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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 雁 : 文藝局長的四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2月號總第386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趙雁

何守業今天起牀比平時晚了些,此時他躺在牀上正努力回味接續着剛才的夢境:一直宣稱要過丁克生活的女兒生了。轉瞬一個胖乎乎如年畫裡走出的男娃娃被自己抱在懷裡,晶瑩的口水拉着長絲垂到何守業的胸前,打濕了衣服。男孩笑得咯咯的,惹得何守業也喜笑顏開。這檔口,娃娃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刷地亮出了一張黃澄澄的錦狀,好似皇上的詔書,小男孩突然開口說話,你的。清晰的童音嚇了何守業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張委任狀。他老花眼看不清,正使勁時,樓上好似有甚麼倒地的聲音,接着一聲沉悶的響聲,好像西瓜爆皮。他醒了。很不滿意地盯向窗外,那棵銀杏葉已黃透了,扇形的葉面依舊飽滿,明晃晃的陽光因為枝葉的過濾,有了斑駁柔和的暗影。他略微閉了閉眼,好似體驗到了飄墜的失重,樹下落黃的孤清。

那就是個白日夢。

何守業住的院子外部看不顯山露水,院子也不是太大,但環境在不怎麼講究的北方小區中屬一流。據說是有得過魯班獎等多個大獎,參加過園林設計的著名公司承接設計的。依照季節挑選樹種位置,讓院子常年綠色環繞,還有不少珍貴樹種。專門設計修建的緩坡,深淺不一的草坪層次分明,清新宜人,廊橋亭台假山流水人工噴泉瀑布都妥帖地安放在恰當的位置,連廊燈射燈地台選料這些微部細節都彰顯了低調奢華。這是部機關的師職經濟適用房。說是經濟適用房,但地段房型都是白金級。更何況面積都是超標房,雖說需要補些銀票,但比起該地段的市價不知要便宜幾倍。部機關的頭頭腦腦名單細拉出來真不少,剩下的一點兒,只有資質超級深厚的調研員才有資格參加分配。據說,分房方案討論了近一年,最後決定方案一公佈,一週之內一天一榜做好公示,再把房分配下去。這樣的閃電速度根本容不得一般人細琢磨。據說按照一張非常複雜的級別資歷排序表拿號簽字時,這些平時看起來深藏不露,穩妥持重的人百態橫生:有人緊張地串列填錯了格子,有的人簽字時手抖如扇風,名字抖成鋸齒蝌蚪狀,完全沒有平日在檔上簽字畫圈的瀟灑勁頭。甚至有人當場暈倒,場面亂作一團。退休後一直心緒難寧的何守業,唯有在房子上對他是一個巨大的安慰。

還未等何守業收拾停當,出去買菜的老婆驚風火扯地進門來,人還未見,不似尋常的聲音直刺耳膜:不好了!不好了!老梁跳了,跳了!何守業抬起眉眼,但見老婆的神色驚慌,菜籃子扔在地上,番茄茄子芋頭滾落四散。人衝到客廳窗戶前,伸着脖子向外張望,一邊又怕冷似地不停地抱着膀子揉搓,一邊做出想看不敢看狀。頓喝:魔怔了?瞎說甚麼呢!

鞋都沒顧上換的何守業趿拉着拖鞋死死盯着六樓那扇打開的窗戶,如同展開的黑洞,充滿邪惡,深不可測。其實,那裡可以看到不時晃動的警察帽,公安還在忙。救護車已開走,樓下相關的範圍拉着警戒線,剛才爆頭的圍觀人員少了很多,剩下的還在那裡議論紛紛。地面的一攤血迹直剌剌地,讓人不忍直視。

老梁住何守業樓上的樓上,也是何守業退休前的同事。多年曾經是何守業的副手,不過進步很快,何守業當了數年文藝局長沒有動窩,而老梁則當上了權傾一時的幹部局長,如今更是官高一級的副書記。據傳,曾經部黨委醞釀人選時,何守業和老梁都在名單上。而那時,正是桃樹枝條星星點點微露紅意。

退休後,何守業碰到老梁的時候不多,老梁是忙人。偶然碰面,兩人都會卯足勁地熱情,尤其是老梁。即便在不寬的樓道裡遇見,他垮瘦的高身影也會停下來,認真和何守業攀談幾分鐘,笑容像長在刀條臉上不退,面部拉寬的比例看起來柔和許多。倒顯得本身矮小的何守業在樓道裡的局促。剛開始,何守業有些不習慣,因為當鄰居那麼久了,沒退時,各忙各的,見了也只是匆忙打個招呼,沒有甚麼刻意。更讓何守業不能接受的是,老梁有時會打發老婆給何守業的老婆送些蔬菜。當然都是貼着有機標識,包裝高檔的稀罕菜。一臉好好先生模樣,永遠和老婆好商好量的何守業罕見地沖着老婆發了火,說她眼皮子淺,簡直就是打自己的臉。面部扭曲陌生讓老婆愣怔了半晌,才說,誰稀罕!是他老婆讓司機硬塞的,推來擋去,還讓我下不來台呢!

