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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皎暘 : 另一個空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2月號總第396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程皎暘

1

昨天晚上,小鹿告訴我,她又懷孕了。

算上未婚同居的五年,我和小鹿在一起八年,她為我墮胎兩次。我們說好不要孩子,小鹿似乎也從不怕墮胎。但不知為甚麼,當昨晚小鹿告訴我她又懷孕時,我看着她圓圓的眼睛,在嘈雜的夜色中閃着湖泊的光――忽然不忍心再讓她去殺孩子。可能是我相信「事不過三」、「命中注定」,也可能是我覺得自己已三十五歲,也該做父親了。

小鹿聽了我的想法,一下子就抱着我哭起來。哭着哭着又笑。我這才知道,原來她還是想要孩子啊,只是她不敢,怕我不高興,怕我們養不活。

有了這個想法之後,我們開始審視自己的生存空間:

這是位於深水埗麒麟閣三樓的一百呎套房。發了黃的四壁被我們隨意貼上買雜誌送的海報:女人的大腿、男人的胸肌、卡通小動物、時尚模特秀等等。天花板上吊着一盞月亮造型的節能燈,可以發出紫色的光――這是小鹿在家具城玩刮刮樂送的。大門後是電腦桌,桌下塞滿儲物箱。我們早就賣掉了電視,只剩牀與衣櫃相對而立。櫃門上被小鹿貼了幾片方鏡。她喜歡對着鏡子與我親吻,就像《巴黎野玫瑰》裡那樣。剩下的空間用來容納可摺疊的圓形餐桌、洗衣機、冰箱、雜物櫃、鞋、雜誌、髒衣服等。

在昨晚之前,我們從不覺得這個空間有甚麼不妥,身邊大多數朋友都租着跟這差不多大的屋子—— 總好過那些擠在三百呎公屋裡跟爸媽還有兄弟姐妹搶空間的寄生蟲。房租年年都漲,但還沒過萬——這在香港簡直算稀奇。我和小鹿輪流做兼職就可以養家。如果大家都累了,就抱在家歇一陣,叫來好友,攬在一起喝酒、抽煙、看碟,瘋癲到天明。

半睡半醒的開心時刻,我覺得貧窮也並沒有父親曾說的那麼可怕。

至於我們要在這個小房子裡住多久、租金忽然過萬該怎麼辦,我們可以再想——說不定那時,政府已批准了我們租住公屋的申請;又或者,我或小鹿買的六合彩中了大獎,那就萬事無憂了。

但此刻,世界不同了。

當我和小鹿下定養孩子的決心後,所有問題的解決都得加快進程。我望着黑夜中五花八門的壁紙,竟然開始擔憂:寶寶出生後應該在哪裡生存?

我低眼望了望小鹿,她已經躺在我胳膊上睡着了。看着她月光般柔和的面龐,我忽然有了答案:我不可以讓我們的孩子在這荒唐的小空間裡苟活。


2

談奮鬥已經太晚。我和小鹿都沒讀甚麼書,更沒甚麼正經的工作經驗,哪怕一起去賣內臟,也不一定能給孩子賺來一個更好的生存空間。我開始焦慮。

得知我的煩惱後,朋友老馬給了我個名片:

「易空間服務站,改造您的空間,改善您的生活」—— 純白色名片印着這樣的一句話,句號後還跟着一個明黃色的笑臉。

老馬是我童年玩伴,比我大五歲,做了七年夜班看更。我覺得他彷彿一個行走的Google問答,幾乎能解決高檔屋苑居民的所有問題,令我佩服。他卻說自己是夜班值得多,甚麼鬼怪都見過,不足掛齒。

