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潘國靈 : 面之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潘國靈

1

說過老死不再相見,說過此後不必往來,然而,我們還是再碰面了。

還要是你主動邀請的。

我很遲才願意進入那個世界──那個叫「面之書」的世界。遲遲沒有進入,沒有甚麼原因,也許因為懶惰,也許因為我素來習慣避開太多人進出的地方。在這個過於擠擁的城市,我常常想像獨自走一條杳無人煙的路,而這樣的路如果在現實生活中尚存,常常意味要背離大眾的熱鬧,以及做一個不太與時並進,不合時宜的人。


2

但最近,準確地說在我失戀的一百零一天後,我還是靜悄悄在「面之書」上掛號。也沒特別原因,也許純粹為了打發一點時間。而且現實太過孤單,在另個空間上,即使只是獨對屏幕,畢竟還是多點人氣。果然,我陸續收到了一些邀請函:

「XX在『面之書』中把你增為朋友。我們需要你確認,你與XX是否真是朋友。」

最初收到邀請時,每個案我都需要尋思一陣子。XX,第一次出現時,代入了一個陌生名字:NANA。我想了很久。我好像從來沒認識一個朋友叫NANA的。第二次收到時,XX卻是太熟悉了:代入的是Chan。由出生至今,我想不到認識過多少姓陳的人。而在姓陳的男或女之中,又有多少個稱得上是朋友呢。第三次收到時,XX卻即時有了形貌:安安──那是我公司的一名女同事,平時沒多談話,沒料到她卻把我當成朋友了。奇怪是朋友就朋友吧,反正朋友是一個千層糕,有很多層次,但既是朋友,無論是底層還是頂端,事實上又何需確認呢?普通朋友,談不上確認;知交的,早就心照了。確認也罷,還要是通過一個Third Party──那不知名的「我們」來確認?

因為無法確認,這些來函,我多數是不回覆,置諸不理的。我平生最怕的就是確認關係。


3

「那你甚麼時候帶我回家?」

「二人世界就很好嘛,何必要把關係那麼快便擴大至家人網絡?」

「你不帶我回家見你父母,就是你不確認我們的關係。」

因為這三句話,我們曾經冷戰了三天。這是甚麼時候呢?望着「面之書」閃光發呆,我好像已失去具體時間的感覺。


4

翌日,我在公司電梯碰到安安,跟她說早安,安安頭也不回,沒理會我。雖說不上是朋友,但總不成不瞅不睬吧。一連幾天,安安就是把我當作透明人。最後,為免影響工作關係,我還是主動上前問個明白:「我是不是有甚麼地方得罪了你?」

安安也心直口快:「是你先擺架子呀,我邀請了你幾次了,你就是不理會我。」

噢,原來如此。我沒料到那些邀請函是認真的。就這樣,為了息事寧人,我首次在「面之書」世界上接納了一個朋友。想不到我為一個這樣關係平凡的女子獻出了自己的「第一次」。

進入安安的「面之書」,我禁不住噗嗤一笑,沒想到安安的那張臉,竟是一張熊貓臉──真真是我們的國寶,不知叫安安還是佳佳的熊貓臉。我對安安不太感興趣,但還是胡亂的瀏覽了一番。最後我終於知道安安發怒的原因。原來她在跟朋友比賽,三天內看誰成功邀請更多朋友加入「面之書」,結果揭曉,安安以一票落敗。噢,原來安安就是輸在我的手上。

別有用心也好,這個女子畢竟把我帶進了一種嶄新關係。未幾,我就收到一個訊息,登在自己和安安的「面之書」上:彼得和安安已經成為朋友。二○XX年四月一日零時十分,我成了安安第108個朋友。剛剛趕及做第一百零八條好漢。料不到這個不起眼的安安,在另一個世界中竟是朋友如雲。百多個朋友,那是一個怎樣的國度?後來我知道,這個數字在「面之書」中,也不過不失而已。

但新國度卻是連着舊世界。這個時候,我還沒料到,後來就是在「面之書」中,我竟跟舊女友重會了。

說過老死不再相見,說過此後不必往來。天下間其實哪有絕對的話。

今天下班回家,在地鐵列車中我就跟一個多年沒見的同窗舊友重遇。為了避開過於擠擁的空間,我故意延遲下班,不因工作太多,而只為進入一個不至將人壓縮成罐頭沙甸魚的列車。黃昏時分,列車內一張張臉孔似乎都飽受了一天的摧殘,顯得疲憊不堪,我不知眼前那些無感臉孔比「面之書」上的臉孔是否更真實,還是更虛擬。忽然一人拍我肩膀,我起初不認得他,打量一下才認得他是誰。這也不能怪我,他現在的臉跟我昔日認識的那張臉有相當落差,也不至跑出太多皺紋,而只是臉孔跟腰圈一樣比昔日變寬了,本來的一張瓜子臉變成了一個皮球狀。互相問好,說說近況,冷不防他問我跟娜娜是否已拉埋天窗。莫非我讀書時曾經有一個情人叫娜娜?還是他記錯了別人?記錯了名字?還是或然率極低地我們根本錯認了對方?我一時啞言,想想,反正名字也只是符號,便也淡然地說:分開了。二人無言,好在他下一個站便下車了。(又或者,他是為免尷尬才提早下車)。我目送着他的背影在車門開合間淡出,遠離,而終至消失。