如坐針氈的何守業捱了兩天,和老婆一起去了外資開的麥德龍超市,花了幾百元買了最貴的乾果回送過去,價格應該高出那些蔬菜不少。老婆叨叨了幾天,他心頭妥了,理也不理。兩次過後,老梁便自動終止了送東西的行為。但再見面,他臉上謙恭的笑意更濃。何守業老婆提過,老梁的老婆現在見面雖然客氣,但下巴頦還是有些揚起來,口氣和過去不太一樣。何守業聽了也不發表意見。心裡卻在說,女人就是女人,沒大氣象。

醫院的消息傳來,老梁傷重不治,死了。何守業的老婆還在惦記去陪陪那位遺孀,卻被告知女人被家人陪伴,拒見他人。

連着很多天,傳聞很多,都是通過微信私聊,無非是說,現在查貪腐勢頭兇猛,兩位副部長最近都不知去向,上級紀委進駐部機關,老梁的接班人,新任幹部局長也被紀委召見。而老梁正是在這個當口以這樣決然的方式結束了生命。熟人們還說,機關現在好像剛端上桌的雲南米線,表面看似溫良不驚,內裡則熾熱翻騰,滾燙得能燙死一頭豬,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晚上睡不着。何守業發現,這些熱烈的議論只限微信。雖然剛出了人命關天的大事,但晚上遛彎,院子裡的人都迴避提起那個人那件事。好像只有在熒幕上用手指劃出來的文字才是真實有溫度有感情的。只是何守業家所住的樓門前那塊空地,除了本樓的人不得已,旁人寧可繞道,也不肯駐留。四號樓的馬建閣這些天繞道線路最為誇張,甚至見了這個樓門的人都想避一避的架勢。馬建閣是機關資歷最老的調研員,軍裝穿的是特體定制,卻顯得彆扭不合身。褲子永遠穿的是提高警惕狀,上身和腿的結合處拉出深深的壕溝,褲腳高吊着,露出那雙永遠着制式皮鞋的肥腳。他人胖,走路卻顯女相。上身不動,唯有屁股扭動歡實,外八字腳把步子倒騰的慢慢悠悠,愛把一隻手架在褲兜或腰間位置,步態一扭一扭的,很有喜感。何守業每次看到他穿軍裝走路,總不願抬眼,心裡有愧似的,不為自己,是為馬建閣。何守業還知道,自打出事後,樓裡有兩三戶家裡有正在上學的孩子的,都臨時把孩子送到親友家或乾脆租房出去住了。
晚上和老婆一起看新聞連連播,電視上說中央出台一系列規定,對之前品種繁多規模巨大的文藝晚會因為倡導作風節儉,很多被取消了,其中包括在軍地頗具影響的「三倡」晚會。這則新聞讓何守業一下愣了。他馬上打開互聯網查新涯搜猴望見等各個知名網站新聞,終於確認了此消息。
這天夜裡,何守業在老婆溫和的呼嚕聲中失眠了。往事一幕幕潮汐般灌進了他的腦子。
每年玉蘭初綻,光鮮的白粉黃讓正沉浸在春天將逝的感嘆中的人們有了一點點暖烘烘的溫度,消解了部分對盛夏酷暑的抗拒。而何守業就開始了噩夢般的忙碌。因為一年一度的「三倡」晚會籌備工作啟動了,一直到來年的春節前夕正式演出,直至在國家電視台播出,與全國觀眾見面,這個句號才能畫圓。這是軍隊藝術界的一件大事,觀看這台晚會的不僅有黨政軍的最高領導人,還有全國的觀眾,代表的是軍隊的形象。政治意義遠遠高於其他。必須是精品中的精品。作為文藝局長要拿出主要精力投入這件事。

何守業有兩部手機,一部配發的手機專用於公務,一部是和家人朋友通話的私人手機。每次上班,老婆總是很仔細地提前把手機充好電,在他的提包裡揣上充電器和備用電池。當然還有可服用一週藥量的小藥盒。何守業患有「三高」和胃病。老婆在這點上顧惜他很緊。知道何守業常常連續幾天加班開夜車,不在家裡露面。手機就成了瞭解丈夫行蹤提醒丈夫服藥作息的唯一工具。但為了避免干擾,也是躲避眾多電話轟炸,何守業潛意識裡極其拒絕手機。公家手機必須帶,誤了事不是小問題。那個私人電話就顯得可有可無了。所以也說不上是有意無意,那個電話不是被遺忘在辦公桌抽屜,就是打在靜音模式聽不見。弄得老婆心裡很不得勁。再送丈夫出門時,她會板着臉孔囑咐,別光顧着看女演員漂亮,拿好手機,別像對待老婆似的,想起來用一用,想不起來就丟在一邊。把何守業弄得哭笑不得,苦笑着把手機鈴聲調到最大還加上振動,舉着沖老婆揚一揚便出了門。自打幹上了文藝局長,無論是朋友調侃玩笑,還是或真或假的傳言,都說何守業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是圍着漂亮女演員轉,顧不上其他。何守業想想都腦瓜仁兒疼,理都懶得理,更不會解釋。

一台節目從策劃,每一首歌每一個舞蹈的立意,找甚麼人創作,作詞作曲編排定人遴選節目,何守業每個細節都會跟到。節目一遍遍過,歌手唱了上句他能接下句,舞蹈演員哪個地方出了錯,他和導演一起站起來指出。看得眼睛充血,看得舞台上的女人不是女人男人不是男人,再優美的軀體,也不能刺激荷爾蒙分泌,只是一個個活動的不具有性別的影子。聽得歌曲不是歌曲,聽得心跳凌亂,胃部隱痛,耳鳴幻聽,尿急便秘,他知道差不多是火候了。當然,這不是最難熬的,關鍵是語言類節目,說白了就是小品和相聲。它們要能反映軍營火熱生活,兵味濃厚,又要有很好的政治立意,入口小,格局大。還必須有笑點,不能是「胳肢撓」,更不能庸俗。如果領導人沒有一個笑臉,嚴肅看完全場,就是整台節目的失敗,是起政治事故,不要說部長主任臉上無光,沒法交代,這個文藝局長也不必幹了。所以從節目時長,觀看節目心理,疲勞點興奮點都做一撥撥分析推斷,好像一個科研課題一般精準。絞盡腦漿去折騰包袱啊笑點啊,直到眼前金星亂飛,砸下來冰雹般的點點包包,令何守業處於似夢非夢暈暈乎乎,臉上的笑容收不住,到哪裡嘴角都只有在耳根邊才能找到,老婆罵他犯了花癡病,狠掐一把他的大腿。他才覺得火候差不多。心裡也妥了。等到全部節目樂亭,然後是陪各級領導審查節目。一圈圈下來,何守業才知道,看節目也能導致消化不良,如同吃積食的孩子一般,每次回到家都是老婆扶着,趴在馬桶上一通大吐特吐,胃病加重。最為緊張的是為領導演出,那天何守業坐在監視器前,眼睛都不會眨了。歌舞節目的氣氛總是喜氣洋洋,只要養眼內容好,不出人為事故,就差不多。令他最受煎熬,屏聲靜氣等待的是小品,一到演員抖包袱,到所謂的笑點時,他的心就提到嗓子眼。負責錄影的攝像師經驗老到,幾台機位會從不同角度掃向在座各位領導的臉。監視器裡終於看到領導笑了,何守業的氣還喘不勻淨。因為微笑還不算勝利,開懷一笑才是最高獎勵。

