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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科慶 : 投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梁科慶

八時正,上課鐘聲響徹校舍內外。

這學期,陽光小學大力推行課外閱讀,重新編排課節,把每天首節課堂編為「晨讀」,開放校園,學生可自攜課外書,或到學校圖書館借書,在校舍內任何一個角落無拘無束地閱讀半小時,享受閱讀的樂趣。

上課鐘聲響過後,圖書館主任張老師匆匆忙忙地趕往圖書館,因這時候,學生總必擠在館內借書、還書,她的圖書館領袖生雖然能幹盡責,但對於管理同學的秩序尚欠技巧,她必須在圖書館裡坐鎮,剛才與同事大談在日本浸溫泉的趣事,錯過時間,她深感抱歉,希望遲了五分鐘,圖書館不會出亂子。

然而,亂子這回事,要出事的話,何需五分鐘呢!

走廊盡頭,本應在圖書館裡當值的周小麗氣急敗壞地跑過來,邊跑邊喊:「張老師,不好了!圖書館出事……」

嚇得張老師慌忙揚手,示意周小麗「別吵」。所謂家醜不宜外揚,周小麗如此大叫大嚷,等於向全校上下宣佈圖書館出了亂子,萬一傳到校長耳中,就更糟糕了。校長對老師的要求素來嚴苛,強調見微知著,習慣小事化大,學期末執筆撰寫評核報告時,說不定以此作切入點,給張老師管理圖書館的能力一個負評。張老師想到這裡,就氣上心頭,待周小麗跑近,拉長臉孔,小聲責怪道:「妳不留在圖書館裡當值,跑來這裡吵甚麼?現在是晨讀時間,校長要求全校學生安靜、閱讀,不管發生甚麼事,絕不能騷擾其他同學……」

「張老師,妳聽我說,大事不妙……」周小麗合作地壓低嗓子,「哥哥和趙莉在圖書館裡,跟朱婉儀吵架呀……」

「朱――」張老師吃了一驚,登時瞠目結舌,慌亂之下,忘卻晨讀、安靜,劈頭便罵:「笨丫頭!怎不早說?怎不及早過來找我?還站着幹甚麼?趕快回去,趕快告訴我發生甚麼事……」


這時候,在學校圖書館內,大群學生聚在服務櫃檯前面湊熱鬧,難得有藉口不看書,大家都看着櫃檯後的周小明、趙莉,跟櫃檯前的朱婉儀兩陣對峙,劍拔弩張。當中有些好事之徒,更希望他們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朱婉儀,五毫子而已,妳又不是沒錢,把罰款交了,息事寧人吧。」其中一個圍觀者插口道。

不知此人是存心煽風還是勸架,他若然勸架,便是好心做壞事,招致反效果。朱婉儀聽見此話,更是火上加油,立時拍台罵道:「這不是有錢沒錢的問題,區區五毫子,我不放在眼內,但這涉及個人誠信,是原則問題。我繳交罰款,等於默認錯誤、理虧。所以,我絕不讓步,抗訴到底。」

