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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勇麟 : 榴槤,流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2月號總第396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作家暨媒體聚焦檳城」采風專輯

作者名:袁勇麟


檳城是美食天堂,雲集各地的美味佳餚,許多到過檳城的人,無不被它的美食所吸引。檳城也是著名的熱帶水果之鄉,一年四季許多活色生香的熱帶水果,讓吃貨流連忘返。尤其是每年榴槤成熟的時節,來自全球各地的榴槤愛好者,不遠千里打着「飛的」直奔檳城,只為了趕在最好的季節品嚐最新鮮的榴槤味道。媒體上經常可見報道,香港某巨星每年都去檳城吃榴槤云云。大概沒有一種水果像榴槤,人們對它的好惡是那麼分明,嗜食者若身無分文,典當值錢的東西也要盡情享用,厭惡者棄之如敝屣,躲得遠遠惟恐聞到臭味道,好惡雙方大有漢賊誓不兩立。早期下南洋的中國人對榴槤的接受史,也是涇渭分明

中國史書中最早關於榴槤的記載,應該是明代隨鄭和下西洋的通事(翻譯官)馬歡的《瀛涯勝覽》。馬歡以親歷目睹,「采摭諸國人物之妍媸,壤俗之同異,與夫土產之別,疆域之制,編次成帙,名曰《瀛涯勝覽》」。在這本書中,馬歡提到了榴槤:有一等臭果,番名『睹爾焉』,如中國水雞頭樣,長八九寸,皮生尖刺,熟則五六瓣裂開,若爛牛肉之臭,內有栗子大酥白肉十四五塊,甚甜美可食,其中更皆有子,炒而食之其味如栗。馬來人稱榴槤為Durian,音同「睹爾焉」。在鄭和使團中擔任通事和教諭之職的費信,在他的《星槎勝覽》一書中也有類似的記載:有一等果,皮如荔枝如瓜大,未剖之時甚如爛蒜之臭,剖開取瓤如酥油,美香可口。

光緒五年(1879年),出使英國的郭嵩燾歸國途中,農曆二月十九日抵新加坡,在當地富商、兼任中國駐新加坡第一任領事胡玉璣的家園小憩。他在日記中記載:胡氏園水果多奇品,所食三種,曰山竹(形如茄,皮厚五六分,中如橘瓣),曰洋荔枝(形似荔枝,皮亦軟厚,中亦分小瓣),曰流璃(西人謂之多里安,味甘而氣臭如腐乳)。」 流璃,應該就是榴槤,前述馬來人稱榴槤為Durian,音同「多里安」。

光緒十七年(1891年)秋,黃遵憲到新加坡任總領事。光緒十九年(1893年)六月,黃遵憲前往檳榔嶼、馬六甲等處養病,僻居養病時,思歸之心更切。不過,他在南洋期間,對榴槤卻留下不錯印象,曾在詩中寫道:「絕好留連地,留連味細嚐。側生饒荔子,偕老祝檳榔。紅熟桃花飯,黃封椰酒漿。都縵都典盡,三日口留香。」並在詩後自註:「留連,果最美者。諺云:典都縵,買留連;留連紅,衣箱空。」這既是南洋日常生活的絕妙寫照,同時黃遵憲說榴槤香甜勝於荔枝,饗客有似檳榔,美艷似桃花飯,醇厚若椰酒漿,可見他一定很喜歡吃榴槤。他在長詩名篇的〈番客篇〉中,還提到當地的生活習慣:「流連與波羅,爭以果為糧。」

1906年,末代帝師陳寶琛為了募集修建福建鐵路的資金下南洋,足迹遍佈檳城等地。他對南洋水果印象深刻,《南遊草》中有〈海南百果相續,多中土所無,紀以絕句〉,詠嘆了芒及、紅毛丹、沙拉、毛魯孤、木瓜、麻芷姑、榴槤、蠻加占畢蘭等八種鮮果:


紫衣而雪膚,芳甘微帶酸。我最喜芒及,人言性近寒。

茸茸紅毛丹,色味賽荔支。或云即其種,無乃變於夷。

沙拉生土中,蛇皮色深紫。細嚼清且腴,貌取幾失子。

甜酸毛魯孤,細棱如水玉。醒酒得兩枚,風味故不俗。

木瓜無十年,一歲種便實。飣之晶盤中,黃蠟釀成蜜。

團團麻芷姑,甘潤勝梨柿。遷地或能良,留核歸一試。

流連信佛矢,滑膩乃如脂。臭惡不可近,嗜者至典衣。

蠻加占畢蘭,恐亦流連類。蘭鮑慎所居,吾寧屏弗試。


這裡所寫他在南洋品嚐水果諸事,新穎而有趣,除了紅毛丹、木瓜、流連(榴槤)三種的名稱與現在大同小異,其餘五種水果我猜不出它們是甚麼。當我把引用了這首詩的散文〈檳城懷古〉發在微信朋友圈中,馬上得到檳城林岳樺女士的回覆,她告訴我,芒及(Manggis),即「山竹」,沙拉(Salak)即「蛇皮果」,毛魯孤 (Buah duku),現在翻譯為「杜古」,麻芷姑(Buah ciku)即「人蔘果」,至於蠻加占畢蘭(Cempedak nangka),她說:「Cempedak 和 nangka 其實是長得像卻又不同的兩種水果,味道都很濃郁,這一趟過來,應該要嚐嚐,nangka生吃,cempedak可生吃,也可以裹粉炸,完全不同的滋味。」陳寶琛當年對山竹等熱帶水果情有獨鍾,卻對味道濃郁的榴槤和蠻加占畢蘭,敬而遠之,不敢嘗試。


2

1938年底南來的郁達夫,也跟榴槤結下不解之緣。據隨他到南洋生活三年的郁飛回憶:「美味多樣的熱帶果品中,山竹與紅毛丹誰都愛吃(他有「不辭客路三千里,來啖紅毛五月丹」之句)。香蕉和芒果品種之佳,也是國內沒有的,黃梨(即鳳梨或菠蘿蜜)則須蘸鹽水吃舌頭才不至刺痛。而號稱水果之王的榴槤,聞之奇臭,別人告訴我們只要捏住鼻子吃上一回就會愛上的,父親當即吃上了癮,原來嗜吃臭豆腐的我,三年間始終不敢沾,以致幾十年來一直後悔少年時連這點勇氣都沒有!」郁達夫並且留下了「星洲草木最繁華,年去年來綠滿涯。月裡風車椰子樹,林中火燄鳳凰花。雞頭新剝嚐山竹,粉頰頻回剖木瓜。難禁留連香氣味,有人私典錦籠紗。」這樣廣為傳頌的詩篇。

其實,郁達夫與南洋的結緣始於更早。據檳城作家溫梓川回憶,1920年代後期他在上海真茹暨南大學讀書時,所參加的文學社團「檳榔社」,經常邀請名人演講,「事前委員會曾開會商討,有人主張請胡適,甚至還有人主張請張競生。那位主張請郁達夫演講的社員,所持的理由最妙。他說:郁達夫天天叫窮,請他來演講花錢較少,只要找一部黃包車把他拉到真茹來,所費無幾,用不着找甚麼汽車那麼破費,有車坐也就算了。有人卻說,郁達夫正在追求王映霞,鬧得昏天黑地,甚至連他自己姓甚麼恐怕都會搞不清楚了。請他來演講,恐怕屆時連人影都找不到,豈不糟糕?」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最後付諸表決,決定請魯迅、胡適、張競生。雖然沒請郁達夫演講,1929年初秋的一個星期天,溫梓川卻在老師汪靜之家裡見到郁達夫,他們討論了新舊體詩歌創作。

汪靜之極力主張揚棄舊詩,郁達夫則相反,認為舊詩更有味道。溫梓川在檳城讀中學時就寫詩,而且頗有汪靜之風。汪靜之向郁達夫介紹說:「他新詩寫得不錯,南洋地方色彩寫得很濃厚,舊體詩他也寫的。」郁達夫對溫梓川的舊體詩頗感興趣,於是溫梓川當即背抄了兩首描寫南洋風光的竹枝詞,郁達夫看後誇獎道:「你的詩寫得很新鮮,不過,『榴槤』和『娘惹』這名詞是說甚麼的?」溫梓川一一作了解釋後,郁達夫說:「啊,南洋這地方,有意思極了,真是有機會非去走走不可。」

