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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而凡 : 葬禮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2月號總第386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于而凡

父親過世已經四十多年,我也已從當年青澀之年進入不惑之年。可每逢清明掃墓,我都會憶起當年的葬禮。

父親其實不該那麼快離去。他還不算老,那年他若不急着回家,應該還可以多活十多年吧!可也難怪他,家裡出事誰能不急?

父親1965年9月從椰城鍋角港登船回國,回鄉見阿婆最後一面,順便療療肝病。能回一次國不容易,他就準備在家鄉久留,一年左右吧!不料啟程不久,我們這裡發生政變,好多華社積極分子被拘捕,局勢嚴峻。雖然爸不算是甚麼積極分子,媽也怕他不看形勢就急着回家,就發電報要他等局勢安定後再說。家裡有小舅幫忙。

就這樣,父親一人留在大陸,我們在家提心吊膽過日子。在這緊張日子裡,華人店舖遭燒劫,時時聽到槍聲。我們關着店,時時準備往後巷避難。半年後,市內華校全被關閉,我們這群失學孩子就整天在家無所事事。這時政治局勢雖然還不明朗,治安算恢復了,生活正常進行。學姐學哥反而積極舉行各種聯合集會,暗地裡醞釀各種活動。除了組織學習小組,他們還給我們這些學弟義務上課。我那些鐵打好友就是從這時結識。

爸本來打算九月底回家,可祖母突然病重入院,只好推遲歸期。那是十月中,天還不怎麼暗,我們早早關店門,母親叫集全家吃飯。哥跟着二舅外出,只有姐弟妹和我陪媽吃。剛坐好,門外突響起急促敲門聲。怕是哥吧?媽叫我快開門。門一開,大吃一驚!門外佇立四名軍人,三名帶着長槍。不帶槍的――看來是領頭一見我就命令:「進去,見你父母!」不等我反應過來,就闖進屋子裡。

在屋裡,面對突入來客,媽和姐像木頭發呆。「你是文玲?」帶頭軍人直對姐發問。姐點頭,他接着說:「請你跟我們走,許多事情要你澄清!」媽立時發問:「甚麼事?你們是誰?」「看不見老子的帽子嗎?」「先說清楚,不能亂帶人!」「上級命令,有甚麼問題問他吧!」「你們帶到哪?不能等會嗎?」「不行,現在就走!」不顧媽的阻擋,他們把姐姐拖着走。

遇到突發事件,全家慌成一團,最先想到的是大舅,他是我市華社領頭人之一。大舅忙了一整晚,凌晨打電話:「阿玲是被印尼特種軍捕獲,罪名是參與左傾的大學生組織。」

通過各種管道,大舅設法營救姐姐,一月內不見進展。家裡無頭,媽拿不定主意,急叫哥發電報通知在中國的老爸。阿婆剛過世,本來爸要等滿百天才回家,獲悉後答應盡快回家。

在這非常時期,交通不順,雖說盡快,爸也要一月後才能抵達。姐姐早他三天從扣留所釋放,是大舅借多種關係費好多金錢打通。出來時姐姐遍體鱗傷,不能行走,媽就把他送進醫院。經過診斷,姐姐的雙腿受重創,需要動手術。直到今天,這些創傷還在身上留痕,她行走的勢態就有點歪。其實,最大的傷害不在此,成年後才知道,在扣留所姐姐被那些軍人性侮辱。這可能也是她終身不嫁的理由。

爸回家時,全家還在醫院。他把行李交給家傭,就匆匆趕去醫院。誰知,才剛在接待處詢問,他就被立在門口的軍人拘捕帶走,沒機會見我們一面。是事後醫院職工告知的。

大舅不得不又再次跟軍營打交道。這次他們不答應放人,理由是爸爸犯了通牒罪――回大陸就是鐵證,要嚴格盤問。這無疑是青天打雷,爸不像大舅活躍在社會活動,膽子不大。姐入學生組織他也反對,姐先斬後奏,又拉大舅仗腰,爸才沒得說。說他是牒沒一個相信。