「妳分明強詞奪理。理虧的,當然是妳。」周小明反唇相向。

「不!理虧的是她。」朱婉儀指着趙莉的鼻尖,「她身為圖書館領袖生,沒恰當的處理還書,是失職。把過失推卸給同學,是不公道。這樣一個失職、不公道的人,我要強烈譴責。」

「妳不要含血噴人。趙莉一向和善有禮,做事認真,誠實可靠,是公認的模範生。」周小明瞧一眼趙莉,再轉頭瞪着朱婉儀,「而妳,朱婉儀,剛好相反,嘿嘿……」

「你笑甚麼?」朱婉儀漲紅着臉。

  圍觀者之中,有人暗暗竊笑,有人吃吃訕笑。

   「你們又笑甚麼?」朱婉儀叉腰頓足。

「夠啦,吵夠啦。」陳主任走進來,嚴肅地說:「你們在做甚麼?非法集會嗎?現在是晨讀時間,快去找地方安靜閱讀,去去去,不要浪費光陰啊!」

   一眾學生立即閉上嘴巴,慢慢散開。

「你們三個。」陳主任靠着服務櫃檯,「都是六年級的大哥哥、大姊姊,又是領䄂生,應該做個好榜樣。在學弟、學妹跟前吵吵鬧鬧,太不自重了。你們要深切反省。」

「是她無理取鬧……」周小明仍然忿忿不平。

「是她失職……」

「我來了,有話慢慢說,我來主持公道。」張老師一口氣跑進圖書館,看見陳主任在場,愕了一下,連忙陪笑道:「陳主任,不敢勞煩你,糾紛讓我處理可以了。」

「不可以。」陳主任斷言拒絕。

「嗄?」

陳主任把張老師拉到一旁,低聲說:「圖書館的事,我本來不想管的,但牽涉朱婉儀,就不能不管了。搞不好,她回家向家長投訴,朱太太一定給我電話,我如不知情,難以招架。」

「對對對。難為你了。」張老師知道朱太太是家長教師會主席,為人潑辣,經常找陳主任麻煩。

「多捱一年吧,已見曙光了。」陳主任瞥一眼朱婉儀,無奈地苦笑。因為朱婉儀畢業後,朱太太不再是陽光小學的學生家長,不能連任家教會主席,到時校務不必受她干預。

「這事由我和陳主任一同處理。」張老師走進服務櫃檯後面的辦公室,向趙莉招手,「趙莉,妳先過來,報告發生甚麼事。」

一直不發一言、強忍淚水的趙莉,終於「哇」的一聲,哭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

陽光小學的辦學宗旨是「五育並重,全人發展」,課外活動以多元見稱,諸如射箭、童軍、棋藝、橋牌、話劇、朗誦、籃球、乒乓球、管弦樂、合唱團、羽毛球等等,盡都聘請外面的教練到校訓練學生。

放學後,學生留校參加活動的時間頗長,往往圖書館閉館後,仍有學生留在校內,有見及此,張老師推出「新服務」,效法公共圖書館在閉館後開設的還書箱,方便學生還書。由於經費所限,她的還書箱設計其實是「土法煉鋼」,拿一個有蓋的紅A膠桶改裝,在桶蓋加鎖,再開一個方洞,閉館後放在圖書館門外,讓學生把圖書投進桶裡,當作還書。

張老師還編訂特別的工作程序,每朝七時四十五分,圖書館領袖生負責打開「還書桶」,取出圖書。用閱讀器掃瞄圖書條碼之前,領䄂生必須把電腦系統的歸還日期調校為昨天,以確保桶內的圖書不會逾期歸還。

張老師的構想過於一廂情願,忽略了逾期罰款額過低,逾期一天僅罰五角,學生寧願逾期歸還,也懶得在課外活動後爬六層樓梯到圖書館去還書,所以「還書桶」的使用率很低,領袖生每天花時間打開空桶,不過是例行公事。

今早,周小明因要補交數學改正,不能準時到圖書館當值,只得趙莉一人「開桶」,一如平日,桶內空空如也,趙莉於是繼續做其他開館程序,至八時正,學生陸續進館,朱婉儀拿了一本《書劍恩仇錄》下冊到櫃檯借書,趙莉就着電腦記錄通知朱婉儀,她名下有一本《書劍恩仇錄》上冊逾期一天尚未歸還。朱婉儀即時反駁,說她今早七時半已把《書劍恩仇錄》上冊放進「還書桶」裡。後來,周小明在書架上找到那本《書劍恩仇錄》上冊,懷疑朱婉儀今早趁人多把書偷偷放回書架上,意圖蒙混歸還。於是,兩人吵起來,各執一詞,僵持不下。

「難搞……」陳主任聽完各人的「供詞」,摸着下巴的鬚根,「都是一面之詞,沒第三者作旁證。」

「對呀,真傷腦筋。」張老師亦大感苦惱,「朱婉儀獨自還書,趙莉獨自打開還書桶。趙莉向來誠實,朱婉儀也犯不着為了五毫子說謊。」

「周小明的懷疑不無道理,可惜沒人證。真頭痛,這麼多人進入圖書館,竟沒人確定朱婉儀有沒有帶書進來,奇怪……」

「也不奇怪,朱婉儀的人緣極差,沒同學在意她。」

「無頭公案一宗。這樣吧,張老師,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妳行使酌情權,豁免朱婉儀的罰款,停止雙方爭拗,盡快平息風波。」陳主任瞅一眼辦公室外,「妳懂我的意思吧?」