雖然我從沒聽過甚麼易空間服務站,也並不理解甚麼叫改造空間,但我信得過老馬。

第二天,我帶着小鹿,按照名片的地址,找到了位於尖沙咀的永旺閣。

這老式商務大樓夾在低矮的金舖和藥行之間,顯得格外細瘦,抬頭望去,不同樓層的窗口掛滿霓虹招牌、拉着橫幅。綠光紅字的,甚麼平安卡優質保安課程、超級泰拳館、順海遊戲機、春夏秋冬火鍋,就是沒見到易空間服務站――我和小鹿面面相覷,猶豫了幾秒,還是進去了。

「咔啦啦——」

電梯外的鐵閘被管理員拉開,我摟着小鹿,躲到一邊,任下班的人流從鋼鐵包裝的四方空間裡湧出來,有西裝革履上班族,有淌着黑汗扛貨的印度男子,也有推着一車紙皮的駝背老婆婆。我們等着她像一隻烏龜般,緩慢地移出電梯,才一腳跨了進去。

「23樓,唔該。」我對管理員說。那是個看上去和我父親差不多年紀的老頭,矮胖,套一件不合身的黑色POLO衫,一個箭步,使勁推合鐵閘,再伸出打了摺的短粗手指,摁亮按鈕。

電梯緩慢上升,我望着天花板上那老式的吊扇呼啦啦轉,信心逐層遞減。

直到電梯再次開門時,我雙眼一亮:印着「易空間歡迎你」字樣的玻璃門自動在我眼前打開。

「還真亮堂……」小鹿在我身邊自言自語,終於又笑了。

我也感到輕鬆幾分,牽着她,踩着光亮的瓷磚走進去,彷彿一對新人步入漂亮的教堂――想到這,我又想起,自己答應給小鹿補辦的婚禮還沒有着落。大廳的長沙發上坐滿等候的人,他們大多數和我年紀相仿,穿着也很隨意,並不如我想像中那般光鮮亮麗,或奇奇怪怪。他們就像任何一個等候大廳可以見到的人,拿着號碼單,面無表情地等待――看來老馬並沒有騙我,此公司的交易並不是高不可攀,這又讓我放鬆了幾分。天花板上垂掛着液晶熒幕,顯示着號碼,沙發對着一排視窗,由不同的告示牌隔開:「空間儲存」、「空間升級」、「空間改造」、「抵押/交易處」、「領取特製藥」等。視窗裡坐着身穿制服的年輕男女在為顧客服務。

「您好,請問是艾先生和艾太太嗎?」一位身着粉色襯衫裙的小姐走過來。

我們連忙點頭。

「馬先生昨天已經為您二位預約了私人服務――請跟我來。」

我們跟着她,經過那排燈光明亮的視窗,進入一條通道。兩壁塗着猩紅的油漆,每走幾步便會望見一扇胡桃木門。小鹿似乎有點緊張,她攥緊了我的胳膊。珊瑚粉色的地毯十分鬆軟,讓我感覺像踏入了誰的內臟。

小姐帶我們走進了走廊盡頭的那間房。

一個身着白大褂的年輕小子迎了出來。他身材高挑,眉清目秀,蓄淺棕色短髮,對我們笑得溫柔:

「兩位好,我是阿森。」

我們握了握手,進屋了。一番寒暄後,我們對阿森說起家事,及目前的困境。阿森也認真向我們介紹公司的服務類型,並根據我們的情況,設計出最可行的改造方案,以及支付方式。

我聽着,覺得合情合理,但小鹿卻忍不住落淚了。

「太太,您千萬不要內疚,每天都有很多人來這裡找我們幫忙。你們的情況,在香港也是很常見的。」阿森連忙遞過紙巾,「再說,讓您的寶寶在一種全新的環境裡成長,也並不是壞事呀。」

我看着小鹿抹眼淚時低下的脖頸,整個人也彷彿被暴雨錘彎的野草。我知道,她哭,不止因為寶寶要面對的改造計劃,更是擔心我承擔不起那樣特殊的支付方式。但我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只能伸手緊緊摟住她,用下巴親了親她的額頭,希望她能明白,為了寶寶,我甚麼都受得起。好在她逐漸停止抽泣,堅強地再次露出微笑。