演出了還不算完,還有正式錄播,節目製作。這是展現在全國觀眾面前的,是軍隊的臉面。因為之前隨時有領導指示有指導意見,不停需要改動。何守業會陪着主管領導帶着手下,六七雙眼睛像探照燈雷達測試儀一樣,一幀幀圖像畫面審查。一個字幕一個表情一個道具失誤,都會重新換鏡頭,有的還需要補錄。把電視台的人也折騰壞了。此時方能看出,兩家到底不是一個戰壕的戰友,於是電視台正式節目製作完成片到播出的間隙越卡越短,給何守業他們留的時間越來越短。而此時,已到了年跟前,演員們都放假了,回家的回家,各地邀請演出掙錢的掙錢,找人也令人心慌。有時把何守業逼得恨不能給演員施點魔法,需要時,唸句暗號,就能變出來。

等到大年二十九,「三倡」晚會在國家電視台播出,何守業坐在電視機前,茶几上擺着紙筆,邊上擱着專用手機。儘管覺得一閉眼就能入夢,他還是強撐着,使勁地揉眼眶擠閉眼睛,好像深呼吸一般。又讓老婆在保溫杯中沖上兩袋黑咖啡,便點上根煙靜靜地盯着熒幕。腦子裡已把晚會切割成無數代碼跳躍的數位記號儲存起來,與藝術無關,與美好無關,與養眼無關,與情緒無關,完全是一套自動程式啟動,再與熒幕上的影像一一對應。任何時候任何東西都會存在瑕疵,他邊看邊在紙上做着記錄,對於這年的晚會,好不好就是這鍋菜了,但是明年的晚會,這些經驗失誤都是借鑒,寶貴。因為一台晚會的附加價值太多了。

手機也會響起,急的,在晚會播出半道就會響。這意味着播出內容有大問題,無法挽回的問題,最怕的是政治問題。因為多年軍隊經驗告訴他,任何一個小的失誤都可能上升到政治高度,那將是對個人萬劫不復的打擊。想想,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形容對自己而言也無大不妥。但電話多半都是在晚會結束打過來,一般是領導同事的。領導多是祝賀表揚,道一聲辛苦。同事朋友則會談談觀感誇獎一番指出點無傷大礙的小瑕疵,發點小感慨之類。他會認真把關於對晚會的意見記下。他有時會邊記邊苦笑,那幫法力無邊的大牌演員此時一定在各類商演中掙個盆滿缽滿,「三倡」晚會不過是打了一個穿插,無數個穿插裡有絕對政治意義的穿插。但他們卻無法想像這台晚會對一名文藝局長的煎熬。

這樣的夜晚即便沒有清咖的功效,何守業即便累到腦子已運轉困難,也很難入睡。心累比一切累都難以對付,他需要在沉下的黑夜中平復心緒,讓頓時空落落的心慢慢擺脫失重。

何守業是燕大中文系高材生,一直致力於文藝評論領域,是堪稱專家無愧著名的,培養推出了很多軍事文藝的人才。文字和理論功底都很強大。但在機關,無論這些如何強悍,最終的落腳點是材料,是寫領導講話。官至局長的何守業也不能免俗,雖然手下一幫年輕或年中的幹事,但很多重要材料,他要帶領着親自推,從內容分塊搭架子拉綱,到逐條逐句逐字斟酌,他都跟着指導。每當在電腦下劃下最後一個句號,或是在呈閱單上簽上:「呈主任審示。文藝局  何守業  X年X月X日」讓幹事送領導辦公室後,他總會閉了燈,坐在那張老式帶包布的辦公椅上燃上棵煙,此時他才發現屋子裡一點點亮起來,他迎接了初升的太陽。一切還沒有結束。一上班,他會去會場看看。小到主席台桌牌擺放,2B鉛筆的尖銳度,便簽紙的質量,麥克風的試話,會場座位分佈和安排。還有提醒和落實與會領導和參會單位的主官到會。等到一一檢查落實到位,會議就要開了。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他這個局長就這麼當過來的。在他任下,一大批軍隊文藝人才走向全國,一年一次的「三倡」晚會辦了八次。
夏夜晚上的飯局,是張德勝張羅的。