我見過溫梓川1930年4月由世界文藝書社出版的新詩集《咖啡店的侍女》,與他同時在南洋長大並共同參與暨南大學文學社活動的陳毓泰在詩集的序三中指出:「梓川君是在南洋的檳城生長的,所以對於南洋以風景幽美著名的檳城多有說及,甚麼椰風,蕉影,棕櫚……他都寫得很生動。」不過由於是新詩集,書中未能讀到他的這兩首竹枝詞。溫梓川在暨南大學讀書時曾與陳毓泰等人一起編輯過《檳榔半月刊》,內容着重於描寫南洋情調的創作和介紹弱小民族的作品,他自己在上面發表過〈錫礦場〉等。陳毓泰則從事翻譯工作,專譯泰國的文藝作品,他們兩人還合作翻譯過〈南洋戀歌〉,收入所翻譯的馬來戀歌和泰國情詩。我在裡面只看到借檳榔吟詠的情詩:「一個檳榔剖成兩片,你我各吃了一片;假如沒有你這可愛的情郎,何檳榔覺得有馨香?」卻未見到以榴槤為題材歌頌愛情的,其實馬來情歌中也有以榴槤為題的,如「榴槤出,紗籠脫,南國佳人齒如雪」。溫梓川大學畢業後回到檳城,當過中學教員,編輯過報紙副刊,還擔任過《光華日報》總編輯。

郁達夫1939年1月2日抵達檳城參加《星檳日報》創刊盛典,當時在檳城同善中學任教的作家李詞傭得知這一消息,十分熱心地召集當地文學青年籌備歡迎宴會,表達對這位南來的中國著名作家的敬意,並與溫梓川於1月4日上午一同前往旅館拜訪郁達夫,郁達夫則在當晚的宴席上報告了中國文藝界的抗戰工作。這次見面,李詞傭送給郁達夫他的散文集《椰陰散憶》。郁達夫於5日晚夜渡北海,乘火車南下,不料6日凌晨途中發生翻車出軌事件,謝天謝地,總算無恙。郁達夫在幾天後寫成的〈覆車小記〉一文中有詳細記載:「我們平穩地渡過了海峽,按號數走進了聯邦鐵路的臥車房;火車也準時開,我們也很有規則地倒下了牀。只是窗門緊閉,車裡有點兒覺得悶熱,酣睡不成。只能拿出李詞傭君贈我的《椰陰散憶》來宵夜。讀到了〈榴槤〉的最後一章,正想重起來拿王紹清的《亞細亞的怒潮》的時候,倦意頻催,張口連打了幾個呵欠,是睡鄉帶信來了,迷迷糊糊地不知怎麼一來,終便失去了知覺。」

李詞傭祖籍福建詔安,出生於書香門第,1920年代來到南洋,而《椰陰散憶》是他1936年回國養病期間在上海寫成的。他在自序中說:「幹了十年的南洋華僑教育工作,同時也把自己教育了十年,對於長年如夏的椰子國,尤其是居留最久的檳榔嶼,事實上已經成為我的第二故鄉,無論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事一物,都和我有親切之感,難忘之契。」全書共有十五篇散文,〈榴槤〉收在書的最後一篇,讀後感覺更像一篇小說。文中寫一婦人為了吃榴槤,「忍痛把一條心愛的日裡紗籠取去典舖裡押了五角錢」,用來買榴槤「飽吃它一頓」,「婦人來不及等他開完,抓過來便吃,一瓤一瓤的黃肉,由粗黑的手指輸送到她的嘴裡。在吃完每一瓤肉的時候,她還伸着舌頭幫助兩篇厚厚的唇皮去吮舐着黏附在核上的剩餘的肉,情形恰像才從監獄裡放出來的囚徒一般,不一刻工夫,早已吃完了兩顆榴槤。」前引郁達夫寫於1940年的詩句「難禁留連香氣味,有人私典錦籠紗」,我想除了來自南洋的「榴槤出,紗籠脫」的傳說,恐怕也與他讀過的李詞傭〈榴槤〉一文不無關係。
李詞傭的父親是詔安的宿儒,詩詞歌賦以及古文都頗有名氣,據說許地山早年也曾立雪程門,是他父親的得意門生。李詞傭除了散文,也寫小說,不過,溫梓川認為:「他那時的作品,以詞填得最出色,也最為人所知。」李詞傭是個名副其實的「詞傭」,他於1936年12月出版的《檳榔樂府》「蜚聲詞壇」。全書收有八十八闋的詞,大都寫於檳城,具有濃郁的南洋色彩和異國情調。他在書的自序中說:「檳榔嶼是被稱為東方的花園,南國的秀嶼的。」「在那裡,有明媚的山水,有秀麗的佳人,有宜人的風光,有殊異的景物,更有文明人宣揚的教化,野蠻人遺留的習俗;我就像被遺忘似地羈留在那裡,悠悠忽忽地消磨了十載的青春,在這段短短的生命歷程中,我曾想把它保留一點痕迹,於是我便試用着中國固有的一種文學體裁――長短句,來抒寫我的胸臆,記述我的見聞,歌詠我的羅曼司的事情,摹繪我的少年漂泊的遭遇。」其中有一首是與榴槤有關的愛情詞:

人人盡道榴槤好,「榴槤吃慣番邦老」!含笑怪檀郎:「榴槤不敢嚐」?    眼波嬌欲溜,脈脈情難受,靦腆與儂言:「郎來六七年」!


作者自註:「榴槤為南洋果中之王,實大如人頭,外殼堅硬,有刺隆起,肉味濃烈有奇臭,初到南洋的人,每不敢食,但居留稍久的人,則皆酷嗜之,所以有『榴槤吃慣番邦老』之謠。」

曾經看過一個資料,談到二戰文學作品裡記載着這樣一個下南洋的故事:「有一個潮州的小孩子,因為戰亂父母雙亡,他的老鄉比較好心帶他去闖南洋。到了南洋,老鄉給小孩子買了一個榴槤。一路上那麼長時間又餓又渴又熱,小朋友當時已經顧不上臭了,吃第一口差點暈倒,但是飢餓難耐,就把它吃掉了,甚至後來覺得也挺好吃的。老鄉拍了一下他的頭,說:你可以在南洋生活下去了。能不能吃榴槤決定能否在南洋生存下去。對於海外華人來講,一個是食物,食物不僅是一個文化的標誌,也是一種心理認同。」

現代作家許傑1928年7月由上海赴吉隆坡任《益群日報》總主筆,他出版於1930年的散文集《椰子與榴槤》是以旅居南洋時的生活片段、所見所聞為題材寫成的遊記。其中〈榴槤〉一文,許傑直言對南洋水果的觀感不佳,認為它們除了一年四季都有出產之外,不如溫帶水果桃子、蘋果、石榴、葡萄、柿子等嬌艷、鮮明、圓潤,甚至用審美的眼光觀察,有點醜。尤其是他對「又臭又醜」的榴槤居然號稱「果中之王」,深感不解。而且他是屬於不會吃榴槤的人,認為榴槤「惡臭繞鼻,嘔肚番心,難以排遣」,吃榴槤「比強迫他吃糞還要難堪」。許傑描寫了榴槤的形象、傳說、氣味及南洋地區人們對它的喜愛,並指出:「榴槤,是整個的南洋社會的象徵。」 他說:「據老於南洋的人說:『不會吃榴槤的人,南洋是留不久的;要久留南洋,非學會吃榴槤不可。』可知榴槤對於華僑的權威了。」他還在1928年農曆九月十九日到過檳城,親歷過觀音佛祖「抬閣」出遊,並寫下〈吉齡鬼出遊〉一文,也收在《椰子與榴槤》一書中,這是題外話。

3

雖然沒能找到溫梓川當年所寫的有關榴槤的竹枝詞,倒是在李慶年編選的《南洋竹枝詞匯編》一書裡,讀到不少有關榴槤的竹枝詞。其原因或者如編者所說:「南洋竹枝詞最大的特色,就是以南洋為背景,所描寫的無論是氣候、地理、人物、景物、習俗等等,都與中國迥異不同。南來的詩人,在椰風蕉雨環境中,其感觸是新鮮而刺激的。」吃榴槤當屬這種「新鮮而刺激」的體會。

