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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麗容 : California Dreamin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郭麗容

我給刺耳的鈴聲吵醒。奇怪,怎麼會有人在深夜時分找我?睜開雙眼,才發覺自己睡在沙發上。我從大門的窺孔鏡往外看,睡眼惺忪,門外站着似是陌生卻又是認識的一個人。打開木門、鐵閘,對方立即給我一個擁抱:「佳儀!妳好嗎!我一直很掛念妳啊!」過分熱情了,我半睡半醒,險些給她推倒。

樂怡!我記起來,早前收到她的電郵,聖誕新年會從美國來香港度假,希望與我一聚,意想不到她下機便直接來我家。唉,為何不先打個電話給我呢?完全打亂我的日常生活。

「深夜竟有不速之客到訪呢!」我開玩笑似的說。

她的樣子顯得有些委屈:「我給妳多次電話,又留口訊給妳,又寫短訊給妳,來到門口,站了好幾分鐘,儲足勇氣才按門鈴。」

我從茶几上的一堆文件下面找到手提電話,打開一看,過去四十多分鐘,她打給我的電話超過二十次,真是有點歇斯底里。電話幾天前從手裡滑落地下,留下一條條爆裂的線條如蜘蛛網滿佈熒幕。我把電話倒轉放回茶几上,熒幕的一面朝下。「假期前工作忙得喘不過氣,妳看,我一邊整理文件,也可以在沙發睡着了。」

「沒關係,妳不怪我這麼晚來打擾就好了。」

我披上睡袍仍覺寒意,眼前的樂怡,身穿夏天衫,手腕戴滿異國風情的手鍊,踢一對名牌涼鞋,露出玫瑰紅的趾甲。記得她在香港的時候,十來度氣溫的日子,經常把雙手的手指緊圍着咖啡熱飲的杯子取暖。

我給她泡一杯即沖咖啡,加上一碟子蝴蝶餅。

「真懷念香港的蝴蝶餅!」樂怡呷着咖啡,眼神掃視整個房子。「怎麼說呢?我在舞蹈中心認識妳的時候,一直很好奇,佳儀的家居是怎樣的呢?一定好有個性。有次我們約定來妳家給我開 farewell party,撞正掛上八號風球,取消了。」

當時她想借群眾壓力,強我所難要來我家。她喜歡查探別人私隱,以作茶餘飯後話題,幸好天助我也。

「這次不是如妳所願嗎?不如新年約大夥兒來我家一聚。」日漸給工作壓力悶死,突然好想跟他們聚舊,拾回些少當年的朝氣。

「佳儀,下次我來香港,才約他們,好不好?」她的眼神露出難言之隱。她說,這次她來香港,是為了與「約會網站」相識數月的男子見面。她在沙加緬度已有親密同居男友,「我真不想騙他,但假如給親戚看見,早晚會事敗。不編一個理由,又怕他起疑心。」她以哀求的眼神望着我:「所以,我私自把妳的地址、電話給他,告訴他我會在妳那處借宿。因為我相信妳,妳能幫我保守這個秘密。」

樂怡又發神經了。無時無刻都想戀愛,想生小孩,在眾人面前表演。她要的不僅是男人,更需要瘋癲的愛戀,無法自拔。不是要對方為自己發狂,就是要自己為對方發瘋。她愛給朋友看到,自己沉醉在戀愛裡,時而失控,時而絕望。

她從行李箱掏出一個六角形的盒子,遞給我。「新年禮物,希望妳喜歡。」

打開一看,鑲珍珠的白銀頸鍊,她是知道我心意的。「未免太名貴了。」

「其實很便宜呢。」

她堅持在香港這幾天睡在沙發就可以了,我抬出棉被給她。「妳這裡有很多書,我可以看看?我的生理時鐘依然在加州,那邊在這個時刻,日光日白。我可以開一盞燈?」



整晚,廳裡不時傳來的聲響令我難以入睡。洗手間沖水聲、談話聲、狂笑聲,樂怡似是與那個男的通過視像談個通宵。有時她會收斂一下,一刻又再故態復萌。

捱過了一晚,起牀出來一看,沙發周圍果然杯盤狼藉,茶几上留有一攤咖啡,三數本書倒在地上,行李箱打開,露出她的衣物來,直如她大情大性的個性。樂怡在沙發上睡得很熟,時差關係,加州正在深夜。

