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蔡益懷 : 玻璃天幕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蔡益懷

夜幕四合,對面的玻璃幕牆大廈像燈籠一樣都點亮了。新文華商業中心、半島中心、帝國中心,以及維港對岸的中環,都已點燃一盞盞明亮的燈火。

心遠喜歡坐在窗前觀賞暮色中的尖東景色,寧靜、溫煦,此時的香港好像變了一個模樣,沒有白晝的喧囂,相反有幾分超凡入聖的安謐。樓下公園裡的圓形噴水池水柱翻湧不息,遊人或徘徊踱步,或匆匆來去。

景色依舊,好像甚麼都沒變,其實甚麼都在變,漸漸地,不知不覺地……今天的他無心欣賞眼前的風景。

他打開阿航剛送進來的改版企劃書,草草翻閱,心神浮盪,完全無法集中精神。紙媒愈來愈難做,雜誌銷量一挫再挫,轉攻新媒體,也是一窩蜂,大家都在鬥燒錢卻不見收益。唉,都是一個難字!本來,做媒體就是這麼一個現實,也沒有甚麼好埋怨的。再說,幾十年都是這麼做的,過去怎麼做,現在怎麼做,日子難過日日過,一日一日地做下去罷了,
還有甚麼好犯愁的?問題是,時下的香港大環境變了,多了一層看不見的天幕,空氣是凝滯的,尤其是媒體的生存空間,頭頂籠罩着一朵烏雲。這才是最大的隱憂吧?

一會兒就要開編委會,決定改版的方向和內容,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新一期的內容如何鋪排,都需要在會上討論。這是關乎《@Media》未來發展路向,以及能否在新一波的媒體爭奪戰中站穩腳跟、開創新天的關鍵一役。

心遠為自己沖了一杯咖啡,又坐到窗前,翻看企劃書。他審讀着系列調查報道的提綱,以及新開專欄的名單。新界土地開發成了城中熱門議題,這裡涉及到太多持份者,尤其是利益集團與官府的軱轕,「直地發展」風波就是一個典型個案。在眾多發展項目中,不知還有多少見不得光的交易在檯底進行。他知道,如果沒有監察,港九新界就成了那些利益集團予取予求的樂園,香港的庫房就成了他們的提款機。從阿航和史賓沙的追蹤調查中,已經理出了一條利益鏈的線索,涉及各方勢力,相信這一系列的報道拍照陸續推出,將為《@Media》帶來聲譽,也為未來發展帶來新的生機。現在,成功的另一大關鍵,就在於怡華了。他對她的加盟充滿了信心和期待。他需要她這枝筆,對新界土地問題作出專業而
理性的分析,香港需要這樣一把聲音,市民需要聽到一種理性而客觀的專業意見。

他和怡華相識於二十多年前,那時候他們都在City U讀博士。怡華姓李,來自內地,她讀的是社會學。他則專攻傳播理論,讀的是李普曼、麥克盧漢、哈貝瑪斯等等。有一次,參加一個關於西方新馬克思主義理論探討的講座,他和她都在座並由此相識。在學校的時候,他們沒有甚麼接觸,倒是博士畢業後,多了交往。他做媒體人,而她是學者,在研究機構任職,幾次訪問、出鏡,漸漸相熟,他曾暗想,當初怎麼沒有發現這隻「潛力股」。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就二十多年,已經是一個世代。她在政府中央政策組任職多年,專門從事社會研究,是研究香港社會問題的權威專家。在現時的香港社會,眾聲喧嘩,價值混亂,是非莫辨、黑白不分,最令人擔憂的是,太多偽裝獨立實則受到操控的媒體,妖言惑眾,迷惑人心,禍亂人間。時下的香港太需要一位像她這樣博學又有獨立意志的學者,發出客觀而有識見的聲音。有她加盟,《@Media》就有了一個有力的輿論支撐。自從接手《@Media》的編務後,他就立志要為這份媒體走出一條新路,超越政黨與政府,走中間路線,為沉默大多數發聲,在中產讀者及年輕人市場爭一席位。他有信心將《@Media》
辦成香港版的 The Huffington Post,為香港市民發出獨立的聲音。

