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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喬生 : 不為綠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2月號總第396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沈喬生

曹曉風坐在車裡,滿心狐疑地看着黃燕妮上了車,她開的是一輛二手的寶馬,銀灰色的。她的車出了路口,曹曉風就起動車子,從綠樹的掩映中開了出來,尾隨着她,上了32號公路。已經五點多了,不那麼炎熱了。車窗搖下一小半,風咣咣地吹進來,他的頭髮像茅草一樣飄了起來。太陽西斜,光亮忽然變成腥紅色的了,灑在寬闊的公路上,灑在前面黃燕妮那輛銀灰色車子的頂棚上,使它看起來像一隻雨燕,迅捷地從血雨中穿過。

這些日子,曹曉風一直處在疑惑和煩惱之中。他和黃燕妮相處已經半年多了,第一次見面,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就是她了,我都不會再找了。一個月後他們就如膠似漆。可就在不久前,他隱隱產生一種預感,他們的交往不會平常,但他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麼快。十五分鐘前他們通電話,她還說在公司裡,今天要加班。可是,誰能想到她卻駕着車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了。

銀灰色車離他大概有一百米,中間隔了兩輛車,他不想靠得太近,太近了黃燕妮會察覺的。她是個機靈的女人。兩旁的車子多起來了,他們馳入了主幹道。黃燕妮的車子時隱時現,他緊緊盯着,不能被她甩掉。不好,她變道了,向公路右邊移了,曹曉風要跟着變道,卻聽到腦後傳來巨大的轟隆聲,一輛大型集裝箱車從相鄰的右道開上來了,他只得改變主意,繼續在原來的道上開。集裝箱車是乳白色的,有半列火車那麼長,它出現時,好像拉起了一堵白色的牆,把甚麼都擋住了。

白牆終於移走了,他迅速變過道去。卻不見了銀灰色車。她上哪去了,難道在他避讓集裝箱車時,她已經下高速了?要真是那樣,那就慘了,今天泡湯了。不管了,那個出口早過了,他只能當她沒下高速。他加快了車速,為了超車,連劃了兩個S。哦,看見她了,銀灰色的車還在高速上,在右邊二道上。

在通過一座宏大的空中拱橋後,黃燕妮下高速了。他也悄無聲息地跟着下了。馳過一座尖頂的教堂,又馳過一個郵局,樓上的星條旗半捲半舒,再往前就是茂密的樹林和草地。曹曉風心裡越發狐疑了,她跑這來幹甚麼,這已經是F區了,從來沒聽她說過在這裡有業務。

前方有個小廣場,銀灰色的車拐進去了,在一棟樓前停下了。曹曉風也停下車,他看見她下了車,用手攏了下耳朵後的頭髮,進了那棟樓。曹曉風看清楚了,那是一家旅館,她上旅館來幹甚麼,他心裡有了不祥的感覺。他也下了車,這是一幢二層的樓房,天已經暗了。二層有三間屋子亮着燈,一層有五間屋亮着燈。她進了哪間房間了呢?他呆呆地站在樓前,像個傻子一樣。傳來了聲音,篤篤篤,是她的腳步聲,還是誰在用木錘敲打鐵皮?響亮而均勻,像文章中的一連串省略號,六個圓點,又是六個圓點,似乎在譏笑他,你知道省掉的是甚麼秘密嗎?他心裡一陣衝動,跑進了樓,跑過一條直道,又跑過一個彎道,一樓沒有她。他上了二樓,過道裡也沒有她的蹤影。她進了哪個房間?她來這裡幹甚麼呢?他攥緊了拳頭,就要敲靠他最近的那扇房門。高高地舉起,卻又緩緩地收下。他不能魯莽,首先要弄明真相。