「懂的。」張老師逐一掃視辦公室外的趙莉、周小明、朱婉儀,尤其朱婉儀的囂張嘴臉,若不及時平息風波,讓她把事情鬧大,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所謂「平息風波」,僅是兩位老師一廂情願的期盼。

成年人的想法往往跟年輕人的存着很大落差。陳主任和張老師以為以老師的名義豁免罰款,可達致面面俱圓,有助雙方擺脫你贏我輸的困局,殊不知結果是兩面不討好,雙方都不服氣。

礙於老師的權威,表面上,大家都不再爭吵,暗地裡,周小明第一個不肯罷休。一方面,他認定朱婉儀妒忌趙莉的成績優異、備受同學愛戴,一直在找機會誣陷趙莉。另一方面,他自責,今早朱婉儀的機會,是他給的,若不是他留在課室補做數學改正,趕不及去圖書館當值,趙莉便不必獨自打開「還書桶」,在沒證人支持下,給朱婉儀有機可乘。這次趙莉蒙冤,他自覺難辭其咎,於是決定調查明白,揭發朱婉儀的奸計,還趙莉一個清白。

「哥哥,你別私下調查,陳主任明言此事告一段落。」周小麗很是擔心,「你違抗陳主任的指示,讓他知道,他會責罰你呢!」

「我暗中進行,妳不說,我不說,陳主任怎會知道?到我找得真憑實據,他更加無話可說。朱婉儀的媽媽是家教會主席,陳主任一定偏幫朱婉儀,他越不想學生追查,我越要追查。」

「你有何打算?」

「朱婉儀說七時半還書,我只要查出她七時半後才到達學校,證明她說謊,七時半還書的口供,自然不攻自破。」

「聽起來,有點道理。但,你如何證明?她上學不坐校巴,不乘搭公共汽車,也不走路,沒同學與她同車同行,誰知道她何時返抵學校?」

「就是她每天坐爸爸的私家車上學,搖招過市,目標明顯,一定有人看見。」

「是了,校工福伯每朝都在大門口當值,登記校巴的進出時間。朱爸爸的私家車停在學校門口,福伯一定看見。我們去問福伯是甚麼時間,不是一清二楚嗎?」

「等一等。」

「甚麼?」

「不是我們。是我。你別去。調查始終存着風險,萬一陳主任知道,我一人受罰,總勝過我們一同受罰。」

「哥哥,你要小心……」

「笨丫頭,大驚小怪。」周小明輕輕拉一下妹妹的孖辮。

「張老師取笑我笨,你又取笑我笨,哎呀,我擔心你的安危而已。」

「這還不笨?我又不是執行甚麼反恐工作,怎會有危險?妳乖乖留在課室,等待我的好消息吧。」說罷,周小明轉身跑下樓梯。

周小明的個子較同齡的孩子矮,人又瘦削,看起來,像個孱弱書生,前年從別校轉過來,初時有些頑皮的學生想欺負他,誰知他的身手如猴子一般靈活敏捷,性格如牛一般固執堅強,非但不好欺負,行事為人和學業成績更反過來令人佩服,一年不到,便獲選領袖生。

小息時候,學生一窩蜂的湧到小食部購買零食,或在操場上跑跑跳跳,找校工攀談的人絕無僅有,故此,福伯詫異地問:「小明,你找我有特別的事情麼?」

「是呀,福伯,我想問一下,今早七時半左右,你看見6A班的朱婉儀進入學校嗎?」

「朱婉儀……」福伯搔搔後腦,「沒看見。」

「怎可能?你每朝都在大門口的更亭當值,誰人何時進入學校,沒人比你更清楚。」

「平常就是,但今早不同。」

「有甚麼不同?」

「今早大約七時二十分,籃球場那邊,有人打爛汽水樽,陳主任為怕學生被碎片弄傷,吩咐我去清掃玻璃碎,我沒在更亭當值十五分鐘,朱婉儀大概那段時間到校,因此我沒見過她。」