方總,人都到齊了。阿航站在門口。外賣也已經送到。她說。

亭之也到了嗎?心遠說,一會你先介紹一下「直地發展」內幕的跟進情況。

Kiss me 也到了。阿航特別加了一句,今天一身紅。

心遠會心一笑。阿航口中的kiss me是露西。這位鄉音未改的上海女子,說話愛操幾句英文,她在講excuse me 時,發音更像kiss me,所以有了這個花名。

會議室裡,各位都已坐定,言笑晏晏,正在各自吃着飯盒便餐。

心遠坐定,說,辛苦大家了。要大家一起捱飯盒。他也揭開了自己的一份飯盒,乾炒牛河,熱奶茶。這是他不變的選擇。同事在訂工作餐時,幾乎都不用問他。

露西一身紅,十分的顯眼。

心遠打趣地說,露西當紅呀!

露西神情興奮,以上海口音笑道,剛去會展出席國慶酒會,遇到梁特嫂﹙首﹚,跟他握了手。

大家都聽懂了她的話,雖然她將梁特首說成梁特嫂。大家早已習慣了她的口音,不再像剛開始時那樣疑惑不解了。這個會把「奄尖」說成「淫賤」的女子,從第一次出現在會議室的那一天,就留下了一句「經典」話語︰「老細係好淫賤﹙奄尖﹚的」,已經像Kiss me一樣成為阿航他們取樂時的口頭禪。

689!阿航不屑地說,我才不會跟他握手。就算撞口撞面,都要避着走,一個不好彩真要握個手,也要快快洗手。

露西白了阿航一眼,你們不喜歡他,是你們的事,我可是忠實的梁粉。

啊哈。阿航不無嘲諷地說,不愧是傳媒娥姐,689有你們這些鐵桿粉絲,也算是前世種下的福報!

阿航是採訪主任,露西則是副社長,兩人像一對貼錯的門神,幾乎一見面就會有言語交鋒。露西從上環集團總部調到雜誌社不到三個月,但已鋒芒畢露。她之前是老闆胡莊國的秘書,公司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她是上環契女,直接聽命於大老闆,許多人對她忌憚三分,包括社長徐亭之都對她客客氣氣。可能是一物治一物吧,偏有個阿航跟她過不去,也不買她的賬,常常跟她抬槓。在阿航的眼裡,露西根本不是媒體人,而是一個精於盤算的生意人而已。傳媒?哪是她能做的?她做的公司特輯不過是廣告宣傳品,而她最擅長的也不過是和政商名流打交道,和政客、大老闆拉關係套近乎罷,賤!

心遠看在眼裡,與亭之相視一笑。說,好了,好了,一人少說一句,現在開始開會。他轉身對亭之說,還是你先說幾句吧。

他們是二十年的搭檔了,彼此都熟知對方的脾性與心思。

徐亭之喝了一口茶,施施然開口。今天這次編委會,主要的議題是改版,以及近期專題的策劃。我先說說最近的業績,大家知道,近年平面媒體都處於萎縮狀況,雜誌銷量下跌,廣告收入大幅縮減,網絡的點擊量雖有可觀的增長,卻是旺丁不旺財,也是得個美麗幻象。作為社長,我當然要承擔領導的責任,不過,各個部門也要自我檢討。比如說編輯部,是整個媒體的核心,我們的內容是否切合讀者的閱讀期待,才是最關鍵的。對於一份媒體來說,任何時候都要有content is king的意識,媒體的靈魂始終在於編採,所以,我們這次改版,關鍵還在編輯方向、肉容策略,我知道,大家在心遠的帶領下,已做了充分的準備,那就聽聽大家的想法和計劃吧。

亭之說得沒錯,content is king,心遠何曾不是這樣想?他說,我們現在面對的處境,亭之已經講得很清楚了,事實上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如果再沒有吸引讀者的內容,就只會被淘汰。而我們要想得到市民的認同,最關鍵的一點,是要有獨立的判斷,不偏不倚的立場,替市民發聲,說真話,而不是像那些偽裝獨立的媒體,或公器私用的媒體那樣,被某一種政治勢力所利用,或為一己之私而喧囂、謾罵。現在人們對媒體公信力失去信心,也是其來有自呀!我不想在這裡說大道理,只想告訴大家,我們只需要緊貼時勢,切切實實地做好每一期的專題,又發出自己的聲音,就能夠贏得讀者。這裡透露一個小小的秘密,前中央政策組的專家李怡華博士將會出任我們的主筆,她的加盟對我們搶攻輿論高地有不可估量的作用。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呀!至於專題方面,還是由採訪部來匯報一下吧。