見我們情緒緩和,阿森也鬆了口氣。他為小鹿開了一張藥單,囑咐我們三天後再來藥房取藥,並拿走為寶寶準備的水晶孵化器。

臨走前,小鹿欲言又止,不斷回頭環顧四周。

「艾太太,您還有甚麼需要我幫忙的嗎?」阿森客氣問道。

小鹿面露難色,但還是說了:

「先生,我們是老馬的朋友,對貴公司的業務十分信任,只是……這改造空間的服務,我真是從沒聽過,不知……」

阿森笑着揮揮手,示意我們靠近。

「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過來吧,我給二位看一樣東西。」

說着,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玻璃匣,裡面躺着一朵黑色的永生玫瑰。

「我們公司有保密協定,不可以透露客戶隱私。但這個,是我為自己做的,給你們看看也無妨。」

我和小鹿湊過去仔細瞧,並未發現這花和禮品店裡賣的有何不同,直到阿森用手機電筒照亮它,我們才看到有凸起的圓點在花瓣上,彷彿盲人符號那般。緊接着,他在手機上點了一下甚麼,再對準那些圓點一掃,一個視頻畫面就出現在手機上。畫面裡,是一間裝潢華麗、佈滿花草的房間。房間中擺着一張歐式圓牀,上面躺着一名女子。

我被嚇了一跳,但礙於情面,故作鎮靜。

「別害怕,這是我的妹妹。」阿森微笑說。

他按兩下熒幕,再左右搖晃,讓我們三百六十度完整看到他妹妹的模樣。

那真是張年輕漂亮的臉龐,我心想,皮膚比阿森更白皙呢。

「我們可以感應到她——你試試。」阿森捉住我的手,輕輕觸了觸熒幕,一陣穩定的心跳傳到我腦裡,我驚得睜大雙眼。小鹿見狀也伸手觸摸,她倒是不怕,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是一個植物人。」阿森緩緩撫摸她的面龐,告訴我們這個秘密。

原來,自阿森的大哥結婚後,家裡就沒有地方再容納妹妹。阿森不想讓她孤零零地在醫院裡,又沒錢租房子給她,就利用空間改造的技術,給她建造了一個花房。

小鹿聽完,不再說甚麼,她低下頭,怕是又要哭了。我拍拍阿森的肩膀,表示兄弟間的理解。

 

3

三天後,我和小鹿再次來到易空間服務站,到「領取特製藥」的視窗取到了一盒粉色藥丸,還有一顆透亮的水晶球,好像荔枝那麼大。我收妥這兩樣東西後,按照阿森的指示,去「交易處」簽了壽命抵押單。

我看着工作人員將我的合約轉交給阿森保管時,覺得自己忽然成長:父親為改善孩子的生存空間而出賣壽命,義不容辭。

此時小鹿已正式懷孕三個月,小腹略微凸起。她聽醫生吩咐,每日三餐後服下一粒藥丸,然後將水晶球緊緊握住,放在小腹前,打坐冥想,持續十分鐘。之後再吸氣,胸部往外、脊椎拉長,呼氣時再將胸口向內收,如此反覆四次。最後,她需用藥盒自帶的水晶針紥破乳房,抹一滴血在水晶球上――這一秒無比神聖,我們會看見血像落地的雪花一般,瞬間融化,而球體內則迅速升起一團鮮紅煙霧,一眨眼即散。

雖然我總心疼小鹿,恨不得代替她來流血,但阿森交代過,只有母乳滴血才有孵化的功效。每當我看着小鹿一臉嚴肅地完成整個儀式時,我想,她的想法應該與我一樣:她正在履行母親的義務。

