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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 杜 : 愛調情的葛林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2月號總第396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杜杜

頭一次見葛林娜是在週一的早餐俱樂部,她檸檬色的頭髮散在肩上,皮膚白得透明,一笑,臉就緋紅,我捏了把汗,擔心這樣嬌嫩的皮膚會被那迅速升騰的嫣紅衝破。她是新人,正好坐我身邊。西餐館的長條桌實在不利於全世界人民大團結,人多的時候,隔山隔水,對角線上的、同排隔着人的,要說句話,就得張牙舞爪。為保持淑女風度,這頓飯,葛林娜別無選擇,我是她的當然聊伴。巧了,她兒子和我女兒都在考天才兒童測試,聊天材料自然是孩子。

「剛好吊在天才和非天才的邊緣,我去跟心理醫生交涉,她就給阿達姆通過了。」葛林娜說着,把煎蛋放到土司上,用刀子捅碎蛋黃,仔細看着蛋黃液體被麵包緩慢吸吮。

這習慣倒跟我一樣,喜歡稀蛋黃就麵包。我微笑,「那你準備送阿達姆去天才班了?」

「既然通過了,就送吧,你們華人最重視教育,難道你女兒通過了會不送?」

「我是不準備送。就送普通學校,讓珍妮輕輕鬆鬆上小學。」

她停了刀叉,定睛看着我,好像我臉上長出了象牙。「那你讓孩子考天才測試幹甚麼?」

「Well,測一下不傷筋不動骨,保險公司給報銷心理醫生的測試費用,就測了。」

「那送天才班也不傷筋不動骨,你為甚麼不送?」

如果葛林娜是黑頭髮黃皮膚,首次見面,我可能就會直抒胸臆。看,天才班,三分之二的華裔同學,三分之一的印度裔同學,上學是學習、學習、再學習,課外是彈琴、打球、畫畫、比賽。和人中翡翠、孩中瑪瑙擠在一起,童年就賽跑,這輩子還會走路嗎?長大了,賽跑的日子誰能幸免?競技的生活還是留給日後長長的人生吧。小孩子在中國大陸是大勢所趨躲不過,出了國,我幹嘛把小姑娘推上賽場聽戰鼓雷鳴、做奮鬥廝殺?童年,就應該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上學開心,放學歡樂。況且,尖子堆兒裡,團結的時候大多緊張,活潑的時候大多嚴肅,社會能力有殘疾趨勢,在我的天平裡,這個殘疾比歪嘴斜眼瘸腿跛足可怕得多,嚴重影響人生快樂指數。

我嚥了嘴裡的土豆條,聳了聳肩,不願涉及華裔印裔這種字眼兒,「有了這個天才記錄,心裡有個數兒,興許中學分校時有用,兒童時代就希望她做個普通小孩兒。」

葛林娜眼睛睜得太大佔據了半張臉,顯然我臉上的象牙正在越長越大。「普通小孩兒?」

「你對華人有偏見吧?不是個個都虎媽。」我嘿嘿樂了,說:「你看我這身板兒,充其量就是個鹿媽羊媽,怎麼都夠不着虎媽吧?如果選個頭兒大的,我寧可做個大象媽媽!」我把手臂接在鼻子上,上下搖擺。

她的臉就那樣笑得讓我擔憂起來,連深藍色的眼仁兒都深邃得海洋一樣了。「You are funny!」她下了結論。

珍妮進了社區的普通學校時,阿達姆也開始了天才班的艱苦生涯。「他回家老哭,說有兩個男孩子總笑話他做題慢。老師找我談話,說孩子不合群。」電話裡葛林娜怎一個愁字了得。

「孩子的心理比學業重要,要不你把阿達姆轉回普通學校?」我建議。

因為孩子,一來一往,我們的聯絡越來越多。阿達姆被轉回珍妮的學校時,我對葛林娜的瞭解還停留在一個「好媽媽」的級別上,對她爐火純青的調情能力一無所知。兩個孩子到了一個班級,我和葛林娜越來越親密,時不時給孩子們安排play day,我倆就坐在一邊喝咖啡聊天兒。

