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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睿 : 崖岸一線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唐睿

最近他總在夜裡聽到滴水的聲音。

那聲音並不響亮,只是一旦留心到它的存在,就會教人特別在意,以致他無法集中精神,批改案頭的習作。他嘗試扭開電視或者放點輕音樂,試圖掩蓋滴水的聲音,但不成功。滴水的節拍已經闖進了他的意識,無論是報道員以平板聲線所敘述的世界,抑或久石壤的童真世界,都已夾雜了那不徐不疾的滴水聲。

他並非好事之徒,但心緒實在不寧,於是他扭開門,步入唐樓昏暗的梯間。

拖鞋敲響了紙皮石地板,也敲亮了梯間的那顆鎢絲燈,但還沒等他邁開步履,燈光就迅速熄滅了。他本能地再踏了一下地板,鎢絲燈又再亮起。他感到背後好像有甚麼東西,就轉過身去。他看到自己和閘門的影子交疊在木門板上,那影子,很像一個囚徒,於是他就萌生出打開閘門的念頭,但燈又滅了,他和影子都重新落入漆黑之中。他為自己剛才的那念遊絲感到不安,於是他決定不再驚動那神經質的燈泡,放輕步子,在黑暗中摸索上行。

十來級的梯級,他似乎走了十來分鐘,才終於爬完。他立在樓上套房的門前,踟躕半晌,最後他敲了門,輕輕的,因為他對自己的造訪本來就不抱任何希望。因此,當他看到門把被扭動的瞬間,他不禁緊張起來。

門縫裡緩緩露出了一張臉孔,是一個瘦削且帶點風霜的南亞裔中年漢。他頓時有點手足無措。正當他鬱悶該怎樣用英語說明來意之時,那男人卻以地道的粵語問道︰「有咩事?」

他原以為會有一番拉扯角力,但當他回過神來,他已站在狹窄的衛生間,聽着對方向自己訴說故鄉珍惜水資源的文化傳統。他端詳了一下日光燈下冰冷的白磁磚,的確沒半點潮濕的痕迹,於是他決定告辭。

中年漢站在鐵閘後面跟他道過晚安,便徐徐關上木門。就在木門閉上的瞬間,他看到房間的深處有兩雙小眼睛怯生生地盯着自己。於是,他的意識就浮現出一段模模糊糊的記憶。


那天他整個人都亂了方寸。若非一位老練的護士提醒他要找殯儀中介,他恐怕會一直在太平間的門前佇立下去。他按照中介的指示,木然地在政府合署的幾個櫃檯前東奔西跑,簽字付款,待一切手續都辦妥時,大樓已經落好電閘,停止辦公。他和中介從後樓梯離開大樓,而當他們打開梯間最後一道防煙門時,卻冷不防看到幾個邋遢的小孩在走火甬道的盡處玩耍。一個七歲左右的男孩子,大概比較熟悉環境,並不把他倆當一回事,繼續坐在樓梯扶手上甩着一對赤腳,高談闊論。旁邊兩個年紀相若,拉着橡筋繩的女孩,倒對兩個突然闖入的大人有點在意,把原來橫亙在甬道中心的繩子,拉往牆邊,靠牆站立。至於正在跳橡筋繩,穿着黑色巴基斯坦連身裝的女孩,則大為緊張地跑到一個大概是她弟弟的小男孩身邊,用手摟着他的肩。小男孩約莫四歲,正跟一個本地打扮的同齡男孩一起用手指貪婪地挖着一個朱古力零食杯,米白色的衣袍上揩上了幾道斑駁的朱古力痕。那女孩用一種怯生生,且不無敵意的眼神緊盯着他,在他生命裡最軟弱的一天。


他又聽到了滴水的聲音。

這回他聽明白了,聲音並不是從樓上傳來,而是在梯間。

水點一滴一滴打在梯級上面,伴隨着一對平緩而疲憊的足音。他彷彿看到有人正提着一磚豆腐或者鮮魚拾級而上,白色膠袋脹鼓鼓的,針孔大小的破損處,冒出一顆豆大的水點,靜靜落在每一階梯級,徐徐化成了一朵朵野菊。

他彷彿想起甚麼,迅即把門打開,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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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月色逐步攀登,地上的水漬愈見明顯。

他又來到了井邊。

醫生說,趁着暑假,你正好可以到島上去避避靜,放鬆一下。

於是,他帶上了幾件替換的衣物、一堆零食和速食品,還有一些鎮靜藥物,然後小心翼翼包裹好母親的骨灰,就踏上了這趟回鄉之旅。

來到島上已經兩週,他仍不太懂得,如何打點自己的生活所需。他還記得,首個停電夜,自己凝視着最後一根蠟燭熄滅時的悵惘。他其實並不需要燈光去做甚麼,只是漆黑之中,夜顯得有點漫長,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擁有許多時間,於是,他真正感到自己被拋到荒野去了。

