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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 輝 : 從手機進化史到無用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2月號總第386期

子欄目:「一線通──手機」專輯

作者名:葉輝

1

當智能手機不再僅僅是一部「流動」的電話,當大街小巷、地鐵車廂裡都是「低頭族」,當每天都有大量信息(facebookTwitterWhatsApp)紛紛湧進手中的小屏幕,那就不妨停下來想想,曾幾何時,手機已不僅僅是通訊工具,更是一種不斷改變城市人生活及思維方式的文化現象――打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現代城市居民的生活簡史其實就是一頁「手機進化史」,只有一頁,不必翻頁。

時代太匆忙了,智能手機的時代更匆忙――話說四十多年前,摩托羅拉(Motorola)工程師馬田.庫珀(Martin Cooper)在人類歷史上首次使用手機打了一通電話,打給貝爾實驗室(Bell Labs)的祖爾.恩格爾(Joel Engel),手機從此就不斷在撰寫全球演進史,轉眼間就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如果世人能夠忙裡偷閒半天,不妨將被遺棄的手機都找出來,然後使用智能手機拍照,那樣的照片排列出來就有如連環圖,恰似不勝欷歔的現代人生活簡史,亦即每一個人的「手機進化史」――那些MotorolaEricssonNokia乃至一大堆忘了名字的山寨貨,說來就像地方戲曲所說的「細認前朝事」了;智能手機早已不再是一部「流動」電話,而是隨身的微電腦,不斷改變現代人的閱讀、觀看乃至思維模式――由「微小說」到「微電影」,俱盡在小小的屏幕裡靜靜起革命。

日本有一位「尼姑作家」,名叫瀨戶內寂聽,她在八十六歲高齡之時創作第一部手機小說《明天的彩虹》,曾有三百多萬「讀者」下載;美國作家巴利.約克魯(Barry Yourgrau)則是唯一受邀進軍日本、創作手機小說的外國作家,他說:「正如活地阿倫(Woody Allen)對所有喜劇創作的忠告那樣,『短』是喚醒讀者想像力的靈丹妙藥。」

美國有兩名大學生――米高.哥貝爾(Michael Koerbel,演出)和安娜.詹姆斯(Anna Elizabeth James,編劇)――只花了一百五十元美金,製作了一套名為《珍愛》(Apple of My Eye)的「微電影」,在四十八小時內完成攝影、剪輯及上映,難怪CNN報道時指出:「這是獨立電影全新的呈現方式。」

 

2

當不少讀者依然對《堵塞學》津津樂道之際,此書作者西成活裕早已將研究焦點從「堵塞」轉向「無用」,並且早已寫成《無用學》一書;邊讀邊想,世人原來活在一個資訊爆炸而不斷更新的世界,如果「無用」乃指向一個社會的「堵塞」和「冗餘」,世人也許要停下來想想,「無用」到底是甚麼?為甚麼都擁有大量「無用」之物?

那就不妨想想,我們家裡有多少「無用」之物?比如說,早已過時的影音器材如錄音機、攝影機、錄影機(及盒帶)、收音機、遊戲機乃至電子計算機,又比如說早已過時或逾期的衣物、鞋子和食品?我們漸漸發覺,幸或不幸,我們原來活在一個因過量生產而物質過剩的世界,今天的物質很快便淹沒了昨天的物質,新產品新不了多久便變成落伍的產品。

世界的步伐太急促了,我們漸漸明白了,「伊士曼柯達王國」猶如羅馬帝國,如何由盛而衰――大半個世紀前的彩色電影,曾以「伊士曼」之名作招徠,此家有百年基業的老牌企業曾以七千四百萬美元的代價,換取作為奧斯卡電影頒獎典禮場地的大戲院二十年的冠名,那麼,此家老店為甚麼經不起時代的衝擊,為甚麼終於以瀕臨「破產」收場?

都用不着為物質排行榜欷歔甚麼,因為世界的步伐實在太急促了,今天的物質很快便淹沒了昨天的物質,而新產品新不了多久便變成了落伍的產品,剩下來的問題也許就是如何看待和處理「無用」之物,包括早已失去了「用」之價值的影音器材,乃至二十年來由「有用」變成「無用」的舊電腦與舊手機――今天的「物」也許已非昨日的「物」,只有在「物」與「用」之間更新思維,取得精神上的平衡,方可免於因「感物」而神傷。

根據西成活裕的觀點,物質世界或資本主義世界充塞着大量「無用」之物,活在這個物質過剩而不斷更新的世界,他所研究的「無用」之學,既是一個以經濟發展為主導思想的社會正常不過的「新陳代謝」,如此說來,所謂「無用」,難道就是一門不必考慮經濟,不必考慮金錢、時間、資源、勞力等「成本」,只去做「讓自己滿意的事情」的學問嗎?