「竟然那麼湊巧!」周小明大失所望。

「你沒別的問題吧?」

「沒了。」

「我還有很多工夫要做呢……」福伯提起竹帚,轉身勾掃花圃裡的落葉,沒想到,落葉堆下,伏了一隻灰鴿子,灰鴿子被福伯的竹帚驚嚇,「噗嘶」的拍翼急飛沖天,在福伯和周小明臉前掠過,也把兩人嚇了一跳。

灰鴿子在操場上空描了一度優雅的弧線,最後降落校門閘頂的CCTV鏡頭之上,安安穩穩地站定。

周小明抬手擋着陽光,瞇起雙眼,仰臉瞧瞧灰鴿子,瞧瞧CCTV,心念一動,呼喊一聲:「新線索!謝謝,福伯伯,謝謝,鴿子。」便一溜煙似地跑回校舍主座去了。

剩下一頭霧水的福伯,在忖度自己跟灰鴿子之間到底有甚麼關係?

小息時候,教員室裡,繁忙如早上的菜市,「講價」聲此起彼落――

「老師,明天補交可以嗎?」

「不可以。」

「我保證,今晚不吃晚飯不上網,做妥才睡覺。」

「你的睡眠不足,明天不能準時起牀,上學遲到,多添一項過失。」

「我在牀頭左右各擺一個鬧鐘,你儘管放心。」

「你昨天的功課,今天做。今天的功課何時才做?」

「後天囉。」

「老師,多給我一分啦,我欠一分便及格,一分而已,你別吝嗇喔。」

「這份測驗卷,我已把難度調至低無可低,你竟不及格,還厚着臉皮來求我加分。你懂得寫個醜字嗎?」

「我不及格,爸爸不肯在卷上簽名。」

「請媽媽簽。」

「媽媽上月跟別的男人跑了。」

「噢,請爺爺簽。」

「爺爺上月給氣死了。」

「老師,那本習作簿A,我並沒欠交,我明明前天下課後親手交給班長,你相信我啦。」

「這疊就是你那班的習作簿A,你聲稱已交,該在這裡,自己找找看。」

「好呀,讓我看看……咦……果然在這裡――」

「看清楚一些。」

「很清楚了,是我的……習作簿……B……」

「陳主任,有學生家長打電話給你。」

「哦,來啦,謝謝,喂,我是陳主任,請問是哪位家長?」

「我是6A班朱婉儀的媽媽。」

「朱太太——」陳主任收起笑容。

教員室頓然變得鴉雀無聲,老師們差不多同一時間住口,不約而同地打手勢着學生離開教員室,然後用愛莫能助的眼神向陳主任投以最基本的同情。

陳主任用手背抹掉額角的汗水,調整呼吸,盡量保持鎮定,不顫聲地問:「朱太太,有何貴幹?」

「我剛接到婉儀一通電話,關於今早歸還圖書一事,她很不開心,我也很不開心。」

「那事,我們已經初步解決了。」

「還沒解決,陳主任,我是家教會主席,最着重家教。若是婉儀犯錯,不管罰款多少,我都甘心樂意繳付,還嚴加督責她以後不可再犯。現在老師豁免罰款,只是權宜之計,不能證實婉儀是犯錯還是清白?」

「我會跟進調查。」

「當然要跟進啊!陳主任,我相信你是個公道的人,不會偏私,一定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所以,我暫時不向校長投訴。」

「交給我處理吧,校長很忙,無謂驚動他。」

「依我的看法,你第一個要向張老師問責,她身為圖書館的負責人,沒恰當的挑選和訓練領袖生,導致還書程序出現人為錯誤,顯然是失職,應予以譴責。另一個,要處罰那姓趙的新移民學生,她妒忌我家的婉儀,處心積慮要誣陷她,一定要小懲大戒。你聽我說,那些新移民家庭,最沒家教,做家長的其身不正,來香港濫用公共資源,拿綜援啦,霸公屋啦,搶學額啦,他們的子女有樣學樣,不求上進,好食懶非……」

「朱太太,妳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了,今早的事情,沒妳說的那麼嚴重。我會調查明白,看看哪裡出錯,或者引起誤會,盡快糾正。」

「但願如此,不過,我始終認為……」

「要上課了,上課鐘響了。」陳主任把話筒移開,向外,讓朱太太也聽見鐘聲,「我要去上課,不說了,再見。」急急掛線。

懂得利用上課鐘聲擺脫朱太太的電話纏擾,其他老師都在心裡佩服陳主任的腦筋轉得快,隨機應變,不愧是教員室裡的前輩。

陳主任把電話放回機座上,鬆一口氣,也重重的嘆一口氣。

趙莉與朱婉儀到底誰說謊?