軍部如此定罪,我們無法可想。因為有總部派來的特使審案,大舅在軍部的關係無法插手,人也不讓見,大舅就託人打通首都總部。無計可施,我們唯有在家惶惶渡日,家店暫時關閉。學習班媽讓我去,朋友與老師都知道我爸的事,全表達了怒意。

兩星期過去了,大舅沒甚麼進展。對爸案件不存僥倖之意,我們準備打持久戰。誰知,那天下午有人通知我們到軍營拿人。媽和小舅忙向朋友借車去接。未料到,接到時人卻在昏迷中。媽就直接送進醫院。

在醫院爸仍然不醒,醫生說情況嚴重,身體明顯受到劇烈拷打,傷了內臟,特別是肝膽。除了在醫院療傷的姐,我們全家都輪流在醫房守護,媽就乾脆在病房睡。三天昏迷不醒,醫生說情況變懷,叫我們做好準備。

第四天晚上,爸突然醒過來,灰暗的雙眸慢慢把我們瞄遍。他無力舉起手,手指對着我們微顫,欲說無語。媽含淚握着他的手:「他爸,你別擔心,哥和弟會幫我照顧孩子們。」爸點頭,可手指依然微顫,眼神滿是疑問。媽瞭解爸所急:「阿玲剛動手術,行動不便。」爸眼神變焦,媽趕緊說:「別急,她就在這醫院,你等着,我會叫醫生幫她過來。」

可憐爸爸,竟然等不到姐姐,就匆匆離我們而去。人不在,雙眼卻依然睜着,眼皮始終不肯閉。姐在病牀給護士推入,目睹我們的哭嚎,知道遲了,掙扎着嚎叫:「爸!你等着,等着玲玲啊!」她抱住爸爸雙頰,低聲呼喊:「爸,玲玲來了,你為甚麼不等等我?……別擔心,我會好的,我們會互相幫助渡過難關,你放心去吧!」姐抹下爸眼皮,它竟順從下閉。那天,竟然是十二月除夕。窗外,沒有元旦慣常爆竹聲,唯有風雨聲在咆哮。遠處,時時傳來稀落槍聲。爸!你終於無法跨過更年坎,今晚,我們將無眠為你守歲。

新年正月裡,我們在爸爸身邊守靈,靈堂就設在店舖。店門敞開,椅子在行人道和部分車道排列,上面蓋着帳篷,預備給前來悼殤的親友擋雨遮陽。可我們的準備全白費,人客根本沒來,來的基本是近親,外面椅子空蕩蕩等待。那些經常跟爸打麻將的好友呢?那些和媽看戲學唱的發燒友呢?怎麼不見來?不見那些跟大舅走得密的社團會員,也不見哥姐的同班同學,連我那些鐵打好友,一個也不見蹤影。

這很反常,連弔喪的花環花框也不見一個,只有舅舅訂做的橫聯在空堂中懸掛。是大家都怕政治牽聯?可也不應該這樣,連與好友最後告別也畏避!沉悶好半天,大舅從外面進來,吐露真相:「華人社團的領導受到軍團的警告,若不想有麻煩,大家不要去悼殤。」街道外圈也有軍隊站崗,把客人一一盤問,連花環聯幅也被擋在外頭。「他們為甚麼這樣做?」哥哥尖聲抗議。大舅沉聲回答:「他們是殺雞儆猴,要我們從此安分守己,聽他們擺佈。」知道了真相,媽媽只有無聲發呆。

這幾天總是下雨,整日不見陽光,天空陰沉沉,氣候異常濕。我們就在冰冷的靈堂默默承受孤獨。外面街道車輛依然來回如梭,我卻有被隔離、孤立無助的感覺。沒人敢大聲講話,在場的近親近鄰也不敢對這荒謬狀況發議論。一切異語暗壓在人們心底。兄弟中,姐姐顯得最悲痛,淚流不止,一直責怪自己,若不是她爸就不必匆忙回來。不能行走,她也堅持把牀拉到棺木旁。反觀脆弱的媽,除了在爸去世那一刻哭嚎,一直都很安靜,沒哭出聲過。面對這悲慽的場面,她也顯出異常的冷靜。