我洗個臉,急忙出門上班。辦公室裡,很多同事放假出外旅行,我身兼數職,忙個不停。

八時回到家裡,打開門,一個男子站在書櫃前翻書,樂怡曲膝盤坐在沙發。茶几上有一束紅玫瑰,插在雕花玻璃花樽。那花樽原是放在廚櫃雜物堆中間,虧她可以找出來。

樂怡從沙發跳下來,給我們介紹:「她是佳儀,是我以前參加的舞蹈團的師姐。他是阿歷。」

餐桌上放着用餐後的碟子、刀叉、酒杯。餐具簇新,顯然剛剛買回來。那邊的廚房,放着他們從超級市場買來的一袋袋東西,料理檯都給霸佔了,我原來的餐具放在一旁,東歪西倒。

樂怡立即跑入廚房,喊道:「我早已準備一份晚餐給妳!」

「妳是教書的嗎?」阿歷依然站在書櫃前。「好多書啊!妳全都讀過了?」

「教書?我的樣子一定太老氣橫秋了。我還在葵涌租了幾個貨櫃放書呢。」樂怡跟我笑一笑。

阿歷,浮腫蒼白的臉,高高胖胖,戴着復古風的圓形銀絲眼鏡,身上寛鬆皺褶的上衣、長褲,裝着埋在書堆裡的哲學家樣子,說話、行動慢吞吞,有時卻又故作隨和,收斂自命不凡。他完全不是樂怡喜歡的類型,這回她竟然被他迷住,我無法理解。

我坐在餐桌一旁吃着,是樂怡炮製的牛扒,伴了昂貴的法式醬汁。我吃了一口,給她一個眼神,表示好吃,她就高興了。

聽他們漫談今天到甚麼地方遊玩。到佐敦澳洲牛奶公司,見證侍應幾秒完成下單送上食物。談買蘋果最新型號手提電話,便宜很多,對此我不甚了了,答不上口。他們二人用英語交談,一個帶美國口音,一個帶澳洲口音。

樂怡談到自己家族移民往沙加緬度的歷史,第一代可追溯至1967年。阿歷口沫橫飛:「其實,妳知道嗎?華人移居 Sacramento 可追溯至十九世紀。Sacramento 是西班牙語,『沙加緬度』是粵語的音譯,因為當時為數不少的廣東人飄洋過海,在加州興建鐵路,後來在該地定居下來。Sacramento 原是一個小城鎮,十九世紀中葉,當地發現黃金,淘金者四方八面湧來,是世界歷史上有名的淘金熱。美國第一條橫貫大陸的鐵路,終點站正是 Sacramento。」

她帶着欣賞的眼神:「阿歷,你真是一本活動的百科全書。」

阿歷的父母是公務員,十來歲給送到澳洲讀中學,在墨爾本的大學讀獸醫。他是當地某拯救袋鼠組織的義工,原來每年有二萬隻袋鼠在公路給汽車撞死。他打開平板電腦,去到該
組織的網頁,給我們看公路上袋鼠屍骸的照片。

「說到愛護動物的質素,香港屬於第三世界!澳洲人、日本人、中國人,甚至台灣人,都比香港人高!……我舉個最近的例子,哎,在甚麼甚麼的鐵路站,有隻流浪唐狗在鐵路上給輾斃了!那隻狗是可以生存下來的!是可以救回來的!」阿歷瞪着我直說時,一陣酒氣向我撲來:「為甚麼香港會變成這樣?你們就是這樣冷漠?這樣沒有勇氣?你們就是這樣怯弱,這是我下定決心留在墨爾本發展抱負的原因。」

我回應着:「是有人跳落路軌,想抱狗狗回月台的,不過給職員阻止。」

「為甚麼不勇武些呢?你們不懂反抗、不懂憤怒?生命有危險,不能坐視不理,一定要堅持。」

對香港人的不爭,我亦厭惡,但忍不住反唇相譏。「流浪狗枉死,你不想,我不想,鐵路職員亦不想,是各種各樣的巧合釀成的悲劇。你在澳洲,一樣需要保護袋鼠,無數公路司機撞死動物揚長而去,冷漠的人從來無分國界。」

