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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 亮 : 暮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2月號總第386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葛亮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

我將膝蓋上的毯子擱到一邊,站起身。踉蹌了一下。腳一直是個彆扭的姿勢,麻木了。

我撐着椅子的把手,使勁抖動身體。抖着抖着,覺得腿上的血慢慢熱起來。

外面響起了敲門聲,節奏輕緩。我知道,是柯本太太。我聽見她拿起鑰匙的聲音。鑰匙彼此碰撞,悉悉簌簌。柯本太太掩上了門,然後會將鑰匙放在門口的牛奶箱裡。我聽見她的高跟鞋,在木樓梯上碰擊,一級一級,像鼓點。是玩累的孩子手中的撥浪鼓,有氣無力。遠了,消失在樓下的大門口。我聽得見。我老了,可是不聾。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廚房裡應該擺着一盤切好的火雞片,一些洋蔥圈。或許還有小半瓶的雪利酒。那是昨天喝剩下的,柯本太太不允許家裡有宿醉的男人。但是,她總是對我格外開恩。好吧,我應該起來。用這些盡可能地填飽肚子。最近有些胃氣,消化總還是需要一段時間。不能吃得太晚,否則午夜時會很難受。

我用手杖將臥室的門支開,打了個噴嚏,玫瑰花的味道。柯本太太很愛這種味道濃烈的空氣清新劑。我揉揉鼻子。走進廚房,除了吃的,餐檯上還有一份晚報。爐子上坐着湯,有熱氣。

坐下吃了一會兒,幾杯酒下肚。覺得身體暖和起來了。我倒了另一杯,半滿,放在對面。盯着那杯酒。酒裡有殘餘的氣泡,很小的那種,冒上來。我愣了愣神,目光還是落在了那隻包裹上。

黑色的,用塑膠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裹。在那裡已經擺放了一個星期。柯本太太說,當你願意的時候,再打開。

我吸一口氣,閉上眼,很久後睜開了。我摸索着,打開了近旁的抽屜,拿出一把裁紙刀。

包裹並不重,塑膠紙觸手的涼。貼着淡藍色回函籤,陌生的字,我的名字和地址。尤金.路德。字體已經很少見了,copperplate。落款地址的末尾,寫着「香港」。

我只覺得眼角發澀,是酒勁兒上來了吧。我取下花鏡,在太陽穴上按了一按。覺得好些的時候,終於慢慢舉起刀,戳進了包裹的縫隙裡。

裡面是一隻木頭盒子。

並不是郵政局的那種原木盒子。盒蓋上包裹着一層絲織物,摸上去輕薄柔軟。有圖案,灰撲撲的看不清。我將盒子放在桌子上,燈底下,錯落星星點點的光。

嘴唇發乾,我舔一舔,掀開了盒蓋。

半個小時後,我翻到那本筆記本,覺出手指略微不聽使喚。座鐘響了一聲。提醒我吃藥的時間到了。

做完了應該做的事,似乎重新有了氣力。我輕輕解開筆記本上的繩結,封面上是很粗糙的牛皮,在指甲的摩擦下發出沙沙的聲音。在繩結鬆弛的剎那,筆記本的紙頁間有東西次第落下來。

我愣一愣神,將這些東西撿起來。兩張照片,是他母親和外甥的。一張門票,已經摺了角,時間標識着1992年。上面印着一座巍峨的宮殿,金頂紅牆。顏色艷麗得過分,有些失真。

我打開了封面,扉頁上是他的名字,多恩.路德。

闔上了筆記本。望向窗戶外頭,天黑透了。路燈的光很微弱,也很遠。

我將手指,順着那名字的筆畫一筆一筆地描畫過去。寫得很堅硬,好像他沉默時候的下巴輪廓。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那個電郵地址。