張德勝曾是何守業在Q戰區的同事,何守業是師機關的宣傳幹事,而張德勝則是底下連隊的一個排長。張德勝能文能武,手下也個個無孬種,他們排連續兩年是軍裡軍事大比武的標兵單位。何守業採訪過他,新聞上了軍區報。張德勝也因此調入機關當參謀,和何守業成了戰友加兄弟。張德勝機靈,不幾年去當了軍首長秘書,這對於基層幹部來說是一步登了天。何守業則靠着手上那支筆一步步從師裡到軍裡再到軍區,等他調到總部機關,已是三十多歲,一切也算順理成章。那些年,張德勝跟的軍首長一路升遷到軍區,張德勝也成了軍區響噹噹的紅人,職務節節高,一路成了軍區王牌師的政委。首長休息前,準備把他舉薦到總部任職,職位令人眼熱。誰也想不到的是,他拒絕了,並且連政委也不當了。申請去了軍區政治部編研室。這可是個太冷門的單位。一般到了這個單位的人要麼是安置女同志。要麼是在仕途絕無希望的人向退休過渡的閒職。一年到頭不會超過三次在主管領導面前亮相的機會,一次是年頭佈置工作,一次是年終小結。稍抓的緊,或者上面有新精神,才會在年中被召見一次。平日裡紥在史料堆裡,你可當它是泥坑水池也可當它是汪洋大海,入深入淺隨你,但你絕對成不了主流。「進了編研室,就算被打入冷宮。」這句玩笑被基本默認。所以張德勝的選擇一度成為軍區機關的熱議,即便過去很多年,也常常被拎出來,成為酒桌上的一道開胃下酒小菜,以此引申出無限話題。而今,張德勝已離開軍界,成為被各路影視製片人導演追捧的一線編劇,只要被他染指的電視劇準火。家也入京,別墅兩幢,妻賢子孝,日子過得幾番愜意。何守業和他雖多年各謀其路,聚在一起的機會不多,可有年輕時一個碗裡吃過飯一起醉過酒聽過對方磨牙打鼾放屁一同嚮往過姑娘幹過荒唐事的經歷,兩人還是那種心裡互相惦記的朋友。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比老婆的感覺還親。每次何守業和老婆提起這個結論,老婆總是撇着嘴嚷嚷,我嫁給你二十多年,比不上你們掐頭去尾只在一起呆了不超三年的戰友,太讓人心寒。何守業也很不屑,說道,這是男人間的交往,你懂甚麼!

何守業退休後,知道消息後第一個打電話給他的就是張德勝。聽得出他很興奮:守業,我不知道你啥心情。但我真是為你高興!這兩天,我要去深圳談個片子上的事,回來我安排,咱們哥倆好好聚聚。

何守業還完全沒從退休的失落和茫然中走出來,聽他喜氣洋洋的勁頭,有些不高興,揶揄道:好歹當了三十年的兵,你無所謂,我可灑脫不起來。這世界上還有比掙錢重要的事!

張德勝一點兒也不氣,說:咱們說的壓根不是一碼事。我看出來了,近期你沒心情見兄弟,我也就不煩你。等你願接見時,再聚。守業,別的不多說,換個角度,煩惱無多。

這些年兩人也在各種場合下聚過多次,但各種原因的放不開,紥不透,兩人始終沒機會深聊。此一拖,就過去大半年。除了何守業,張德勝還叫了共同的朋友,也是老戰友,一個老部隊出來的袁喜旺,顧學進。袁喜旺早轉業了,現在是京城旁邊一個城市的公安局長。顧學進早改了文職幹部,在京城一個軍隊幹休所當所長,早早進入琢磨花鳥蟲草保健知識張口就來的行列。

張德勝找的地方在雍和宮附近的一個胡同進去七拐八拐的一個地方,鬧中取靜,門臉低調。張德勝走在前,裡面穿戴講究,容貌氣質姣好的服務人員立馬迎上,將大家引入。裡面卻很開闊,有着江南微型園林格局。定下的套房在院落的北側,環境安靜優雅,卻難得有着家的溫馨。大家都誇張德勝品味好,會找地方。張德勝笑笑,說,大家喜歡,以後這就是咱們哥幾個的據點。幾個人互相看看,笑笑,沒有答話。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是個私人會所,要成為座上賓,價格不菲。張德勝看看,笑意更濃。道:哈哈,我忘了,咱們這裡喜旺和學進還是政府部隊的公務人員,守業也是講政治出身,不能被我帶壞了。不過別擔心,這裡沒有官方背景,官方人員,是圈裡的幾個朋友活動的地方,沒有甚麼烏七八糟的,所有一切全是私人消費,跟公款奢侈半毛錢關係也沒有。說完,又叫服務人員拿來了四瓶茅台。說,這是從茅台酒駐京辦買的,一分錢不少,但絕對保真。咱們哥幾個今天總量控制,開懷暢飲暢聊。

幾個戰友難得聚齊,見面自是興奮異常。酒是個好東西,不過三巡,人微微炫飄之際,就放下了各自包裹在身的一層似有似無的盔甲,也沒有了更多顧忌,在結束了近況介紹階段,便進入了神聊。話題最早砸在何守業身上,袁喜旺顧學進都對這個在總部工作,看起來風光無限的文藝局長為何沒有升任副軍級幹部納悶,老部隊的人都看好他。