曹曉風重新坐回車裡去,天是灰藍色的水,一顆顆星星從水面浮起。他發現剛才二樓有三間屋子亮燈,現在亮燈的只有兩間了。難道滅燈的那間就是黃燕妮進去的嗎?他心裡又一陣潮熱。車前有一個黑影跑過,他打開車燈,是條狗,很大,狗沖着他車子叫了兩聲,搖着尾巴走了。他一陣難受,心裡叫了起來,曹曉風啊曹曉風,你甚麼時候落到和這狗一樣,做起探聽的事來了?在中國的時候,臨近高中畢業了,他獨自揹着書包到香港去,參加了美國的高考,沒想到竟然考上了,還拿了兩年五萬元美金的獎學金。不僅學校震動了,報紙大版介紹,整個城市都驚動了。

到了美國曹曉風才知道,美國的大學不好上,在國內為了高考,學生頭懸樑錐刺股,可是一旦考進大學,就大功告成,馬放南山了。可是美國大學不一樣,好進不好出。有時為了準備考試,他夜裡都不睡覺。六年過去了,總算熬出頭了,他以優秀的成績畢業了,工作也十分如意。於是,男人該想的事情就不可抑制地迸發出來了。十多年的積攢,十多年的等待,此時爆發出來了。他的母親,每次在網上見面都要催促他。華人找女朋友,自然還是找華人。第一個見面的女生也是大陸來的,見面就問,你父母做甚麼的,收入高不高?曹曉風心裡冷笑,你把大陸最俗氣的東西帶來了。第二個是官二代,眼睛長到額頭上,口氣大得嚇人,張口就說,我爸爸是市長,在中國沒有他辦不成的事。你有甚麼事要辦?第三個醜得叫人不忍心看第二眼,他心想,簽證官真有本事,把中國打燈籠也難找的醜人簽過來了。

正在他心灰意懶的時候,遇上了黃燕妮。他在心裡歡呼,上帝是厚愛我的!黃燕妮活潑、美麗、善良。他們一起上拉斯維加斯,手拉着手,在賭城裡玩得神魂顛倒。又上邁阿密坐郵輪,在加勒比海的月光下遨遊。曹曉風覺得生活像夢一樣迷幻,卻沒想到生出了意外,黃燕妮突然變成了令人費解的迷?他不由得問,上帝,你既然厚愛我,為甚麼又要折磨我?

月亮升起來了,彎彎尖尖的,像一個鈎子。樓裡走出一個人來,曹曉風看,是個美國人,黑暗中看不清臉,高大魁梧,走路時兩條腿一紥一紥,膝蓋不打彎似的。美國人鑽進一輛車,開走了。曹曉風收回目光,雙手捧住了腦袋。過了好一會,樓裡又走出一個人,他認出來了,就是黃燕妮。她垂着頭,走得很慢,好像背上負着沉重的東西。曹曉風忍不住了,跳下車去,攔住了她:「你怎麼上這裡來了?」

黃燕妮的臉駭白了,眼裡露出驚恐的光亮,她說:「我,我……」她身子晃動起來。曹曉風伸手去扶她。她倒進了他的臂彎裡。 


二十分鐘後,他們坐在咖啡館的桌子旁,曹曉風專注地看着她,她喝了半杯熱咖啡,情緒慢慢穩定下來。她說,她認識皮爾斯,是在工作後不久。那天她跟同事去打高爾夫球,她是第一次打,打得很拙劣。正當她灰心喪氣的時候,一抬頭,看見他就站在不遠處看着她。那是個坡地,陽光披着他的雙肩,腳下是碧綠的草坪,被那些美麗的顏色襯托着,他顯得十分英俊挺拔。他微笑着向她走來,說,You are very nice(你打得非常好)。

不到半年,他們就結婚了,不久她拿到了綠卡。對於一個國際學生來說,綠卡太重要了。在她眼裡,美國社會好像是動盪的凶吉未卜的大海,而綠卡就是海中的一葉小舟。但同時,她也接受了一份沒有料到的禮物。這個陽光男人十分懶惰,遊手好閒,幹甚麼事都漫不經心,一份工作,幹不了幾天就不幹了。他要黃燕妮心甘情願來養活他。黃燕妮的女同事對她說,這樣的男人,在正宗的白人中是極少見的。

