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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莉姿 : 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梁莉姿

1

胡桃母親死去的消息剛傳到學校時,明慧還坐在老師分配的新位置上,悶悶不樂。

現下她坐在課室最前座,角落位置。冬日時分,可是雨還是微紛紛地下,粉末一樣。風乘勢泛起,灌起了百葉簾,拉下也無用,原來放在窗台旁的課業都微濕了。副班長見狀,便把它們挪到下格的簿架,儘管那些都是已沒有上學的學生的作業。

她咬着唇,半鼓着腮,討厭這新位置――本來坐在較後,那兒沒有簿架,有時上課恍神時,她可以轉過頭看樓下操場的學生打球,特別是排球,俯瞰下去球像鐘擺一樣,往左拋又往右拋,以一種不規則的節奏。她特別喜歡看胡桃打球,長長的馬尾,殺球時那一躍會教馬尾隨之拂動,彷彿靈捷的蛇,就像她利索的殺球一樣好看。

但現下這位置,風雨交加,一個早上濺來的水已教她濕了半張桌子,她一遍遍沒好氣地從紙巾袋抽出紙巾擦拭,兩課下來不耐煩得幾乎扯壞了整包紙巾。到後來她乾脆放棄,僅用穿着毛衣的手袖抹了抹,像汽車的水擺一樣,有氣無力的。到了小息時,她想乾脆把窗關掉吧,但巡邏課室的老師經過見狀,驚惶失措得她彷彿犯了甚麼不可彌補的大過錯一樣,立馬跑過來喝令她:「學校宣佈說過多少遍!?所有門窗都不能關!必須時常保持空氣流通!關了窗若有病毒在室內傳播該怎麼辦?」老師那激動的樣子教明慧想,若非他戴着口罩,罵人的口沫必定已然濺到她的臉上。但也好,因着口罩,教明慧看不清他的臉和表情,也教老師只能看到明慧的眼睛,而無法看到她下半臉的不忿。她垂下頭,默默走回座位,狠狠把位子往右挪,想要避過濺到的水。

討厭的學校,討厭的天氣,討厭的病。

來上學的同學是越來越少了,值日生每天搬過椅子,踩在上面才及得了黑板的頂端位置,歪歪斜斜地在左上角用粉筆寫着每天上學人數,明慧看着那粉因磨蝕而汩汩地掉,落到擱粉刷的欄上,窗外的雨如是,躺在台上濕濕的一攤。值日生寫道:「19/39」。又比昨天少了兩人,明慧支着腮想。

這是2003年的2月。

2

沒有人記得學校是何時起變得少人的,也許是自程美那在唸中學的哥哥染了病而使程美在那過後幾天也開始沒上學,還是校工光叔也住院起,也可能是當明慧在家裡邊吃着晚飯邊看着新聞報道有第六十二宗確診個案,當中有五人死亡的翌日。那時明慧一人在飯廳吃着飯,竭力讓自己專注於電視機上,好忽略掉在客廳正吵得不可開交的爸媽。總之自那以後上課的人越來越少。也是這樣,明慧就越坐越前越坐越前,致使本算是高個子的她老情不願地坐了那個濺雨的倒霉位子。

爸爸是醫生,媽媽是文員,二人都得上班,他們也想讓明慧停學。但現下這樣子,停了學獨留在家怕危險,也找不了其他人來照顧;不在家的話最近都得乘車到土瓜灣找姑母,這更危險――人們都不敢乘公共交通工具了。無奈之下,只好讓明慧繼續上學――這畢竟是離家最近的。

但這樣還有甚麼意思呢,小息時明慧湊到窗邊,沒有人會在操場上打球,學校也不讓他們上體育課了,畢竟體育老師也有一定日子沒上過學。儘管她用不着再跑那些煩人的圈,也用不着做沉悶的熱身運動,但也不是那麼好的事――比起這個,明慧更討厭口罩那纖維的毛整天黏在鼻端,讓她很癢,老想打噴嚏,卻得憋着――她更害怕別人以為她生病了,這樣的時刻,這樣的誤解才是最可怕的。