最初幾日,小鹿還會像初時懷孕時那樣,時不時感到噁心、嘔吐,甚至貧血。但服藥一週後,這種反應逐漸消失,小腹也平坦了幾分,倒是水晶球開始膨脹,由一粒荔枝,變成一顆蘋果。蘋果裡生出一團霧狀的東西,像雲朵一般,飄在透明的空間裡。

這顆蘋果彷彿一枚淨化器,讓我和小鹿的生活變得潔淨起來。我們互相監督,不許彼此再碰煙酒,甚至立了早睡早起的規矩,輪班為對方製作早餐。最初的一週,我覺得自己充滿幸福的能量。我甚至有點後悔:如果早知道養孩子能有這樣神奇的功效,我當初就不該讓小鹿墮胎。

直到第二個星期三的早上,我一醒來就看見小鹿滿臉憂愁地盯着我。

「怎麼了?不舒服嗎?」我一軲轆坐起,卻低血糖一般,眼花了幾秒。

我還以為昨晚沒睡好,起身一看,鏡中的自己嚇了我一跳:一夜之間,我額上生出川字紋,兩鬢生出白髮。

我想起阿森的話:壽命抵押成功後,我的人生將會加速。由於每個人在年輕時的生活習慣不同,所以阿森也無法預料我要承擔怎樣的生理狀態,直到胎兒生產日,我的快速衰老才會停止。

小鹿走過來,踮起腳,輕撫我額頭的皺紋,滿眼含淚。

「沒事的,很快就過去了。」我安慰她。

她也不說甚麼,只是更用力地握緊了那顆水晶蘋果。

這段時間,老馬夫妻時常來家裡探望。馬太太說,她的姐姐、姐夫也經歷過胎兒改造。

「不怕的,算下來,姐夫也沒有老多少,事後染髮、吃中藥補補,看起來就精神多了。」馬太太鼓勵我們。

我笑着說不怕,但不知怎麼,胃部開始隱隱作痛。我想起去年因急性胃炎被送醫院,醫生叮囑我不能再貪酒,不然會留下後遺症。我又想起父親年老時也因患胃病而苦不堪言。我開始擔心自己早前造下的孽會提前作用給自己,更擔心自己遺傳了家族胃病――如果那樣,我就不能很好地照顧小鹿和孩子了。

也許是見我的狀態不佳,小鹿也不再精神抖擻。她雖然沒有變老,但心理卻被自己折磨,夜夜失眠,沒有食慾,時常做噩夢驚醒,說夢見那水晶球被摔碎了。

「孩子的骨頭都碎了一地。」小鹿抱着我,焦慮地顫抖。

儘管我最近一被驚醒就感到頭暈,但作為丈夫、孩子的父親,我必須陪着她,一遍遍安慰她,直到她再次入眠。黑暗裡,我感到胃痛又逐漸襲來。我努力蜷縮成團,強抑胃痛,不吵到小鹿睡眠,又看見她微微皺起的眉頭,覺得自己真是世上最沒用的男人。我忽然想起年輕時,父親對我說過的話,「貧賤夫妻百事哀!你天天鬼混,不像個男人!」不禁悲從中來。我感覺自己比那時的父親還要蒼老了。

在水晶球變得有氣球那麼大的時候,那團雲霧有了小人兒般的形狀。就如阿森所說,水晶球的孵化作用比子宮更迅速。小鹿終於少了擔憂,她暫停了在便利店的兼職,每日都捧着這顆透亮的氣球,將它放在睡衣裡,躺在牀上輕輕撫摸,與它說話。遠處看,她就和大肚子孕婦沒有兩樣了。

我的肚子也逐漸大了――鬆軟的肚腩像爛泥,不聽腰帶的束縛。脖子也短了似的,走起路來,頭總忍不住向下耷拉,遠遠看去像個蝦球。每次,我想要伸直腰背,卻覺得脊椎咯咯響,痠痛像螞蟻一樣咬齧着。