祖籍廣東、出生於南洋的實業家黃景棠,1902年寫道:「蠻陬風味勝家鄉,山竹鳳梨各擅長。名果若同佳士薦,榴槤接武荔枝香。」《叻報》主筆葉季允在1903年也感慨:「榴槤山竹及檳榔,種得黃梨勝種瓜。蔬果四時皆不絕,生涯何物似耕芭!」與此同時,祝軒氏在竹枝詞裡記載下當地吃榴槤的風俗:「無端忽見榴槤熟,興盡紗籠也未知。」詩人自註南洋謠諺:「榴槤出,紗籠脫。」祖籍福建金門的黃葆光,寫有〈街上名果〉:「雨餘天氣碧如晶,幾處枝頭鵲噪晴。擔得榴槤街上去,逢人呼賣一聲聲。」詩人自註:「榴槤,果名,為南洋特產,狀如小西瓜,殼厚有刺,味極濃郁,驟聞欲吐,食輒生饞,僑婦嗜此者,至毀其釵鈿,以求饜足,亦云甚矣。」

1919年11月21日的《檳城新報》上,發表署名「晏潮遊子」的竹枝詞:「梨李桃梅入眼無,不寒多暖物偏殊。榴槤山竹饒佳味,不讓羅浮鮮荔枝。」這裡頗有與蘇東坡較勁的意味,因為當年蘇東坡寫道:「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桔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連出家人也不能免俗,釋瑞予在竹枝詞中寫道:「馬來風味喜初嚐,日啖榴槤齒留香。」不過,他也承認:「獨少荔枝三百顆,嶺南風味此間輸。」好似為蘇東坡辯護。

有「南洋才子」和「南國詩宗」之譽的邱菽園,在〈吃榴槤〉中寫道:「饕夫嗜食口流涎,手乏何曾饌萬錢?容易南荒充闊客,路旁吮指吃榴槤。」詩人自註:「榴槤本不是甚麼好東西,嗜者如斯,揆其心理,亦摩登而已。」原來當時榴槤價格昂貴,一般百姓吃不起。不過,最後一句確實十分形象,榴槤容易沾手,而且很不好清理,愛吃榴槤的饕客往往不肯浪費手指上的美味黏汁,於是吮指吃榴槤。在另一首用粵語寫成的竹枝詞中,他探究榴槤的來歷:「學人飲下勃然池,飽飫榴槤慰飢渴。補字為它迷信誤,個條老命實而希。此物奚從而至哉?並無野產盡人栽。幡然一笑唐山伯,撰出閹官屎變來。」 勃然池,即白蘭地酒;而希,粵語,危險的意思。詩人自註:「凡榴槤合高度酒精入胃,常會激增高體溫,症成不治,徇是死者,歲必有聞,蓋僑胞迷信此果為能補,是一大誤。」至於華人移民為何有這種「閹官屎變來」奇怪的傳聞,詩人指出:「西人植物探險家,從馬來半島尋不出榴槤樹之原種,因只見園丘人栽,並不見天然野生者,甚疑此果,實由他土移來,惜一時未能指證其出處。華僑則盛傳馬島本無此樹,昔由明朝太監鄭和(雲南省人,素奉回回教)下便所幻化,語雖荒誕,而卻可以證明本非馬來亞土產,殆未知雲南省苗峒產此否?吾甚疑之,姑懸此謎,以俟博物者猜焉。」此種傳聞雖屬無稽之談,卻也代代相傳,前述現代作家許傑,在他的〈榴槤〉一文中也曾談到此一傳說:


卻說從前,三保太監帶了許多大唐人士,到了南洋,便想在南洋居住;不料不同之人,家裡皆有父母妻子,所以時常有「他鄉雖好,總不是久留之地」的心思,高呼「不如歸去」,或「回詩山去」的口號;於是三保太監無法可想,正在躊躇着,忽見昔日登岸時自己大便的處所,已長上一株很高大的樹木,而樹木上面,亦已果實纍纍。三保太監當即令人採了一個下來,一聞之下,覺得還有大便的氣味;但掩鼻食之,則十分可口。於是叫所有跟來的人,都來嚐一嚐這奇異的果實,各人皆大讚美。過了幾時,同來的人,都喜歡吃這種果子,而且已經成了「癖」了;於是大家都因為這異國的果子的鮮美,而忘記了故國的野菜的滋味,大家都安心下來,大有樂不思蜀之慨。對於這種果子,我們的開闢南洋的第一人的三保太監,便把它命名為榴槤。於是乎所有從中國南來的人,只要一吃榴槤,就要「留連忘返」起來,作終老異鄉的想頭了。