黃燕妮試圖改變他,讓他學會踏實地工作。早晨,她開車把他送到工廠,晚上開車去接他。但是僅僅持續了兩天,皮爾斯回家暴跳如雷,他說,你看過卓別林的摩登時代嗎?我跟他一樣,成天跟着機器轉,沒早沒晚,枯躁無味,等着把我骨髓榨乾。她說,你總得幹點甚麼吧。他說,不要和我說,我厭惡!那天,他把番茄醬瓶摔在地下,一拳砸在洗衣機上,砸出一個凹坑。

她終於明白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她只是他的性奴,是他的賺錢機器。出路只有一條,離婚。皮爾斯咬着牙說,當時,你為甚麼要和我結婚?目的是甚麼?她說,我不知道你不願意工作。他說,你說謊,你是要利用我,是為了綠卡。她無論怎樣解釋,都無法阻止他的猜忌和憤怒。

同樣讓黃燕妮不可理解的是,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上教堂禱告時,他微閉雙眼,臉上露出純潔、真誠的神情,活像一個大孩子。她走下台階時,他用手輕輕扶住她的纖腰。可是離開教堂,他又變得好逸惡勞。她的心顫動起來,眼前出現白色的水霧,看不清楚,這兩個皮爾斯,哪一個是她真正的丈夫?

他們幾次鬧到了法庭上。私下裡,他提出一個匪夷所思的方案,她必須每個月滿足他兩次性要求,他才同意在離婚書上簽字。不然他就到移民局起訴她騙婚,取消她的綠卡。

為了擺脫,她不得不接受這荒唐的要求。但又不甘,到了該去的時間,她躲了起來。但都被他找到了。他捉住她的身子,把她塞進車裡。車內響着強烈的音樂,他在方向盤上打着拍子,得意洋洋地開往汽車旅館。她心裡充滿了屈辱,恨不得一頭撞死。後來她已經麻木,就不用他來抓。

曹曉風聽呆了,她低沉哀婉的聲音像是一把小刀,一刀一刀,把他的心肺割成了碎塊,他的胸腔被血堵住了,無法呼吸了。他發着抖,沉重地嘆息。太荒唐了,這般荒唐的事怎麼就會被自己碰上呢?他喊道:

怎麼能夠這樣?

我又能怎樣?她的回答尖銳刺耳。

桌子上的燭光在奇異地變化,剛才還是溫柔、委婉的,倏爾升高了,變粗了,變成了一柱憤怒的火苗,悲烈的火苗。曹曉風無法再聽她如泣如訴的聲音,他離開桌子,衝出門去。車子在45號公路上狂奔,一個聲音在心底說,回去吧,你忍心把她一人扔在咖啡館裡?另一個聲音卻蠻橫地說,哪個男人能忍受這般屈辱?我再也不要見到她了。

當天夜裡,曹曉風一直被惡夢纏住,醒過來發現枕頭濕了。他要忘記黃燕妮,他有超強的理智力量,能夠做到。他把全部精力都撲在工作上,同事們都走了,他還呆在工作室裡。可是等他回到家中,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等他仰望遠空的時候,就不行了。風吹過了,檸檬樹葉嘩嘩響,就像黃燕妮的活潑、悅耳的說話聲。蔚藍的空中有一抹白雲,那就是她飄曳的絲巾。迎面走來一個個女孩子,他恍恍惚惚,覺得每一個都是黃燕妮,但細看,每個都不如她美麗,可人。

他心中在哀嘆,她做出這麼荒唐的事!又一個聲音說,她也是無奈啊。

曹曉風就這樣折磨着自己,他消瘦了,眼睛凹下去,顯得特別大。終於,他出現在黃燕妮住宅的門口,他在車裡等,放起傑克遜的搖滾,聲音像鐵球在他心裡滾動。太陽落下去了,她的車開來了,黃燕妮從車上下來。他快速下車,跑上去,攔在她面前。黃燕妮臉變得像紙一樣蒼白,繞開他,往家裡走。他喊着追上去,在台階上追上她,又攔在她面前。

她身子發着抖,說,你還來幹甚麼?他說,我想你。她喊道,這幾天你幹甚麼去了?他說,我都在實驗室裡。黃燕妮說,我有人了。他說,我們分開才三天。她說,就這三天。說完就往屋裡跑。他愣住了,眼看着她進屋了,他衝上去,就在她轉身關門的一瞬間,他的右腿插進了門裡。她的身子倒在門上,一起向他壓過來。他小腿一陣劇痛。她驚叫道,你的腿!你幹甚麼啊?

