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劉荒田 : 三藩市的手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2月號總第386期

子欄目:「一線通──手機」專輯

作者名:劉荒田

其一,「奇蹟」

我離開三藩市以後,用了十年有餘的美國手機號取消了。最近回來,換了新的手機號。別以為藍天依舊,平靜依舊的人間一如既往地平淡,手機號也無端生出奇蹟來。這不,一位三藩市的朋友給我發來電郵,咋咋呼呼一番:不得了!活見鬼!我撥打你原來的舊手機號,先是一個說英語的女孩接聽,我以為是你女兒,我說找劉先生。她說稍等。在電話我聽到一個男人打着咳嗽,似乎是從洗手間踱出來的,他接過手機,和我對話。我打招呼,用的是廣東話:「荒田,甚麼時候回來的?」他以普通話回答我。我暗想怪了,我的老友劉荒田是廣東人,和我用廣東話交談了足足十五年,何以回一趟中國,就連粵語也拋棄了呢?我懷疑起來,問:「你真是劉荒田?」「怎麼不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會不會是同音?」「我啊?劉邦的劉,荒廢、荒誕的荒,田野的田。」我想,劉荒田停用的手機號,居然被一個叫「劉荒田」的中國人用上了!我不死心,用只有你我能明白的台山方言說了一句話。對方說,我聽不懂。於是,他驚呼:「我是做夢嗎?」對方冷笑着說:「你是做噩夢!」把手機掛了。

老友把經過說完,兩人哈哈大笑。我猶豫了一陣,終於鼓起勇氣,撥打另一位「劉荒田」的手機號。詞兒已準備好了,如果彼「劉荒田」問我所為何來,我就說,為了道歉,由於你用了我過去的手機號,我的朋友很可能不止一次地來電,使閣下無端受擾。接聽的是女孩子,我一說「找劉先生」,她以英語甩下一句:「錯號!」掛斷了。

冷靜地思考,在華裔佔總人口七分之一的三藩市,停用的手機號被手機公司分配給下一個用戶,而該用戶竟是同胞,機率應低於百分之十。該新用戶還是中國男人,中年以上,姓劉,符合這三條,比率應低於百分之零點一;若連名字也不打折扣地重疊,那就不可思議了。較為合理的解釋是:這位北方人,接到找「劉荒田」的電話已多次,要麼生氣了,要麼生性詼諧,而碰巧那天吃飽了給撐着,便和我的老朋友開個玩笑。他並非「劉荒田」,冒名頂替僅僅為了好玩。還好他宅心仁厚,沒給我的多位朋友發佈和「劉荒田」有關的虛假消息,諸如劉荒田在國內被捕,被驅逐出境之類。

那天,和朋友議論過這一奇蹟的晚上,居然夢見一個六旬老者,我在中國大陸時,他和老妻過去是公務員,退休以後一起從黃河岸邊的城市來到三藩市,給在加州大學生物學讀三年級的女兒當陪讀。他和寫作無緣,每天買一份中文報紙,偶然讀到署名「劉荒田」的狗屁文章,毫無所感,不是他寫的,無非是名字相同,一如一個百萬人口的城市起碼有一百個張偉、王軍一般,三藩市出現多一個「劉荒田」有甚麼稀奇?最近,二十多名說中國話的人來電,找的是「劉荒田」,他都不認識。兩位操英語的人要和他通話,他聽不懂,由女兒接,原來是國稅局和法庭的人,前者要查他的稅,後者乾脆宣稱,鑒於「劉荒田」多次被選為陪審團候選人,卻沒有一次到場,按照法律,如果不舉出充分的理由,劉荒田將被罰款乃至被判坐牢。女兒給他翻譯以後,嚇得他冷汗直流。我後來知道此事,卻幸災樂禍地冷笑,誰叫你用了我的名字!