我們早已活在一個被物質統治的世界,也許已經找不到回頭路了,然而,如果能夠苦中作樂,盡可能嘗試以「無用」的眼光看世界,盡可能嘗試以日本人所說的「物哀」重新認識世界,大概不失為一種「無用」之用,亦是一種以不變應萬變的權宜之策吧。

 

3

甚麼時候開始,手機子民在自覺與不自覺之間,都變成了手機的奴隸?如果覺得此一說法太誇張,不妨上YouTube看一條只有兩分鐘長的短片:《我忘記帶手機》(I Forgot My Phone),想像一下自己是一個沒帶手街的異類,就會發覺這是一個早就被手機全面侵佔的世界:人們在吃喝玩樂的時候,在看手機,在談戀愛、在爭吵,甚至在抗爭的時候,都不忘拿着手機,用手機拍下片段……那無疑就是每一個手機子民的寫照。

在《我忘記帶手機》此條短片裡,有一對男女躺在牀上,女子的頭枕在男子的臂彎,兩人也許是夫妻,也許是戀人,但卻默默無言,因為男子的右手儘管擁抱着女子,他的另一隻手卻拿着智能手機,手指在不停撥弄手機的小屏幕――數以千萬計的人次的觀眾見證了這樣的一場戲,或許都會有此一問:此對男女在最親密的時刻,為甚麼會顯得特別疏離?

對忘記帶手機或遺失了手機的那個女子來說,那是非常「反烏托邦」的一天:她跟男子去跑步(或遠足)的時候,男子接到電話,在喋喋不休地指示、討論或爭辯一些甚麼,女子站得遠遠的,彷彿是個局外人;此一女子跟一班朋友一起吃午餐,同檯吃飯的友人都在看手機,那一刻,她真的是一個局外人。

此一女子去聽音樂會,會場裡的人都不停舉起手機拍照;她去玩保齡球時打了一個「全中」,沒有人為她歡呼鼓掌,因為沒有人留意她――場內的人都在低頭看着手機;此一女子去參加一個生日派對,所有人都拿出手機拍照,或者拍短片留念,她是唯一沒有手機的人,此所以她是唯一的局外人。

在《我忘記帶手機》的末段,一天快要結束了,沒帶手機或遺失了手機的女子回到牀上,她的男人還在把玩手機――對她來說,那是非常「反烏托邦」的一天,也是非常「存在主義」(或「反存在主義」)的一天,觀看者都在短短兩分鐘內成為短暫的局外人――那豈不就是卡繆(Albert Camus1942年的小說《局外人》(The Outsider)的現代版嗎?

短片的女主角狄古茲曼(Charlene deGuzman)在接受訪問時說得好:「我們只顧盯着手機,而沒有親身參與自己生命中的某些時刻,這讓我感到難過……」反正觀看短片的過程時有會心微笑,然後,或會有些微難過。

狄古茲曼也是此一短片編劇,她說,之所以決定拍此部教人難過的短片,「是因為我開始意識到,我們真是太荒唐可笑了」,真的是太荒唐可笑了,甚麼時候開始,手機子民總是拿着手機去喝茶吃飯――此所以網絡上總有無數的美食照片「分享」,順帶一提,在網絡上「分享」的還有大量精神食糧:從來沒時間去閱讀的書本;是的,從美食到精神食糧,都只是一個沒有第二頁的世界,不知道有何味道,也不知道有何內容。

是的,手機子民總是拿着手機去購物,一不高興,就用手機去拍店員的嘴臉,錄下店員的言行;或者去遊行、去集會、去抗爭的時候,手機子民都不忘拿着手機,一不高興,就拍下警員的嘴臉和言行,等等,那就是手機所申訴的公義了。

如果有一天,你也像短片裡的女子那樣,由於沒帶手機或遺失了手機,因而整天感到惶然不安,因而成為「反烏托邦」的一天裡的局外人,甚或覺得一整天無事可做,可又好像記掛着一些失去的甚麼,你也許就會像狄古茲曼那樣,自覺或不自覺地思考着「存在」與「反存在」。

 

葉輝,曾任報社社長,著有散文集《甕中樹》、《浮城後記》、《水在瓶》,小說集《尋找國民黨父親的共產黨秘密》,文學評論集《書寫浮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