也有時她想拉下口罩,透透風,也讓那被揉得紅腫的大鼻子見一下光,可也得垂下頭悄悄地幹,活像甚麼不可告人的壞事。但她知道的,早兩天隔壁那個男生,叫甚麼名字都忘了,他就是從樓下走了五層樓梯到課室,喘不過氣來,才說拉下口罩,乾咳了幾聲回氣。他才倚在門口,尚未進去,班上的人們已臉色一變,據說學校馬上打電話聯絡了他媽媽來接,自那以後就再沒上過學。

她害怕被視作甚麼樣的異類,所以得隱忍,不論是口罩上教人發癢的纖維、想咳嗽的衝動、討厭的濺雨的前座,還是老是吵架的爸媽。忍下來啊,明慧。她抿緊唇。

他們常有許多自修的時候,事實上學校無法教書了,進度無法兼顧沒來上學的學生。孩子們便都在課上無所事事,有的還私下帶了遊戲機來玩,不然就圍成一角玩「天下太平」。隔桌的書呆子林懷說,幸好他們才小四,若差一年上了小五,這呈分試可不知道得怎麼辦。明慧就想起了胡桃,對啊,她該怎麼辦呢。

現下她都不再練球了,每天放學得立馬趕到醫院看望母親,甚至有時需要早退,畢竟探病時間只到六時。曉婷湊過來問:「其實她每天趕得這麼辛苦,怎麼不乾脆缺席呢?」林懷說:「就是呈分試啊,考砸了可一切都砸了。」

明慧常在放學時,跑到走廊,看地下那小小的身影,穿着校裙和皮鞋,快步跑到校門,裙襬因鼓動而飄起來。到了校門,一輛藍色私家車馬上開了門,她上了,又拉了門,車子便揚長而去。據說那是她叔叔每天來接的。但明慧更在意的是,那位置,那模樣,從前一直都是胡桃媽媽在她練球以後,駕了自己的白色平治來,胡桃穿着粉紅色球衣,也是跑着,卻是因欣喜而急不及待跑到母親身旁。

但明慧不知道她還可以做甚麼。

3

此時學校的特別宣佈鐘聲響了,像酒家開始歡樂時光下午茶時段的音樂一樣,短促而尖銳:「請五甲班的胡桃現在即到校務處。重複,請五甲班的胡桃即到校務處。」

明慧馬上走出走廊,四年級和五年級的課室都在同層,好幾個女孩在走廊聊着天,有個拉下口罩喝水,也有老師剛下課跟學生在談作業。她便看見胡桃從課室走了出來,束着的馬尾不如平常謹潔,好幾綹髮絲從橡筋圈洩了出來,有點亂。臉色有點蒼白,高高的個子教她看起來有點過瘦。明慧看着她,就像其他在走廊上凝住動作的人一樣看着她。

放學時曉婷不知哪捎來的消息:胡桃的媽媽在醫院走了。小息時那宣佈就是讓她趕去醫院的。明慧在收拾書包,聽到這樣的八卦時頓了頓,拿起東西走進圖書館,拿起一本小說安靜坐在角落。

明慧知道胡桃,但胡桃不知道她。這也確是,知道胡桃的人太多了,品學兼優,是校內的排球隊隊長,也拉小提琴,還會寫書法,去年新年時四甲課室前的對聯便是她寫的,清秀的字。她笑得內斂,跟誰都能談,多麼好看的人。但明慧呢,甚麼都不會,連跟人說話都囁嚅,頭垂得老低的,家長日時班主任跟媽媽說:「明慧成績一般,也較內向,沒玩甚麼課外活動,考起中學來會很輸蝕。或許李太可以多跟她聊聊,看看她意願是甚麼,有甚麼想幹的?明慧你怎樣看,嗯?」她兩個膝蓋拼在一起,手攥着裙襬,都快皺了,很用勁很用勁的。但她卻說不出一句話。