何守業笑笑,一時不知從何談起,他看看穿着上着墨綠色馬球衫,下穿砂洗牛仔褲,足蹬一雙日本最新款的灰色箭步鞋的張德勝,即使脫去球帽摘掉墨鏡,漆黑油亮吹得齊整的頭髮稍微有手指一捋,依舊有型有款,額前拱起一個優美的弧度,鬢角處理尤其講究,看似隨意的裝束完全有了藝術家的風度,人真是越活越年輕。根本看不出這小子二十多年前練武標兵的身手。此時,就他不提問,只端着酒杯笑瞇瞇地望着何守業,好像他心裡早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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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自有命,不是你的,其實早就定下了。」何守業以此開場。是的,自一年多前,宣傳部長找他論證成立全軍書畫院的事,說是總部有首長極為重視,讓盡快拿出結果,可採取特事特辦的方法。對於這件事,何守業早有耳聞。自從市場掀起了藝術品收藏熱潮,部隊書畫家的地位水漲船高。各大單位文藝創作室調進人員,以書畫家居多,本是各類藝術本源的文學創作人才很難調進,甚至連三分之一都很難保證,文學創作隊伍急劇萎縮。而書畫家們除了正常的軍事題材創作,他們做的很大一塊工作就是妝點單位的門面,給各類會議室展館奉上墨寶,給各級領導作畫題字。各單位也最願意接待書畫家採風,好吃好喝好住,幾月後留下一大抱書畫作品作為回贈。這本也無可厚非,但這些年越來越變味,他們不是潛心創作,更多的是鑽營各類獎項,以獲獎提高自己價格籌碼。不僅周旋在名利場,還涉足官場,成為雅賄賂交易工具。書畫院就是一幫子書畫家在首長耳邊吹風的結果,也正合某些人心意。何守業帶着手下的幹事兩人對全軍文藝創作人員的年齡結構人員構成,兩個藝術門類的人員對比分佈,創作情況等等詳細做了調研分析表。在呈批件上書:調研資料表明,單獨成立書畫院似乎必要性不大。各藝術門類應該平衡發展,此消彼長不利於部隊文藝工作的健康發展。呈首長審示。

部長看了,淡淡地沒有多說甚麼,只說報告可能還需充實。但有個急茬兒需要派何守業去,這項工作他準備交代副局長補充。報告被隨手放在桌上。

不久「解放軍書畫院」隆重成立,新聞上了各級軍隊報刊。何守業也被邀參加。

「不能正確領會領導意圖,不聽話,你也算吃了熊心豹子膽。」袁喜旺聽了酒杯子也擱下了,表情嚴肅。「老何,不是我說你。那時在老部隊,大夥兒都佩服你,你這個筆桿子辦事穩當不張揚,是領導信任的人。穩紥穩打一步步到了總部機關,坐到這麼一個位置,大家都說你是有希望衝將軍的。混到這步,多少頭都磕了,剩這一哆嗦,你倒個性上了。你是把首長想替你說話的路堵了啊!」

「我看這都不是主要的,關鍵是關係沒走到位!來,老何,咱們走一個!」白白淨淨的顧學進說話慢悠悠軟綿綿的,任何場合臉上都帶着標準照般的微笑,據說是和老幹部打交道培養出來的。即便是這麼豪氣的邀酒令,也是如此。兩人乾下一杯,酒液的刺激讓何守業瞇縫了眼睛。當年,顧學進在老部隊可不是這樣,在全師集會時,口令喊得山響。他是在步兵學院進修過的軍務參謀,被公認穿軍裝最帥的男人。一米八六的大個子,腰背像被銅鑄過般挺拔,即使是布軍裝穿在身上,也是熨帖平整,武裝帶和上衣兜縫的摺線掐的沒有一絲翹抖。白手套緊貼褲縫,一個軍禮,那姿勢那弧線,即便是男人看了,心裡也癢癢。三團參謀長的兒子苗建平因為從小喜歡顧學進穿軍裝的帥氣,立志穿軍裝。即便父親早已轉業,也不動搖。高考三年,把父親愁得頭髮白了一大半,他才最終如願考入一個指揮學院,成為一名軍官。

「我這個基層單位的人說話可能不講究,但如果說只有這些就影響到升遷,誰也不信。將軍是金星閃爍,含金量太高了,是要進入解放軍將帥名錄的。說白了要沒點說法,根本不可能。」說完,看大家都不吭氣了,明白顧學進指的是甚麼,每個人的眼神都陷入虛無狀態,好似在另外一個空間遊走。

「就是我們這個幹休所,原來有一百零八戶,大家開玩笑說幹休所應改名梁山好漢莊。結果現在只剩下多少?三十七個老幹部!」顧學進加重語氣,比比手指。

「光在手上就送走了二十六個。離休老幹部急劇萎縮。全軍都是這個狀況,幹休所的編制一調再調,早已是邊緣單位。但就是我這個位置,一個絕無升遷空間的位置,不說被下面人盯得緊,那是肯定的,連上面也有人想插一手。為甚麼?雖然都知道老幹部工作不好做,瑣碎,難伺候,扯筋的事多,令人頭大。但可以解決副局的職務,穩定,清閒。大的好處沒有,圖小實惠也行呀。比如用個車,分個房子,旅旅遊。說難聽點,福利也不錯,哪個幹休所不吃點喝點用點?所以邊緣位置也成了香餑餑。上面有人很重要,上面沒人呢?憑甚麼讓你進不讓他進?那就靠真金白銀了。你有,他沒有,高下立分!這是遊戲規則,概莫例外!」顧學進不過癮似的,大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做着搓的動作。惹得大家心照不宣地大笑。

「看來茅台酒是不錯,幾杯酒下肚,讓我們顧參也捨得真心話大冒險,說起了潛規則,我看還得喝!」張德勝早就把服務員打發走,自己充當了酒保,監督大家斟酒。桌上的菜,家常居多。油炸花生米消耗最快,在這樣的味道中,幾個人似乎找到了年輕時在一起的感覺。哈哈笑聲中,大家又是幾杯酒下肚。

「操!哪裡都一樣!我轉業時,滿以為能有個位置呆。結果轉業安置辦那幫孫子簡直把我的二等功當成了個屁,把我打發到基層派出所。當時氣的我真想把背上的彈片摳出來給他們看看,後來想,他們不配!」