這幾晚,媽和姐總是被小姨半勸半推回房間,伴着弟妹休息。我和哥就在棺木旁邊睡,守住棺下的小燈花,不讓它熄滅。最後一晚,外面下着毛毛雨,靈堂寂靜無人,只有兩個店工陪我們守靈。邊躺邊望着棺下脆弱的燈花,我彷彿看到爸臨終的眼光。爸,我知道你走得不甘,你放不下我們,我也沒與你作長別的準備。平常你最怕寂寞,而你朋友又不來,今夜就讓我和哥陪伴你吧。

在燈花搖晃中,一切變得好模糊,霍然看到,從外面進來了爸的好友阿常伯,後面還跟着爸的一群牌友:有喜歡開玩笑的永慶伯;有愛唱山歌的民良叔;還有一直想把哥配給她女兒的永慶伯母。他們來了,終於來了,他們都不辜負爸爸的期待!他們圍在爸爸的四周,拍拍睡着的爸:「世雄哥,我們來了,你醒一醒啊!」啊!爸爸竟然睜開雙眼坐起來:
「你們怎麼到今天才來?茶都涼呀!來來來,吃飯,吃飯!」爸與朋友坐在圓桌,一直勸吃:「別客氣,別客氣,拿多一點。阿常哥,永慶嫂,怎麼閒着?嚐一嚐你妹子的手藝呀!……怎麼碗子沒了?阿玲呢?阿凡,快喚你姐!」我起身尋姐找不到,急着大喊:「姐,姐,爸叫你!」――「凡,凡凡!醒醒,醒醒!」哥哥搖着我身子――啊,原來是夢一場!靈堂依然空蕩。夢魂已散,身邊唯有冰冷木棺,和弱小的燈花在搖晃。阿常伯去年已死在一場車禍中,可在夢中,爸爸笑得依然那麼燦爛!我眼眸早已淋濕,不禁哭出聲來。

出葬那一早,準備送葬的人士,依然少得可憐。我們繞着棺木舉行出發前最後儀式。開始跪拜時,不能忍着悲痛,抽泣聲化成哭嚎聲,媽媽一直壓抑的委屈終於爆發了:「爸,爸!你怎麼就離我而去?我不甘,不甘呀!你到底,到底犯了甚麼罪,為甚麼他們要逼你逼到死?你死……死得太冤枉啊……爸呀!他們到死也不放過你……你好苦,他們逼你一人孤零零地走,你看吧!連你好友也沒一個給你送行。他們背棄了你……爸,爸!你說話呀!爸……」哭叫的媽昏倒過去。我們兄弟邊哭嚎繼續繞棺跪拜,把儀式完成。

是時候了,在烏雲的籠罩下,送葬行列終於出發了。昏醒的媽媽,堅持隨隊送爸最後一程。走在屍車前頭,哥哥拿着遺像,我拿着香罐,全家開始了漫長、孤獨的送葬旅程。孤零零的二十多名送葬團隊,走在寬寬的街道,是那麼渺小無助。而世界,也彷彿離棄了我們。從半夜一直下降的毛雨雖然已經停歇,天空仍然灰暗。爸爸!不怪他們,他們不是背叛你,他們只是弱者。在這非常時期,人人自危。爸,別傷心,人生來都是孤獨的,一個人來,一個人走。親友,不過是你曾來過的證人。

走過阿青的茶煙店、阿華的藥材店、小蘋的電器店、黃伯的餐館、東山哥的照相館,他們一家家都站立在店門前,默默為我們送行。或許不忍看沒人送葬,他們一一插入了送葬的行列。

走了四五百米廟門街,人數倒添了不少,送葬行列也像樣一點。走到十字路口,只見那裡有一大群人在等待,他們竟也插入參與了送葬隊伍。從這裡沿着大街一直走,走過大菜場,走過金店街,走過店舖密集的唐人街,人們陸陸續續地插入。

一路走,參與的人越來越多,我看到了爸打麻將的朋友,看到了媽的戲票友,也看到了他們身邊一群群陌生面孔;在籃球場前,我看到了哥和姐的一大堆好友;和合會館前,我也看到了學習班教課的學姐學哥,和一群朋友在路邊等我們;在電影院前,我竟然看到了學習班的朋友們!他們身後,還有好多好多我不認識的同齡友;我看到了!看到了好多好多陌生的黃面孔,男女老少,默默地插進送葬隊伍!