他流淚了,說,你讓我進去。她不忍心再頂了,撤了。他擠進屋裡,抓住她肩膀說,就三天,你有人了?是誰啊?她站不住,癱下去。他也隨着蹲下,手還是抓着她,是誰啊,我去找他!她說,騙你的。

曹曉風的眼睛睜大了,透出異樣的光亮,隨後閉上了。他抱住了她,抱得緊緊的,她也往他身上貼,身子的每個部位都貼緊了,不留空隙。兩個人的淚流在了一起。

縣法院在一座平房裡,這類房子在美國很常見,暗紅色的斜頂,淺黃色的外牆,裡面十分寬大舒暢。他們坐在長條椅子上等,窗外是大片的鮮綠的草地,不遠處是個教堂,隔着窗玻璃,能聽見隨風吹來的悠揚的鐘聲。接待他們的是一個有年紀的法官,眉心有一顆淺灰色的痣,像黏了一顆米飯。在黃燕妮陳述的整個過程中,曹曉風始終握緊她的手。雖然是五月,她的手還是發涼。法官聽完了,沉吟一會,說,孩子,你遇上了一些麻煩。我要告訴你的是,皮爾斯沒有權利要求你這麼做,這是非法的。但是,按現行法律來說,我們現在無法強制他。

黃燕妮急了,說,現在他纏住我,我怎麼辦?法官露出慈祥的笑,說,法律無法幫助你,但上帝會保祐你。我注意到了,這個男孩會給你勇氣和力量。

曹曉風發現此刻他還握着黃燕妮的手。

在回來的路上,她問他,我怎麼辦?黃燕妮租的房子後有塊草地,曹曉風蹲下身,用杏仁餵松鼠。黃燕妮也把一顆杏仁扔給松鼠,轉過臉問,我怎麼辦?他把手插進她的長髮中,十指慢慢梳過,他說,不理他,從此你再不要去汽車旅館。

這段時間,他們時時通電話,有時十分鐘就通一個。實驗室的美國主管皺眉了,曹,你好像心神不定。曹曉風想向他解釋,卻知道這是無法解釋的,他只得苦笑,說,我一定注意。

但是頻繁的通話沒有結束,黃燕妮在電話中驚恐不定。她說,皮爾斯的汽車在路上堵她,她狂奔才逃脫。皮爾斯在電話中吼道,不遵守諾言就會毀滅。他在汽車旅館等了一夜,她始終沒有出現。性的飢渴把他變成一頭野獸。黎明時分,他把房間裡的電視機砸了。

傍晚,曹曉風到了她住的地方,黃燕妮垂頭喪氣,幾天裡憔悴了許多。他心裡一陣酸楚,捧起她的臉,定定看着,用手指把她眼裡的淚拭去。黃燕妮伸出手臂抱住了他。她說,皮爾斯在電話中說,他買了一把槍,是一把來福手槍。他喜歡復古的東西,他試過了,很好試。他在電話中說得很慢,很有表情,像在讀一首詩。黃燕妮在手機中聽到了槍響。

他身子抖了一下,似有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她抱他的手鬆開了。曹曉風低了頭,好一會沒有說話。她說,你想甚麼了?他走了幾步,坐到椅子上,說,他真的開槍了?她說,他開槍了,這人發起瘋來,甚麼事都能幹出來。她看着他,問,你怕嗎?他說,不怕。自己都覺得沒有底氣。 