他覺得自己應該要煮一個速食麵,不因為餓,只是為了驅除這種荒野的感覺。他把鍋湊向水龍頭,扭動開關,水花揚起了一股鐵鏽的氣味,很像血的腥味。他這才想起,有人曾向他提及,島上貯水池的重金屬超標,所以要避免飲用自來水。

他窩囊地枕着雙手躺到尼龍摺牀上去,一陣微弱而規律的機械聲逐漸明晰起來,是他手錶運轉的聲音。他從未在意過自己的手錶竟有這麼一種聲音,於是把它褪了下來,像把玩一件新玩物一樣把玩起來。他是那麼熟悉這塊手錶,以致他甚至忘記了手錶的錶帶到底是皮還是金屬。現在,它總算願意向他敞開心懷了,日曆、時計、世界時區、現時氣溫、心跳頻率……他們談了許久,他伸了伸懶腰,覺得午夜大概已經臨近,然而當他察看那兩根一長一短的夜光指針時,他卻發現它們還在不偏不倚地指着八點整。是方才撥弄錯了嗎?他感到自己流落到時間的荒野去了。於是,他覺得自己實在要煮一個速食麵了。

乘着月色逐步攀登,地上的水漬愈見明顯,水井應該就在不遠處了,他記得,打水的人總把水打得滿滿,於是,當他們提着水桶搖搖晃晃走下階梯時,就會濺出不少的水,愈臨近井邊的地方,水就愈多。他為自己開始掌握島上生活的小技巧而感到滿意。他立在迎海的岔路前,似乎看到了南角燈塔的微弱燈光。燈塔下面閃爍着幾點燈火,風勢強而風向對的時候,他隱約能聽到幾聲男女的嬉笑和狗吠。又是那些無所事事的市區人,趁着暑假來到島上露營,矯情地來「親近自然」一番。當他意識到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一句說話時,他不禁怔了一怔,然後莞爾一笑。他覺得自己開始不怎樣把自己當作市區人了。海島上夜霧氤氳,營地的燈火時隱時現,有點像天上的星光。他心裡頓時感到一陣輕鬆,因為,根據他對天文學的有限認識,他知道星光的其中一種來歷,就是星球的毀滅,當我們看到那閃爍的光芒時,那顆星實際已經死了。晚風有點凜冽,他實在需要一個速食麵了。他關上門,任由水涼的夜風「噼啪噼啪」地去掀小屋的鋅鐵表皮。門前的樹叢上,一隻斷線、纏在樹上的風箏被風捲起,颼颼地不住劃着一個代表無限的數理符號。

他開始虛心地向一對住在附近的老夫婦請教島上的生活技巧,特別是各種土特產的分類和優劣特徵。長久以來,他都跟大部分人一樣,將海藻和昆布視為相同的東西,但在這島上,島民都將兩者加以區分。此外還有大苔、膠菜和沙菜,現在他都懂得辨別了。每天一大早,他就跟老伯開着小艇到近岸處打點牙帶、馬友、膠魚和泥鯭,如果當天運氣好,捕到夠多的魚,中午回來吃飯之後,他們會待在屋前的空地處理多餘的漁獲,曬成鹹魚。如果還有時間,他就會隨老太太去採點米仔樹和相思藤,假日期間,可以放在門前,做點遊客生意;要是天氣可以,他就會請老伯帶他到地勢比較緩的岩礁上,指點他去割點膠菜或大苔之類的海藻。為了更有效收割海藻,那天,他趁着渡輪泊岸,特意去要了個柴油膠桶。他把黑色長方體的膠桶斜斜切開,不帶蓋口的那邊,他捆了根木棍,就成了一個可以專門用來掃落葉的簸箕,而另一邊,則成為採海藻時,用作淘走細蝦和砂石的器皿。看到他這副架勢,老夫婦都笑說他愈來愈像個島民了。

島上的恆常居民,大概就只有二十幾位,其中大都是長者,對這位不但不嫌小島荒蕪,反而對島上生活充滿興趣,有學歷,又充滿幹勁的後生,大家都十分欣賞,並且不時請他就着島的發展和開發方式提意見。

對於議員、政府部門以及電力公司之間的博奕,他並不在行,也不感興趣。他只消極地認為,小島並沒有幾個籌碼,可以去跟外面輜銖必較、爾虞我詐的邏輯去爭戰。與其浪費時間去撰寫請願文書,倒不如實實在在去買幾包英泥去鋪好那些崎嶇破損的山路,又或者認認真真煮幾碗好麵,這樣反倒更能為小島賺得一些回頭客。

 

又是週末。當他聽到渡輪泊岸,絞下踏板的聲音,他就知道,他將會有好一陣忙。百分之九十的遊客,都會循巫氏大宅、觀日亭,和南角咀燈塔這條路線在島上繞一圈,最後趕下午四點的船返回市區。上山之前,人們都會先在碼頭附近打發午餐。