我不能回頭望,不能看望走在我們後面的隊伍,可感受到,我們的隊伍越走越長,不能估計人有多少,可我相信,我們的隊伍可以佈滿整個長長的唐人街!不能忍着心中的波動,熱淚――又開始在我眼中汪蕩。手拿遺像的哥哥,坐在輪椅的姐姐,和給小姨扶住的媽媽,又開始了那早已停歇了的抽泣聲。爸!他們沒有忘記你。

送葬行程已走了半路。我們把屍車停在路口,向不繼續去墓地送葬的人們答謝。抬起頭,只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天上烏雲陪襯着穿黑白灰色的人們。真的!我不曾看到這麼宏偉的送葬隊伍!去年當總會主席的昆伯去世,送葬隊伍也沒這麼長!在這裡,密麻的人頭望不見盡頭,難道全市華人全都出動了?我知道,爸不是大人物,送葬的人大部分跟我家素昧平生,他們來送葬不是看爸的面,而是給我們道義的支持。忍着淚,我激動地向人們拜謝。站着已不能表達我們的感激,我們兄弟姐妹就跟着媽媽向大家跪拜。跪下,跪下,再跪下。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對爸,對我們的支持,原諒我錯怪你們。

沒有一個退伍,大家下決心送人送到底。沒準備好,送葬巴士不夠用,大家就決定放棄車子,用腳走完全部路程。那可是漫長的路程――要穿梭半個城市呀!就這樣,我們走在車頭,送葬的隊伍,跟隨在屍車後面,密密麻麻、浩浩蕩蕩地往前走。人!滿街黑白的人!曲長的隊伍,緩緩地往墓地前進。前行,再前行,怎麼感覺不是送葬隊伍,而是往戰場赴死的衝鋒隊?隊伍無聲跨步,耳邊卻彷彿有悲壯的進行曲在演奏。烏雲依然陰霾,可不再感受到它的沉重和壓抑,它已化成憤怒的魂旗,在上空鼓動着。

走到了墓地。啊!那是甚麼?怎麼遠處那麼耀眼,那麼光亮?看啊!滿地山坡上,不見了青草綠,只見燦爛的五色花兒在怒放。噢不!那不是山花,那是花框花環!滿山都是大家獻給我們的花環。拒入我家的花環,並沒有止步,依然不屈不撓,堅持給這陰暗世界一點亮麗!滿天烏雲,竟也被花兒的光輝衝散了。爸!你安息吧!這滿山的花朵,是大家給你的。有人給你塗黑,大家就用花瓣把污點抹掉。你可以在花環的光環中離去!

當棺木放入窯洞,我們全家都含淚微笑。幾日不見的太陽,竟然已遣散了烏雲,在高空中燦爛照耀!是的,爸爸!當烏雲佈滿長空,我們也要對太陽有信心。人們常說我們是一盤散沙,可我證實了,在危難中,人人都會伸出灼熱的手,把脆弱的粒沙強黏在一起!

我不能忘記父親的葬禮,我也不能忘記1967年初那懸掛在墓地上空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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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而凡,原名周福源,祖籍廣東梅縣,1956年生在印尼中爪哇梭羅市。1982年萬隆Parahyangan大學建築系畢業。日前在雅加達開創建築設計室。2007年編選並翻譯出版雙語中國古代詩歌選集「明月出天山」,並獲金鷹杯散文比賽冠軍。2009年獲得蘇北文學節詩歌比賽第一獎、以及新加坡國際散文比賽優異獎。2010年獲得金鷹杯短篇小說優異獎。2013年由重慶國際詩歌翻譯研究中心評選為年度國際最佳翻譯家。2014年獲得首屆全球華文散文大賽優秀獎。2016年獲「我與金庸」全球華文散文徵文獎優異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