這個郵件地址孤零零地懸在下一頁上。紙頁沾過水,上面有焦褐色的氤氳的痕迹,或許是紅茶的茶漬。受了潮,紙頁背面的字迹,也洇出來。我翻過一頁去,密密麻麻寫着我不認識的方塊字。這是中國字,多恩寫的。我看不懂,但並不覺得他寫得十分好。因為筆畫上的彎曲和遲疑。多恩從小就是個果斷的孩子,這會反映在他的筆迹上。然而,這些字寫得不夠自信。我一頁頁地翻過去,每一頁都是這樣的字,還有一些圖案。其中一張,雖然是粗略的示意圖,還是辨認出是一台很大的機器。我未見過的,結構繁複的機器,和它部分零件的標註。

最後的幾頁,他的中文字漸漸流利了。仍然方頭方腦,但是有力堅定,如同寫自己的名字。

我翻回去,目光在那個郵件地址上停駐。 

我開始發愣,眼前浮現出多恩的臉。儘管有些模糊。但是,濃重的眉目是我們家的遺傳。灰色的眼睛來自他母親,是我所不滿意的地方。因為這樣的眼睛,看上去優柔而不穩定。好在他的下巴彌補了這個缺憾。

字迹是他的,孤零零地懸在一頁上。沒有任何旁註,名字,日期,地點。

想到這裡,我覺出自己額頭,微微泛起熱度。這熱度在太陽穴鼓動了一下,很突兀地擊打了我的眉骨。我感到雙眼一陣發痠,潮濕模糊。

在一個小時後,我打開電腦,輸入了這個地址,開始寫一封郵件。

親愛的S:

請允許我這樣稱呼您。很抱歉,沒有稱您為先生或者女士,因為我無法確認您的性別。

我在多恩的遺物裡,發現了一本筆記本,上面有您的電郵地址。

冒昧地寫這封信,是想瞭解他在中國這幾年的生活。說來慚愧,我竟然對此一無所知。我想,或許可以獲得您的幫助。請放心,我並非在痛苦裡無法自拔的人。我是個軍人,看了太多的生死。不用擔心您任何的言辭會觸痛我。

最後請原諒,我並不會中文,希望我的信沒有給您的閱讀造成困擾。

等待您的回覆。

                                                  您的忠實的

                                                  尤金.路德

我檢查了語法,嘆一口氣,然後點下了發送鍵。

第二天,在吃晚飯的時候,我告訴了柯本太太我所做的事。她似乎不以為意。她站起來對我說,她在一本烹飪書上看到,燴牛尾接近燉爛時,可以盡可能放更多的紅酒,對防治心腦血管硬化有好的效果,她決定試一試。

我不知道,期待對於人的意義。即使像我這樣老的人,似乎應該雲淡風輕。在以下的一個星期裡,每當電腦提示有新的郵件,我都會在不經意間迅速地打開。這些郵件,多半是房地產商的廣告。煤氣費的月結單通知,或者在附近大學舉辦的保健講座告示。也有一些是詹姆士發來的,這傢伙是同袍裡最不知道疲倦的人。總是發給我們各種笑話和網絡上蒐集來的視頻。有些視頻有小小的色情意味,對於我們這些老傢伙,至多意會,心有餘而力不足。

然而,我發出的那封郵件,沒有回覆。在後來的一個月裡,我又精心地挑選時間,陸續發過幾次。是的,挑選時間,我甚至考慮到了時差。我想,沒有誰樂意在凌晨被一個討厭的老頭叨擾,如果對方也有新郵件的自動提示。然而,我沒有得到回覆。

或許,我應該換一個信箱,我想。聽說,中國是一個對網絡嚴密監控的國家。不排除我的郵件被對方的系統遮罩。

我打開那個許久未有用過的信箱。這個信箱,最後一封寄出的郵件,是在退休的最後一天,我發給公司和同事們的感謝信。感謝他們為我舉辦了一個體面的歡送派對。我禁不住瀏覽了以往收到的信件,包括那些乾巴巴的公文。揣度自己當時行文的語氣和節奏。我不知道退休是否是一條分水嶺,但在此之前,我的確未意識到自己的年紀,看電視時,已經需要裹條毛毯在膝蓋上。那些壞日子,好日子,時好時壞的日子,都是有了年紀之前的事。這些事情,與現時的我彷彿已關聯淡薄。回想起來,像是在遠遠地看別人的生活。