袁喜旺原來在老部隊是軍需助理員,別看瘦不拉幾,走路晃晃悠悠,吊兒郎當的,但混得牛逼哄哄。他成天不是拿幾桶軍用肉罐頭送人情,就是給瞧得上眼的股長啊關係好的兄弟弄上一袋老玉米啥的打成玉米茬子熬粥。在座的幾位都受過益。他的牛逼絕不體現在巴結領導上,而是極講義氣。他要看不上眼的,你就是拿把槍比在他腦殼上,他的小眼睛也不會閃爍一下。他就曾幹出跑到政治處副主任辦公室,把人茶杯砸了,大罵人家陽奉陰違打壓異己幹盡餿事,後來連師長都知道了。這麼嚴重擾亂辦公秩序的行為,結果這傢伙一點事沒有,而那個主任年底轉業。因為他是仗義執言,有公心。也因此,他鐵杆朋友太多,你說庸俗也好俠義也罷,反正他能辦到別人辦不到的事。領導對他又愛又恨。所以他進步不算快,但一個單位中這樣的角色不可或缺。

「火氣還爆的和小夥子似的!」顧學進夾了一筷子涼拌木耳,放在嘴裡慢慢嚼着,一邊沖袁喜旺努努嘴示意。「你現在要多吃這個,清血管的!」

「你和我老婆一樣,天天給我弄蔥頭和木耳吃。吃的嘴裡成天臭哄哄。不過真是管用,我的血脂從九點多降到四了。」一筷頭木耳被塞進袁喜旺嘴裡。他現在的身形和吹了氣似的,抵年輕時兩個半。小眼睛似乎也被撐開了些,一介武夫的形象完全找不到當年走路打晃的模樣。「現在吃個東西,講究真多多。想想當年在前線,哪怕能每天有點吃的,也不會讓那九個兄弟留在那裡!」袁喜旺仰脖灌下一杯酒,瞇着眼抿着嘴,停頓片刻再放下揚起酒杯的手。

大家都知道他又想起628高地戰。那次火力拉鋸戰已持續了十一天,敵我雙方都精疲力竭。守陣地的師三團二連傷亡慘重,增派的一個排上去,又損失過半。敵人火力密集,陣地上的供給斷了。師裡派炮團火力支援,步兵打穿插。一個排的戰士分兩路負責掩護運送食品、水和藥品上山。袁喜旺是負責保障的。行動是在深夜進行。然而行進快一半時,敵人的照明彈突然亮起,墨黑的天空頓如白晝,他們暴露了。頓時,炮槍齊發,彈道發出的光亮如密集的雨絲劃過,沒容袁喜旺細看,一個身影已把他撲倒在地壓在身下,是保護他的士兵。等交火稍有喘息,他好容易抬頭顧看四周,硝煙之下,那些身揹各類供給的戰士和挑夫都不見了,地上到處散落着被打炸的罐頭壓縮餅乾,癟了的水袋。他一下着急了,試圖起身,才覺得身上好重,一聳之下,身上的人仰面翻滾下來,戰士已犧牲。袁喜旺後背胳臂都受了傷,如果沒有戰士保護,犧牲的肯定是他。等到他們的人找到,繼續前行把供給送到,已有九名戰士兩名挑夫犧牲。袁喜旺在這次任務中榮立二等功。

參戰回來第二年,袁喜旺就轉業回了老家,到公安局的巡邏警察大隊當了副隊長。要是沒有幾年後在當地頗為著名的「12.5」大案,以袁喜旺的臭脾氣,一直混不出頭。這次大案讓袁喜旺當了公安局的副局長。說是副局長,卻排位老末,分管的一項工作居然有內部農場。一幹七八年,陪走了兩任局長,底下和領導近乎的愛「溝通」的,都升了。

袁喜旺一說到自己這段經歷,聲音不自覺地高亢。「老子就不鳥他們,哪怕自己難受死!我沒事幹,就去農場看瓜地守魚塘,和一幫在那裡幹活的農民聊天,成了朋友。有一次,我在魚塘那邊呆了快一個禮拜才回去。也算老天開眼,碰上了轟動全國的涉毒涉槍案,也該那崔氏兄弟犯我手裡。負責工作的老桂剛開刀在醫院,其他人也不出活,領導壓力大啊,急的上火罵人。就把我拉出來頂上。我真感謝我底下那幫兄弟,整整四十天,都快被我累瘋了,終於抓獲。媽的,救人質那天,老子第一個衝上去,連防彈衣都沒顧上穿。後來有記者問,那一刻我想到危險嗎?危險?當過兵上過戰場的人壓根不會去想危險是甚麼!」袁喜旺似乎完全沉浸在現場緊急氛圍中,右手拿着空酒杯不停揮動,張德勝把他的杯子斟滿。

「你這個局長還記得吳偉龍嗎?」張德勝說的這個人袁喜旺當然記得。那是和他一起執行任務的一個第二年兵,據說摳門至極,家裡寄給他的奶糖,他藏着,一直到發黏化了,結成餅樣,他也不給戰友吃。連裡沒人愛理他。他還有一毛病,愛哭,上前線沒少哭鼻子。一次打會攻,他前面的戰士被榴彈炮擊中犧牲,大腿被炸飛,飛濺的血肉濺了他一臉一身,他頓時哭起來,閉着眼還在往前衝,可聲量卻慘厲如女人。氣得跟在後面的班長飛起一腳,把他踹翻在地,罵道:再哭,老子槍斃你信不?估計是嚇狠了,後來他一路打着嗝完成戰鬥,四天不停。從此「慫兵蛋子」的外號就跟着他,甩也甩不掉。那次和袁喜旺執行任務中,路遇敵人一個隱蔽火力點,端掉後,袁喜旺想冒險去找些食物藥品,彌補之前的損失。敵人總在入口處佈上線雷或者地雷,他們進入心切,處理了三處,以為沒了。哪想到袁喜旺剛要邁腳,跟在後面的吳偉龍大喊一聲,驚的袁喜旺縮了腳,被吳偉龍推倒,緊接着一聲悶響,縱身一躍的吳偉龍還是被炸傷。這個救命恩人,令袁喜旺從此刮目。他養好傷後,被送到一個炮院上學,提幹調動,轉業地方,兩人漸漸聯繫少了。不過聽說,他工作能力很強,發展很好,當上了交通局長。

