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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 : 開往順德的夜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廖偉棠

距離今天整整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來我沒有回去過順德,也沒有在現實中認識任何一個順德的男子或女子,也許是故意的,我通過這樣把順德留在一個半虛構的時空中,不去確認它的存在。


但乘坐夜船前往順德的那一夜是真實存在的――怎樣從順德回來我卻沒有絲毫記憶,那是不是我根本沒有回來?


坐長途汽車花了大半天,在青灰色的街道中找路又花了兩三個小時,到達肇慶的客運碼頭時已經是深夜。人潮雜沓,時刻有上百人從大大小小的船上來,同時又有上百人在身後推擠着要上船,儘管燈火通明,他們都拿着警棍一般大小的手電筒,直晃別人的眼睛;還有兩個小孩,提着小燈籠,素色的。


1984年,很多人死去,張貼在大街上的法院判決書上鮮紅的名字成了我的書法法帖,我記得一些很奇怪的,比如說:慕容長弓、舒老鱷、呼蘭俠,應該都是地攤文學的遺迹,他們被粗糙的傳奇塑造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反過來他們的血又去繼續滋潤那些粗糙的傳奇。那一夜,肇慶碼頭上的千百人當中,可能有一半人是打算從這種命運中逃亡的,同時,又有一半人投身這種命運中去。


我的年齡只有不到十歲,沒辦法成為兩者之一。我妹妹更是懵然不知,她只有四歲。


其實我不記得那次走難一般的出門遠行的目的何在,更不記得我妹妹當時是否跟着我和媽媽一起上路。在人潮驟明驟暗中,媽媽叫喚着四姨的小名:阿青,拖緊了小木的手,別把他丟了!但也可能是叫喚着我:小木,拖緊妹妹的手,跟着媽媽別走丟了。媽媽好像挑着一個擔子,一邊是要送親戚的禮物,一邊是我們的衣服。

四姨阿青,在另外一些記憶中,她是客輪公司的售票員,在夜風中一隻手緊緊攥着的不是我的手,而是她單薄的湖藍色的確良襯衫的衣領,另一隻手不斷地擋開幾乎伸到她胸前的那些買票男人的手。


她看見我們一家,就好像認識我們一樣,拿出計劃經濟時代末期根本不可能有的熱情,帶我們從工作人員通道上了船。所以,她是不是我的四姨呢?那年,四姨十八歲,做過小鎮錄像廳放映員、髮廊洗頭妹這樣的工作,她的初戀男友的名字也出現在大街的蒼白招貼上,然後她就去了異鄉。


總之,我們上船了。沉沉大霧和我們同時踏上跳板,鑽進帆布的縫隙、水手褲袋裡那本舊小說的書頁⋯⋯我看不清船的名字、番號,甚至顏色,也不知道是鐵船還是木頭船,只聽到馬達斷斷續續地抽搐着,彷彿在喊痛。我在甲板上一個踉蹌,那個鬍子拉渣的水手一把拉住我手臂,然後伸手去攙扶抱着妹妹的我媽媽,她的行李已經被他接過來放在通鋪的一個角落。


我揉着眼睛昏昏欲睡,手指卻霧一般亂劃,碰到了水手的口袋,那本小說的名字我倒記得清楚:《扶風國興亡錄》,甚至我想像自己看到了書裡面那些繡像:盔甲、箭衣或者赤膊受綁的肢體上,都是我小時候熟悉的面孔。我在閉上眼睛之前抬頭看看我媽媽,媽媽知道我想怎樣,她搖搖頭,把行囊整理成枕頭,把我放倒在青綠色的蓆子上。


哥哥,哥哥!


她叫醒我,賣粥的人來了,宵夜的時間到了。賣粥的人腰間掛着弓箭,那也許是他的幌子,因為他說他的山雞粥都是他新鮮獵獲的珍禽所做――你不信?他指着船的另一頭另一個賣粥的漢子――你看見他渾身滴水、肩膀上披着漁網、屁股後掛着魚叉嗎?他賣的江魚粥都是他白天潛水一整天的收穫呢。


妹妹和媽媽都沒睡着,在嘩嘩的水聲中她們像古代的母禽一樣瞪着警覺的雙眼,父親留下來的黑大衣蓋在我們身上像水草一般的偽裝。三碗粥只要兩塊錢,賣粥人看我媽媽猶豫着,就轉過來跟我說:或者把你妹妹拿來換,嘿嘿。我都聞到他身上那股老樹的味道。母親趕緊買了三碗粥,她自己不吃,讓我吃了兩碗。


哥哥,哥哥!


她叫我起來去看夜裡魚的眼睛。木頭窗戶是可以趟開一條縫的,裝滿了霧氣的兩個小腦袋,可以擠出去,朝下看被船頭強光照亮的江水。江水無比透明,與之相比,夜空簡直是固體,星星都被裹挾到不知哪個國度的罪行中去了。江水如大塊的碧玉附着在船體,流連不去的樣子,然後你看到幾米深處的大魚,像果凍裡的光斑,隨着我們的船慢慢地前行,幾乎沒有左右上下搖擺。


魚的眼睛裡都有兩個小人呢哥哥。傻瓜,這是我們的倒影。其實我不敢看,我怕看到死者的宇宙。我知道死者另有他們的宇宙,那是小時候吃魚眼睛的傍晚,奶奶告訴我的。奶奶住在其中一顆魚眼睛裡,她也為我們準備了很遼闊的魚眼睛,裡面虹彩四溢,我們可以隨意夢見彼此。


正當大魚要開口跟我們說話的時候,妹妹睡着了,魚們會心一笑,逐一隱沒在變紅的江水中。媽媽把妹妹抱回來,用父親的大衣緊緊包着。在她關上船窗之前,我看見漁火閃閃,把波浪分割成一張張書頁,都是我看不懂的故事。


曙光出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到達順德碼頭。接下來的記憶中,妹妹消失了,我也忘記了在順德我見了甚麼人,吃了甚麼東西,收到甚麼禮物。妹妹不在那段歲月裡,她宛如胎兒尚在選擇出生的時機。


但在另一個故事裡,消失的也許是我。很多年後,在妹妹的來信裡我讀到過那另一個浪子歸的故事:遠航的父親在那夜乘坐的貨船與我們的客輪擦肩而過,他帶回家的貨幣全部換成了剛剛出現在小城裡的玻璃磚,於是我們家就擁有了本地第一家玻璃做的房子,為了夜夜點着燈,迎迓一個忘記回家的少年。


妹妹的信裡夾着一張老照片:母親微笑着抱着一個嬰兒。她的頭髮梳起來讓我無法辨認她的年紀,髮上的頭繩也看不出是紅是綠是黑,那是一張黑白照片。遠處因為景深而模糊的幾道墨痕,看不清是黃昏的山,還是夜裡起伏的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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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1975年出生於廣東,後移居香港,現為詩人、作家、攝影師。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獎、台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曾出版詩集《苦天使》、《少年遊》、《黑雨將至》等,雜文集《我們從此撤離,只留下光》,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