大家都把目光轉向了阿航。

一身牛仔裝,看上去幹練而利落的阿航,揭開一本大十六開的筆記簿,右手熟練地翻轉着原子筆。她介紹起「直地發展」內幕的跟進情況。她和史賓沙深入調查「直地」已經一個多月,採訪了長期跟進土地議題的新科議員朱海笛,也翻查了大量資料,對「直地」土地發展「紅」相互勾結的內幕,已有充分的掌握。她說,如果再加上李怡華的專家分析,新一期的雜誌獨家專題勢必石破天驚,引發強大的輿論衝擊波。

心遠向來對阿航、史賓沙的能力都十分欣賞,將他們視為手足,在工作上也都放手讓他們去發揮。這次的專案調查,又一次顯示了他們的專業素質。他說,直地發展的內幕,就作為我們這次改版的頭條新聞,重拳出擊,而且要持續追蹤,窮追猛打……

我有話說!露西打斷了心遠的話。她說,直地發展這件事涉及新洲集團,你們知不知道新洲與本集團的生意聯繫?新洲是我們最大的講稿﹙廣告﹚客戶,每年的樓盤講稿﹙廣告﹚、超市講稿﹙廣告﹚,現在將他們擺上檯,不是為自己倒米嗎?你們知道嗎?新洲在我們的雜誌每一期的講稿﹙廣告﹚費,已經夠出你們一個月的薪水,得罪了米飯班主,你們吃甚麼?大家都喝西北風去!

露西平時主要負責廣告營運,一向不太理會編輯部的運作,此時突然發言,着實出人意外,一則她的語氣,二則話語的內容。好像她成了話事人。雖然大家都知道她是老闆胡莊國空降下來的,有通天的本事,但在編務上一向也不太理會她的存在,尤其是阿航和史賓沙。


阿航將手中的筆「啪」一聲按在桌面上,米飯班主,米飯班主,你只知道米飯班主,讀者才是雜誌真正的米飯班主!為了幾個廣告,就要跪低,還做甚麼傳媒?去做乞丐好過!

一直靜坐一旁的史賓沙也打破了沉默,慢條斯理地說,直地發展這個報道是關乎公眾利益的大事,我們怎能因為本身的廣告利益而打退堂鼓?史賓沙的聲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有重量。

那你們說怎麼辦?露西說。

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了心遠。

心遠有甚麼看法,不言自明。難道新洲集團是我們的大客戶,我們就可以放棄固有的編採原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是這樣,我們跟那些喉舌有甚麼區別?但他沒有這樣說,阿航、史賓沙都給出了一個媒體人的答案。他輕輕地說,我們該怎麼做還怎麼做,沒甚麼猶豫的。

你是總總輯,你有決定權,但你也要為後果負責。露西懊惱地說,可別怪我沒提醒過大家,新洲的大老闆唐先生與我們的老闆是生意拍檔,關係非同一般,你們一意孤行是會捅馬蜂窩的。

你的意思是放棄這個專題?亭之也說話了。

關於「直地發展」黑幕的報道,超越了紅線。露西說,我覺得我們不能為胡生倒米,至少應該明白我們的傾向、立場,不能像生果抱﹙報﹚那樣的抱子﹙報紙﹚站在反對立場。她把話說得夠明白了。

心遠終於明白大老闆把她安插到《@Media》來的用意,也明白到老闆對這次改版的要求。來者不善呀!她突然大興問罪之師,顯然不是無由來的。

你怎麼看?亭之問心遠。

心遠說,按既定的編輯方針進行。

你這個「淫」﹙人﹚呀,怎麼說你好呢?除了乾炒牛河熱奶茶,就沒有第二個選擇了。露西激動地說,我不管了,你們看着辦吧!反正我的一個宗旨是,老細永遠是對的。

老細永遠是對的。啊,一個多麼精緻的上海女子!心遠的嘴角掠過一絲不屑。現在香港職場上太多這樣的人了。

你哋要明白,上環很不滿意雜誌目前的表現!說完,露西起身揚長而去,重重地留下一句話,上環不高興!你們知道嗎?