樂怡打圓場:「佳儀不是喜歡狗的嗎?不過呢,她從來未養過一隻狗。我養過貓,最高峰時期家裡有三隻貓,都是街上拾來。」

她又說:「但我最怕最怕最怕曱甴,妳家裡會不會有曱甴?」我答道,見過有螞蟻、壁虎、飛蛾,但我不會打死牠們,益蟲來嘛。

她接着問:「阿歷,你最怕甚麼?」

「我不會告訴妳,也不告訴任何人,我不會告訴人家我的弱點,他們知道,就可以威脅我,然後控制我。」

「但是我對你說出了,你知道我最怕曱甴。」

「呵呵,妳是循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吐出來的。」

「你這樣對我很不公平啊!」他不理會她。「我知道了,你最怕衣魚,你那麼愛看書,不怕蛀掉你的書嗎?」

他依然不理會她,坐到靠近書櫃的地板上,從帆布袋裡掏出一本厚厚的書,我瞥了一眼封面,Roads to Dystopia。他打開夾着書籤那一頁,認真的讀着讀着。



除夕那天,偌大的辦公室靜悄悄,只剩下我一人留守,無數瑣碎事要處理已頗費精神。

晚上趕回家,才知道廚房的洗碗槽堵塞了,積滿穢水,地上也濕漉漉。樂怡說下午睡醒起來,見到廚房就這個樣子。我怪她不早點通知我,假期難找維修師傅。

她立即發脾氣:「我見妳這幾天工作忙到不可開交,哪敢再給妳增添麻煩?我拜託阿歷來修理,看看如何解決,他推說要跟表兄弟看欖球賽。我整日就呆在這裡,等候他來幫我們一把。」

原本打算三人一起煮除夕晚餐,結果我和樂怡要外出吃飯,二人心裡有點芥蒂,說話都是淡淡的。我們去了以往經常光顧的意大利餐廳,吃意大利粉、薄餅、燒排骨。想起曾經一大班舞蹈團團友興高采烈,座位坐滿長長的兩排,喧鬧談笑,眼前真有點落寞。我們無言以對,卻同時提到一個名字,阿海,她住在附近,好想可以再看見她,知道她生活如何。

阿海的手提電話完全失靈,致電她家裡,老人家接聽:「妳是誰呀?」她已嫁到新加坡去了。

腦海裡自然浮現一個畫面:佐敦谷公園的一大片綠油油草地,我們一夥舞蹈團成員坐在草地野餐。我跟阿海跳雙人舞助興,一起跳躍到半空,她雙腳落地時,作一個女戰神姿勢,英氣十足。

離開熱鬧哄哄的餐廳,我們沿電車路走回去。商店都已關門,剩下街角便利店的燈光。樂怡總可以發現野貓蹤影,沿途的海味店一角,一隻街貓縮着像老僧入定望着我們,她彎下腰,憐惜撫摸牠的頸背。這兩天她蹲下把玩街貓的次數已數不清了,令我愈來愈感到厭煩。

她對我說:「不如帶回家養吧。」

我搖頭。「責任重大呢,總要養十年以上吧。幾年前妳離港,家中老貓就算沒病沒痛,誰也不願繼續撫養。」

走着走着,樂怡談起阿歷,對他又愛又恨:「昨日我們乘電車,談呀談呀,才意會我們更喜歡在街上走,睜大雙眼望着對方,同一時間起身,嘭嘭跑到下層,跳下車廂,回到行人路,大笑起來。……香港給我的感覺不一樣了,因為我與他在此相遇,這個城市對我的意義不一樣了。」

她穿粉紅色芭蕾舞鞋款式的平底鞋,踮起腳尖,身體輕盈來個芭蕾舞旋轉,臉轉向我來,給我一個幸福笑臉。我像逢迎拍掌的觀眾,勉強向她笑一笑。

十二月要過去了,空氣裡的酸腐氣味卻揮之不去,圍繞着我們的是發霉生果,惡臭水渠,行人路上一排接一排歪斜的棚架,樓上的冷氣機、水渠滴水,我們要繞過地上的一攤攤污物。街道比平日更覺寥落,反而多了手牽手的情侶,多了一群群共度除夕的年輕人,他們擦身而過,有意無意將一口煙噴到我們臉上。她說:「我一回香港就鼻敏感發作。」我笑答:「這裡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我們路過便利店,門口一個面熟的中年浪人,手上握着一罐啤酒大口大口灌下肚。十數年來他都在這區浪蕩,傳聞他住坪洲,不時在半山的大學圖書館出入。樂怡掩着鼻孔,似想繞路走:「『教授』!他竟然還健在。」他身上穿着依然同一套鐵灰色西裝,白裇衫,淺灰毛冷背心,日漸破損但仍覺整齊,樣子即使比多年前所見萎靡,胸膛、腰身依然挺直。我從銀包掏出一張百元紙幣,悄悄塞入「教授」手裡,他欣然接受,舉起手裡的啤酒向我祝福:Thank you, and Happy New Year!

