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2月號總第396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廖寧
早市
1
從前是不喜歡早市的。
不巧,讀書長大的縣城,住所後牆外便是一個早市。
早市意味着早,還吵。學生時代,週末早晨的睡眠不可辜負,可週末的早市,往往比平時更鬧。
睡意朦朧中聽見屋外悉悉嗖嗖的聲音,便一定是姥姥早起了,去給外孫買一早江裡第一網打來的鮮魚。
「你就別那麼早去買魚了啦,好不容易不上早自習我都睡不着」,一邊喝着魚湯咂吧嘴,卻不忘埋怨。「好,我以後小點聲。」姥姥笑瞇瞇的看着我,「魚還是要買頭網的,新鮮補腦,吃了聰明好考個好學校」。
我就很少見父親去早市,下班從超市拎菜回來是尋常,為此少不了受姥姥的嘮叨:
「嘖嘖,這菜比早市貴多了,還不新鮮。」
「這不是忙嘛!」
2
現在父親每次來看我,都比以前有精神頭。
年紀大了的一個特徵,就是話會變多,覺會變少。在老家時,天約莫亮他就爬起來,拿着一個巨吵無比的收音機,在別人的深沉睡意中慢慢走進黑暗,早間新聞的聲音漸行漸遠。
在自己家還行,可到了大北京,到了兒子家裡,怕是難過得很。
父母們老喜歡埋怨年輕人該睡的時候不睡,該起的時候不起,可起的再早,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坐立不安,出門不熟,自己憋屈得很,我們也不安穩。
沒承想,早市成了救星。
「真沒想到,這邊的早市還有藕」,「嘖嘖,我們那早就沒這麼好的藕了」,「這麼新鮮的豆角才幾毛錢一斤」。
記不清何時,他們不再說忙,他們不再談論人生理想,也不再指點我們的生活。能讓孩子們吃上熟悉的菜餚,能坐着看我們嚐到家鄉的手藝,對於他們,便已是最開心的事情。
看着父親這麼不愛熱鬧的人能一早在外泡兩三個小時,眉飛色舞地討論着早起收穫,彷彿找到了早市,生活就有了着落。
每個人都急於尋找自己與這個城市的關聯,而所有的存在又是那般易逝與脆弱,不由讓人感傷。
3
毛里裘斯回來的頭個月,基本是抑鬱了。
大都市變化太快,語速也快,在外不常張嘴,以至於回來很多場合張開嘴不知道怎麼組織語言,就這麼連喊帶比劃,居委會大媽都覺得我可憐,智力有障礙,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叮囑我。
不會微信支付,也不會掃碼騎小黃車。感覺自己就像被時代拋棄,那麼的不合時宜。
抑鬱又失眠的早晨,順着嘈雜聲,也就這麼人生頭一回進了早市。
誤入塵世嘈雜中,人間煙火有晴天。
你就站在川流的人群中,不用說一句話,也不用理會甚麼。每個人都有事情幹,聽得到各地的方言,沒聽過洪亮的叫賣,嘈雜卻和善。
就在這一長溜狹窄的早市,你探頭望去,紅的花綠的菜,大的瓜小的果,看得到生活的顏色,聞得到泥土的清新氣息,感受得到人間的熱氣騰騰。
每個人都懷着些許期許,用力的生活着。
停下來,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跟任何一個人聊天,他們會略顯誇張地告訴你每一綑菜的來歷和功效,你也可以轉身就離開,不必擔心禮數周全。
那些在淘寶和超市的經驗,在這裡都派不上用場,那些被時代拋棄的尷尬,在這裡變得無比和諧。
我突然覺得溫暖和輕鬆,我相信,隨着時間的流逝,這種溫暖會點點滴滴溫暖我們有時寒冷徹骨的人生。
想到兩句話:
從甚麼時候開始想不起早市的,就是從甚麼時候開始長大的。
從甚麼時候開始接受早市的,就是從甚麼時候開始變老的。
哦,沒甚麼,辣椒太辣了
我想像得到,無盡的長夜會因為一碗麵條輾轉反側。
一碗麵不過是個象徵,它可以是一碗陽春麵,清湯素水,淡淡的醬油顏色襯着雪白的麵條,一定是那種略帶生硬的九分熟的掛麵,剛出鍋,順勢蜷縮進湯頭。
點上一小勺辣椒油,一指尖細蔥花,看着淡淡的紅色油圈慢慢散開,停在碗周,宛如彼岸之花。
和我相同愛好的必不在少數,此刻,需要的只是找一個無人的桌檯,作陪一碟小菜。
它也可以是故鄉的熱乾麵,重慶小麵或是擔擔麵,在南方的艷陽裡,黃色勁道的麵呼朋喚友,黃黑芝蔴醬黃豆辣蘿蔔頭肉末醬油油菜圍了上來,一如你五味雜陳的心情。
也可以是環肥燕瘦依君意的蘭州牛肉拉麵,碗一定要海,湯一定滾燙,麵從來不愛毛細,牛肉片一定切薄,香菜大把。寒冷冬日,就靠這一碗牛骨湯撐過暮色。
鄰桌吃早飯妝容精緻的妹子說,我們那兒的早飯是有肥腸麵的,說完嚥了口饅頭,低頭喝豆漿,一言不發。
在這個世界漂流的盡頭,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碗麵。
拎着碎裂的心,手捧這碗麵,你不願糾結生命的過錯,這一刻,只想跟自己的過往相約。
多一點醬油,撇去不喜歡的香蔥,努力調成第一次吃時驚艷的味道。那個油花花小舖老闆的面容、那時喜歡把麵湯喝完把麵條留給男友、那天和閨蜜聊的八卦話題,怎麼突然都浮現出來,那般清晰。
只是吃一碗麵而已,並非兩菜一湯落寞的那麼明顯,即使身邊坐過來一個不怎麼熟的同事,也不會察覺任何異樣。
我們還足夠堅強,可以馬上跟上搭訕的話題。
如果眼裡還有些紅,可以端起碗來喝湯。
怎麼了?
哦,沒甚麼,辣椒太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