「看,我今天收到這個,你這詩人,快來看看這首好不好。」她從兜裡掏出一張打印紙來。


「Some say love it is a river that drowns the tender reed

some say love it is a razor that leaves the soul to bleed

some say love it is a hunger an endless aching need

I say love it is a flower and you its only seed.」

我小聲讀出來,「很美的情詩啊!比喻漂亮極了,韻律也美!哪兒來的?」

「公車上認識的,叫湯姆,大學老師,俄國裔,這兩天總跟着我,我和他講俄語。」

「這詩是他寫的?寫給你的?」

「是。他跟到我學校,問我幾點下班,來接我吃中飯。」

「你去了?」

「為啥不去?當然要去!」她支在桌上的一隻手,輕輕繞着耳邊一縷金髮,眼神迷離,皮膚晶亮,像要滲出水來。「看見我這個姿勢了?」她的手又那麼繞了一下頭髮,長脖子仙鶴一樣優雅地扭轉,髮梢就咬進了嘴角,眼神一掀,一片霞光。天!我趕緊按住自己的魂兒,別別別,別勾它,饒了我吧。「看見了,天下無敵!」

「這些都是調情的基本手段,女人的身體語言最給力。」

「你這妖精,不怕他纏上你,惹麻煩?」

「這是自由社會,光天白日,怕甚麼?女人,要調情地生活着,才有滋有味。」

「那你先生……?」

「我的上帝,這事兒跟他甚麼關係?這是咱女人的私事兒。調情就是調情,又不是上牀。」

「噢。」我腦子裡開了鍋,感情調情這麼簡單?就一個步驟,臉紅心跳,心潮起伏,到此結束?不符合人類荷爾蒙發生發展的自然規律啊!

「調情,是情調,是修養,是女人美麗永存青春不老的法寶。這個你得信我,你看我這個年紀還這個樣子,就是調情調出來的豐碩果實。」

葛林娜前有高山,後有豐巔,長腿如鶴,移步嫋娜,流光顧盼,蹙眉籠目。緊身裙包着一出滿月,披肩髮擁着半開新花。四十歲的風韻加上十四歲的風情,多看兩眼,的確很需要一些免疫力。

從此,和葛林娜在一起,我倆有了口對耳、心對心的悄悄話。「怎麼樣?進展如何?」「哈,膩了,結束了!」「怎麼,又發展了新生力量?」「當然!情書,鮮花,美餐,我都要,不調情對不起活了一回。」

有時候聽了葛林娜的故事,我肉做的小心臟也會有些高高低低的蹦跳和起伏。回家躲進衛生間,對着鏡子抬手用指頭繞頭髮,左繞右繞,繞不出人家的風情萬種來。再看咱這眼神,多麼單調,前看後看、上看下看,也看不出那個勾人魂魄的萬能勾子來。此時此刻,我很理解東施的苦楚,歷史啊,給東施一條活路,好不好?東施她、她容易嗎?哀哉乎?幸哉乎?人和人別比,一比就想撞牆。疼,算了,還是撞豆腐吧。回到眼前的鏡子裡,現代東施不效顰的時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停留在良家婦女的級別,基本養眼。我對着鏡子裡的東施傻笑,很是欣賞自己的愚笨和滿足。

葛林娜是波蘭人,會講波蘭語、德語、英語、法語、俄語、意大利語六種語言,在波蘭拿了英語專業的碩士學位,懷孕時隨工程師丈夫移民出來。剛生阿達姆的兩年裡,葛林娜沒找工作。

「知道 Baby blue 嗎?產後憂鬱症。」她一改往日的陽光燦爛,臉上烏雲密佈,神色淒然,「那時我天天以淚洗面。孩子愛哭,我又不會弄,我先生的姐姐碰巧空閒,從波蘭過來幫忙,我和她處不好,雪上加霜,真是度日如年,死的念頭都有。每天甚麼都不想做,就只想躺着流淚。阿達姆哭鬧,我也沒力氣抱他哄他。抗抑鬱藥吃了兩年多。」