回到居住的大廈,樂怡想散心吹風,我們由十五樓步上兩層樓到天台。天台空無一人,兩條空蕩蕩的晾衣繩,三數荒棄的盆栽,快乾燥枯死了。風是頗大的。

樂怡患得患失,仍在等阿歷的電話,終於她不耐煩主動找他:「唏,你在哪裡?你應承我今晚會來,你應承我的!」她按開揚聲器,與我一起聽阿歷的說話。

「哎吔,我仍然與cousin一起,妳在哪裡?有幾多人?我沒有甚麼節目,或許去看午夜場,你們有甚麼節目?(我在佳儀家裡,沒有甚麼打算,一直在等你。)他們一班人都不肯放我走啊,妳們可以等我來到嗎?我在窩打老道 cousin 的家裡,去上環要過海底隧道,經哪一條隧道會快一點?(你可以立刻乘的士來嗎?……佳儀說乘巴士經西隧可能會快些。)我表弟有車,唏,他說西九龍正在大塞車,我現在望出窗口,窩打老道嚴重塞車,很長的車龍,妳們可以等我?電視新聞剛報道說兩條隧道都大塞車,我來到會太晚嗎?(來到這裡,都一兩點鐘了……)不要等我好了,妳們自己去找節目。我來到就來,我的cousin肯放我走的話,我立即趕來。」

樂怡立即按熄電話,吐了一句「Shit!」

她點起香煙,抽幾口就放下,抽幾口又放下。電話這個時候響起,她隨即轉變面容接聽,聲音故作興奮:It's already New Year in Hong Kong! ... Yeah, I had a great time with Kelly...I miss you so much, honey...

這場戲我已看厭,無聊的沿着天台的圍欄一步步走。周圍的大廈黑漆漆的,似有一個人影在某個窗戶探頭,注視我們在天台的動靜。

遠方,向着中環方向,幢幢的高樓大廈頂間,一隱一現的光芒。迎接元旦的煙火發放,這裡從來只能遙遠地看。好像遠雷,遙遙傳來,過一段時間再傳來兩響,天際隱約有光。

我站到一角遙看,這裡異常安靜,沒一點聲息。突然間,樓下傳來一陣起鬨怒吼,我伸出身子探頭往下望,街角休憩公園發生爭執吵鬧,人影幢幢,幾把喉嚨互相叫罵,吐出幾種我無法分辨的語言,伴了兩響打碎玻璃聲,似是一場江湖廝殺,然後鳥獸散。我極力張望,想瞭解箇中因由,倏然一切又歸於平靜。



數個月後,我搬離這個房子。我負責的項目完結,公司不再跟我續約。失業了,為了節省租屋費用,我遷回新蒲崗父母留下的舊居,打算跟弟弟夫婦同住一段日子。

我把書本、衣物、家當,寄存到新蒲崗的工廠大廈迷你倉。螞蟻搬家,每天把一個行李箱容量的東西放到倉裡去,走過一重接一重的儲存間隔,時而看見新移民小孩張開摺檯做功課,時而看見送外賣的中年人打開尼龍牀於走廊睡覺。

我在舊居以前的房間,木牀、衣櫃、書桌早給丟棄,改成雜物房。牆上殘留從偶像雜誌撕下來的黎明海報,小學同學畫的櫻桃小丸子塗鴉。搬回來住的第一晚,我的家當就是一個手提行李,內裡是準備面試的套裝、飾物,我一件件用衣架掛得整齊。

我清空靠近門窗的雜物,在地上攤開牀鋪休息。大廈外牆仍在維修,窗外的夜色給竹棚、網紋帳篷隔開。防盜射燈吊在裝修棚架徹夜不關,射進來的白光異常刺眼,我只能強迫自己入睡。



郭麗容,撰寫小說,記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