明慧是那樣沒趣的孩子。媽跟爸吵架時這樣說過。常常如此,媽媽下班回來,還得買菜做飯、洗衣服、寫支票好讓明慧去繳午膳費。爸爸上夜更巡房,總是不在,明慧也只有在起牀經過臥室時才能瞥見爸的睡臉,鼻鼾聲極大,她想他準是極累。

但這鼻鼾聲也是媽媽跟爸爸吵架的要點之一,偶然爸爸跟人調了更,早了回來,也多是歇在沙發上,聽聽CD,當然也會來接明慧放學。那是明慧最期待的時候了,也許是爸爸來接得少,也許是歉疚,總會抱抱明慧,或揹揹她的。更重要的是,他會帶她去吃雪糕,而且帶她到士多買沙皮糖。有時她邊舐着雪糕邊問:「爸爸,你不是醫生嗎?醫生不是都說吃雪糕會壞肚皮嗎?」爸爸捏捏她的臉:「所以爸爸是壞醫生囉!讓爸爸檢查一下這小肚皮有沒有壞?」說罷就來呵她的癢。她邊閃開邊保護着雪糕球。

可是回家後,事情總是變了樣:媽媽總是抱着手臂在客廳等,會問怎麼去了那麼久?又帶女兒去哪了?你做紅臉,我就得老做白臉是不是?你寵壞她,寵壞她了!爸爸開始不吭聲,坐在沙發上。媽媽便從她得工作又得顧家開始唸,唸到爸爸的鼻鼾,明慧的成績和沒個性……爸爸耐不住了,回了句:「我早說過可以僱傭人的,是你介意陌生人來家裡。解決方案明明就有,是你老鑽牛角尖。」媽媽最容不得人頂撞的,氣得全身發抖,但爸爸說完沒管她,轉身進了浴室,也不知是不是洗澡。4

明慧記得,胡桃母親住院那天,情況也是一樣的,她也是在上課時被人叫出去,那時他們還能上體育課,其實不過是兩星期前的事。明慧的班剛好在學排球,她看着胡桃跑,一個失神就中了記飛球,打得眼鏡都掉了,還腫了半邊臉頰。

那天爸來接她放學,才讓她用不着在圖書館裡捂着半邊臉痛着悶待。爸邊牽着她,邊替她揉揉臉,打算到超級市場買根冰條讓她先敷着消腫,也想先買了菜,教媽媽不用又發脾氣。

可是一到超市,一切好像變了天一樣,明慧從沒看過那樣的超市:所有貨架上的貨品幾乎被搶掠一空,人們推着手推車彷彿殺敵一樣,橫衝直撞,見東西就推往車裡。米架旁還有兩個主婦一同扯着最後一包米而相互爭罵着。在收銀處的隊長得打了幾個折,而等待的人還沿途掃着貨品。

「……疫埠……世衛宣佈香港成了疫埠了!」幾乎每個人都在重複着這句話,並在市場裡奔跑推擠,只有明慧和爸爸兩個佇在原地,讓他人穿流而過。明慧拉了拉爸爸的衣袖:「甚麼是疫埠?」但爸爸臉色一沉,沒答理她,拉了她的手轉身就往電梯口。置在中央的大電視屏幕平常都是放商場廣告,現下卻轉了往新聞台,明慧其實聽不清那女主播在說甚麼,只能看見底下那浮動的字條:「傳世界衛生組織宣佈香港已成疫埠,旅遊警號已列為黑色,並將停止一切出入口貿易銷售……」明慧僅能在乘電梯時勉強看到這段,還來不及看後面的,便已被爸爸拉走了。