他正在磨砂百葉窗後攪伴蛋汁準備下鍋,門外的太陽傘下來了三個人,圍着圓形的白色塑膠桌坐下。他們跟老太太點完了單,就開始閒話家常起來。

──如果要開一家餐廳,而餐廳只能賣一種東西,那東西必定非麻油味的出前一丁莫屬。你說對吧?爸爸。

──那得看店是誰開的,如果是你,那似乎真的只此一途,但如果是你媽媽開的店,我想,一定還會有許多更好的選擇。

──好女兒,你看你爸還沒正式榮任校長,就已在謀算要怎樣把糟糠之妻逐出家門,任其自力更生了,以後你要好生照顧自己了。

──老婆,你又來了。每次我誇你,你都故意把我的話扭曲。

──哎呀~你們兩個大人又耍花槍,真叫我受不了。我自己先去取飲品,兩位慢慢。

對於市區人那種不着邊際的無聊話,他其實早已見怪不怪。他特別在意這三個人,主要是由於那男人的聲音。

他把頭從陰暗的廚房湊向明亮的窗邊,結果如他所料。那男人穿着一件寶藍色Polo裇,正溫柔地把手搭在旁邊穿着棗紅色Polo裇的女人手上。男人的手背和手臂有兩塊白得耀眼的白斑,那形狀,他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那天,當男人在校務會議上,當眾勸他接受停薪留職的建議時,他因為不知道該把目光投到哪裡,於是就一直盯着這兩塊白斑。他看到兩塊白斑在男人的手上逐漸擴大,甚至遮蓋了周邊的事物,最後他的腦海就只有一片白色。

醫生說,他的抑鬱症已經非常嚴重了,藥物主要是為了讓他睡覺時,可以較容易進入深層睡眠,僅此而已。若要根治,還須從生活入手。要是情況許可,應該考慮先暫停一下工作,如果有合適的同伴,不妨去去旅行散心。

一週之後,他回校遞交停薪留職的請願書,傳達室的工友讓他在正門獎盃櫃前的沙發上坐着等候,彷彿他是三天兩頭就來一趟學校,跟各科科主任糾纏不休的教材推銷員。他每天從這校門進進出出,但從沒在意過,獎盃櫃裡到底收藏着學校的哪些殊榮。他開始瀏覽櫃內的獎盃,校際朗誦比賽亞軍、校際常識問答比賽冠軍、普通話演講比賽季軍……他這才想起,自己在許多個晚上和週末,跟學生所做過的排練。課鈴響起,他知道早禱結束之後,各班班長就會把習作捧到教員室。他看到他擔任班主任老師的班別的男女班長,他以為他們會過來關心幾句,豈料女班長就像毫不認識他似的,從他眼前走過;至於男班長,則拘謹地跟他點了下頭,也匆匆跟在女班長後面走。男班長中三的時候,曾因為跟屋邨的小混混毆鬥而差點被逐出校,那年他碰巧是他的級任老師,他向校長求情,並每天在課後給他輔導中文,最後他順利升上中五。兩位班長不久就從教員室出來,但他們走的卻是另一扇門,從那邊要繞一點路才能走回教室,但他們確實從另一端走了,機靈靈地,煞有介事地走了。


或許他應該一早就意識到這種距離感。那天,當他在火葬場按下按鈕,讓輸送帶將母親的軀體送入火化區時,他徹底崩潰了。要是他從事其他工作,他必定就請假了,但他是老師,是DSE班的語文、歷史老師兼班主任,他不能缺席。於是他用別針在胸口別了一塊小黑緞,希望學生能夠體貼他的難處,但那天的課堂並無任何異常。甲忘了帶課本,乙在丙的書包裡翻出了體育課的臭汗衫,扔到伏案睡覺的丁的頭上,丁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後憤然說自己正值生理期要去保健室。他讓女班長送丁過去,女班長再回來時,課只剩下十分鐘。他不斷有一股想掀翻桌子的衝動,但他沒有;他也想過乾脆把書一合,然後不發一語地離開教室,但他也沒有。他壓抑着自己的情緒把該講的都講完,整理課堂秩序的時候,也特別注意言辭,以免自己因個人的情緒而對少年人造成了不應該的傷害。終於,下課鈴響了,他勉力等學生敬完禮,也來不及走到地下的教職員洗手間,就直奔同一層的洗手間,躲在廁格頹然地飲泣起來。他不住地安慰自己,學生只是不懂事,不明白他的處境,豈料班上的兩個男孩剛好走了進來。

「佢講錯晒啲年份囉。上次講咗話今日講測驗範圍,結果又冇囉。」

「方唔係覺得我哋唔合作,所以特登唔講咩。」

「死老母大晒咩。」

翌日,他終於向學校遞交了精神科醫生的證明,向學校告假。

一個多月後,當他再回到學校的時候,他已變成了一個局外人。校方按理須保障他的私隱,不得向任何人披露他告假的原因,但全校上下,不論教職員、行政人員、學生,乃至工友,都似乎對他敬而遠之。一個下午,他到天台花圃去照看他的向日葵和香草,剛好碰到一位女同事帶着幾位園藝小組的同學在收割番茄,同事立即着學生把工具收起,迅速撤離。他們看他的目光,就跟驟雨天,路人頂着濕透的頭髮和衣物,狼狽地跑進商舖躲雨時,店主投向他們的目光一模一樣。