大家目送她離去,都無話可說。會議室缺氣,讓人氣悶。

心遠第一次感受到露西的存在,以及她的架勢。顯然,她不會只是負責廣告部,而是隨時都可能掌管整個媒體。他說,我約了李怡華見面,會議就開到這裡吧。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望着窗外,燈光依舊璀璨。他明明看到一個空曠的空間,卻感到窒息。空氣是凝滯的,沒有風、沒有氧氣。一個透明的玻璃罩,我們都成了罩中人。上環不高興,露西的一句話,讓他耿耿於懷。這個女子還真是個厲害的角色呀,顯然是帶着任務來的!但不管她怎麼說,他都不會改變自己的意志。時下的香港,太多這樣的人了,都是精緻的人,他不會跟這類人一般見識。

心遠,還在想着剛才的事?亭之出現在他的身旁。

心遠依然注視着窗外,他說,一個玻璃罩子已經罩住了我們。

大環境變了,小環境怎會不變。亭之說,大老闆是個生意人。商人的思維跟我們不一樣,在商言商,永遠以利益作為考量的準則,他們是徹底的現實主義者,不會像媒體人一樣講理想講原則,露西說的是實話。

正因為她說的是實話,才讓人感到不寒而慄。心遠說,按她的說法去做,只會把《@Media》帶進死路。

他看着幕牆外大大的《@Media》光管招牌,說,我不能看着這塊招牌變色啊。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有時候還是要講究一下策略,知所進退,circumstances alter cases,形勢比人強。亭之說,我先走了,要不要我順路載你一程?

我還有一篇稿要寫,順便等等怡華。

好吧,別留得太晚。亭之離開前又留下一句話,你呀,優點是執著,缺點也是執著,而且要加一個「太」字。

亭之走了,阿航、史賓沙也都下班了,編輯部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平時就習慣一個人靜靜地呆在這裡,善用這難得的獨處時間,寫專欄,讀讀書,上上網。

他走進小會議室,坐在白色的單人小沙發上,抬起雙腳放在茶几上,雙手枕在腦後,閉上雙眼。他需要理清一下思緒,把事情看得更清晰一些。

有時候,閉上眼睛,才能把事情看得更清楚。

他看到一個巨大的玻璃天幕,籠罩在維港的上空。這該是一個真空的大容器吧?人人都漂浮在空中,像玻璃缸裡的金魚,又像是人形的鳥兒。他看到了好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在空中浮沉。身邊有亭之,有怡華,露西也在,大家都在上上下下地漂浮。再看遠一點,啊,特首也在這個大玻璃罩裡,他飛得比誰都高,但飛到一個高度就降下來了,好像碰到了玻璃頂。這就是香港的天空高度吧?裡面的鳥兒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鳥兒也可以看到裡面的,大家都以為這是一個沒有區別的天空,其實有一個無形的阻隔已將裡面和外面區隔開了。裡面的鳥兒好像都習慣了在罩子裡生存,飛到一定的高度就自動降下來,再也不會飛不高。也許是碰過壁,形成了條件反射,或者內化成一種認知能力,到了玻璃天幕的頂端就會自動轉身。在這個罩子裡生存的人,都被馴化了,縱使沒有了玻璃天幕,也不會再飛越那個看不見的界線。多麼精緻而奇特的鳥籠子啊!

心遠!心遠!