張老師坐在辦公桌前,雙手托着下巴,費煞思量。

小息後的一節「空堂」,本可用作備課和批改作業,但「還書之謎」未解,張老師心有慽慽然,不能集中精神工作,尤其趙莉是她的得意門生,遭到朱婉儀指控失職,師生同樣難受。

趙莉在內地出生,五、六歲隨母親來港與父親團聚。父親是中港貨車司機,母親在酒樓裡做傳菜員,還有一個弟弟在香港出生,今年唸小二,一家四口租住狹小的「劏房」,盼望早日入住公屋,既減輕租金負擔,又有較寬闊的居住環境。趙莉初入學時,成績完全跟不上,但她很懂事、很用功,急起直追,終以品學兼優贏取老師和同學的尊重。雖然有些學生如朱婉儀嫌她家貧,瞧不起她,亦因她的成績出眾,而無話可說。

若說趙莉誣陷朱婉儀,張老師怎也不相信。

相反,若如周小明所說,朱婉儀誣陷趙莉,張老師心裡倒有幾分認同。不過,朱婉儀這人,驕生慣養,愛發小姐脾氣,卻是胸無城府,並非工於心計的人,懂得利用「還書桶」的漏洞來誣陷趙莉,就張老師所認識的朱婉儀,沒這種小聰明。

所以,誰是誰非,張老師實在想不通。

如果,沒人說謊,只是一場誤會,又是哪裡出錯呢?張老師更加想不通。

好不容易,熬到午飯時間。

周小明連飯也不吃,急急跑到小賣部,買了一樽可樂,再跑向電腦室。

在電腦室當值的技術員胖子良哥,年少時吞吃太多垃圾食物,導致腎功能出了毛病,他最愛喝可樂,但醫生叮囑他盡量少喝。周小明不是有意作弄他,除了這招「調虎離山」,他想不到其他辦法可以翻看CCTV錄影。

為尋真相,唯有犧牲良哥,周小明攜着可樂,忐忑地推開電腦室的木門。

就在此時,一人突然從旁閃出,把木門掩上,擋在門前,不讓周小明進去。

「趙莉?」周小明被趙莉阻住去路,大為奇怪。

「跟我來,到那邊談一下。」趙莉緊張地把周小明扯到電腦室旁的後樓梯,左右掃一眼,確定沒人,一臉憂慮地說:「小麗告訴我,你死心不息,仍在追查朱婉儀有沒有還書。」

「我要找出證據,戳破她的謊言,還你清白。」

「算了,小明,別再查了。」

「不,我們不能放棄,不能讓朱婉儀得逞。」

「不,我不想你因我受罰,陳主任會視你作搞事分子,輕則罰留堂,重則記缺點。不值得的。」

「我不怕。」

「小明,聽我說,此事完結了……」

「未完結。小息時,李子俊在教員室裡補做改正,他告訴我,聽見朱婉儀的媽媽打電話給陳主任。她向校方施壓,投訴張老師和妳,陳主任放學前將有所行動,沒時間了,我出手要更快。」周小明舉起手中的可樂,「刻不容緩。」便繞過趙莉,走進電腦室。

趙莉站在後面,想叫住他、勸阻他,卻說不出任何理由。

周小明下定決心,一逕跑進電腦室左側的中央控制室。

「嗨,小明,你吃過午餐了?」良哥正吃飯盒。

「吃過了。」周小明忍住飢腸轆轆,把可樂放在桌上,偷看良哥那盒香噴噴的蔥油雞腿飯,嚥下口水。

良哥放下雞腿,偷看小明那樽可樂,兩眼放光,也嚥下口水。

「小麗買給我的,但我今日有點咳嗽,不敢喝。」

「不喝,太可惜了。」

「請你喝。」

「別傻啦,醫生叮囑我盡量少喝,我沒喝可樂足有三星期了。」

「少喝不等同不喝,喝一口吧,開蓋太久,不好喝,變成浪費。」

「浪費不對,我姑且喝一口。」良哥如獲至寶,抓起可樂,仰頭便喝一口、兩口、三口,骨碌骨碌的,把整樽可樂乾掉,心滿意足地放下空樽,「岳」的打個嗝,三秒過後,激情冷卻,瞄瞄桌上空樽,才懂得後悔,一臉歉疚地說:「糟了!我不該放縱。」