「他前段被紀委帶走,聽說涉及資金八千萬,其他甚麼包養情婦權錢交易這些都不用說了。移交司法只是時間問題。」驚訝的表情在幾個人臉上轉瞬即逝,似乎也不突然。但表情凝重,又有些無奈。「他那個位置能有這樣的事,不出奇!」顧學進紥實地靠在高背椅上,抱着雙臂。

「這個慫兵。」袁喜旺小聲嘀咕着,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老張,能聯繫上他家嗎?」見張德勝搖頭,「聽說他老婆也被帶走了!」「我還去想辦法聯繫上。風光時,咱們可以離得遠點,落難了,該是雪中送炭。他的女兒好像比我家的小不少,不知道工作沒有。唉!當年要不是他,我就進了麻栗坡了。」
何守業自己斟上一杯酒,灌下去。沒有說話。他想到自己。當時雖知道自己屬於提升人選,從資歷、工作能力成績都還是很有優勢,但他並不踏實。才幹這東西看怎麼說,每個人

都可以有一套評判標準。也不是沒有人提醒過要走動打點,但自己想了又想,甚至老婆都去銀行辦了卡,臨了,他還是放棄了。終是邁不過這道坎。不管是不是那塊料,但文人那點子清高始終是嵌進骨縫裡的,去不掉。罷罷罷,不想也罷。

何守業出神這會兒,其他幾個人聊得正熱乎。從吳偉龍的老婆孩子說到男人要娶甚麼樣的老婆。顧學進無限感慨道,我還差一年多,就該下了。對未來沒甚麼奢望。臨近到點,我突然很珍惜這個位置,想工作想這些老幹部的事,我必須承認比過去還要盡心。幹休所的老唐幾年前去世,過年前我去他家看看,慰問家屬。他老伴也都要八十歲了,沒想到一進家,就看到老太太在忙着做飯,桌上瓶瓶罐罐擺滿了,是各種雜糧。最顯眼的是個食物粉碎機,買來的食材一一分類打碎,配在一起熬成粥。很費事。我們看看時間,根本不到飯點,以為老太太講究養生。老太太告訴我,她一天要做三次飯,分五到六次吃。但不是自己吃,是給兒子。後來我才知道,老太太的小兒子病了,骨頭脆弱,一般的行走都會引起骨折,無法上班,治療的辦法有限,成天坐在輪椅上。去年又發了腦溢血,人只能臥牀。這樣一來,身體各項功能減退,飲食上要求特別精細。兒子很早離婚,一直和母親住。保姆太貴,負擔不起。她只請了鐘點工,每天負責推兒子出去曬太陽。她就負責買菜做飯,每月兩次帶兒子去醫院。我問她大兒子能分擔些嗎?她說大兒子在外地,普通工薪,自保不讓她操心就很滿足。我很疑惑,說為甚麼此前沒聽唐老提起,唐老去世後我們問有何困難,也不見說。如果知道,總可以申請些補助,解決不來大問題,補貼一點總是好的。唐老是幹休所最愛提意見的人,人稱「意見唐」。幾乎每任領導見了他都躲。他提意見的主攻方向都是針對幹休所的建設,領導的修為這類,領導們都認為他老腦筋,愛管閒事。老
太太說,沒甚麼需要說的。組織上該為老幹部做的,老唐已經享受到。剩下的這些,關上門都是自家的事,再多說,就是題外話。

送我出門時,老太太滿臉流溢的都是謝意,看得出她由衷的。從她身上看不出苦楚悲涼。老太太也曾經當過兵,瘦小的身材,頭髮銀白,穿戴收拾很利索。背有些駝了,卻盡量保持挺立。皺紋如蛛網的臉上,霧着的眼睛中目光透亮。一直還在懇請我,這些家事不要再讓更多的人瞭解。我請老人家保重身體。她爽快地笑,說會的,就是為了兒子她也會爭取多活。握着她枯瘦毛燥的手,溫暖有力。那一刻,我是如此自責和慚愧。

「明事理,知進退。這幾個字說起來簡單,做到不容易。」張德勝發出感慨。「大家都對我當年為何要突然離開部隊充滿疑問,說啥的都有。我誰也不想解釋。剛才大家又再問,我還是沒打算說。可剛剛聽了學進的話,我想說說就說說吧!」張德勝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咬着下嘴唇沉吟了一下,又斟上一杯酒,喝了,這才慢慢開了腔。