心遠驀然醒過來,怡華已站在面前。

啊,終於把你等來了。他伸出手,緊握着她軟綿綿的手,像握着一隻小雞。她瘦了。

 在做甚麼好夢啊。怡華笑意盈盈。

 剛開過編委會,坐下來就飯氣攻心。歲月不饒人,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整天精神充沛。他發現,怡華的臉色憔悴,有些病象,說道,瘦了,保重呀!咱們上次見面,是老許請客吧,轉眼就是一年了。

可不是,轉眼又一年了。怡華說,你倒是愈來愈精神了,面色紅潤,精神奕奕。

早前去歐洲走了一趟,回來就開始着手改版。你知道現在媒體的生態,都在往數碼新媒體轉型,我們也一樣,在往網絡方面發展,開拓移種端市場,忙得不可開交。不過,倒是愈忙愈來勁。他扶扶椅子,引她坐下。要喝點甚麼,茶還是咖啡?

來杯咖啡吧。怡華打量了一番辦公室,問,這間寫字樓租金不便宜吧?

大老闆的物業。他一邊為她斟咖啡,一邊說。

能夠在尖沙咀這樣的黃金地帶立足的媒體,都不簡單。她說。

上環集團,搞地產、搞零售,上市大財團財雄勢大。他遞給她咖啡,問道,怎麼,不放心?生意人都喜歡染指傳媒,你知道的,小超不也擁有《信報》?

心遠知道她在想甚麼。這兩年,香港的媒體各自歸邊,走中間路線的買少見少。大家都從各自的立場出發做新聞,只看顏色,不辨黑白。有的打着獨立的旗號,貌似客觀中立,實則受人指使,內裡也是各為其主,賣的是有毒的膏藥。她遲遲不答應加盟做主筆,可能也是有所顧慮吧?在今時今日的香港,要找一間信得過的媒體,何其艱難。她的顧慮太正常。但他相信,怡華會選擇《@Media》,她可以拒絕別人,卻不會拒絕他的邀請。她應該對他有信心,他的理念,她不瞭解,誰瞭解?

怡華接過咖啡,說,我瞭解《@Media》,也相信你,但我不能接受你的邀請。

咖啡還沒喝一口,就拒絕?

心遠着實吃了一驚,也完全沒有準備。他的臉上還掛着笑容。但是,那笑容正在冷卻。他是一個不善掩飾內心感受的人。不是真的吧,話題都沒有開始,就如此決絕地說不?他努力保持着笑意,臉上的肌肉卻不受冰涼的內心控制。怡華當頭給他潑下的不是冷水,而是一桶冰水呀!他完全沒想到怡華會這樣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給他一個下馬威。他原本信心滿滿,以為她會爽快地接受,給他一個肯定的回答,給他一個有力的支持,讓他們的媒體在香港時事報道方面掌握充分的話語權,有一把銳利的聲音,直擊社會議題的要害,讓他們一擊即中,成功切入強手如林的新媒體市場,奪得應有的空間。啊,他的夢做得太早了,太美好了。她沒有理由拒絕呀!難道,她對我們還有甚麼疑慮?

是我們開出來的條件還不夠好?心遠說,我知道你在政府的待遇相當優厚,但我們給你的報酬也絕對不會比政府差。

你還不瞭解我嗎,心遠?我是那種為錢的人嗎?怡華端起咖啡,面帶笑意。枉你認識我這麼久,說得出這樣的話。

心遠聽她這麼一說,冰冷的心似乎也回暖了。他說,但是,我實在想不出原因,你沒有理由拒絕我,這也不是你一向的風格。我們一向合作愉快,而且我要感謝你一向對我的支持。

說這些做甚麼?難道你我之間需要甚麼解釋嗎?怡華說,我同樣要感謝你。

此話怎講?

感謝你想到我。怡華說,以我們的交情,以及我對你的瞭解,我確實沒有理由拒絕你的邀請,這實在太不近人情了。但這一次我真的不能答應你。

莫非你答應了其他人?這不衝突。心遠說。

在香港傳媒界,還有誰能夠比你更具吸引力?除了你,我還能夠為哪間媒體效勞?怡華指着桌上的杯子說,就為了這杯咖啡,我也沒有理由答應其他人,對吧?