無言以對,我靜靜地轉着手中的咖啡杯。鄰座的男子時不時把目光從他電腦屏上挪過來看葛林娜,空氣裡瀰漫着星八達濃郁的咖啡香氣,讓人的呼吸有了些微阻力。

「唉!咱們女人一定要有自我,是不是?受過這麼多年教育,本事用不出來,人生地不熟,方向丟失,自我丟失,加上生理上的巨大改變,不憂鬱幹甚麼呢?只能憂鬱!」眼前的葛林娜一臉端莊嚴肅,和調情的葛林娜風馬牛不相及。我暗自嗟嘆,人是怎樣一種複雜動物?從孤獨深邃到浪漫風騷,也就是一瞬間的生息。一隻萬花筒,輕微一旋轉,便是完全不一樣的組合圖案。你能認定哪幅圖案更美麗動人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

「你憂鬱,先生能幫上你嗎?」

「他?唉!呆子,工程腦瓜,懂的是圖紙,不是女人。他自己就是個小孩!你和孩子能訴苦嗎?不能!就是那種感覺!你永遠得照顧他,包容他,原諒他,滿足他。為了孩子的不懂不會和不能,我還不能拋棄他,生活很多時候就是別無選擇。況且,我愛這孩子。」

「這,有點兒像我們中國傳統的三從四德。你,不會這麼委屈自己吧?」

「唉!他的無奈來自他的有限的邏輯思維,我的痛苦來自我的無限的感性思維。我解放出去,又能怎樣?找到另一個無限?兩個無限在一起能過日子嗎? 瘋狂地浪漫可以,居家過生活難!」

「那你憂鬱症怎麼好的?」

「自救,我會自救啊!天不亡我!我帶孩子在沙坑玩兒,一個爸爸也帶孩子玩兒。他剛失業,他隨意說的一句話突然就讓我開了竅。『再找不到工作,我就要得憂鬱症了。』你看,上帝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做工。就好像我們在山谷裡繞圈,其實那個出口就藏在你面前的樹叢裡,有一天,你一不小心,就突然發現了它。從那天起我就開始到處發簡歷,兩個月之後我就成了ESL的老師了,多麼簡單!啊,工作真好!一切從此柳暗花明!」她咯咯笑起來,眼神活泛,旁座那男子偷偷摸摸的目光又在躍躍欲試。

「再那樣憂鬱下去,今天我就不會和你坐在這裡喝咖啡了。也許,也許已經吃藥去了那裡……」葛林娜抬手指了指天空,笑成菊花,血色湧回那張精緻面孔,「我的憂鬱症其實是無工作之病,我的定位不在專職家庭主婦這個位子上,我必須工作,我必須有社會認可,我必須見人,我必須走出家門!」

「還必須調情,是不?」

「太對了!被欣賞的感覺太好了,兩性相吸,荷爾蒙繁忙的感覺太好了!所以我的人生宗旨就是生命不息,調情不止。」那個無所顧忌,不管不顧的葛林娜又回到眼前,她俯身嘻嘻笑着,小聲說,「看我的。」

她在最短時間裡整理了面孔,掛了一張單純乾淨的笑容,扭轉身去,很禮貌地對旁座男子說:「先生,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兒?」

那男子抖了一下,面孔不自在起來,葛林娜的主動出擊顯然出人意料。

「我倆在商量一件事,想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天氣如何,你在網上,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們查查?」

男子查好了,起身把電腦端到我們桌上,葛林娜湊過頭去,動作大了點兒,手臂隨意放在男人扶着電腦的手上,她好像沒覺察,認真看着熒幕,嘴裡唸叨:「二十度,陣雨。啊,明天也有雨啊!」

那男人一動不敢動,眼睛盯着葛林娜擱在他手上的白淨臂膀,那手臂上的金色絨毛在電腦屏的映照下熠熠生光。葛林娜沖着我說:「天不作美,那我們明天得改計劃了。」說着,胳膊就隨着身體的晃動前後移了兩移。男人的鼻息急促起來,氣管兒似乎長在體外,呼呼風響。

「好了,看好了,一百萬個感謝!你可救了我們了。」葛林娜抽身坐直,胳膊抽了回來,眼睛笑瞇了,初一的月牙兒,目光直直對準男子微紅的臉,水汪汪淹死人。嘴角彎彎翹着,露出幾顆明晃晃的雪白牙齒。天,葛林娜,你行行好,這十八歲的笑容,劇毒啊,害死人不償命的。