「你下個月收歛一些,一個月不喝。」周小明內心歉疚。半年前一次閒聊,良哥告訴他腎臟的毛病,其中一個徵狀是尿頻,喝了可樂更甚。今天,他以此作手段,調開良哥,無疑是出賣朋友,但為了查明真相,迫於無奈出此下策,實在對不起良哥。

「你的主意不錯,唯有這樣……」良哥臉色一變,站起身,搓搓小腹,「我要去小便,你乖乖坐着,別亂碰儀器。」

「知道。」

良哥一離開電腦室,周小明馬上閃到控制CCTV的電腦前面,把檢視時間調校至今早七時二十分,然後指令系統作「快速搜畫」,坐下,定睛注視顯示屏幕,一眼不眨,直至發現朱婉儀步進校門,隨即按下「定格」,再看當時的時間,是七時――

「卜——」

畫面變黑。

回頭一看,陳主任已站在旁邊,他把顯示屏關掉。

「周小明,我告訴你,根據校規和個人私隱條例,非授權人士不能翻看CCTV錄影。」

「陳主任,我……」周小明吐舌。

「不管你的理由多高尚,違規就是違規,你先返回課室,待我想想如何處罰,稍後找你。」

「是。」周小明垂頭喪氣地離開電腦室。

在電腦室外面,趙莉焦急地等着,周小明看見她,走過去,埋怨道:「我幾乎找到證據呢!卻給陳主任逮住,真不值!陳主任關掉顯示屏前,我勉強看見朱婉儀的到校時間,好像是七時三十五分,不過又好像是二十五分,到底是二還是三?很難確定。」

「算了吧,小明。」

「還有一個辦法,圖書館隔壁是4B班,我逐一查問4B的同學,如果朱婉儀今早到六樓還書,總有人看見她……」

「我說,算了,你聽見沒有?」趙莉提高聲線。

「趙莉……」

「是我告訴陳主任,你偷進電腦室。」

「啊!為甚麼?」周小明聽進耳裡,猶如晴天霹靂。

「因為,我誣陷朱婉儀。今早我打開還書桶時,找到那本《書劍恩仇錄》上冊,記得是朱婉儀兩星期前借的,我故意不依還書程序,直接把書放回書架上,害她逾期還書。」

「為甚麼?」周小明不敢相信那是事實,但趙莉的樣子一點也不似說笑。

「我討厭她,她取笑我是大陸妹。我妒忌她,她家比我家富裕。我鄙視她,她糟蹋上天給她的優越生活環境,沒好好上進,成績差、品格差。」趙莉的眼淚潸潸流下,邊說邊走開,「原來,我的品格同樣的差。」

「妳要去哪?」

「我找張老師,自首。讓事情真正告一段落。」

周小明頹然坐在梯級上,沒阻止她,他再沒任何主意,腦海裡空白一片。

可能過了一分鐘,也可能過了五分鐘,總之周小明不知過了多久,有人來到他身旁。

「你終於發現真相了。世事往往諷刺得很,真相有時令人失望。」陳主任靠着欄杆。

「陳主任……」周小明恍然,「其實,你早就知道真相。」

「我今早看見朱婉儀把圖書放進還書桶。」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甚麼?」

「你為何不即場說出真相?」

「因為,這是一個難得的學習機會。我說出來,挺容易的,但對於你們沒甚麼得益。我期望你們自行發現錯誤、承認錯誤、糾正錯誤,從而有所學習和反思,說不定,一生受用。你和趙莉已開始學習了,還剩朱婉儀。」