那我就不明白了。心遠依然想不通她拒絕的理由。莫非是身體原因?對了,她確實比以前瘦多啦。他說,如果是健康原因,我理解。這也不要緊,我們可以給你配一個助手,你也不用每天都寫稿,實在不行,一週一篇也行。

我的精力確實不如以前那麼充沛了,畢竟是半百的人了。我比你大一歲,對吧?怡華說,人在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心態,二三十歲的時候,風風火火,奮發向上,不斷追求,從來不知道累;到了四十歲,人到中年,同樣精力充沛,也是全情投入到工作事業中,依然幹勁十足;到了五十歲,好像到了一個坎,好多事情突然看淡了,不再是一味追求擁有,相反覺得過去只顧埋頭趕路,忘了欣賞沿途的風景,倒是該過一點慢節奏的生活,領略一番生活的滋味。

我理解這種心境變化,但我相信,這不是你拒絕我的理由。

我還有一個個人的心願沒有了結,想寫一本書。她說,這些年在政府裡面做事,忙於應付上面的差事,根本沒有時間精力整理自己的學習心得,荒廢了自己的喜好,所以,也確實想留一點時間做自己的學問。

好呀!心遠說,我們的目標不會有衝突啊!你可以把書稿先交給我們刊發啊,一舉兩得。

我思考的是形而上的東西,不適合媒體刊發。你們要的是時評,是貼近讀者需求的短論、隨筆,我寫的不合你們要求。

怡華!心遠動情地說,告訴我真實的原因,你到底在想甚麼?

在心遠看來,他們之間從無芥蒂,自來都是直話直說,而且以他對她的瞭解,她根本不是那種逃避責任的人。是甚麼令她變得如此消極?

怡華又喝了一口咖啡。她說,帶我參觀一下你們的辦公室?

當然好!心遠帶着她走出會議室。我們的空間不大,看這就是我們的編輯部,人手不多,但都是精兵強將多面手,人人能寫能編。

製作中心滿目電腦與電視屏幕,CNN、BBC、有線新聞全程播放,埋首電腦前的大都是年輕人。

新媒體是年輕人的天下呀!怡華說。

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優勢,在一間媒體裡也離不開老兵呀。心遠領着怡華走進主筆室,說,這是為你預留的房間。

怡華走到窗前,維港夜色盡收眼底。多美的景色呀,她說,你這是要讓我收回不字吧?

我們需要你,不,應該說是香港的讀者需要你!心遠繼續介紹《@Media》的發展策略。他說,我們在營運方向上會借鑑The Huffington Post的模式,以新聞聚合、評述的方式,對既有的傳統新聞資訊作出收集、篩選、組織、優化,再包裝發佈,並與社交網絡結合,所以,我們十分注重構建平台、形成網絡,吸引城中各行各業專家權威,成為本媒體博主,即時對各種時事議題發表意見,以及善用公民記者的「耳」、「目」。我們需要的是健筆,而你就是我們最重要的一支筆。

怡華說,早前的「本土新聞」就是這樣運作的,可惜也做不長。你有沒有想過,會成為第二個范西豪?

我們不是沒有想過「本土」的結局,也不是不擔心遭到種種打壓。心遠說,但是我們沒有理由畏懼。怕,就不會做傳媒了。

我知道你跟一些傳媒人不一樣,他們是當一份工作來做,而你卻是當作一種使命。正因為這樣,我才願意來一趟。不然,我就直接在電話上回覆你了。

他們站在窗前,望着幕牆外的風景,市政局百週年紀念公園盡收眼底,再看出去是維港和對面港島銅鑼灣與中環的建築群。景觀真好啊!怡華像在讚賞風景,又像在自言自語。她說,心遠,有一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我們之間還有不能說的話嗎?心遠也望着對岸的風景。

香港變了。她說。香港的未來圖像早就繪製好了,只是被弄成了拼圖,現在正在一小塊一塊地拼接,一般人感受不到這種變化,但過一段時間看清楚已拼接好的部分,就不難想像整幅圖的全貌了。

可不是!心遠應和,大家都心中有數。

你之前要我對新界的土地開發問題作一系列的論述,我想你們還在繼續追蹤「直地發展」的內幕吧?怡華說,「直地發展」的計劃牽涉太多持份者,關係太複雜了,我相信你們大致也摸到一些線索。土地,不管在甚麼時代、甚麼國度,都是最敏感的問題,古往今來不知多少戰爭與仇殺,都是因為土地的紛爭而起。香港又哪能例外?現在香港的土地開發有太多利益集團染指,不管是白色的,黑色的,還是紅色的,人人都在爭發土地財,「直地發展」只是冰山一角吧。利益之所在,也是罪惡的淵藪,水太深,我看你也不要做了。放棄吧!我不想看到你成為范西豪第二,被人當街斬掉手臂,你知道嗎?她的聲音很弱,但分量很重。

心遠當然懂得她的意思,但還是問道︰為甚麼?