1940年郁達夫與姚楠、劉士木、許雲樵、關楚璞、韓槐准、張禮千等人創辦南洋學會,出版《南洋學報》,「博物者」韓槐准、張禮千都在上面發表過有關榴槤的科普文章,對種種不正確的傳聞予以糾正。如韓槐准在〈榴槤史話〉一文中指出:「榴槤學名Durio Zibethinus,linn,屬錦葵科、喬木,原產地在馬來群島,馬來人及蘇門答臘人均稱Durian,爪哇人稱為Dooren。十八世紀之華僑,曾依其音譯為榴槤,至十九世紀亦有譯為榴槤者,倘從歷史上及潛在性之意義,名為榴槤尤較妥帖。」明確指明榴槤的原產地不是鄭和故里,而是馬來群島,而且當地土著對榴槤有各自不同的稱呼:「馬來半島原住人之沙蓋族則稱為 Shompa,Sempa,石芒族則稱為 Pendok,雅昆族則稱為 Tuang,暹人乃稱為 Turin,緬甸人稱為 Du Yun。他在文中也特別談到華人對榴槤的兩極感受,一種是嗜食榴槤者,「有等華僑流連於南洋而忘返祖國,乃被此種熱帶佳果之榴槤所吸引」;另一種則是畏忌榴槤者,「凡華僑屬於道學先生之態度者,多不喜啖榴槤,因其香味初嗅之可使人發嘔,且蹲在地上以手撮食榴槤,亦傷大雅故也」

從在南洋的華人對榴槤的接受與排斥,我想到幼年在閩東外婆家生活,對於海裡大家都認為好吃的水電魚,我卻難以接受,認為吃到嘴裡像鼻涕,始終敬而遠之。至於眾口交讚的荔枝,哪怕有楊貴妃的妃子一笑荔枝來傳說,都沒能打動我,疼愛我的母親常常剝好了荔枝塞到我嘴裡,我卻含着悄悄跑到外面吐掉。古人因秋風起鱸魚肥而起返鄉之念,魯迅曾說過童年吃過的食物很長一段時間蠱惑他的思鄉之心,都是因為小時的美食。我則反其道而行之,奇怪,人的味蕾長大後卻會變化。讀大學以後移居福州,慢慢地對水電魚不僅接受,甚至有時還專門到閩東菜館吃一碗水電魚煮的線麵解饞,覺得味道鮮美無比。至於荔枝,更是不排斥。台灣作家焦桐在他描寫榴槤的散文中,引用郁達夫的話:「榴槤有如臭乳酪與洋蔥混合的氣味,又有類似松節油的香味,真是又香又臭又好吃。」不過,我翻遍了台灣學者秦賢次先生編選的《郁達夫南洋隨筆》一書,卻找不到具體出處。按理說,偏食的我應該不能接受榴槤。可是幾次到檳城,從試探吃榴槤,到漸入佳境,我很同意郁達夫這一說法,也與他一樣愛上吃榴槤。檳城西南浮羅山,盛產榴槤,品種有「貓山王」、「王后」(黑刺) 、「紅蝦」、「葫蘆」、「丁香頭」等,可以讓榴槤迷大快朵頤。不過,我在檳城見過最奇特的榴槤名稱叫「丈母娘」,不知何意。

2012年開始,我每年都要到檳城一次,其實大部分風景已看得差不多了,有些地方還去過好幾次。是甚麼原因讓我如此迷戀檳城,除了熱情好客的主人,我想新鮮美味的榴槤,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榴槤,讓我流連再三。


 

袁勇麟,1967年生。蘇州大學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博士後、新聞傳播學博士後。現為兩岸關係和平發展協同創新中心研究員,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福建師範大學社會科學處處長。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教學委員會主任、福建省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等。曾獲教育部第二屆「高校青年教師獎」、霍英東教育基金會第八屆「青年教師獎」、福建省第五屆「高等學校教學名師」、「福建省優秀教師」、福建省首批特支人才「雙百計劃」哲學與社會科學領軍人才等。出版論著《20世紀中國雜文史》(下)、《當代漢語散文流變論》、《文學藝術產業》、《中國當代文學編年史》(第十卷)、《大中華二十世紀文學史》(第五卷)、《華文文學的言說疆域》,主編《20世紀中國散文讀本》、《海外華文文學讀本‧散文卷》、《文學欣賞與創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