後來他輾轉從同事那裡得知,把他的病況透露出去的,就是那男人。

其實就算同事不說,他也猜到了八分。

他班有一位長期患病,需要定時去醫院抽血檢查的學生,這學生成績本來就不怎樣,更因為經常請假,錯過了好幾次物理課的課上實驗評估。那天他剛好接着那男人的物理課進教室上語文課,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巧合,那男人特地把那學生叫到走廊訓斥一番,訓斥的內容不獨針對那學生,而是整個班別。許多難聽的說話,就從磨砂百葉窗赤裸裸地傳進教室,而當那男人說︰「有病就去療養院,唔好成日死吓死吓咁返嚟散播病菌,整臭晒間學校!」那學生失控地哭了。他不停地抽搐,每抽一下,他的頭顱就在磨砂百葉窗後面神經地搖晃。班上有幾個女生也落淚了,至於上次從同學書包裡翻出臭汗衫的乙,則在座位裡悻悻地掏出一本練習簿,一頁一頁地撕出、揉成紙球,然後狠狠地摔在地上。

那天的課到底上了甚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記得紙球一聲聲摔在地上的聲音,讓他想起小時候颱風季擱在鐵皮小屋裡的那隻水桶,房頂的雨水一滴一滴跌落水桶,他哪裡都去不了,十分寂寞。

一股悲情的氛圍籠罩着整個班級。學生們固然恨那男人,但同時也把情緒轉移到他的身上。

──要是我們不是有一位患精神病的班主任。

是的,要是他們不是有一位罹患情神病、性格軟弱的班主任,他們就不會被排擠、標籤,被欺侮的時候也會有人替他們出頭。


工友並沒讓他進教員室,而是用手推車推着三個紙箱出來。紙箱裡面全都是他的私人物品,清清楚楚,沒有夾雜半件學校的公物。

事情顯然經過精心計算和部署。

同事早就跟他說過,校董會已經首肯,讓那男人在現任校長退休之後,接任校長一職。那男人為了在接掌學校之後,可以更有效提升學校的排名,就不停地盤算要如何整肅學校的害群之馬,而他和他的班級更是那男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整肅的工作不等現任校長退休就開始,一是因為現任校長已經黃昏日暮,不太管事;另一個原因則是,那男人不想讓校董會覺得他甫一上任就處重擅權。於是那男人才趁還未上任的時間,露骨地在校務會議上,不留情面地把他勸退。

──真是醜陋得令人作嘔。

沒想到,在這偏遠的南端小島,那男人竟再次闖進他的生命,重新喚醒他那種噁心的感覺。

──婆婆,那台電飯煲是古董呢,你們還在用嗎?二十多年前,我們家也用這型號呢,真教人懷念。

男人從廚房的窗前走過,去端詳那台專門用來煮海帶綠豆的電飯煲。

──嗯,看來是有點接觸不良,所以加熱的效能才會偶爾失靈。你如果放心的話,我可以修修看,有螺絲起子嗎?

──媽媽,你就跟囡囡再喝碗甜湯吧,我一會就能修好。這裡不是市區,要找人修理電器,一點都不易。我們跟婆婆也算有點緣份吧,就讓我修修看,不會耽擱太多遠足的時間的。不是從小就一直跟你說嗎囡囡,在任何時地面對任何人,都要懂得體貼別人。

──剛巧滑了一下手,才劃了一道口子。這點小傷並不礙事。你接上電源,然後反覆開關幾次按鈕,看看飯煲是否每次都能發熱。

──好了,我看應該修好了。這種舊式電器,特別具人情味,看樣子,這飯煲再用個三五年也不成問題。世界現在實在太躁進了,真懷念童年的日子。錢你就收下吧,不過是舉手之勞。下次我們再來島上時,一定會再來吃你的速食麵,婆婆你要好好保重。


──真是個親切又體貼的好好先生。

老太太一邊用圍裙擦着雙手,一邊神往地看着那男人溫柔地牽着太太的手走入山徑,女孩則穿着粉紫色的Polo裇走在前頭,整個情景,就是一幀教人艷羨不已的幸福家庭照。

他知道,方才那一幕並不是偽裝的,正因如此,他才更感到惶然。他從沒注意到,人格的展現,竟可以如此矛盾,如此不穩。大概是這個原因,他才始終不能忘懷老太太之前跟他講過的一段往事。


那是個懶洋洋的下午,平時聽到物資船「卜、卜、卜」泊岸就會跑到碼頭八卦一番的黃狗,今天對碼頭上的斥喝聲,手推車被撐開然後「咯吱、咯吱」地推動的聲音,竟都全無反應,只百無聊賴地盯着晾索上,一塊塊隨風擺動的海藻。

──很愜意吧?好久沒曬過這麼多東西了。

他從母親留下的老照片,看過島上昔日的一些景致。從他們家的小屋到碼頭,昔日家家戶戶都在門外晾曬着海藻、鹹魚和草藥。女人都聚在門前的空地揀菜、洗衣服、補魚網;孩子則赤着腳在街上跑來跑去,在家裡和船上幫點小忙,在路上搗蛋胡鬧;灣裡泊着許多的艇,靜靜地進進出出,但這些景色,已經一去不返。擔桿列島一帶的漁獲顯然今非昔比,蒲台的島民,大都搬到港島南區的公共屋邨。這裡,已經是個寂寞的老人島了。

然後呢?