這個世界,重逢如果都是反浪漫的,真的不需要太多。


5

「Justina在『面之書』中把你增為朋友。我們需要你確認,你與Justina是否真是朋友。」回到家中,哎,想不到連我八歲的甥女,都邀我加入成為朋友。作為舅舅,關係自是不同,但我從來沒想到跟不多見面的甥女,可以以朋友相稱的。我想了一想,ignore了。

但這邀請還是把我好奇地帶到「面之書」的「朋友搜尋器」上。一按,搜尋器旋即給我找出二十多個可能朋友。我想了一想,可能朋友即潛在朋友嗎?一些還未發展,或一些已遺忘的朋友?嗯,凡事都有可能,但現實生活中,可以找出來吃飯談心的可能朋友,於我卻寥寥無幾。

我遂移到客廳吃我的一人微波爐晚餐。扭開電視機,有議員稱呼不知名選民為「朋友」。有高官面對鏡頭時稱呼質詢他們的記者為「傳媒朋友」。那個笑裡藏刀的特區首長,短短發言中更一連四次稱呼敵對的民主派議員為「民主派朋友」。現在電視台報道新聞的「記者朋友」也太年輕了,以往謝絕於直播室的懶音不時出現,年輕記者頻將「朋友」讀成「貧友」,聽在耳裡,本應覺得礙耳,忽然又覺得情有可原,以至多少道出了事實。於是我緊皺的眉頭稍微鬆開了。人大了,如果無法改變現實,應該學會一點寬容。

這個世界真是越來越有趣,也越來越叫我無從把握。朋友的定義,在這虛實難分的世界,或者已從量變起了質變。


6

「你一定要活得這麼認真嗎?認真到你甚麼東西都拒絕?拒絕平庸,拒絕溫情,拒絕媚俗。拒絕自我欺騙,拒絕中產生活,拒絕一夫一妻,拒絕成家立室,拒絕生兒育女!」

失眠時忽然想起與前度女友一次爭吵時,她向我投擲的一連串怨言。我當時只當前半段是開場白,後半段才是戲肉,無非是在婚姻問題上向我施壓罷了。現在回想,其實整段話都有意思,前度女友,畢竟是明白我的。

「就是為了守着你的 Solitude。」

「就是為了守着你的 Honesty。

「就是為了守着你的 Artistry。

「就是為了守着你跟世界的距離。即使是跟你最親密的人。」

 女友連珠炮發。

甥女的邀請函又再次發來。因為已經是第三次(早前兩次我都Ignore了),這趟的邀請函有點不同,語氣略重:

──你的朋友在等着你。你跟這人是朋友嗎?如果他是朋友,請按「是」,否則請按「否」。但你一定要「按」呀!請回應,否則你朋友會以為你拒絕他 :(


做朋友還是不做,這是個問題。按還是不按,這也是問題。但我這刻疑惑的卻是,以上這段話字裡行間的邏輯矛盾問題。於是我又猶豫了。但結尾那個苦臉表情,還是有它的力量。我平生最怕人苦等,讓人等候是一個罪名,於是,甥女成了我在「面之書」的第二個朋友。

Peter潘,我告訴你,我已經沒太多歲月蹉跎。皺紋都開始跑上眼角了。我已經等了你三年了,你甚麼時候才要我?」我又記起與女友的口角。

「但是,Wendy劉,這是甚麼年代呢?還有誰要誰、誰擁有誰這回事嗎?我只屬於我自己,每個人,最終都只能為自己的生命負責。」

「好的,你要記着你今天這番話。你要為此付出代價。我們以後,老死不再相見。」


7

在「面之書」中,我終於見識甚麼叫「眾生相」。走入每一個「面之書」單位,首先迎來的是一張「形象照」。「形象照」就好像一個門口,一打開你便即時感受到寄居其中的主人的一點特徵。很多人的臉孔都是半遮半掩的(絕對不可用在身份證上),有些給一個背面、側面你看,也有些只是割切面部的一部分,大特寫自己的眼、耳、口、鼻,以局部代替全部,完完全全是修辭學上的提喻法(synecdoche)。全副面相示人的,不少卻是稀奇古怪的自拍照,把額前的頭髮全梳下來蓋着眼睛、擠眉弄眼把五官盡情扭曲,以至拍自己的玉臂、拍自己的雙腳(穿着鞋子陽光灑落以證自己「在路上」),很有幾分臉孔的疏離效果。此外,借第三者來代替自己真身的也頗常見,譬如我的甥女,放的是一張偶像歌手照;「朋友」之中,也不乏放上電影明星照、名作家照來代表自己的。最令我哭笑不得的是朗朗,這個說自己喜歡哲學思考的朋友,放的是一張蘇格拉底的圖片。也許蘇格拉底就是朗朗的面具,只保佑朗朗不會飲鴆而卒──要不要在他的「牆」上留下此言告誡?算吧,我實在毋需過分認真。