還用我說嗎?怡華說,你看「本土」做得好好的,說停就停,雖然後來又以「風土新聞」捲土重來,卻完全沒有了「本土」的精神,這就是最好的樣板。

你的意思是,要我像他們那樣,向現實低頭?心遠想不到一向有原則有堅持的怡華,也變了,而且變得讓他不敢相信了。

這是現實。我們鬥不過一個強大的影子。她說,我知道你是理想主義者,你有堅持,但這正是讓我擔心的地方。我真的不想看到我的好朋友成為第二個第三個犧牲品。我們都脆弱如蘆葦,沒法和一架鋼鐵機器搏鬥。

謝謝!心遠說,我明白你是為我好。

心遠懂了,她認命了,像許許多多的人一樣。他理解他們為甚麼會這樣,更何況她是女人。但是,這不是他的選擇,臨陣退縮,決不是一個傳媒人所為。也許,在這個年代,他只不過扮演唐‧吉訶德的角色,在外人眼裡是愚蠢、可笑,不可理喻的,但又如何?

他問,這也是你選擇離開政府的原因,對吧?

有時候,退出,緘默,也是一種選擇。好過同流合污,助紂為虐。她說,我在政府這麼多年,感受太多。一道無形的天幕就在我們的頭頂。

心遠看看天空,墨綠、深沉,一朵朵雲團遊走天際。他說,我尊重你的選擇。

讓你失望了。怡華說,我父親還在內地。他吃的苦太多了,反右的時候,他才二十多歲,就因為寫了幾首詩,就成了右派,從此遭受厄運。他們被整怕了,我也不想讓他替我擔心。

我理解。心遠說。

我該走了。怡華說,哦,對了,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李英球失蹤了。

你是說《銅鑼灣爆料》的總編輯李英球?心遠問,甚麼時候的事?

兩天了。怡華說,他的太太元子今早給我電話,要我幫她出出主意。他被扣在深圳了,昨晚打電話回來報平安,說是協助調查,短時間都回不來,叫家人不要把事情搞大。元子說他是從辦公室出來後失蹤的,顯然是被綁架回去的,他的回鄉證和護照都還在家裡。

心遠好像一下子置身冰天雪地之中,寒意由心而起。他說,他們的雜誌最近接連大爆幾大家族的斂財內幕。

太恐怖了!她說,放棄吧,「直地」內幕這些專題別搞了,趁現在還沒有洗濕個頭。這樣做下去,上環不高興,中環、西環都不高興。

上環不高興,中環、西環也不高興。心遠沒想到從怡華的口中聽到這句話。這是他認識的怡華嗎?連她也退縮了、畏懼了,難怪她執意不肯接受他的邀請。他明白了,徹底明白了。是的,好多事,好多人都變了。像一桶冰水當頭淋下,他的心口驟然緊繃,四肢也都像被冰封一般,他徹底被遺棄在冰窖裡,孤零零地流落在荒野間。

他說,好吧!我明白了。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吧。

他不知道是怎樣與怡華分手的,等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時,已身處尖沙咀海旁。

手機隨着鈴聲震動起來。是亭之的電話。

亭之,有事?心遠知道他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肯定是有事情發生。

心遠。電話那頭傳來亭之凝重的聲音。上環不高興了!老闆來電話,叫停止調查「直地發展」,即便完成稿件,也不能刊用。

這是干涉新聞自由、編輯自主!心遠說,他沒有權力這樣做,縱使他是老闆。

雖然他知道,新聞自由從某個角度來說只是老闆的自由,他的抗議根本就像蚊子對着維多利亞港叫嚷,滑稽可笑,他還是要作出這一聲無力的宣示。真是一介書生的可笑意氣啊!