他站起來說,我上衛生間。黃燕妮把下巴指了一下。他走過去,進去後鎖上了門。面前是一面寬大的鏡子,發出明亮的螢光,他看着鏡子裡那個戴着眼鏡的白面書生,心想,就是這個人,九年前從中國過來,苦學苦熬,拚到了現在的地位,而此刻他即將捲入一場可怕的衝突,很可能危及生命。他覺得腿肚子在發抖。

他想起他的爹娘,他們為他付出的太多太大了,他們都是工薪階層,為了省下錢給他,老爹幾年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家裡買一點好吃的,媽媽都捨不得吃,說他用腦辛苦,都留給他吃。要是他死在皮爾斯的槍口下,他們將傷心痛絕,他們的晚年怎麼過啊!他還想起母校,這個學校以他為驕傲,他的照片貼在學校的陳列室裡,如果他的噩耗傳到大洋彼岸,老師們都會震驚,學校也會因他而黯然失色。

曹曉風把燈關掉了,小小的空間裡一片漆黑,他不敢看鏡子中的白面書生。現在脫身還來得及,他和她還沒有上教堂……可是,我就這麼扔下她嗎,她太孤立無援了。

他在衛生間呆了很長時間,走出來時他看見她站在窗旁,看着窗外。

她說,你走吧,不用來找我了。

你怎麼這麼說?

我不想連累你。我要獨自面對。

可是,他這麼兇悍,又有槍。

這是我的事,我不能太自私。

曹曉風心裡說,自私?現在是誰自私,我還是她?他目光落在地下,卻似看見了那把來福槍,槍口烏黑,槍身發出古銅色的光亮。

他走上前,抱住她的後肩。他說,我們走吧,離開這裡,到別的城市去。黃燕妮搖頭說,躲不掉的,我到哪裡他都能找到,這是他的國家。 


這些日子,曹曉風一直在想這事,想得腦袋痛,似要裂開一樣,在實驗室裡也走神。主管說,曹,你是不是對我們這個團隊不滿意?他連忙解釋,不不,我遇到一些事情。

下班了,他開車去了中國城,進了一個太極館。教練是個中年人,步履迅捷。曹曉風說,我要學武功,能克敵制勝的武功,越快越好,我有急用。教練臉上掠過不易察覺的笑容,說,那就看的你造化了。

他苦練了兩天,汗水大顆大顆掉下來,摔在地下,碎成八瓣。可是和別的學員交手,輕而易舉就被人摔在地下。但他不氣餒,更加頑強地練。

兩個月後,他走出太極館,黃燕妮的車已經停在門口了。他迎着她走去,說,告訴那個皮爾斯,理直氣壯地告訴他,你有男朋友了,讓他走開。她欣喜地說,真的嗎,你學到本事了?

第二天,黃燕妮在電話中特別慌亂,皮爾斯聽她說有男朋友,狂暴地吼叫,今天晚上就來她住的地方找她。曹曉風倒吸一口涼氣,說,我下班了,直接上你那裡去。

黃燕妮住的房子在第二排,門前有一棵橡樹兩棵無花果樹,透過樹葉能看見一條拐彎的灰白色的路。他們坐在陽台的長窗後面,曹曉風坐在一把籐椅裡,黃燕妮依偎在他懷裡,面前放一張木桌,桌上有酒瓶,只有一個酒杯。曹曉風喝一口,黃燕妮喝一口。他再喝,她也再喝。不時看那條拐彎的路,等待皮爾斯的車子出現。太陽落下去了,他沒有來。他們還坐在那裡。天全黑了,四周很安靜。夜深了,還是沒有人來。

黃燕妮睡到牀上去,曹曉風睡在沙發上,他沒有脫衣服,有情況可以立刻爬起來。窗簾外慢慢亮了,鳥叫聲清脆悅耳。他爬起來,拉開窗簾看,甚麼都沒有發生。他說,他不會來了吧。她揉了揉眼睛,說,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下班,曹曉風又來了。他們依然坐在長窗後面等。一輛車開過去了,不是皮爾斯。三個小時內,開過很多車,都不是。曹曉風站起來說,我們睡吧。黃燕妮說,睡吧。她臉上出現一種狡猾的神情,今天,你不要睡在沙發上了,那裡不舒服。他知道她的意思,說,那好嗎?她說,沒有不好。