男子也就二十幾歲模樣,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連鬢鬍修得分外整齊,畫在臉上似的,圍着略顯凸起的顴骨和窘懂的眼睛。「不用,不謝!還有甚麼可效力的嗎?」

葛林娜咯咯笑出了聲,說:「沒有,謝謝了。除非你願意請我喝杯弗拉普奇諾。」

男子愣了愣,顯然又被葛林娜的要求鎮住了,「噢」,他呆呆立桌子中間,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說:「沒問題,我這就去買。」

葛林娜伸手拉住他,忍俊不禁,「我開個玩笑,哪裡要你買。謝謝你了。」說完起身對我說:「咱們好了,走吧?」

「你這個瘋子,搞甚麼搞?」我出了門,沖着笑得花枝招展的葛林娜連連搖頭。

「他太嫩了,不是我的菜,否則,你覺得有戲嗎?我的招數如何?」

我奮力搖頭,「你這哪是調情,直接性騷擾!看那男孩兒氣兒都不會喘了。碰上個老奸巨猾的,勾上了,我真懷疑結果會如何。」

「哎呀,哪裡有那麼嚴重,調情就是調情,沒有將來時的。」葛林娜又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讓葛林娜真正頭痛的是她的學生熱米爾。

「你沒看到,那身毽子肉,這樣的。」她把胸脯一挺,雙臂往胸前一彎,一條長腿往前一伸一弓,做出肌肉健美大賽中的標準造型。「我太喜歡肌肉男了,肌肉這麼大,真俊!男人就應該是這樣的。」她用手在上臂做出一個大鼓包的形狀,眼神炯炯,橫掃乾坤。

那時候熱米爾剛剛開始向葛林娜出擊,她的興奮來自剛剛掀起浪花的調情之海,臉上如澤小含煙,身軀似新花出蕊,曼妙千端,風情萬種。我們倆每次見面,她總是水淋淋要滴出水的模樣,通報新消息,風一樣輕快隨意。

「你說他膽子大不大?我生日那天,他委託花店把巨大一捧鮮花送到辦公室去了。這個動靜太大了,同事見了羨慕嫉妒恨啊,說甚麼的都有。葛林娜,你先生真浪漫啊!馬上就有了不同聲音,你怎麼知道是她先生,肯定是追求者,先生送花送到家裡就好了,送辦公室是哪齣戲?」

葛林娜雖然搖着頭嘆着氣,卻遮不住內心的自豪和興奮。「女人多的地方,沒有不嫉妒的。如果不是我教課教的好,聲譽優良,我那些女同事肯定得想方設法把我排擠走。我太礙事兒了,有我在的時候,男同事的眼神基本聚焦,沒她們甚麼事兒。」

「天,你跟男同事也調情?不怕影響不好?我們中國有句話叫『兔子不吃窩邊草』。」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裡沒底,時代的突飛猛進已經把人們帶到了改革創新的新時代,「兔子專吃窩邊草」的故事早已不是甚麼天方夜譚了。

「這話有意思。那我們可以分析一下兔子的心理。兔子不吃窩邊草是為了自己的窩不受破壞,前提是兔子有吃有喝,不必吃窩邊之草。但如果兔子冰天雪地飢餓難耐,你覺得兔子是讓自己餓死呢,還是吃一吃窩邊草呢?」

這回輪我看着葛林娜臉上長出象牙了。「那,你是飢寒交迫了?」

葛林娜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聳了聳肩,不置可否,一股淒涼在臉上瞬間一閃。她突然爽朗大笑,說:「怎麼說到兔子了?兔子愛吃甚麼跟我有甚麼關係?咱們還是來說這個可笑的熱米爾吧。他是我中級班的學生,英語還說不利索,上課就跟我擠眼睛,那膽子!只要我提問,他的手一定是第一個舉起來的。」她笑得風搖樹擺,「很多問題他根本就不會回答。哈哈,這樣的學生,太增加我講課的樂趣了。」

 「難怪學生愛上你的課,看看你這敬業精神,緊身衣超短裙,學生一邊學習一邊還可以看T台時裝表演。熱米爾啊,苦啊!上課他能坐住嗎?沒支帳篷?」

葛林娜絲毫不在乎我的諷刺挖苦,她只管笑那帳篷二字:「哈哈哈,他支不支關我甚麼事兒?我教英語,不教安撫。我的衣着可是嚴格符合學校的着裝標準的,咱長的前拱後撅,不是我的錯吧?學生喜歡老師,也不是老師的錯吧?再說了,即便錯,我就讓它將錯就錯!不錯,能有鮮花和美酒嗎?」