我開了一個新郵件介面,輸入位址,將之前寫的郵件黏貼到上面。

在我將要發出去之前,我想起了這個郵箱的某個功能。我先點下了一個按鈕。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系統提醒郵件。顯示我的信,已經被對方打開並閱讀。 

我笑一笑,長舒一口氣。

黃昏的時候,我將在退休派對上穿的那身西裝找出來,在不錯的陽光底下拍打一番,又仔細熨燙了一下。柯本太太看我拿着熨斗的樣子有些氣喘,提出要幫忙。但被我謝絕了。她嘟嘟囔囔地說,我兒子的婚禮在兩個月之後,您不用這麼早就準備好。

我將西裝掛好,瞇着眼睛看一看。這套藏青色的毛料西裝,現在穿起來恐怕不是很合適,因為我瘦了許多。不過它是出自好裁縫的手,維拉街上大概只有平克頓先生一個人還能做這種式樣莊重的款式。不過他已經在去年腦溢血去世,比我先走一步。好手藝也給他帶到墳墓去了。

晚上,我在沙發上小睡了一覺。醒來精神頭很好,於是打開電腦,開始寫另一封信。

親愛的S:

這封信,也許比之前的更為唐突。因為,我想您已經讀到了我的信,但是出於某種考慮,沒有回覆。我一如既往地寫給您,希望您不會介意。在我這個年紀,做一件事情之前,多半會比很多人想得更多。自以為深思熟慮的結果,依然是去做。因為,我很清楚,如果現在不做,或許就沒有了機會。

就像我過去的大半生,很多事,總覺將來有太多時間去做。但是一拖再拖,歲月蹉跎。現如今再想去彌補,已經不敢奢望了。

我不知道你是誰。即使最初好奇,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我的兒子以及他的事情,如果成為我們彼此不想觸碰的部分。那麼他的父親,便更是無關緊要。

我想,或許無關緊要,會讓我們的關係,變得輕鬆一點。那麼,我的郵件,可視為一份廣告。或者,那些隨意發到你信箱的不知來源的東西。當然,我寄出的不是病毒,雖然它可能並不比一封垃圾郵件高明。我只想說,它真的不重要。

這些鋪墊,無非是因為我想說說我自己的事情。我叫尤金,一個足夠老的老頭。你可以暫時忘記我的姓氏,如果它會引起和我兒子有關的聯想。活到這把年紀,我其實很想找個人,說說我過去的事情。你知道,對於熟人,我總是羞於開口。怕引起不耐煩和憐憫。然而你不同,咱們徹底不認識。不是嗎?

所以,我想說說這些。儘管我要冒個風險,因為自己的無趣和囉嗦,而被你拉進黑名單。而在這之前,我還是想要說說。

那麼,讓我想想,從哪兒說起。人們常說,往事歷歷在目,對我可遠遠談不上。我的記性很有限,那麼就從我最記得的部分開始。

讓我從1947年開始說起吧。那一年我加入了皇家海軍。這是個不錯的時間點。圍繞它我可以回憶起不少前後的事。

我還清楚記得徵兵時的場景,所有的年輕人,都聚集在位於肯特郡的市政廳隔壁的招募大廳裡。皇家海軍已經有了幾百年的歷史,在我生活的小縣城,每年的招募都是盛事。對大多數普通家庭而言,即使海軍水手賺得不多,也足以餬口。我當時才十五歲。站在我旁邊的男孩叫凱,他腳下墊了四本書,才勉強夠了招募的身高線,居然被錄取了。我自然也被錄取,從此開始了長達三十六年的海軍生涯。

我是家裡的獨子。入伍那天早晨,我跟父母親告了個別。父親當時四十四歲,母親四十一歲。我們住在我祖父母的房子裡。這幢簡陋的房子建在山邊,房子後部靠山處有三層,前面卻只有兩層,房間都很小,而且沒有浴室。