他走過去,從後面摟住她,好像雙手捧起剛破殼而出的雛鳥,說,好,我不睡沙發。他剛坐到牀上,傳來了汽車的聲音,很響,是大功率的馬達。他們停下來了,車子開近了,雪亮的燈光打到他們的窗簾上。黃燕妮不自禁地靠住他,他抱住她的肩。車子停下了。他們一動都不動,伸長耳朵聽。就聽到沉重的搖晃的腳步,一步步向房子逼近。

黃燕妮的身子抖得厲害了,曹曉風的心怦怦跳起來。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了。就聽到一個男人粗魯的喊叫,huang(黃)!huang!兩個人坐在牀上,手緊緊握在一起。門外的人敲門了,沉重有力,像是熊掌拍在門上。哐哐哐,房子都抖動起來。

他用眼睛問她,怎麼做。她貼着他耳朵說,不要動。

外邊越敲越重,薄薄的門板似乎要裂開了。他想站起來,她緊緊拉住他。一聲裂響,門洞開了,兩人條件反射似地跳了起來。曹曉風摸到牆上的燈開關,打開了。在桔色的光亮中,他看見廳裡搖晃搖晃走來一個高大的男人,他一手抓着一個酒瓶,一手在空中抓舞着。

黃燕妮把他往後拉。美國男人惡狠狠地說,你們躲在這裡。黃燕妮朝他叫道,你來幹甚麼?我已經對你說清楚了,我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不要再來纏住我!皮爾斯往嘴裡灌一口酒,說,你跑不掉的,跑到哪裡,我都會找到你。你以為找來這個臭小子就有用啦?

你走!突然間她變得十分勇敢,她把曹曉風護在身後,像一隻要保護幼崽的母獸。嘴裡喊道,你走!她衝到皮爾斯面前,用雙手推他的胸膛。可是她的努力相當於零,皮爾斯只是晃了一晃,他順手一拉,她就撲出去,跌在地下。曹曉風叫了一聲,上前扶起了她。

皮爾斯的目光對準他了,他一步步逼近,滿嘴的酒氣噴到他臉上,你從哪裡來的?你這個臭小子,你能阻擋我嗎。你想找死嗎?

他站了起來,鎮靜地看着他,皮爾斯的鼻樑挺挺的,像一道高高的山脊,兩旁是兩顆凹陷的渾濁的眼珠。裸露的臂膀肌肉暴突,從肩頭到手腕,一路印着藍色的花紋。曹曉風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但總應該試一試呀。

皮爾斯伸出手,掐住了他的喉嚨。他一下喘不上氣來。是時候了,再不試就來不及了。曹曉風努力回想太極教練講的,用手壓住了他的腕子,另一手別住了他的胳膊肘,用身子作絆,突然轉身。皮爾斯沒有防備,跌了個踉蹌,但他太壯了,沒有摔倒在地。現在他被徹底激怒了,他捏緊兩個小缽一樣大的拳頭,向曹曉風猛烈揮擊,他擋不住,倒在地下,他想爬起來,又被一拳擊倒。鮮血從眼角冒了出來,流進他的嘴裡。

黃燕妮撲了上來,抱住他的腦袋,用身子保護他。

皮爾斯擦了擦拳頭,從屁股後掏出手槍,又摸出一段繩子和膠帶,顯然他早做了準備。黃燕妮叫道,你要幹甚麼?不能胡來!

美國人哼哼笑着,轉過槍身,對着槍口吹了口氣,對着曹曉風腦袋說,你還要這吃飯的傢伙嗎,我一扣扳機,它就不存在了。曹曉風一看,槍身果真是古銅色的,和他夢見的一樣。皮爾斯說,如果你還想用它來吃飯,現在滾還來得及。

皮爾斯用槍指了指門。曹曉風知道他可以離開,大門就在十英尺之外,他的汽車就停在院門外。如果他拔腿,兩分鐘就能脫離危險了,這裡發生的一切就和他無關了。那黃燕妮怎麼辦,我把愛的女人拋下,還讓她履行荒唐的承諾嗎?