他忽然意識到,再過十來年,待這些老人都走了,這島恐怕就再沒有常住的居民了,但這島肯定不至於變成荒島,因為到時肯定還會有人到島上來遠足,露營,那些遊艇,到時一樣會開進海灣,用香檳、烤肉、音響和比堅尼來填塞整個小島的空虛。可再多的遊人來到這裡又有甚麼意思呢?蒲台之所以是蒲台,乃因她是個漁民島。他忽然明白,島上的老人為甚麼仍執意冒險,到大浪又濕滑的崖岸去採摘海藻。因為這是他們作為討海人,惟一能做的事了。這些老人,現在很難得再出海打魚,向這海岸討點海藻,就是他們作為漁民的最後憑證和尊嚴。

──我想去嘗試刮點紫菜。


很早之前,他已經察覺到老太太的尷尬神色。

每到假期,老太太都主動坐在門前,一看到遊人經過,就殷勤地推介島上的特產。每當遊人駐足探問各種草藥和海藻的功效和料理方法,老太太都表現得相當自豪。可是,一旦有遊人詢問有關紫菜的問題時,儘管她一樣會向遊人說明紫菜的功效和食用方法,但面上總會展現出難掩的狼狽神色,並總不忘在談話的最後心虛地補上一句︰「我啲紫菜好靚㗎,雖然唔係自己刮返嚟,但全部都係經我手揀返嚟嘅台灣有機紫菜。」遊人對這句話,其實都並不特別在意──市區本來就是一個龐大的轉賣場。可島民的意識裡,大都潛藏着漁民自尊,拿不出真正的土產而去轉賣他方的物品,可說是一種恥辱。然而,面對反常天氣、過度捕撈,以及摧人的歲月,這些目不識丁的老人又能做甚麼呢?於是,他才想到要盡力去繼承島民的手藝以及生活、作業模式,並為島上的風物、生態和掌故存留文字記錄。


氣候轉變,能找到紫菜的地方,已經不多。有人說,淘金崖那邊可能還有,但過去已經有不少人在那邊遭海浪捲走,現在已幾乎沒有人再願意去冒險。老太太說,她仍然清楚記得,那對兄弟的弟弟在下着微雨的街上,狂奔怪叫的模樣。

──他的手、腳、背都擦傷得十分厲害,特別是右腳大腿,似乎給尖石插過,一道長長的血痕沿小腿一直流淌到腳掌,在路上留下了許多模模糊糊的血印。當他坐在士多門前料理傷口,等待救援時,我們才看到他臀上那道蛇一般的紫瘀傷痕。那手臂估計曾被蔴繩纏得死死的,好多處地方的皮,都給繩子給磨破了。後來聽說,那繩子要是再緊纏久點,他的手臂就會報廢,幸好他及時把繩子割斷。至於他哥,是怎樣都找不到了。飛行服務隊的直升機在崖邊盤旋了許久,都沒有看到半個人影,連那半截繩子,也似乎跟人一起沉到海裡。直升機後來擴大搜索範圍,甚至沿着整個島的海岸繞了一圈,都找不到人。最後天實在黑齊了,射燈也派不上用場,就只好收隊。可憐啊,他們都是收割海藻的能手,是一對了不起的兄弟搭檔。我也不知見識過多少次他們高超的技藝,他們兄弟倆一個穩穩地立在岩石上抓着繩子,另一個就用繩子纏身,讓上面的那個緩緩地把自己縋下去。他們的默契非常好,上面那個隨時注意着海浪,浪一來,就把下面的那個拉上;浪一退,就立即將人放下去,趕在浪重捲過來之前,盡量收割。有些地方的崖岸比較複雜,上面那個完全看不見下面的狀況,就只能靠下面的那個不時指示縋繩的高度與方向。整個過程需要不斷斥喝溝通和全身勞動,少點體力,都做不了。每次採得差不多時間,他們就交換崗位,這樣輪番交替,才能採得到一點成果,但你知道嗎,十斤紫菜,曬乾之後才大約有一斤重,跟採摘者的勞動和風險相比,一斤紫菜所能賣的錢,實在算不得甚麼,所以島民大都不再採了。那兩兄弟堅持着這行當,顯然並非純粹為了生計。但誰又會想到呢,就因弟弟滑了一下腳,沒來得及在浪捲來的時候把哥哥往上提,哥哥就給浪拋向礁石。弟弟在崖上也險象環生,他跌坐在岩上,差點就順勢滑到崖下,幸好有一根石柱擋住了他的去勢。他小孩一般抱着那根石柱,蔴繩纏在他的胸口和左臂,繩下面的哥哥則毫無聲息,整個人懸在空中,鐘擺一樣不住搖晃。如果在平時,他只要站穩陣腳,雙手握繩,還可以勉強將哥哥拉上,但他腳下的岩石實在太滑太陡,他的另一隻手又必須緊抓住石柱,因而儘管他嘗試了各種姿勢,他都無法合兩手之力來克服困境──更別說意外發生前,他們已採了兩個多小時海藻,消耗了大量體力。他拚命地喊他哥,但下面始終毫無反應。其實,只要他哥能抓住一兩處立足點,減輕弟弟在上面的負擔,合二人之能,應該是能夠脫險的,但哥哥似乎是昏厥了,所以他只能靠自己了。他獨自在崖上掙扎了許久(但實際可能只是不多的時間),他感覺到自己纏着蔴繩的左臂開始發麻,並紫漲起來。他恐懼了。他擔心自己的手臂會報廢,他覺得自己的手臂可能會被切除,他想像自己餘下的歲月只能依靠獨臂生活,他當時三十七歲,而且還是個光棍。突然,一個意念自他的腦海浮現:哥哥或許在撞向礁石的時候,已經撞着要害死了。為了確認這個想法,他再喊了幾聲。崖下沒半點聲息,要是沒有那緊纏並不斷撕扯着他手臂的七十多公斤,他就會覺得哥哥已不存在於這天地之間。海浪依然若無其事地肆意拍打着崖岸,他的左臂已逐步變成紫灰色。哥哥是死了還是昏厥?他是否可以恢復清醒?需要多長時間?要再等還是當機立斷?他總不能永遠保持這姿勢,無論哥哥是死或是昏厥,他多猶豫一分鐘就會多消耗一分體力,要是他的體力消耗殆盡又或者真的讓手臂廢了,那就算哥哥真的只是昏厥並再悠轉過來,他也不一定有能力拖他上來了。權衡利害和各種現實因素後,他咬咬牙作了一個決定:把繩割斷。