熱米爾是從伊拉克過來的難民,確切說,他正在申請難民身份,孤身一人,因為身體粗壯,練過拳擊,在一家公司做夜間保安,白天還在披薩店兼做送餐零工。他隨身帶着一個素描本,沒事兒就畫,三筆兩筆就是一個鮮活人物,葛林娜上課的模樣,喜的、怒的、惱的、樂的,畫得多,可以裝訂成冊了。我看過兩幅,形神兼備,高明之處是他總能把葛林娜畫的比本人更美那麼一點點,是有腦子的那種美麗,夏的熱、冬的冷、春的水、秋的實,盡在一兩筆之間。看着那些素描,你幾乎想要忽略那具性感的軀體,這是有精神質地的素描,像風裡飄着花香,雨裡盪着彩虹。

綠林壯漢有了這個細緻的文明技巧,就多少有了些神秘色彩,不能不令受過文明熏陶的葛林娜刮目相看。儘管葛林娜嚴重懷疑他是偷渡犯,還是沒禁住他熱情奔放、大膽直白的示愛方式。之後的兩年裡,她倆始終保持着混沌不清的曖昧關係,這個關係會讓葛林娜下班之後晚半個小時到家。

如何定義這種關係,超出了我的認知範圍,「調情」這詞似乎乏力,可「情人」又過了。是葛林娜的憤怒,讓我重新認識了她調情的界限。

「他憑甚麼跟蹤我?還跟到家裡來,這算甚麼?恨死他。我當時真想把他的屁股踢掉!」葛林娜雙眼冒火,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半個月,她還是立刻就激動起來。

我躲閃着迎面撲來的五色火星,小心翼翼地問:「我以為,他早就知道你家在哪裡了,你們經常一起吃飯,天晚了,他不送你回家?」

「你弱智啊?我怎麼可能讓他知道我家在哪裡呢?這麼危險的事情,我怎麼可能做?他只是一個不知根底的學生啊!你以為就那兩塊肌肉和幾張破畫兒就能讓我做出這樣的犧牲嗎?我真瞎了眼了,讓這麼個混帳東西纏上了!」她氣得呼呼喘氣,本來就高聳的胸脯被憤怒漲大了一倍。「他竟然還恬不知恥地敲了門!天啊,還捧着一盒披薩呢!我的上帝!F+++ing Pizza!F+++ing Day dreamer!」

說着,她拿起擦桌布啪地一下摔在水池裡。我正在她家喝下午茶,兩個孩子在院子裡玩兒跳牀,嘻哈的尖叫聲黃雀躁鳴,廚房的大理石檯面在斜陽映照下如同水裡撈出來的雨花石。葛林娜的頭髮胡亂紥在腦頂心,朝天翹出個驚嘆號,一件寬鬆白線衫隨意罩着,更顯出身體若隱若現的凹凸窈窕,日光在那立體的面孔上佈下斑駁,她的憤怒就黑白電影般明暗分明了。

老實說,那一刻,我心裡有個甚麼東西感動地聳然了,眼前的女子,杏眼圓睜,氣血上湧,這是一種發自肺腑的真實,沒有偽裝,沒有修飾,沒有刻意,沒有調情時誇張的虛幻,她是認真的。

「他,怕是想給你一個驚喜,想讓你知道他有多在乎你。」

「我的上帝!我需要這樣的驚喜嗎?這明明是驚嚇!如果我先生來開門,如果是阿達姆來開門,那是甚麼後果?我給孩子做甚麼榜樣?給老公甚麼壓力?我值嗎?他真不明白,調情就是調情,不是愛情!即使上牀,也和愛情絲毫無關!」

「上牀」二字針尖般刺了一下,我忽略它,說,「你平素的接納,給了他愛情的希望啊!他顯然是具有豐富浪漫情懷的人,送花和送pizza,一個美目,一個果腹,不過是討好你的不同形式,難道不是一回事?」