「朱婉儀?她是得勝者,她沒犯錯,學習甚麼?反思甚麼?」

「你們三人的功課不盡相同。不知你有沒有察覺?我們這個社會,自以為是的人越來越多,各人都認為自己的看法最好、最重要,別人不聽從,便投訴人家。自以為是的後果,是劃地為牢、自設藩籬,久而久之,大家失去易地而處的思考,也失落同理心。這次,朱婉儀與媽媽雖是得勝的一方,理在她們那一邊,但我希望她的頭腦並沒被勝利所沖昏,高漲的情緒回落之後,靜下來,反思一下。」

「陳主任,對不起,我一句都聽不懂。」周小明苦着臉。

陳主任淺淺一笑,道:「我1997年在教育學院畢業,入行當老師,一晃眼,已二十年了,那時,我在港島區一間官立小學任教,回歸前,教員室牆上掛着英女皇的照片,茶杯印着皇冠圖案,七月一日,一夜之間,這些殖民地物件都不見了,不過,我們仍在,各人緊守崗位,儘管教學環境越來越不理想,我們隨機應變,不放棄一個學生。」

「陳主任,我真的不懂……」周小明尷尬地捧着「咕咕」作響的肚子。

「對,你還沒吃午飯。」

「是……」

「我請福伯留了一個飯盒給你。你快去找他。」

「知道。」周小明這句聽得最明白,飛也似地逃下樓梯,不再留下聽那些不明所以的道理。

「你的年紀還小,現在當然不懂。」陳主任莞爾,「孩子太世故,反令人不安。」

下午四時,朱婉儀返抵家門,她悶悶不樂的,連課外活動也提不起勁參加,拿鑰匙打開大門,只見朱太太坐在客廳談電話。

「政府熱線,我姓朱,我要投訴食環署職員失職,那人姓林,他身為公職人員……」

「媽,回來了。」朱婉儀關上大門。

「噢,請等一下。」朱太太用手掩着話筒,回身告訴女兒:「我收到陳主任的電話,真相大白了。」

「對,是趙莉坑我,她主動向老師自首。」

「依我的看法,雖則自首,亦應重罰,以儆效尤。婉儀,我買了芝士蛋糕,放在雪櫃裡,妳先更換衣服、洗手洗臉,再拿蛋糕吃。」朱太太放開話筒,繼續投訴,「政府熱線,那個姓林的食環署職員,工作不夠專業,態度散漫,有負公眾期望……」

朱婉儀把書包扔在牆邊,沒再說話,踱回房間,沒洗手洗臉,沒更換衣服,沒精打采地躺在牀上。房間外面,朱太太投訴完食環署,再投訴康文署,越說越激動。朱婉儀拿枕頭擋在臉上,掩着耳朵,她不想再聽見投訴、失職、譴責等用語。她把臉埋在枕頭下,偷偷哭泣,滿腔委屈,無處申訴。真相大白,應該是高興的,但,她一點也不覺高興。自己明明是受屈者,下午趙莉自首的消息在校園裡不逕而走,同學都知道實情,竟然沒一人為她抱不平,或者前來慰問她,大家反而一面倒的鼓勵趙莉、同情趙莉。她完全想不通。直至放學,只有旁邊的指指點點、背後的竊竊私語,沒人跟她說話,除了陳主任在學校門口跟她說了一句甚麼的,那時她心不在焉,聽不進,回家後更記不起。

「為甚麼……」她不斷回想,再回想。

西斜的日照從對街兩幢「屏風樓」之間的空隙穿過,射在房間朝西的窗子上,百葉簾把陽光篩成一道斑馬線,照落她的腳旁。

微麈在陽光中旋轉翻飛。

人生於世,仿如滄海一粟,不見得有誰高人一等。人生路,長不長,短不短,走走停停,高低曲直,各人所走的路不盡相同,但殊途同歸。

年輕人有時會迷路。

迷路時,最需的是一盞指路明燈。

「朱婉儀,想不通,隨時找我。」

她記起了,陳主任在學校門口跟她說。


梁科慶,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哲學博士,現於香港中央圖書館工作。公餘寫作,也研究兒童及青少年文學。作品《Q版特工》系列小說,曾獲第四屆國偵探小說大賽最佳懸疑獎、第十二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兒童少年文學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