亭之說,老闆剛發出指令,調你到上環集團總部,出任非執行董事,《@Media》這邊由露西接手編輯部,負責改版策劃。

哈哈哈,這是在開玩笑吧?心遠說,你告訴老闆,我不做了!而且我相信,阿航、史賓沙他們也會劈炮唔撈!

心遠,冷靜一點!亭之說,別那麼衝動。

他知道亭之的為人,他肯定在後面跟老闆拗過數,現在的安排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他說,你別說啦。我知道怎麼回事,你告訴老闆,我辭職,現在就請辭。

他掛斷了電話。

鈴聲又響起,嘀鈴鈴,嘀鈴鈴,嘀鈴鈴……

他望着維多利亞港的夜空。啊,真的是一個巨大的玻璃天幕,穹頂是墨綠色的,像滿街的摩天幕牆一樣,透明而冰冷,這個巨大的天幕將整個城市牢牢地籠罩着,人人都在上空漂浮,大老闆胡莊國、露西、亭之、怡華……一個個熟悉的面孔,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大家都在這真空中上下浮游,他們游得那樣安然,像魚缸中的金魚。

海濱長廊上擠滿了遊客。他們都在等待觀賞八點鐘的燈火匯演。香港太美啦!多美的夜景啊!一輛旅遊巴剛剛停定,大批的內地遊客湧到海濱長廊,他們面對維港兩岸的燈火,情不自禁地驚嘆,又爭相佔據最佳位置拍照,留下一張又一張美麗的影像。真是東方之珠呀!真不知道那些香港人怎麼想的,整天吵吵鬧鬧,不珍惜這塊寶地!是呀,他們還要鬧獨立,真是不知所謂!你看,多麼好的地方!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瞎折騰!遊客一邊讚嘆,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着。人叢中,一對母女也在興奮地穿梭,他們在找有利的位置留影。小女孩說,好漂亮啊!衣着考究的的母親說,是啊,香港的夜景是全世界數一數二的。

維港依然燈火通明,依然夜夜煙火盛放,但這還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個香港嗎?

媽媽,你看,上面有個玻璃罩子!小女孩指着維港上空。

哪裡有甚麼玻璃罩子,瞎說!少婦說。

有呀!墨綠色的,像咱們家那個金魚缸的顏色。小女孩疑惑地看着天空。

別亂說,看對面的燈火,那才是真的。少婦說,快過來,我給你一張靚相。

成年人總是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只有天真無瑕的小孩才能看到迷霧後面的真相。心遠看看天幕,又看着眼前的遊客,發現他們也都像一條條金魚漂浮在半空,在玻璃天幕下快樂地浮游。他們都那樣歡欣,享受着太平盛世歌舞昇平的快樂時光。他又在這些浮游的金魚中見到他的大老闆,看到了露西、亭之、怡華……好像他們都在說着同一句話︰上環不高興!

上環不高興?上環不高興?!上環不高興!!!上環不高興……見鬼去吧!他憤憤地將手中的改版企劃書狠狠地拋進海中,長嘯一聲。

紙張四散,漂浮在海面上,隨波逐流,如一朵朵白蓮花,開放在維港的墨色水面上。

幾個內地遊客驚愕地望着他,剛才在附近拍照的小女孩走近他,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小欣,小欣,別過去!那位衣着考究的少婦將小女孩拉到一邊,小聲地說,別靠近這種人。

為甚麼呀,媽媽?

香港有很多神經不正常的人。少婦輕輕地說,遠離這樣的人,太危險了。

心遠聽到了她們的聲音,風是向着他吹的。他回頭望着小女孩,小女孩也望着他,好像有隔着一個世紀的疑惑與對話。他對着她露出了笑容,小女孩也回以一個無瑕的微笑。多麼美麗的笑容啊。

凡塵無夢,但他的心中仍有一團火。

香港的上空可以被罩上一層玻璃的天幕,卻不能罩住自由的靈魂,他相信這隔世的笑容所產生的閃電,可以穿透那道無形的屏障,終有一隻巨拳擊破這道天幕。時間會改變世界。

 
2016年11月2日完稿於南山書屋





蔡益懷,文學博士,傳媒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近年致力於文學評論,著有小說集、文學論文集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