回到家,媽媽一反常態,一臉憂心忡忡,尚未開口,爸爸已先截過話:「我知道,我知道,我先打個電話。」便坐到沙發上拿起有線電話打起來。媽媽扶着她的肩,她想讓媽媽看見自己腫了的半臉,但此時媽媽又鬆開了她,站到一旁,不時捏捏下巴,咬着手指。那電話好像一直打不通,爸爸把話筒擱下又打了幾遍,媽媽開始叉着腰來回踱步。明慧知道,今天是沒有人在乎她的臉了,一個人到廚房打開了冰格,想拿冰袋便傳來媽媽的苛責:「李明慧!甚麼時候了?還想着吃雪糕,跟我出來!」她把冰袋從冰箱中提了出來,媽媽見了,也就揚揚手,隨她去。

後來爸爸終於打通了那電話,凝重地說了些甚麼後,終於掛線,抬頭道:「弄清了,那消息是假的,誤傳而已。」媽媽舒一口氣,咬着唇,忽然忍不住抱着爸爸的頸項,把頭埋在他的懷中,久久沒有說話。

明慧在旁,邊用冰袋捂着臉,邊看着安靜的媽媽和回抱着她的爸爸,半晌,獨自走回房間去。

但事情並沒因此而好起來,雖然消息是假的,但疫情確是越來越嚴重。爸媽仍然幾乎每天都在吵架,儘管爸爸不在,媽仍能隔着電話跟他鬧。媽想讓爸不要再到醫院工作,怕他受感染;但爸說甚麼也不願,一是這本就是他的工作,二是他無法忍受自己袖手旁觀。媽罵他不負責任,說他沒為明慧和她設想。

爸便乾脆把電話掛掉,媽在相同的沙發座上,默默流好多眼淚。

5

明慧開始想像自己的死去。

那是在胡桃母親死後約一星期,學校特意為她辦了個小小的追思會,畢竟她是學校家長教師會的會長,這幾年也一直幫助學校辦活動。明慧見過她幾次,一次是學校開放日時,家教會投了個攤,義賣手製曲奇餅和球狀巧克力蛋糕,上面還曬滿了七彩的巧克力脆粒。她們母女一起擺賣,胡桃穿綠白相間的半身裙,上身一件純色裇衫,髮端繫了個藍色蝴蝶結。據說那天還是早上考完琴趕來的;胡桃母親則穿了一條藍色長裙,披了件米色外套。

明慧穿着牛仔褲,提着斜肩袋,眼巴巴瞪着跟前的薑餅人和草莓味巧克力蛋糕:「二十元兩塊。」但她只有一張青蟹和一個五元硬幣。而媽媽早上把她送到學校後就走了。事實上她現下也是從班裡的佈置時間中開溜出來的。該怎麼辦呢?許是看出了她的躊躇,胡桃母親主動問她是否不夠錢,她一聽到搭話嚇得馬上想跑掉,但人頭湧湧,也走不了,只得低低說:「……只有十五元。」沒想到胡桃母親竟爽快地從發泡膠板上拔下餅跟蛋糕,拿了她的錢又塞到她手裡,朝明慧單了單眼:「拿去吃吧。」

後來明慧把那綁在餅乾包裝上的小金色鐵線扭成小環,偶然戴在尾指。

也有幾次,是明慧在圖書館待着無聊,又偷偷跑去看胡桃打球,而胡桃母親剛好早到了,拿着毛巾和水在一旁待着。明慧在一樓圖書館外的走廊俯望操場,胡桃又發了一記Ace球,跟隊友擊掌後便跑到母親處,二人笑得好看。

追思會在星期三的課後,六樓的小教堂舉行。明慧思忖很久,忐忑了好久好久,她到時小教堂的後排已經擠滿了人,她只得極不自在地坐到第二排,還穿着校服,跟其他穿着黑色套裝或裙子的成人格格不入。她環看了四周,沒有一個四年級生在,左前第一行有幾個是胡桃的好友,她們的媽媽都是家教會幹事,很要好的,就一直在旁陪着胡桃。胡桃的眼有點腫,還真的有點像核桃了。而全場穿校服的孩子除了她們,就只有明慧。