靠山還有另一幢房子,已經空了。關於這一年,其實沒有甚麼好說的。如果有,就是我們的鄰居查理大爺死了。他的老狗漢斯也不知道跑去了哪裡。查理是凍死的。那一年整個歐洲,都冷得像冰窖。二戰後的第二個冬天。德國有很多爛棉絮一樣的城市,暖氣、水、電甚麼都沒有。寒潮來了,老人們只有等死。我還記得,最冷的一月份,零下二十度,他媽的。原諒我,在表示心情方面,髒話總是言簡意賅。我們這裡也未好到哪裡去。香港也會這麼冷麼,或許會,從緯度上來說,原諒我對你的國家實在不太瞭解。我祖母說,上次歐洲這麼冷的時候,她還是個姑娘。在我的記憶裡,那年不停地下雪,雪下到六七米厚。馬路和鐵路都被封鎖,對,我有印象,是那種發射熱空氣的大炮,用來清理鐵路上的積雪。
經常大面積地停電,蠟燭和煤氣燈變得很搶手。停電的日子裡,一到晚上,沒有別的可做,只有全家依偎在一塊睡覺。老查理,就是睡死過去的。幾天後才被發現,聽說嘴唇凍得青紫。

如果說還有甚麼事,或許就是整個世界的寒潮。冷戰是那年開始的。

好吧,我在冷戰那年離開了家。在此之前,我似乎沒有過少年時代。或者說,從童年一下子就跨越到了青年。除了戰爭的消息,那些年過得太千篇一律了,包括我的童年,似是而非,也沒有甚麼特別不愉快的記憶。現在想起來,我其實缺乏軍人的基因,小時候很膽小羞澀,還常被我的舅舅山姆嘲弄。

至於我的家庭,也說不上甚麼特別難忘的。1931年的大蕭條到1939年的二戰期間,我父母的生活很簡單。父親在大蕭條中失業了,母親節衣縮食,勤儉持家。

二戰開始後,一切才都變了。父親立刻被徵召入伍,儘管以他的年紀,上前線的確太老了。我記得一開始他就把牙都拔了,這就是那時我們國家的健康狀況。他加入了皇家空軍,由於之前在好幾個工程裡做過工,算是有些經驗,他被派去建設機場,一直追隨盟軍,從法國到德國。

拜他老人家所賜,我的母親開始有了一點錢花。我們常常下午去看電影,儘管看甚麼總是她說的算。不誇張的說,慧雲李是我第一個夢中情人,貓一樣的綠眼睛。聽我一個老夥計說,她在香港也有些名氣,是真的嗎?

我們還住在自己的宅子裡,不過因為害怕德國人空襲,後來被疏散到鄉下。沒甚麼值得抱怨的。那裡的空氣清新,我的學上得也不錯,學費還很便宜。

回到鎮上,我參加了十一年級的考試,以決定我是參加皇家空軍或者海軍,還是成為造船廠的技工。我被挑選為加入海軍,或者說,其實是受了影響決定加入海軍。我這麼說,是因為我舅舅是海軍的一個小軍官,在家裡已經算是個人物了,備受尊重。不幸的是,有次他喝醉了酒,在教堂的公墓上撒尿,把自己的好名聲給毀了。可憐的老山姆,自作孽 。儘管如此,他還是從海軍領到了退休金,並隨後加入了退役軍官辦公室。

我穿着父親交給我的新雨衣和棕色鞋櫈上了列車,奔赴入伍之程。

對不起,S,人老了總是囉嗦些。連我都驚異於自己的滔滔不絕。其實,又有誰會關心這些流水賬呢。我曾嘗試過,說給多恩聽。這小子,總是一臉的不耐煩。可是,我知道他背着我問過她媽媽。我們的父子關係,的確談不上親密。還好有海倫向我通風報信。我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長大的。我的海倫,估計現在正在天堂裡彈豎琴。過些年,我就會站在身邊唸十四行詩了。這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場景了。抱歉,我又說起了多恩。我不說了,不說了。

你的忠實的

 老尤金

2006年12月12日

葛亮 ,香港大學畢業,中文系博士,現任教於香港浸會大學。文字發表於兩岸三地。著有《朱雀》、《七聲》、《謎鴉》、《相忘江湖的魚》、《繪色》、《北鳶》等。曾獲香港藝術發展獎、首屆香港書獎、台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台灣麥田「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亞洲週刊2009年華文十大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