大陸文學界一直都被意識形態方面的價值取向所左右,民主革命、民族解放、階級鬥爭,被奉審美的最高境界……蕭紅與同時代的東北作家引起當時文壇的關注,除了因為地域的因素,還因為當時的日本入侵東三省,東北人民淪為亡國奴的時代背景。」(2)駱先生正是抗戰初期崛起的東北作家群的一員,也是年紀最輕的一位,而且可說是蕭紅臨終時的唯一好友。

「八一三淞滬會戰」爆發,駱先生請纓報國。最初在《烽火》、《吶喊》等刊物寫些反映抗戰的報告文學,以後結集為《大上海的一日》。會戰次年,在浙東加入共產黨後,他續作〈東戰場別動隊〉、〈仇恨〉、〈罪證〉等篇,都是描寫抗日英雄事蹟而宣揚國民的愛國精神。

早在1935年,蕭軍《八月的鄉村》和蕭紅《生死場》雙雙出版了。駱先生於羨慕之餘,知道這兩個「東北老鄉」獲得魯迅的青睞,才有成功的機會。於是,他急着把自己只寫了前面兩章的《邊陲線上》送上,可惜魯迅沒來得及看就病逝了。他繼續勤奮地寫,兩年後完稿,改請茅盾幫忙。原定由上海天馬出版社出版,不幸戰火把書店燒掉。還好巴人(王任叔)保留着原稿,再度回到茅盾手中。1939年11月,終於由巴金主編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這部作品正是駱賓基的長篇處女作也是成名作。

邁入1940年代,以左翼作家的身份,駱先生輾轉於桂林、香港、重慶、上海大後方。他擴充眼界,從藝術的觀點試探社會問題。〈生活的意義〉、〈北望園的春天〉、〈賀大傑的家宅〉等短篇小說,表達了他面對現實生計與人生真諦的認知與情懷。〈老僕女〉和〈紅玻璃的故事〉突出關切女性問題。〈老爺們的故事〉、〈一個坦白人的自述〉,以及〈一個奉公守法的官吏〉的筆調富有諷刺性,深具警世意義。他用自傳的方式寫了《姜步畏家史》長篇。首卷《幼年》又題《混沌》,1944年在桂林出版。從一個兒童的單純見解,記敘了溫婉的人情和廣博的風物。雖然故事結構不是很完整,而且有點零碎,卻代表了他自己說的「一個東北三等小縣城的社會風貌……滿、漢、會、朝四個民族雜居共處的邊域城鎮的風俗、人情。」(3)有人催促他寫出幼年之後的成長歷程。1944至1947年之間,他陸續完成《少年》的個別章節,分別在《文藝雜誌》、《文萃》、《文藝復興》等刊物發表。過了半個世紀之後的1994年,終於有《姜步畏家史》第二卷《少年》問世。駱先生作品取材寬廣,作風多樣。不過,萬變不離其宗,一直以關懷人性社會為主旨。這段時間,是他生命活力充沛與創作收穫最豐富的十年。西野廣祥寫了〈駱賓基在抗戰後期的小說〉一篇長文(4),可為印證。

接着的四十多年,駱先生在上半段繼續文藝寫作,後半段就告別創作的文壇,步入研究金文古史的「象牙塔」了。起先,他以滿腔的熱情,要寫出新環境、新希望、新生活、新人物。在〈父母倆〉、〈王媽媽〉,和〈老魏俊與芳芳〉等篇中,他試圖將現實和浪漫主義連接起來,跳出窠臼,為新社會開創新境界。但是,天有不測風雲,他被捲入「胡風」事件,「整肅」狂飆一颳,十年「文革」,一切都幻滅了。1972年起,他專心研究金文,著有《金文新考》一書,提出「族標氏誌」理論,解釋古代姓氏,開拓了上古史研究的新境界。與此有關的,又校讀先秦文獻,寫了《詩經新解》與《左傳批註》兩書。寫給潘先生的字,就是考證金文的心得。

為着一幅他收藏的墨寶,潘先生寫〈文壇墨蹟〉一文,同時也談到文壇的一樁「軼事」。網上能看到如此標題:〈蕭紅生命中最後的男人羅賓基書信曝光〉。(5)文中記錄了駱先生原信的大量直接引號。原來,1947年,駱先生早已出版《蕭紅小傳》一書,1980年的修訂版,〈序言〉之外,又有〈編後記〉。1981年版再加〈訂正版前記〉,可見他對材料的收集和處理,非常慎重,絕不講一句蕭紅這個爭議性人物的任何有潛在爭議性的話。蕭紅病重最後一個多月的相處實況,他卻牢牢地埋在心裡。過了整整四十年,一直到他回潘先生信的時候,才把自己的記憶坦白說出來。潘先生文章的結語是:「這件長期懸疑的文壇公案,當事人各執一詞,孰真孰假只有長眠地下的蕭紅曉得。她生命中關係邇密的三個男人已先後逝世了,他們在泉下相信也有一番激烈的交鋒。」(6)持平之論也。

蕭紅是「民國四才女」之一,也被稱為1930年代的「文學洛神」。在1942年,以三十一歲芳齡就辭世了。是不是「天妒英才」抑或「紅顏薄命」呢?有人把她和另一左派女作家丁玲比較。一個一輩子不做錯事,另一個卻是一錯再錯,一個悲劇接着另一個悲劇。如果說駱賓基是蕭紅生命中的「最後的男人」,蕭紅的「男人」很多,強加一個,或無不可。駱賓基當時面對的,是一個同鄉、作家、病人、大姐。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她的真正「男人」(蕭紅的丈夫端木蕻良)在最危急的時候離她而去。他只好丟開一切去照顧這個病人了。駱先生為人正直,還可以從另一件事看出來。他對蕭紅的第一個「男人」汪恩甲的始亂終棄,恨之入骨,不屑提起此人之名。那個時期,共黨有所謂「一杯水主義」理論,對男女關係見解突出,形成一種社會風氣。駱先生卻是一位真誠熱情的正派人物。

眼看抗戰即將勝利,他的政治活動頻繁,寫作時間減少了。「解放」前,他以「左派」之罪,兩度入獄。「解放」後,卻以「右派」之名,又進了兩次「牛棚」。1958年,他受了打擊,便提起行李袋,奔向「北大荒」跟農民共同生活,才產生了《山區收購站》的寫實作品。同時,他似有所悟,開始購置古代典籍,讀通《二十四史》,建立他在以後研究古文字的基礎。他提出金文早於甲骨文的見解,確屬獨創,但沒能引起廣泛的討論。

駱賓基是一手拿槍一手拿筆的人。持槍時,他忠誠、狂熱、堅忍;執筆時,熱情、粗獷、樸美。莫言本來也是「軍中作家」的身份。時代不同,他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又有寫《豐乳肥臀》、《生死疲勞》、《蛙》的時代背景。我心想,憑着駱賓基的天分和毅力,如果他出生在上世紀後半期年代,其成就或可與諾獎得主比擬,亦未可知?


【註】:

(1)彥火,《文壇墨蹟》,中國新聞網,2013年5月16日。來源《羊城晚報》。另說此文最初在《明報週刊》(香港)發表,日期不詳。(我寫信問明報月刊編輯部,回信說是明報週刊刊出。我去信問週刊,但無回信)

(2)《蕭紅自述》,李輝主編,鄭州,大象出版社,2004年,頁229

(3)駱賓基,《幼年》,北京,文化美術出版社,1982年,頁2

(4)《駱賓基》(中國現代作家選集叢書),香港,三聯書店,1994年,頁247~267

(5)(6)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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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威廉,美國伊利諾大學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