我開始嫉妒小鹿了。我真想與她換個身份,我來滴血,她來賣命。

但一看到小鹿像少女一般訴說憧憬時,我又變得心甘情願了。

這段日子,小鹿開始避開輻射,不再看電腦、手機。但她又總想再看一眼阿森為我們孩子設計的生存空間,我只好將那些計劃書全列印出來。

「真是像童話裡的房子一樣。」小鹿捧着那一遝A4紙,喃喃自語。

紙上印着的圖片,是阿森按我們的想法,製作出來的空間樣板圖:一間帶陽台、室內泳池、花園的九百呎公寓,臥室呈愛心形狀,四壁被刷成海洋的顏色,畫着我和小鹿都很喜歡的尼姆魚。我們還照着家居城的親子傢俬,設計了帶有宮廷帳子的嬰兒牀,孩子一出生就會睡在裡面。配套的菲傭也是從陽光仲介請來的,我們看過照片,長得蠻和善,據說曾在菲律賓做過小學教師,可以教授純正英語。

小鹿將這些圖片來回翻閱:

「我覺得這一切都太神奇了。你想啊,用手機對着水晶球掃一掃,就能看見孩子在另一個空間裡的成長軌迹?還能摸到他,親親他,和他對話?你說,這是不是童話故事?」小鹿興奮得睜大雙眼,面上泛起少女時的紅潤。

看她高興,我也感慨萬分。想不到,百無一用的自己,倒是用壽命為孩子抵來了一個這麼棒的生存空間。我又想,乾脆,等我身子養好一點,再去賣命!讓我的孩子直接在另一個空間裡上學。聽阿森說,那裡學校的教學水準,可以和九龍塘的貴族學校媲美!

我越想越百感交集,想抱着小鹿親一親,卻又覺得力不從心。

兩個月過去,藥丸吃了三分之二,距離生產日只剩半個月。妻子精神愈發好了。但我卻因為看上去過於衰老,被商場保安部開除。

好在老馬人緣好,他求人把我調到了他那個居民樓做看更。雖然工資少了些,但工作量也輕鬆。我不知是不是壽命猛增的緣故,居然安於這份乏味的工作,甚至還會在午飯時間打盹。一醒來就走神,滿腦子都是那個水晶裡的孩子。他和我曾想像的任何形態都不一樣。他是一個外星的寶貝,是一個由雲朵化成的天使。我並不能看清楚他的五官,但我能看到他模糊的輪廓,就像兒時迷戀的棉花糖公仔。

「再堅持一陣,很快就好了。」老馬鼓勵我。

我低頭看着自己那鼓囊囊的肚腩,努力想振奮起來,卻又覺得空落落的。

「不過……我姐夫吧,好像也沒有你老得這麼厲害……」老馬覺得奇怪。

這一說,我就愈發多疑。

「我現在醜嗎?」我多次問小鹿。

小鹿好像完全沉浸在孩子即將生產的喜悅裡,又或者已經習慣我的老態,她捧着水晶球,輕輕親我的額頭:

「無論你變成甚麼樣,我還是愛你的。」

我知道小鹿在安慰我。我看看鏡子就知道自己有多難堪:頭髮花白,皺紋深,眼袋浮腫,嘴角下垂,後背拱着,肚腩撅着,十足一個失敗的小老頭。

我想起阿森說的,我最多只會抵押十年壽命――那頂多也是四十五歲,如今看起來怎會這般顯老?