──他從港島的醫院回來,已是兩週後的事。

──這樣的傷,一週應該已能養好,怎麼竟花了兩週時間?

──島民之間,都秘密談論着這問題。後來他們才知道,弟弟的情況其實在四天左右之後已經沒有大礙,除了大腿被插傷的地方需要多一點時間癒合,其他的都大致好了。他在港島剩下的一週多時間,原來都花在心理治療上。難怪回島之後,他逢人就抓着說話,一說就是半天。他總不厭其煩地向人述說意外當日的情境,最初大家都以為他只是為了滿足大家的好奇心,但久而久之,大家逐漸發現,他耗費唇舌,原來只是為了讓大家體諒他,並對他說一句:「噢,原來如此,那真的怪不得你。」來賺取贖罪感。基於好奇,大家一開始都以極大的耐心去聽他的證詞,但後來,大家對這耳熟能詳的故事感到有點厭煩,於是就開始敷衍他。客氣的一般就對他說:「事情的來龍去脈你已跟我說過,我們大致明白你當時所遭遇的困境,但一切已成定局,你就好好活下去好了。」此外則有些好事之徒,會質疑他的判斷,例如只要他多等一會,應該有人會發現他倆失蹤,然後到崖邊去支援他們。為了進一步說服這些人,他嘗試把事故的細節都講得深刻一點,期望能夠打動大家,可漸漸大家就發現,他後來所講的版本,跟最初的版本有不少出入,於是大家就不再認真看待他的話,甚至乾脆把他當作瘋子了。


根據老太太的描述,他找到了那個相信是意外發生的地點。事故發生的翌年,弟弟也在同一處摔落崖死了。從崖上留下的祭物,人們相信,當時弟弟應正在進行路祭。至於為何突然墮崖而死,則眾說紛紜。有人說他畏罪自殺,也有人認為他是路祭的時候失足跌死,甚至更有人傳說,是哥哥的鬼魂回來尋仇索命……

他小心走近那根應該是救了弟弟一命,依然傲岸地立在崖邊的石柱。他發現柱上有人用塗改液塗鴉了幾個字,字挺醜的,而且還帶別字。他看了半天才看懂這些畫符原來是「高妹:一生愛你,致死不愚。肥仔 2011」。這幾行字真教人啼笑皆非,也不知道塗鴉者是力有不逮所以寫錯,還是故意寫來調侃揶揄。

「陰功啊,見死不救。」

 諮詢會剛結束,島上年紀最大的老頭,忽然莫名其妙地蹦出了這麼的一句話。不過老頭子平日的精神也恍恍惚惚,說話不着邊際,所以大家都沒有在意,繼續商討稍後要怎樣跟電力公司角力的對策。

這次有幾位議員出頭,讓電力公司妥協派員登島視察,大家都覺得是個好兆頭。豈料對方最後還是以「要與政府各個部門跟進溝通」為由,把居民的提案敷衍過去。

電力公司遲遲不為小島鋪設電網,說穿了就是成本效益的問題,老一輩島民比較耿直,費盡唇舌跟電力公司講人情講大義,結果供電計劃多年來毫無寸進。近年來了些議員和志願團體幫忙獻策,協助島民以旅遊收益為誘因來跟電力公司討價還價,電力公司的態度就有點轉變了。然而小島那點微末的遊旅收益是否真的值得對方斥上鉅資來鋪設電網,島民大都心中有數。