「你太天真了!他這是挑戰我的極限,懂嗎?我們有約在先,他不可以有非分之想,他不可以影響我的家庭生活,他卻專門這麼幹,他敢挑釁到我的家門口來,這絕對不可原諒!Asshole!」

葛林娜從此刪除了熱米爾的手機號碼、郵箱、臉書、MSN所有聯絡方式,熱米爾的花送到她面前,她一把就扔到垃圾桶裡。她是決心把他從生活中刪除了。人總是把艱難的事情立上個決心,究竟這決心能否解決艱難,只有時間可以證明。

之後,熱米爾兩個多月沒去上課,葛林娜以為他轉學了,他卻突然出現在葛林娜常去的超市停車場裡。

我是頭一次看到葛林娜掉淚,橫波剪秋水,桃花帶雨,悽楚無加。彷彿兮若輕雲蔽月,飄飄兮若流風回雪。那張霧濛濛的臉蛋兒,讓我不知道該讚,還是該痛。

「我怎麼會想到他會被遣返?太突然了!立刻就走了。難民沒批准,他失去了居留權!」

我遞給她紙巾,小聲問:「你,不是愛上他了吧?」

「閉嘴,我不讓我愛他,明白?直到他來告別那天,發現這一生再也不可能見面了,我才感到自己心如刀絞,鬼知道這是甚麼感情!他永遠拿不到這裡的簽證了,這是真正的生離死別,你看到嗎?從此,我只知道地球的那一邊,有一個曾經狂熱地愛着我的人存在着,卻永遠沒有可能面對面了!」

孩子們咚咚咚跑進來找水槍,阿達姆抬頭看了眼媽媽,呆了呆,丟下水槍,過來抱住葛林娜,把頭埋在她肚子上,說:「媽咪,你怎麼又哭了?我愛你,媽媽!」

我把頭扭到一邊,讓突然充滿潮熱的眼眶冷卻下去。

兩個孩子被打發回院子裡,葛林娜才轉身回來說話。眼裡還是一汪,嘴角卻笑彎了,「對不起,你看這孩子多麼懂事兒,我怎麼能傷害他?他爸爸也是這樣孩子氣地懂事兒,我也同樣不能傷害他。你懂了?」她從水池裡拾起抹布,低頭擦抹。水龍頭上的任何一個水點兒都不肯放過。很快,水龍頭就鏡子一樣可以照出人影兒了。

「你相不相信人的心很大?大得可以同時裝下很多人和很多事兒。」

我答:「有的人心大,有的人心小。有人的心只能裝下一個人,有人的心可以裝下全世界,還有人的心只裝自己,誰也別想走進去。人分九種,種種不同吧。」

「這兩年,他給了我很多快樂。你不知道,他有多溫柔。那麼大的肌肉男啊,溫柔起來跟水一樣!那張好嘴啊!」她噗哧笑出了聲,眼神活泛起來,似乎看到了甚麼,又似乎感覺着甚麼,臉蛋兒也粉嘟嘟地亮起來。

「好嘴?」我下意識地複述着,就後了悔,心臟突然噗嗒嗒地跳出了聲,看着葛林娜的眼睛就轉到了別處,嘴角扯了扯,有了類似驚訝和不堪之間的表情。調情,不是沒有將來時?

「看你,做媽媽這麼多年了,還這樣。這個有甚麼呢?誰離得開?兩情相悅,必須有一張好嘴。不用嘴,是悅不了的。」葛林娜把香蕉蛋糕往我面前推了推,笑得非常乾淨。

窗戶被孩子們的水槍打花了,流着一道道水痕。有兩條平行的,流着流着就流成了一條,卻在尾巴上,又開了叉,各走各路了。我微笑起來。

熱米爾像一股衝擊波,人雖然離開了,衝擊波推出的巨浪卻還在向遠處推出一層層漣漪。隔幾個月,就有信寄到葛林娜學校。先是說他跟着一個當兵時的戰友,在做非洲生意,後來又說在土耳其研究古墓,再後來就有一張和女人的合影寄來,說結了婚,女人是大學講師。信漸漸薄着,最終變成了明信片,郵戳有南非的,意大利的,還有俄羅斯的。