其二,巴士上的手機聲

午前,登上巴士。車內乘客不多也不少,座位全滿,有幾個年輕力強者站着。於巴士而言,可算最佳狀態――能力獲得恰到好處的發揮。老天爺保祐,我可不願出現任何非常事件,小至扒手被抓,大至撞車,撞上行人,誠然是刻板日子的重口味調味料,但都足以把清興全敗掉。

車到站,乘客上上下下。繼續開,上坡下坡,乘客隨着制動器俯仰。對面雙人椅上,一位女士落座。向天發誓,如果不發生一樁小然而礙事的事,不可能有人看她多一眼。短髮,臉色黧黑,笑起來露出三枚金牙,舊夾克,鄉下女子進城才戴的老舊圍巾上,泛白的碎花近於模糊。球鞋。我猜是當護理工的,歲數在五十至五十五之間。她馬上成為眾人注目的名人,為了打手機的緣故。

美國的公共交通工具上,大家要麼發呆,要麼看書讀報,要麼刷手機屏。雖不排除聊天,但聲音很小。偶爾有人打電話,但時間短促。中國繡像小說裡常見的套話――「一X無話」,用在這裡,稱作「一路無話」,一般是恰切的。她是唯一對着手機大聲說話的。「喂,有沒有掛住我?哼,前幾天上茶樓幹嘛漏掉我?」這是和閨蜜。「哈羅,請問我供屋的利息可以扣稅嗎?」那是和會計師。「苦瓜買了?今晚拿來炒排骨。」這是和在家的老公。「哪有你這麼好彩,多贏幾鋪,我現在去上班……」一路有「話」,除了一個打進來的電話,都是她取主動。明白她的動機,坐着,沒刷手機屏的本領,讀書的條件,連「發呆」也不大會(我發現,「想入非非」並非誰都辦得到,因需要前提――不但喜歡想,而且有值得想的心事),只好打電話。這樣的高聲,在國內的交通工具裡面習以為常,尤其是地鐵車廂,動不動成了噪音總匯,人間隱私差不多都能聽到。但在這裡,成了大問題。我看到好些人抬頭,給她投出抗議的,厭惡的乃至忍無可忍的目光。然而,沒有人出面干預。

hk_c_劉荒田襯圖.jpg


我被她吵得心亂如蔴,真想走過去,悄聲勸阻。可是,這樣做,成功率低於百分之十,較大的可能反而是挨她一頓訓:「這老人家是不是多事了點?礙你甚麼啦?……」從前中國的公開場所貼公告,開列禁止做的事之後,加一句「面斥不雅」。可見在糾正的同時,如何顧及被批評者的體面,是大學問。那麼,換個策略,以幽默出之,如小聲央求她:「我昨天一夜沒睡,能不能行個方便,讓我打個瞌睡?」或者遞一張字條,上面開列低聲說話或不說話的必要,如尊重別人,體現風度。但她可能說手頭沒老花眼鏡,看不清。再橫一點,罵我老不正經,試圖勾引怎麼辦?而最大的麻煩,恐怕是她壓根兒不曉得這是禁忌。一如過街時橫飛的痰,來自自由吐痰一個甲子的資深男士。最後,我只好下車躲避。

想起一句應世老話:逢場作戲。「作」要自己上場表演,「戲」裡須身體力行唱做唸打,何如「逢場看戲」?反正,這等小瑕疵,糾正人家既難,一肚皮不高興只會傷及自己,對世風毫無裨益,那就「看」吧!「外行看熱鬧」一般「看」,「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一般「看」。她不可能永遠頑固,總歸有一天,在巴士上對着高聲嚷一通以後,發現四周一片冷寂,感到怪怪的,遂反省,知道自己入鄉不隨俗,出盡洋相。

劉荒田,1948年出生於「中國第一僑鄉」廣東台山。早年當知青,在鄉村教書,1980年移居美國。創作生涯始於新詩,近十年來鍾情散文隨筆,一發不可收,集海外二十餘年人生體驗,寫新舊移民生存滄桑,現任舊金山「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