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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 爾 : 檳城女子的傾城往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2月號總第396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作家暨媒體聚焦檳城」采風專輯

作者名:菲爾

約百年前,有一個少女正在南洋慣有的斜風暖雨中急匆匆地穿過喬治市漆木街、義興街、賣菜街、大街;她需走過幾條街道才能到達打銅仔街120號。這些街道不很寬,兩旁多是南洋風味的店屋,五腳基相連成長走廊,從一端到另一端。穿過這些五腳基形成的長廊,到了尾端,她得淋幾滴雨,快跑幾步,才能再穿過另一五腳基長廊。雖走得有點狼狽,她卻因滿腔革命熱情和激動不覺辛苦。她趕去見最近在檳城吳世榮家裡剛結識的頗有文才、人也長得英俊的汪精衛,她有許多話要跟汪說。汪是國民黨裡有名的才子,也是上世紀二十年代民國兩大美男之一――另一位是梅蘭芳。孫中山在檳城成立閱書報社,汪是組織序文和章程撰稿人。她對汪一見傾心。但她對汪的愛戀在當時仍未打動他。家裡給汪定親了,他極力反對,被婚事搞得心力交瘁。她鼓起勇氣給汪寫求愛信,被婉拒。與此同時,孫的演說亦打動從小就愛看革命書籍的她。她人在檳城,心在中國,孫要推翻帝制,她很受感召。她剛加入同盟會不久,年紀輕輕就毅然決定成為救國行列的一分子。

同盟會用閱書報社來掩飾他們的活動,一切很神秘,她甚麼都不敢講。她每天的忙碌,母親衛月朗看在眼裡;父親陳耕基是檳城巨富,祖籍廣東新會,女兒跟一群男人每天東奔西走,成績下降,陳先生很不歡喜。得知女兒參加同盟會之後,深明大義的母親沒急着反對,而是讓女兒帶她到新加坡見孫一面。跟孫談話後,母親深受感動,也加入同盟會。母女一起入會,傳為美談。這性格剛烈、堅持己見的女兒,就是後來的汪精衛夫人,陳璧君。

陳對革命的無比熱忱,是否也混雜對汪的感情?她不久後就決定隨汪回中國參與策劃暗殺清朝攝政王載灃,陳在刺殺計劃策劃間,曾跟汪表態:「我確不是為刺殺攝政王而來,我是為愛你而來。我完全願意與你同生共死,義無反顧。現在我只有一個請求,萬一我們兩人都能活下來,我願意把一切都獻給你,做你的妻子。你能答應我嗎?」汪深受感動答應了,她高興地說,我將死得好開心!

1910年4月,汪刺殺不果被捕,恰遇上清廷氣數已盡,竟在1911年被釋放。峰迴路轉,陳終於如願以償,嫁給汪可能是她當時人生中最大的追求,不過每個人的人生軌迹會通往哪裡,實在無法預測。到中國之後,她的一生從此起了極大變化,中國歷史也因她和汪的加入變得更複雜。他們兩人加入同盟會時,曾懷着崇高理想,想為國為民幹一番事業,才會追隨着孫,孫也一直重用他們。以後的星移物換,無論是出於甚麼理由――貪戀權勢?救民之心?假投降?總之,跟日本主和派簽密約,成為汪背負罵名的最根本依據。兩人從此在歷史上被定位為親日大漢奸,縱觀兩人前半生的所作所為,真是不由讓人嘆息,並想到一句老話:歷史是一筆糊塗賬。

根據一些老檳城口耳相傳,陳的老家在喬治市漆木街新會會館對面其中一間房子,每次經過那裡,我都會暗暗猜測是哪間?我沒特意去找,玩着猜謎遊戲,想到她對汪的愛情。她人生中最後一段日子在監獄裡度過,可有幾個剎那懷念她在喬治市的少女時期?那時的她,是個活潑的大家閨秀,渾身上下糅合愛國愛情人的情緒,肯定是人生中最美的時光。假如她聽父母的話,不隨汪去中國,是否就會在南洋的蕉風椰雨間終老、只是偶有惆悵?假如她的人生能定格在汪推辭所有國務之後一起到法國深造的那段歲月,歷史是否就會改寫、他們便可成為又一對幸福革命佳侶? 


約七十八年前,檳城的李月美得知南僑總會正在招募華僑機工,她興致勃勃報名,卻被告知不收女性。她隱瞞父母,女扮男裝再到另個報名點去嘗試,終於如願以償回國效勞。李月美祖籍廣東台山,自小有愛國情操,自願回祖籍國服務。在烽火瀰漫的抗日戰場上,她救死扶傷、運送糧藥軍備,沒人懷疑她是女的。直到有次嚴重車禍,她被楊維銓救起送到醫院,楊一直照顧她,她坦白身份,之後兩人相愛了。這段奇緣在海內外頓成佳話,新馬報界以「當代花木蘭」為題詳細報道。