「面之書」不僅挑戰了我對朋友的定義,還打破了我一貫對臉孔的看法。我一直以為,臉孔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西塞羅說:「世間一切盡在臉上。」卡繆說:「阿波羅的雕像值得讚賞,是因它的臉上沒有表情。」蒙羅麗莎不用說吧,放在羅浮宮中每天被世人朝拜,人們排着長龍就為着感染一下這張臉孔散發的神秘光環。不要說蒙羅麗莎,每張常人的臉難道不也是奇蹟嗎?都是眼、耳、口、鼻掛在一起,卻生出獨一無二可供辨認的存在印證,這難道不是上天的造化嗎?當看到「面之書」上一些將五官擠捏扭弄的荒誕臉孔時,我禁不住想到杜象給蒙羅麗莎肖像畫上兩撇鬍子的惡作劇,世界的神聖、莊嚴沒有了,一下子變成一齣滑稽劇。又或者,這正正是人類挑戰權威包括上帝的微不足道的反抗?

那我自己呢?我雖然不算熱衷、更不能說神迷於「面之書」,但既在這世界劃了一圈空地,也還得要遵守遊戲規則,在門口掛個招牌的。於是我放了一張「Out-fo照」。對我來說,這不是惡作劇,也不是滑稽劇,相反卻有着它的嚴肅性。Out-fo(Out of Focus),從某些時候起我已經無法對焦自己,而照片的模糊效果彷彿也申明着:我並不想告訴你我是誰。你不要走得太近。

「你活得也過分認真了。」我忽然又聽到女友說。不,是前度女友才是。

對焦不準之外,這張照片也是「過期」的;當然,所有照片在拍下的一刻便已是過期的,我的意思是,這張照片,是由我舊女友拍的。也許,這才是我選擇這張照片的真正原因──某程度上我仍活在過去,一種無以名狀、壓在下意識的牽掛情緒正苦苦地折磨着我。如果夜中有夢,如果夢裡有她,不知會否比「面之書」的面孔更為整全,更為真實。


8

想不到你還會來Poke我。Poke:捅、扎、戳;那麼暴戾,卻是「面之書」中跟朋友打招呼、特別希望引起對方注意的動作。好在於「面之書」的虛擬世界中,被poke的人是不會痛的。暴戾於是就成了無傷大雅的純語言遊戲。

我又記起來,以往你發脾氣時,也會捏我的肉、用指甲刺我,這可是不可不理會的。表皮被刺破,就會冒出血來,在皮膚上留下幾片小小的、紅色的彎彎新月。塗了蔻丹的指甲是最具傷害性的利器。紅色的彎彎新月到底消失多久了?昨天還是圓月,今天變了虧月,我已經喪失時間意識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我復記起舊女友跟我唸蘇東坡。此時,卻是連虧月都不見了。天上只有厚厚的積雲遮擋視線。面前屏幕待機時,卻是一片藍藍的天空在旋轉。

你是那麼的一個烈性女子,掉了頭,不會回來的。想不到你還會來Poke我。不過,想想,這個動作,也應合你的性格。

Poke我的人,叫夜鬼。「夜鬼」本是日常用語(我本人就是「夜鬼」一名),但夜半三更,陰風陣陣,忽有「夜鬼」來刺探,我還是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許是鬼來招魂,像這種不明來歷的招呼我照理是不理會的,這趟,卻神推鬼使地回應了。滑鼠一按,不需多少個步驟,我就連上了夜鬼的世界了。

一走進去,首先看到的是一抹鬼影;我說的是夜鬼的形象照:一個把披散長髮向前梳盡把五官面頰連下巴也覆蓋的一張臉,堪作《倩女幽魂》的一幀劇照。但世事哪有如斯淒厲呢,鬼本來就該是無形體的,有形體,有影子的,即是人了。雖然整張臉給長髮遮掩,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張沒露面的面孔我是認識的。

我在夜鬼的「面之書」中,發現我們有兩個共同相識的朋友。一是安安,一是Justina。我想了一會,也想不出一個同時接通我工作世界與親人世界的中介朋友,這兩個世界,在我不刻意的維持下,一向都是互為絕緣的。 

唯一的可能是她,我的前度。她認識我的親人。也曾跟我共事一家機構。說不定她跟安安,跟我一樣也是同一日同一情況下成為朋友的。她來poke我,難道對我餘情未了,對我也有一絲掛念?

才一想,鬼就在我「面之書」寫下了留言:

再模糊的面孔,我都能認出你來。

Out-fo照跟鬼影照畢竟還是匹配的。

三度輪迴六度分隔

結果我們還是在「面之書」重遇了。

沒有永久的愛

但有永遠的恨

我終於可以跟你面對面交談了。

其實我想告訴你的是,我下個月結婚了。

你會來喝我的喜酒嗎?

做人不用太認真,我曾多次告訴你。

你自己想想吧。我們終究是朋友。



潘國靈,小說家、文化評論人,著有小說、散文、詩、城市論集十多種,近著有長篇小說《寫托邦與消失咒》、小說集《存在之難》、散文集《七個封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