程序是這樣的:先由修女帶禱一次,再邀請幾位胡桃母親的舊識來分享,大概是她生前是怎樣的人,都是說好處和優點的。他們站在講台上,背後是聖母像和燭台,莊嚴而肅穆。

明慧想,有一天她若是死了,會有甚麼人來她的追思會說話呢?他們會說甚麼樣的話?媽媽會把天天唸她的沒個怕美化成「內向」嗎?就像班主任做的那樣。或許曉婷會來感激自己常常在早會時把功課借給她抄,也可能沒法說得那麼準確,只能說是「樂於助人」吧?還有甚麼人呢,她開始竭力地想,以致再沒留神台上的發言。啊,或許還有圖書館的何主任吧,可能會稱讚她「喜愛閱讀」吧。看,她屈指一數,現下大概會有爸媽、班主任、曉婷和何主任來為她追悼,而且她還有三個形容詞了:「內向」、「樂於助人」和「喜愛閱讀」呢。但不對,她家信佛和觀音,不是信基督和耶穌的。儘管在高班時媽媽也想過為了更易考上這家小學而說讓全家都去上教會,但被爸爸勸止了。幸好最後明慧還是考上了,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糊里糊塗派位派進去的,畢竟這些年來她的成績都是吊車尾的。所以,她的成績不好,又不是信教的,那學校還願不願意替她辦追思會呢?沒了追思會的話,她該怎麼辦呢,還有甚麼人會記得她,會為她來說說話?

她想起自己乏味的生命。

每天放學就只有到圖書館去,待到快六時才等到媽媽下班來接。圖書館的空調總是很冷,燈光也總不太夠。書架上的書因陳舊而泛着焗臭的味道,尤其是封面已跟包書膠融成一團的,膠也已發了黃。好些翻開還有褐青色的漬沾在上面,教兩頁黏在一起扯不開,想是誰借了後邊吃着飯邊沾了點茶漬在上,又隨便合起。明慧實在討厭那樣的圖書館。何主任則是肥腴的老太太,架着邊框眼鏡,短髮,有點鬈的,整天坐在櫃檯後,笑意盈盈地編着毛衣。明慧想,她簡直就是從外國名著裡鮮活地跳出來的老太太,只欠了請她吃自家焗好的蘋果批,或滿身都是金寶罐頭湯味道。

因而當明慧常因太悶而跑到操場看人打球時,她總不期然把目光放到「7號」的胡桃上。她身形頎長,彈跳力強,殺球前總是在網旁蹲跳,再揚起手,有力地把球拍到對面的死角位。陽光映在她身上,整個人彷彿會亮似的。

明慧揉了揉眼,小教堂的彩繪玻璃折射了光到胡桃身上,她話已說了一半,有時哽咽,但非常節制,談起昔日與母親相處的軼事,又說着堅強勉勵的話。教不少在座的人都為之動容,眼眶通紅。明慧開始有點慌張,怎麼辦,她卻是一點淚意都沒有。跟別人不一樣的,她其實並不認識胡桃母女,也不知道她們的一切,她只是,只是憑依着那些淺陋的觀察而羨慕着她們,想像她們的關係和羈絆,而且渴望。

她只是想有人能看得見她。

6

明慧小時候很愛哭的,也很黏人,可是爸媽總因工作關係而需把她交給不同人照顧:老在打麻將的姑媽、會帶她到公園盪鞦韆的外婆、能跟小孩一起玩芭比娃娃的鄰居王太、常喝啤酒的阿爺……但這些都終究不是她的家,不論她有多眷戀或厭惡,時間一到,媽媽拉開閘門進來說:「慧慧,得回去了。」她便得收拾東西,穿鞋子,牽媽媽的手跟人家道別,哪怕捨不捨得。起初她都很纏人的,大鬧大哭着說不要,嚷嚷要多玩點,不要走。又蹬又跳,甚至攤在地下,滾地,甚麼都幹得出。後來媽媽打過她手掌和屁股幾遍,認真地告訴她這樣會給別人添多大的麻煩和困擾,讓人家多麼難做後,她便開始不哭了,甚至不吭聲。