他不想這麼做。他摸出了手機,想撥打911報警。皮爾斯看出來了,他衝上來,搶走了手機,狠狠砸在地下,又猛踩幾腳,踩得稀碎。

曹曉風明白,現在做甚麼都沒有意義了,他的手和黃燕妮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皮爾斯揮動手槍,讓他們走出屋去,他們只得聽從。他們走進了後院,踩在柔韌的滑滑的草皮上。涼風吹來,把黏黏的蛛網吹到他臉上。曹曉風抬頭看,灰藍的夜空中,懸着一個尖尖彎彎的月亮,他覺得它在不停地晃盪,像是大海中的一葉小舟。

皮爾斯在夜色中揮動手槍,說,你欺騙我,和我結婚,就是為了騙取綠卡。黃燕妮說,不是的。他說,那是為甚麼?黃燕妮轉過頭,依然說,不是的。

美國人仰起脖子,把酒瓶裡最後一點酒都倒進喉嚨,然後把瓶子扔得遠遠的。

曹曉風想,他要在這裡槍殺我們,讓我們的血流進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這很糟糕,可是,和黃燕妮一起死,也算個安慰。

皮爾斯沒有開槍,而是屈下一條腿,再屈下另一條腿,跪了下去,親吻腳下的土地。好一會,直起身子,說,兩百多年前,我的祖先就生活在這裡,他們的英靈聽見了我的聲音。你這個東方來的女騙子,你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臭小子,聽着,我皮爾斯家族有榮耀的家史,一百多年前,墨西哥的獨裁者安納將軍殲滅了據守阿拉莫的兩百名德克薩斯人,我的一個叔祖父就在這兩百人之內,為了獨立,他英勇奮戰,流乾了身上的血。

曹曉風看不清他的臉,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的身子側影像一個大理石雕塑。皮爾斯噴着酒氣的聲音蠻橫艱澀,在夜風中傳得很遠。

從此以後,記住阿拉莫!變成了我們的口號。我的曾祖父那年剛十九歲,哥哥的死亡使他變得更加堅強。他跟隨偉大的山姆豪頓將軍,用劍和火,擊敗了安納,此後,德克薩斯併入了美國的版圖,成為美國的第二十八個州。

皮爾斯的身子搖搖晃晃,又努力挺直了。他說,自由、平等是我們的靈魂。走吧,你們走,不要再讓我看見!

這一切來得很突然,曹曉風沒有立刻反應過來,但是,當他意識到發生了甚麼,心裡一陣鬆弛,又一陣緊張,馬上扶住了黃燕妮,引着她往屋裡走。他想,她不用帶東西,他們穿過走道,走出大門,鑽進他的車子,總共只要兩分鐘,就能逃離。

停住!腦後傳來粗暴的命令。曹曉風心裡一涼。皮爾斯走上來,腳步通通發響,擦着曹曉風的肩走過,飄來一股濃烈的酒氣。他走出大門。聽到汽車粗礪的發動聲,燈光從窗簾上劃過,很快,一切歸於安靜。

燈光下,黃燕妮的臉依然蒼白,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神經質地問,他走了?他真的走了嗎?

曹曉風站了起來,走到門旁,那輛大功率車不在了。月牙好像還在晃盪,地下有着樹和柵欄的模糊影子。他關了大門,走回去。黃燕妮癱軟了,坐在地下,淚水不停地流,我不是騙子,不是為了綠卡。

曹曉風也坐到地下,用手深情地撫摸她的後背,說,我相信你,不是為了綠卡。

她倒進他懷裡,說,不是的。

 


2016年8月25日


沈喬生,江蘇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創作長篇小說《狗在1966年咬誰》、《白樓夢》、《股民日記》等五部,中短篇小說〈月亮圓了〉、〈媧石〉、〈天路逶迤〉、〈小月迢迢〉、〈圖們江一邊〉等百餘篇。多次獲多種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