「我一直很順利,心氣也高。到首長身邊後,認識的人多了,見識接觸面都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語。但我做事無論對上對下對內對外一直非常謹慎。記得有次好像是首長和他的一個老戰友私人聊天,有個急電要請示,在門外無意聽到一句,小張不錯,素質好,更重要的是沒變化。我並不知他們說的是誰,說的是甚麼話題。但能感覺到,首長對我越來越信任。後來,我到一四五師當副政委,雖然知道不是首長明面舉薦的,但徵求他意見時,首長表示非常支持。說是副政委,但明顯是要接政委班的。去報到前,首長專門請我吃飯,為我送別。那天就首長一家,沒其他人。除了廚師做的,首長夫人還專門做了兩道菜。那天的氛圍直到現在想起,還覺得溫暖。菜是家常的,話也是家常的,沒談工作,沒提要求,但甚麼全有了。這麼些年來,首長於我不僅是首長和秘書的工作關係,還有類似父子般 的情感。當秘書以來,我非常嚴苛地選擇朋友,真正算得上鐵杆關係的只有三兩個,而且來往並不頻繁。副政委幹了一年,如願提成政委。我很快發現,無論我怎麼做,做好做壞,我的身份只有一個,首長秘書。別的,別人都不承認。大家都捧着我,圍在我身邊的人不少,都期望我能在首長面前替他美言,有所關照。這些人情往來,場面上的話突然在有一天令我非常厭倦。我開始寫寫小說,以筆名發出。沒想到,有一個被一個導演看中,居然要改成電影。但官場仕途對一個男人來講,還是頗具吸引力的。那一兩年我睡覺很少,除了工作,晚上回家就爬格子。我遊走在兩重身份之中,只是寫作的身份是秘密的。兩年後,首長到齡,準備休息。那中間大半年的時間,發生了很多微妙的事情。先是有領導暗示,說有前途的都往京城跑,謀個職位不僅前程遠大,而且對家庭也好。說我也可以試試。我說本人沒這個想法,人家又說,可以幫忙引薦。我就明白,我在這個位置可能已影響到某些人了。後來,冷清了已有好一段的周圍,又開始熱鬧了。據說首長走,按照慣例可以推薦一個。」

張德勝講到這裡,把左手食指翹着,晃動了很久。

「居然,連我最好的朋友也找到我,我能理解,他最後一搏了,一個位置對他挺重要。記得那幾天晚飯後,我們倆就繞着江邊散步。他說的多,我說的少。終於,我忍不住了,第一次向首長開了口。首長沒表態,也沒說更多,拉了幾句家常,問問我的情況。關於我自己,我甚麼也沒說。後來,就聽朋友說,幹部部門去考核了。很多人都知道他要去哪裡,甚至說得很玄乎。我心裡又驚又氣,問他是哪裡的風聲?他一再解釋說不知道。一副百口難辯的樣子,說多年的朋友,你還不瞭解我嗎?我當然瞭解,於是有了隱隱的擔心。這件事雷聲大,雨點小,很快沒有了下文。到正式任命時,不是他!理由是超齡一月。又有消息傳來,說有告狀信。等組織去核實調查,結論是查無此事。但一切都風飄霧散。我去向首長報告此事,那天首長只是聽,不說話。我心裡揪得慌,就準備告辭。沒想到,首長留我在家吃晚飯。那天陪他吃飯的只有我。飯很簡單,兩三個小菜。首長的更簡單,就是一個雜糧菜團子,清清的一碗小米湯。他一點點抿着嚼着,認真地喝着米湯,完全一副老人的樣子。屋裡只有筷子與碗碰觸的聲音,還有嘴巴咀嚼食物的聲音。屋外下着小雨,撲簌簌地聲音讓我心亂如蔴。告辭時,首長只說了一句:人是會變的,要懂得進退。出了門,我在雨裡走了很久。心裡那種痛啊!臉上也搞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一天,幹部部門的領導找我,說總部有調動意向,徵求我個人意見。隨後就開始祝賀恭喜。我很認真地聽他講完,便從口袋裡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病歷本,診斷證明,請求離開現職的報告,遞到那個人手上。對方一臉驚詫。手上茶水杯也抖了一下,潑出一些在衣褲上,病歷本上也濺了幾滴。

回想起來,真像一場夢!上個月,我的電影首映。之前,我專門請早已休息回京的首長看了一下。首長看後,拉着我的手說,耽誤你那麼多年,委屈你了!我知道他想說甚麼。」

包間裡靜默了好一陣。

那天晚上,四個年紀不輕的男人都是酩酊大醉,茅台好酒,不吐不睡。大家嘴裡唱着歌,先是含糊不清的,後來居然唱得很整齊,咬字也越發清晰,惹得服務員來查看,笑了。那歌詞分明是: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着祖國的大地,背負着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當幾個人被會所的代駕司機送到家的時候,何守業的微信裡已有了這樣的消息:梁結論已出,抑鬱症!補開追悼會。

吃早飯時,老婆又開始叨叨,說最近老做嚇人的夢,血呼拉撒的。又問何守業睡得如何。何守業認真回想了一下,居然有些慚愧,因為這些天他的睡眠質量出奇高。便說,無夢。此言一出,他立刻記起來,很多年前的《八一文藝》上,登過老梁的一組詩歌,能看出作者不俗的創作實力。

趙雁,祖籍浙江紹興,生長於西北軍營。現服務於中國太空人科研訓練中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十五屆、二十四屆高研班學員。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若干。創作有長篇紀實文學《中國飛天夢》《鐵打的營盤》《第一視角》《看清你的眼睛》等,《中國飛天夢》被總政治部列為強軍建軍十部優秀作品之一。另有散文集《另起一行》、小說集《暮色中的微笑》等面世,作品見諸《中國作家》、《十月》《當代》《解放軍文藝》《小說界》《青年文學》、《神劍》、《西南軍事文學》《北京文學》《廣州文藝》等文學刊物,發表作品二百多萬字,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北京青年報》、北京人民廣播電台等報刊及年度選本選載連載。作品曾獲解放軍文藝獎、冰心散文獎、飛天文學獎等。撰寫的電視紀錄片《再上太空》被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和電視紀錄片學會評為2006年度十優作品。《太空兄弟連》被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和電視紀錄片學會評為2008年度十佳作品。參加電視專題片《飛天之路》《太空英雄》的文字撰寫工作,獲得國家和軍隊多個獎項。《飛天之路》獲2008年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出版有長篇小說《第四級火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