人之所以能夠彼此依存,無非是基於一層紙般輕薄的利益關係。

小島居民並不信奉這套邏輯,但他們都明白,當自己跟島外世界打交道時,就必須服膺世界的原則。因此,他最近常提醒自己,在時代的洪流底下,這四平方公里不到的小天地,無非是滄海一粟,實在不應讓它揹上太沉重的歷史包袱。然而,當他最近在靜夜為小島抄一點掌故,編撰地方誌時,他仍能從朝北的抽氣扇,隱隱傳來斷斷續續的呼救聲。某夜,這聲音又滑進了他的意識,教他無法專注,於是他走出小屋,走到天后古廟外的響螺石旁坐下,仔細傾聽了一會。海上明明颳着夏季的東南風,他卻能清楚聽到北面的螺洲島傳來的陣陣聲音。聲音有男有女,成人和小孩,此外還有嘹亮的嬰孩哭聲。

──螺洲是無人島啊,不太可能有人聲,何況是女人和小孩。

翌日,當他向老伯查詢的時候,老伯這樣回答他。

這時,坐在門前聽收音廣播的老頭忽然又應了一句︰「陰功啊,見死不救。」


1944年7月,證人□□□,係收買魚類者,曾到蘆(螺)洲島一行,見有三四百難民,在此荒島上,


一連幾夜,他都聽到一陣沉實的足音從碼頭那邊穩穩地走來,這足音從小屋的門前經過,然後拐往天后古廟。起初他並沒在意,只以為是好事的遊人在夜靜的島上瞎逛。但週末過去了,復歸沉靜的街道,晚上仍迴響着這種沉穩而孤獨的足音。足音走過水泥地時是「咯咯咯咯」,走在沙土上,則變成「咚咚咚咚」,不知怎的,無論哪一種聲音,他都聽得到一種責罰的意味,教人有點顫慄。島上的足音,最普遍的,就是遊人穿着運動鞋所發出的軟綿綿足音,而這種厚實的聲音,則跟爬山鞋的有點類似,只是感覺還要硬淨,感覺像是軍靴。足音一步一步,清清楚楚,毫不含渾,帶着幾分篤定而冷漠的意志,讓他感覺眼前橫亙着一冷冰冰的利刃。他打了個冷戰,繼續抄道︰


據聞乃由日本憲警方面用船載來此島者,島上斷斷不能為人類生存之所,蓋以蘆洲一島,全無生產,除去青草數處外,別無任何動植物生長是島故也。


足音已經闖進了他的意識,幾個晚上,他竟因為沒有聽到足音而坐立不安。他等待着足音,就像一個孤獨的夜行人,在烏雲閉月的晚上等待自己的影子。

「咯咯咯咯」,他放心了。他隨着足音估量着它所到達的位置,彷彿能夠看到沿途的一切︰碼頭、石橋、土坡、燈柱、電線杆、士多、破屋、岔路、鐵絲網……他發現每到達一個住所,就會夾雜幾聲碎步,似乎有人在探看搜索着甚麼,然後狐疑半晌,再邁開步伐,重拾那規律的足音。


荒島與對面之鶴咀村遙遙相對,僅一衣帶水,流水甚急,雖善泳者亦難泅過,何況該等難民,乃多被飢餓至無力者乎。許多被迫不過,意欲泅渡,遂至溺斃者多人,其未跳海者則因無食之故,其強有力者乃將弱者撲殺,而食其肉,以至慘叫之聲,隨風送至對面之鶴咀村,惟鶴咀村中人士,雖聽聞此悲慘之叫聲,亦不能前往救護,蓋以往救亦犯日人之忌故也。如發覺有人用艇載難民過日憲兵境地,則全艇人士必將不免於被日人殺害,故無敢見義勇為者。


足音走到隔壁的老夫婦屋外,門虛掩着,廳堂的神主牌上亮着一盞紅燈,除此之外,屋子裡所有能現出輪廓的,都沐浴在銀色的月光下。老夫婦靜靜地躺在牀上,老伯穿着白色背心短褲,老太太則穿着粉色的紗衣,像兩頭剛剪過毛的瘦綿羊般溫順和柔弱。窗櫺和窗前幾條晾曬衣物的繩索在老夫婦的身上縱橫交錯的影子,把兩老的身軀切割成大大小小的不規則圖形。他們的兒子五年前肝病去世了,他等待合適的肝做移植,但等了多年都沒有等着,而他死後,一切能夠移植的器官,都按照他的遺願移送到需要的人身上。

生命總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如果他提前幾年認識兩老,他可以把自己部分的肝,移植出去嗎?