我瞞着小鹿又去了一次易空間服務站。

 

4

這一次遠不如上次順利,等了差不多一小時才見到阿森。

兩個月不見,阿森似乎又變帥氣了,皮膚愈發光潔,哪裡像三十歲人?完全是少年。

一種可怕的懷疑在我心中蔓延。

「艾太太最近可好?」阿森一如既往地禮貌。

我假裝焦急地說:

「你快出去看看吧,我妻子……在大堂暈倒了!快救命!」

阿森趕緊叫上助理小姐,緊張地跑了出去。

等他再回來時,我已經坐在他的電腦桌邊,手裡握着那裝着永生花的玻璃匣。

阿森一臉驚愕,嚇得面色慘白,求我住手。

「我為甚麼會老成這樣?!」我想怒吼,但聲音卻十分沙啞,聲線開始顫抖。

「你沒錢啊,只能用命抵押!這在合同裡都寫好的啊!」阿森急得直跳腳。

「可你明明說,只要我抵押十年壽命!咳……」

我剛剛吼起來,就劇烈咳嗽得彎下腰去。

阿森趁機走近,想搶走玻璃匣子。我奮力舉高手,要砸碎它似的。

阿森終於肯說實話。他跪在地上,一臉狼狽:

「我求你別怪我!我也是想我的妹妹能永葆青春,所以……所以我在你的壽命抵押手續上做了手腳,多拿了你二十年……但是你別急!等我有了錢,給我妹妹續命,我就把你的還給你!」

聽到這,我感到一股颶風從胃裡扭打着,直吹到胸腔,想要發洩,卻頭痛欲裂,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噼砰——我聽到玻璃器皿破碎的聲音。

 

5

回家路上,我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像是一條喪屍,四肢忍不住抽搐。旁人當我是瘋子,不斷地為我讓路,生怕挨着我。我感到那股颶風一陣陣地在體內翻滾,像是隨時要將我撕碎。

「你這是怎麼了?」小鹿連忙攙着我,將我輕輕放在牀上,挨着水晶球。

我望着她關心的眼神,不敢告訴她,我們都被騙了!在孩子出生時,我就會成為一個六十五歲的老人,像所有衰老的失敗者一般,滿身病痛,再沒力氣保護她,為她和孩子帶來幸福。

「快看,孩子已經快成型了。」小鹿將水晶球捧到我面前。

不知怎地,看到水晶球的瞬間,我的心又融化了。真是奇蹟啊!短短兩個月內,我就可以見到這孩子的五官了。

「是個女孩呢!」小鹿笑得露出了酒窩。

「她會和你一樣可愛。」我忍住胃痛,緊緊握住小鹿的手。

我看着那母女倆美好的面容,體內那股颶風竟倏地平靜下來。我甚至忘記了阿森那可憎的模樣,忘記了破碎一地、迅速枯萎的永生花瓣,忘記了被阿森掐住脖子差一點被嗆死的瞬間……

我反而想到一個月後的生產日,想到孩子以嬰兒姿態呱呱墜地於水晶球裡的空間,想到她可以在我以壽命換來的富裕家庭裡安度童年,我就高興得醉倒。

這一夜,連夢也是甜的。

第二天,我卻在小鹿的厲聲尖叫中醒來。

只見她捧着水晶球,像是捧着定時炸彈一般惶恐。我湊近一看:水晶球縮小了一圈,球內的女嬰失去了五官,只剩一張蒼白的臉龐,手指也退化得不再齊全!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小鹿發了瘋一般尖叫着。我頭皮發麻,手足無措,忽然想到昨天那破碎的永生花……

我立馬衝去廁所——鏡子中的自己竟然年輕了幾分!白髮少了,皺紋淺了,面頰也有血色了,眼睛也不再浮腫……

我想到了自己簽署的壽命抵押合約:「若抵押壽命被強行撤回,水晶孵化器也會逐漸失效。」

而我的壽命又有二十年被阿森押在那永生花裡……

我不敢再想!摔門而去。

「阿森呢?我要見阿森!」我在易空間服務站的大廳裡大嚷大叫,顧客見到我都怕得躲到一邊。我被幾個年輕男女攔在門口。

「先生,請您冷靜……」

「你們讓那個混帳出來!他偷了我的命,他殺死了我的孩子!」

這一聲怒吼變得十分洪亮,我又變得渾身蠻勁,一下子就掙脫了束縛――我知道自己的壽命抵押合約在逐漸失效,我的青春正迅速歸來,可我卻無法感到高興。如果我早知道昨天的衝動會犧牲我的孩子,我寧願一直老下去……