同時期的某天,祖籍安溪的白雪嬌正埋頭寫信。她寫道:「家是我所戀的,雙親弟妹是我所愛的,但是破碎的祖國,更是我所懷念熱愛的」、「在祖國危難時候,正是青年人奮發效力的時機」、「雖然在救國建國的大事業中,我的力量簡直是夠不上滄海一粟,可是集天下的水滴而匯成大洋,我希望我能在救亡的汪流中,竭我一滴之微力」。她的內心十分激動,雖有過糾結,最終還是做了決定。她家庭富裕,其父是陳嘉庚檳城產業首位代理人,其叔白仰峰是地方僑領,在那車輛珍稀的年代,她家竟有兩部福特汽車!她曾就讀廈門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回到檳城協和學校當教師。她瞞着父母化名施夏圭報名加入機工行列,臨行前把告別信交給同事轉父母。1939年5月18日,一批機工在檳城集中準備出發,她混在人群中走到一半,發現忘記帶錢又趕回家拿。其父剛好在友人通報下,一路小跑到家欲勸阻女兒;其母抱着她不讓走,但多少眼淚和哀求,也挽不回女兒要回祖籍國獻身的心。父親默默無語陪她遊行到碼頭,船要開了,碼頭響起《告別南洋》和《義勇軍進行曲》。父親一直陪着她,知道女兒去意已決,唯有放手。看着父親孤單身影站在碼頭揮手送別,白縱然意志堅定,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下。她的告別信在1939年5月19日刊登在《光華日報》,激勵無數華僑。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日軍封鎖沿海通道。1938年10月後,滯留在香港的二萬多噸軍火,因其他通道完全被日軍切斷,只能從剛建竣的滇緬公路運入。滇緬公路地勢險惡,需要技術熟練的駕駛員,國內卻缺此人才。陳嘉庚出面號召東南亞有志青年回國服務,1939年2月至9月間,東南亞共有三千二百多名南僑機工自願到滇緬公路載送物資、維修汽車,其中有四名是女性――兩位來自檳城。雖都帶着愛國之心回祖籍國,但經過艱苦抗戰歲月後,她們遭遇各異。李在抗日勝利後復員,與丈夫孩子定居緬甸。後來受周恩來感召,帶孩子回國受教育。可恨文革時被當國民黨特務日日批鬥,她受不了這種羞辱,用鐮刀割斷雙手的大動脈,再用滴血雙手捧着鐮刀,把脖子對着鐮刀猛撲,流血不止身亡。

白則沒被送上前線,反在鄧穎超建議下到四川成都就讀齊魯大學,參加大學生抗日宣傳隊,從川北徒步到陝西省沿途宣傳抗日。抗日戰爭勝利後,她回檳城當校長,積極參加反殖活動。1949年10月1日,中國成立,她在學校升起五星紅旗。英政府將其逮捕坐牢,於1951年驅逐出境。她回國後加入中共,一直在教育圈裡工作,2014年在廣州病逝。

我總無法將《告別南洋》那憂傷感懷的音樂配上今天的檳城碼頭。如今這裡常年熱鬧喧嘩,迎送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一片繁華景觀,讓人感受和平的美好。當年烽煙四起傷痕纍纍的祖籍國,今天亦已復興,若是李、白以及她們的同儕們能親眼看到祖籍國今日的興盛,該有多麼欣慰,他們的犧牲也有了實際的意義。

 

1939年左右的某天,十三歲的李坤華被退學,理由是擁有左派政治傾向。她父母很憂心,安排她到檳城女修道院就讀。但她在十五歲時卻因「擁有違禁讀物」被逮捕,原來她一直跟左派友人來往。這麼一來,她又再被退學。此事發生不久,日軍就打到馬來亞。她和姐姐一起被友人安排到朱毛一礦場棲身。朱毛居民幾乎全是馬來亞共產黨的支持者,朱毛馬來文叫CHEMOR,據說「朱毛」這名子取自朱德和毛澤東。

陳平在朱毛剛好有任務,遇上志趣相投的坤華。她祖籍海南,父親因支持抗敵後援會,被英國人驅逐回國時乘搭的船被日軍攻擊,他跳船逃生卻溺死。國仇家恨,坤華對日軍和英軍怎不仇視?她和陳平一起為黨工作,談戀愛時已是一年多以後了。當陳平和坤華確認戀愛關係時,陳平是霹靂州代理書記。他們在1945年日本投降後結婚,育有一子一女 ,都由大馬的家人撫養。1956年,坤華被派到中國學習。1960年,陳平按馬共決定到中國常住,1961年才在中國與坤華會合。

陳平在1947年正式當上馬共總書記直到1989年簽署合艾和平條約,坤華其實是馬共「第一夫人」。相比很多名人,他們兩人的愛情故事沒被大肆渲染過。也許陳平一生風起雲湧,他的婚姻和愛人只是他傳記裡的點綴而不是重點。加上外界對馬共不甚了了,馬共成員本身絕不可能也不允許對領導私生活作出描繪和批評,因此我們對坤華知之甚少。

我們所能確認的是,坤華和以上提及的女子有一相同之處――在年輕歲月毅然走上自己選擇的人生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們內心深處怎麼想,已是永遠的謎。把滿腔熱血獻給國家,可能是青春的衝動,也有可能是命運大神給她們安排了跟其他女孩不一樣的人生。在這男權社會,當人們議論喬治市名人群像時,說的是辜鴻銘、黃金慶、吳世榮、伍連德……有時會忽略了女性。其實向來被喻為弱者的女性也有強大的內心,有時她們絕然的決定會改變自己的生命或影響他人的一生。

也因為有了她們,大時代的喬治市才有一些小片段,讓我想為這個小城的熱血女子群像在這個世上留下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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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稿於2017年9月16日

(馬來西亞成立五十四週年/陳平逝世四週年)

 




菲爾,原名陳煥儀。馬來亞大學法學士、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曾為《星洲日報》、《南洋商報》、《光明日報》、《光華日報》、《普門》月刊、《小作家》雜誌、台灣《人間福報》專欄作者,作品發表於大馬、中國、台灣、泰國、印尼等國家華文報紙雜誌。2005年獲雪隆興安會館出版獎並出版散文集《藍色島嶼》(雪隆興安會館和大將出版社聯合出版),2010年由嘉陽悅讀天地有限公司出版兒童文學作品《小小環保家》、《PP部落》、《卡通奇趣屋》,並被列為蟋蟀叢書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