她常常記得的,哪裡都不是她的地方,不要麻煩別人,不要教別人困擾。於是一直消隱,縮微,躲藏在一角,不要教人看見。她怕,她真的怕,怕那種人們看着她都只會微笑着皺眉,搖搖頭,擺出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

她忽然哭了起來,放聲大哭,止不住的嚎啕大哭,彷彿把身體裡的憂傷都統統哭出來了。明慧嗚嗚地叫,求救一樣的喊叫,扯下口罩,鼻水都流出來,淚水滑過臉頰,又落到她白白的校裙上暈開,教裙襬沾了透明的水漬。她忽然覺得一切都濕濡而悶熱,還有點發暈,並開始忍不住抽搐。

眾人看着她,有的也開始淚水決堤,脫下眼鏡,也有忍不住脫下口罩,掩臉,哭起來。修女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擁着她。但明慧還是止不了嚎叫,她沒意識一樣,只能扯着修女的衣袖,邊哭叫着邊嚥着口沫,打着哆嗦,修女便拍拍她的背,替她緩氣。

她都記不得自己是怎樣離開那裡的,只覺得彆扭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在場的人都把她的悲傷理解成對胡桃母親的念記,但他們會怎樣看呢?一個小四生跑來追思會已經有夠奇怪了,還哭得唏哩嘩啦的,失控一樣。她能怎樣解釋呢,還是得編甚麼樣的故事來合理化她的失態呢。

胡桃卻在她這樣忐忑時走了過來,回過神時胡桃已握起她的手,向她說:「謝謝,媽媽常說覺得自己在家教會的工作都是吃力不討好的,沒甚麼學生會記得她。但現下……媽媽定會很心足的,謝謝你。」明慧當下就想搖頭否認,但她卻甚麼都做不了,只能硬着身子低頭,默認了這樣的說辭。6

在那往後沒多久,教育局也宣佈中小學停課了。明慧又回到年幼時那種到不同人家待的日子,但她都很乖,聽話,媽媽來時會利索穿好鞋子。

她想,這病除了教人難受,也教人流許多眼淚。那個傍晚,爸爸早了回來,媽媽剛在做飯,她在旁邊洗菜。爸爸大步踏了進來,門也未關,媽剛想唸他要在玄關先脫鞋,他便環手抱過她和媽媽。三人站在那裡,一切都很靜很靜。許久以後爸爸才傳來一句:「David去了。」明慧知道David叔叔,是爸爸的同事,她跟他吃過飯的,但後來受感染了,爸爸還當他的主診醫生。早幾天還說病情有起色,爸說定會治好他的。

然後爸爸開始流淚,很慢很慢的,空氣裡只有尚未關掉的抽油煙機的油味和摩打聲,還有明慧不敢去關的水龍頭,「沙沙」地沖着在盆裡的菜。一切都很安靜,很緩慢。他們沒有說話,只是回抱着彼此,撫相互的背。

7

後來,疫情終於受控。她最高興的大概是終於能脫下那毛毛纖維的口罩。但沒多久,爸媽還是離了婚,明慧以為有些事情在患難時會有所轉變,甚至變好,但原來終究拗不過尋常生活的磨蝕。她跟爸爸,搬到別處,爸僱了外傭姐姐來照顧她,算是相處得不錯。有時她看到外傭姐姐戴着口罩掃地,又會想起許多。胡桃呢,聽說後來的呈分試都考得不太好,
上了所不怎麼樣的中學。她後來一直沒再見過胡桃,不知是怕尷尬還是怎樣,總是躲着的,幸好六年級和五年級的課室都在不同層,也沒甚麼會碰上的機會。

新學期到了,明慧倚在窗旁,仍然百無聊賴地看操場的學生打球。心下思忖着放學後姐姐來接時,要不要央她買雪糕球給自己吃。

梁莉姿,中大中文系學生,寫作班導師,曾獲文學獎多項,已出版個人小說集《住在安島上的人》,現於美國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