我像一隻被激怒的公牛,在易空間服務站裡橫衝直撞,直到被一根警棍電倒。

我抽搐着倒地,恍惚間見到一個身着保安服的男人蹲在我面前:

「先生,請您冷靜……阿森已經死了。」

「死……死了?」我顫抖着問。

一個穿大紅色制服的女人扶我起來:

「先生,您一定要聽我解釋,我們都被阿森騙了!他那朵永生花裡,養着的是他自己的靈魂!他一直挪用公司為客人儲蓄的壽命,通過他妹妹的身體,為自己增值……」

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彷彿沉入深海,甚麼也聽不到了。

 

6

再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永旺閣的大門口,在來去匆匆的腳步旁、見怪不怪的注視下。

我猜可能是被易空間服務站的人給趕出來的,但此刻已經無心再回去糾纏。正午的日頭很辣,我遊魂一般飄在樓林之間,皮都快被蒸化。

迎面走來一群穿着藍色旗袍校服的女孩,她們前呼後擁着跑去賣霜淇淋的美食車邊,嘰嘰喳喳地從我肩旁飛過。我彷彿也跟着她們飄走了,飄回十多年前的旺角,那個開在街頭的士多。小鹿揹着杏色雙肩包,穿着白色的襯衫校服裙,和其他幾個女孩小跑着過來,你推我搡地,跑來找我買煙。

我接着向前飛,飛過了陪着小鹿偷偷抽煙的後巷,飛過被小鹿爸媽破口大駡的唐樓門口,飛過小鹿的中學畢業禮,牽着她在大雨中奔跑,不管她的爸爸是不是拿着棍子從家裡追出來。我帶她去我工作的地方兼職,茶餐廳啊,便利店啊,糖水舖啊,走馬燈一樣轉。夜晚,我們在太子的酒吧跳舞,五彩斑斕的音樂在我們耳邊轉來轉去,我們搖頭晃腦地,說我愛你啊愛你。

「叮叮叮—— 叮叮叮——」

紅燈的信號燈在我耳邊響起,我葉子一般跌在地上,不得不在安全島上停一會。

我望着巴士、小巴、的士、私家車賽馬一般飛過,化成一條白光,一團煙霧升起,它成了水晶球。水晶球在我眼前緩緩膨脹,成了一隻猩紅的太陽。陽光下,我白淨透亮的女兒像雪人一樣逐漸融化,先是沒了五官,再沒了四肢,接着一層層塌落,成了一攤血水,流入下水道。

小鹿的尖叫聲彷彿再次在我耳邊響起。我捂着耳朵狂奔。可聲音不放過我。它慢慢變成雷聲,雨聲,暴風聲,吵得我七零八落。

車停了。身邊的人又開始快速行走。我卻忽然不想飄了,像泥巴一樣攤在瀝青地上。

我直勾勾地望着烈日,眼睛被日光紥出淚。淚水化作父親憤怒的雙眼。眼神由暴戾到無奈再到荒蕪。

我閉上雙眼,覺得自己十分可笑。我居然想着抵押壽命,把女兒隔離在另一個空間裡,一勞永逸。

呼啦啦――我聽到車子又開始在馬路上馳騁。它化作一股笑聲,扇着我的耳光。我攥緊拳頭,使勁地砸在自己胸口――力氣又回來了。我乾笑一聲。我寧願它別回。

 

7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的家。也許是爬的,也許是滾的。那個生了鏽的大門又在我眼前,一動不動,我卻頭暈眼花。

我不知道小鹿還在不在家。我不知道那個水晶球裡的孩子現在融化成了甚麼樣子。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忽然降臨、卻又被自己搞砸的幸福。但我也不知道除了回家還可以做甚麼。