「陰功啊,見死不救。」老頭的聲音又在他的腦海裡迴響。


足音繞過了晾曬海藻的空地,逐步踱向他的小屋。他的窗戶泛着微弱的燈光,他看到自己背着窗戶,在一盞橘燈底下寫字,於是嚇了一跳。他立即回過頭來,但他只看到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倒映着小屋裡的光景。他走近窗邊,為了遮掩自己的多疑,他向自己的倒影笑了笑。可是,玻璃上的他卻沒有笑。他確認似的再對玻璃作了個更誇張的笑容,但玻璃上的那張臉孔卻依然無動於衷。

那是另一個他。

穿着憲兵服,面色蒼白,提着槍支,立在窗前。

「咯咯咯咯」,門窗遭到重重的敲打。屋裡的他立即慌了手腳,他捻熄了懸在樑中央的燈泡,然後盡量躲在窗戶看不見的死角。

「你想怎樣?」

屋外的他並沒回應,他開始撞門。

「呯、呯」屋項的鋅鐵皮灑落了不少鏽屑。

「有事慢慢講!」他跑過去門那邊,把兩把鎖都加碼鎖上,而且還帶上了防盜鍊。可是這屋子的用料都太簡陋了,而且因為位處海濱,所以鏽蝕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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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擊倏地停止,他以為他放棄離開了。

然而當他屏息靜氣,觀察外面的狀況時,窗戶上的玻璃忽然被他用槍托打碎並俐落地掃淨窗框上的玻璃殘片。屋外的他用手緊緊地抓住窗框的十字中心,然後使勁地搖。四面牆壁似乎全都搖晃起來。他跑了過去,找了支棍狼狠地打在那手上。那手才總算縮走了。

可是,屋外的他又再向木門下手。除了踢,他還用身體撞。他立即衝過去用身體擋住,但顯然,他所做的只能減輕每次衝擊,門被破壞的程度,純粹是消極的抵抗。反而屋外的他卻愈戰愈勇,衝擊的力度也愈來愈大。三個門鉸之中,有兩個已被撞脫了。他甚至順手從身邊抓起些磚石硬物,發狂似地摔向門板。門空心的地方立即破裂,於是第二、三輪的石頭,有一些就直接打在他的身上,教他漸漸感到力不從心。看到屋內的抵抗弱了,屋外的他就加緊攻擊,他的肩和臉都擦傷和撞瘀了,但眼看門就要被衝破,他就不再顧忌太多,�力撞向木門。

門板整塊飛脫了,他走進這間荒蕪的廢屋,立在及肩的雜草叢中,皎潔的月色底下,他滿意地笑了。


隔天,他想通了甚麼似地迅即離開了小島,也沒有跟任何人道別,彷彿沒半點留戀。這挺叫人失望的,大家當時還真把他當作復興小島的繼承人了,也不知道為甚麼竟在一夜間改變了想法。他回到市區後,就正式辭去了教席。有人看到他在一家小補習社當兼職導師,又有人說他去了編教科書。老夫曾到過他家一次去看他,但他總是坐不住,說樓上又在滴水,要上去跟人家理論。對了,年輕人,說到滴水,你須知道這島上的水因為金屬超標而不適宜飲用,你要飲水,就要去井裡取。那路白天容易認,但到了晚上,因為路燈有時沒有供電,所以就很容易搞錯。迷路的時候,可以嘗試借着月色,看地下的滴水痕迹,要是痕迹愈來愈多,愈來愈密集,就代表你離水井不遠了。總之,這島並非甚麼世外樂土,它只是大世界之中的一個小世界,它有它獨特的邏輯和記憶,但這一切都不會背離人的天性。我沒講那個人的故事,就是希望你能夠注意到這點。至於人的天性是甚麼,你的教育程度比我高,你應該比我有更深刻的思考,我只是一個偏遠小島的島民而已,不太會說話。噢,差點忘了,這裡有一些那人留下的幾件輕便衣物,你視乎你的需要取用。剛才我就注意到,你倆的身型有點像,輪廓也有幾分相似,但願你跟他一樣會喜歡這裡。

 2016年11月11日初稿

 


【作者註】︰本文應香港文學館之邀而作。文學館於本年10月至12月籌備了「香港文學季――文學好自然」系列活動,其中[島敘可能:文學x視藝]展覽選擇六個離島作為考察對象,分別邀請六位作家及藝術家配搭合作,進行文學及視藝的跨媒介對話創作,催生文學與視藝作品,呈現自然與文學的視、聽、觸覺等多重感官關係,呈現多維的創作面貌。


本文作者與攝影藝術家何兆南獲邀到蒲台島考察、交流,以文學與視覺藝術形式,就蒲台島的印象互相對話。刊出的附圖,是攝影藝術家何兆南的作品。


唐睿,薪傳文社社員。香港教育學院主修美術,教育學士學位畢業後留學法國,巴黎第三大學──新索邦大學法國文學學士,比較文學碩士。現於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修讀比較文學博士。曾獲第一、二屆大學文學獎詩、小說獎及第廿九屆青年文學獎散文、兒童文學獎。《信報》2011年「一月登場」專欄作者。首本小說集《Footnotes》獲第十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