「他是個生活中也做夢的男人。」葛林娜像在討論一個遠古的雕塑,面無表情,「我從來沒相信過他,他可以看到烏雲,立刻給你講一個下雨的故事,不不不,看到烏雲,立刻給你講一個晴朗的故事對他也不是甚麼困難事兒。」

「虛構?還是撒謊?」我問。

「我寧可把他和他的故事當作虛構。有創造力的、不含善惡的虛構。」葛林娜笑了,仰頭看天。我們坐在院子裡喝茶,被風吹着,藍天無雲。兩個孩子在房子裡打電子遊戲。「他是一個把現實當虛構的人,唐吉珂德,對了,就是一個模擬的唐吉珂德!他把自己想像出的一切,在生活裡實踐着,就像過着一部小說。就是這樣!」她豁然開朗恍然大悟,興奮地站起身,來回走着,長腿剪刀一樣一步步剪着樹影兒。「世界上有一種人,就是這樣在自己編造的小說裡過着生活,他就是這樣的人!」

這以後的日子裡,葛林娜調情的熱情明顯萎縮。阿達姆十二歲時,她挺着微鼓的肚子來接我去看歌劇茶花女。

「從來不知道你想要老二啊!」我吃驚地嘆着,「不怕產後憂鬱症了?」

「這麼老了,還有甚麼可怕的?老了,甚麼都不用怕。」葛林娜哈哈笑着,一腳踩了油門兒。

「我給你講個故事兒。我不是跳了半年倫巴嗎?教練是個半黑的帥男,臀部長的太漂亮了!就是不能再漂亮的那種漂亮!你猜怎麼着?」她扭頭看我,滿臉興奮,足有五分鐘定睛觀察我的反應。

我把她的臉推過去,「高速上,你想要咱倆命嗎?」

「他在電梯裡,哈哈,把我推在牆壁上就強行接吻了!哦,我的上帝!跟演電影似的。」車子顛簸起來,左衝右撞。我拚命地想,自己的遺囑裡,應該寫點兒啥。

「下週,下週他請我吃飯!」車子繼續表演着倫巴舞,我已無心專注遺囑,只有一個念頭,彌留之際,如果只剩一句話可以說,該說甚麼?

那天,大雪紛飛,雪花像畫出來的漫畫,每片都有半個巴掌大,迎面走着,如同迎着一群飛舞的小扇子。劇院車位滿了,我們停在兩條街外。因為看歌劇,都穿了晚裝和高跟鞋,大衣底下兩條裸露的小腿冷颼颼地張揚着,高跟一邁出去,就在雪地裡蓋了深深一個戳子,一寸都不會剩在外邊。背後看,滑稽樣兒如同一對企鵝姐妹,每一步都前拱後撅,左右搖擺。我倆互相攙扶着,嘎嘎嘎的笑聲如女高音的詠嘆調在雪花中抒情不息。

「我看了一篇文章,說有一種蝨子,是專門通過隱私器官的毛髮傳播的。所以,你別和這非洲舞男開玩笑,很難治的。五層避孕套都不管用!」我發誓,有生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用這樣直白的語言講話。

葛林娜果然大驚失色,「真的假的?」

哈哈!探測實驗大功告成。調情,從來就是有將來時的。無論葛林娜怎樣一筆帶過,這種血液裡帶着的基因,總會在將來的某一天發展出該發生的事情。無論陰天還是晴天,單身還是已婚,有文化還是沒文化,懷着孕還是不懷孕,工作着還是休息着,都改變不了這種頑固的基因帶來的頑固的喜好。我嘆了口氣,並沒搖頭。

 「管它真假!快走,要遲到了!」 拉着葛林娜,我們深一腳淺一腳。

兩個盛裝女人,很快就被風雪遮沒了。茶花女,這個舉世聞名的女人,馬上就要在詠嘆調中登台了。

杜杜,本名杜湛青。旅居加拿大。熱愛寫作。曾為當地華文報紙撰寫「杜杜之窗」等文藝性專欄多年,作品被收入多種文集,平面紙媒發表文字逾百萬字。詩歌、散文、小說曾獲得多項文學獎項。已出版散文小說集《青草地》,詩集《玻璃牆裡的四季歌》,隨筆散文集《杜杜在天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