我從口袋裡掏出鑰匙。它忽然成了不聽話的蛇,在我手裡扭來扭去,在門洞邊吐信子,就是不肯鑽入鎖眼。

我聽到金屬碰撞發出的噪音。我開始煩躁。我使勁地在門上戳來戳去――

門忽然開了。

還不及我退縮,一個肉身就結結實實地向我貼過來,一雙柔軟卻有力的胳膊緊緊抱住我。我感到一個圓乎乎的球體頂住我的肚腩。哦不對,我的肚腩已經消失了……

「孩子還在。」

我聽到小鹿的聲音,像是濕漉漉的雨滴,砸在我耳邊。

「水晶球失效了,孩子又跑回我肚子裡了。」她又說,甚至還咯咯咯地笑起來。

我連忙卸下她的胳膊,半跪在地。

我看到了,那個圓滾滾的肚皮,比三個月前要大一倍的肚皮,像是氣球一樣飄在我眼前。哦不,它不是氣球,它是養育我孩子的空間――比天堂還要美好,比水滴還要純粹。

我抬頭,看到小鹿撫着自己的肚皮,一雙哭腫的圓眼睛此刻像和田玉一樣溫柔。

這一刻,我彷彿回到了第一次揹着重重書包上學、一到學校就卸下擔子時那種彷彿快要飛起來的輕盈感。對,我覺得一撒手就可以飛到天上去了。

但我捨不得。我緊緊地握住小鹿的手,輕輕地將臉貼到她的肚皮上。我彷彿感到肚皮裡有隻小手在觸碰我的皮膚。這比風拂面還輕的觸覺彷彿在對我說:

爸爸。 


後記

一切恢復正常後,我不再幻想給寶寶製造甚麼新的空間,正如小鹿所說,那可能是童話故事。我帶小鹿去了醫院體檢,一切正常,她目前的孕期是六個月零兩個星期。我們依偎在牀上,我撫摸着她的肚皮,又望着鏡子裡的自己——還是那個三十五歲的自己。

恢復年紀的我依然在那個老舊的居民樓裡做看更。但我無法再滿足於八小時都坐着的乏味工作,我開始在夜晚兼職做工廠區搬運工。儘管小鹿還是擔心我會吃不消,但這和出賣壽命比起來,好太多。

我開始向其他工友打聽,有沒有面積稍大一點的廉租房。有人建議我,去元朗租村屋,可以和他們一家合租,他們住一樓,我們住二樓,公用廚房與廁所――我想,這還算是個辦法,就是要犧牲一些私人空間了。我開始更努力地搬貨,希望能早點搬去元朗。

這一天,一切如常,下午六點,我收拾好個人物品,在牆角的儲物間更換制服,準備離開。忽然,一個居民挽着一個高挑的男子閃了進來。他們沒有看到縮在牆角整理衣服的我,徑直走去電梯旁。

我隱約聽到居民在對那個男人訴苦,甚麼房子太小,老人癱瘓,拜託他去看看,怎麼能夠擴大一下空間云云。

那個背影,禮貌又斯文地點着頭,時不時拍拍居民的肩膀――它讓我感到既熟悉又可怕。我一直盯着它,彷彿要刺穿它。可它卻毫無察覺,直到走進破舊的電梯,也一直沒有回過頭。

那會不會是阿森?

冰霜彷彿從足下開始向上攀,一些怪誕的想法牢牢凍住我。我原地不動,卻彷彿看到逼仄又陰濕的老舊住宅,發了霉的四壁,衰老的皮囊,橫七豎八地睡在一起,摞成金字塔形狀的空間。那空間陰暗,卻懸掛着一個個水晶孵化器,像孩子的眼睛一般,在皮囊堆上,閃閃發光。


程皎暘,生於1993年,來自北京,居港五年,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小說散見於豆瓣閱讀網、《城市文藝》、《青年文摘》、《The World of Chinese》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