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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 天 : 年年的遊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朗天

他認識一個叫年年的女子,很多年前了。

在他的記憶中,她的眼睛不大,但配合臉蛋和髮型,總令人想起母親的大眼睛。「人人都叫她大眼妹的。」至今他仍清楚認得外婆提起母親時臉上那種自豪。不是普通那種,好像小孩子擁有了同學沒有的玩具,很想拿出來炫耀一下,博取別人的羨慕以至享受他人的嫉妒。外婆每次提起母親,無論是關於她的外貌,細微至即使只是一個特徵,抑或她做過的,旁人一不留心便會移開注意力的小事,都會雙目發光,好像有甚麼奇妙的東西降臨到自己身上似的;而且除了要在言表上顯示這個,還要在種種所能掌握的符號脈絡中,包括語言、動作、記錄了的文字或相片,拋擲見證。

外婆喜歡拿母親少女時代的相片和家庭錄像出來,硬要他看,他有時告訴她這他已看了三、四遍了,她便側側頭,咧嘴笑道:「是嗎?為甚麼我不覺得?」看見他苦笑,便接着搖搖手,道:「經典,經典,多看看,也無妨。」於是,他總得視母親是希治閣鏡下的金露華、高達鏡下的安娜卡琳娜或者大衛連治鏡下的羅娜丹,經典地欣賞。那些九十年代的影像,距今二十多年,卻都彷彿來自另一個星球。

好,我知道我其實不是要說他的母親,我想說的是那個也叫年年,他多年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她有一雙令他想起母親的大眼睛――雖然其實不算很大。而當然,眼睛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名字。她叫年年,在那場奇妙的球賽舉行期間,恰好坐在他旁邊。

球賽是一場地區足球聯賽,安排在W區社福球場進行,他有同學是某隊隊員,順理成章跑去捧場。兩陣對圓,球證哨聲一響,他理論上必須支持的一隊紅衣白褲紅襪左攻右,全隊出擊。同學左插花、右插花,企圖以個人技術突破敵方左路,誰知一不小心,被敵衛偷走了腳下球,一記快速反擊,開賽還不及兩分鐘,球門便告失守。

一比零!有人歡呼,但由於只是地區聯賽,任何人也可預計聲浪上不會帶來太大衝擊,但身旁那大眼女孩,卻興奮得大叫起來,手舞足蹈,令人側目。她大聲呼叫進球英雄的名字,好像叫「俊杰」甚麼的,是她男朋友麼?

「不是,他不是我男朋友。」三小時後,他們認識,而且混熟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向她提起這個壓在心底不算久,但也解之而後快的問題,她輕描淡寫地答道:「但他很CUTE,對嗎?」

他怎曉得對方是不是CUTE呢?當時他只看到同學的沮喪、悔恨、不甘,都寫在臉上了。他一度衝動跑出去安慰同學,不過他有隊友,而他,則只有身旁的年年。

「我叫年年噢!」稍後她介紹自己時說:「你一個人嗎?很少一個人來球場的。」他看了看周圍,其實她絕對說錯了,那個球場,不會舉行太重要的比賽,大部分「觀眾」都不是來看球賽的。他們有些是住在附近的街坊,離開擠迫的家出外乘涼;部分是逛街的人走累了進來稍事休息;也有放假的外傭,和同鄉歡聚,拿出各自準備好的食物,分甘同味,球場上的動作賽程,哪隊進了多少球,與他們完全無涉。

一個人來到球場,在所多有;不是一個人的,則並非來看球賽。他當然不會更正她,他只牢牢地盯着年年的眼睛。

然後他告訴她她的眼令他想起了母親。

「噢,這樣嗎?」年年不置可否,她對像不像他母親這話題顯然缺乏興趣。兩人說這些話的時候,已隨人潮離開了社福球場,他們身周流動着比之前觀眾席多出數倍的人群,有些人舉起標語,有些人帶動橫額,大家都朝一個方向走去,緩緩地,井然有序,大抵是多年培養起來的和理非非默契。

和平、理性、非暴力、非粗口。對,示威遊行連粗口也不能講的,這是本地抗爭的特徵,很自律很文明的反抗。警察封了一條行實道給群眾使用,但可能人數比預期多,人群結果以龜速前進,但大家都很有耐性,沒有怨言,隊伍前面還有人帶頭喊口號,他和年年置身的隊伍中間,很多人只是拿着標語默默地走着,他嘗試從他們的眼睛看出甚麼,都失敗了。

但是年年的眼神不同,一陣陣閃現的光芒,不全因為年輕或勇敢,不全因為置身甚麼設想中的社會大潮而感受的興奮,硬要用甚麼去形容的話,他會不避陳套,用上「生命力」三個字。

對,旺盛的生命力,由身旁的少女散發出來,這些東西,從他們久不久便經過的,那些維持人群秩序的警察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那些穿着制服的,間中頂者肥肚子(現在當警察真的那麼輕易嗎?又或者都是肥缺,當上了身材容易走樣吧?),鬆鬆散散地依着行車線佈防,他們有的連站也沒有站直,但不要緊,群眾都規矩得很,在沒封好膠帶或圍欄的部分,人群沒有越出任何界線,只是繼續緩緩地,帶點沉默地前進。而年年之前觀看球賽的同伴,已不知往哪裡去了。

「好傢伙,他應該回家去了。」年年檢查手機上的通訊群組,不得要領。剛才球賽進行了十分鐘左右,觀眾席的左下方起了一陣騷動,他們的位置看不清楚,年年的同伴說去看一下,之後愈來愈多人湧出來,原來有示威者進入球場跑道呼籲觀眾加入他們的遊行,要求剛選出來的議員下台。「他種族歧視,侮辱女性,主張排外政策,選了他真是全市倒霉。我們一定要用行動告訴政府,我們不歡迎他,不歡迎他代表我們!」呼籲者聲嘶力竭地大叫。

「對,那人一臉不認真,有沒有看競選論壇?對手質疑他,他沒有回答,是不懂得如何回應吧,居然聳聳肩,攤攤手,笑一笑,便打算混過去了。簡直無恥!」是年年首先轉頭過來跟他說這些的。他不曉得她這番話是否不吐不快,原本打算跟剛離開的同伴說,但他不在,唯有找一個最接近的傾訴,他不曉得,因為似乎說話的內容未見得那麼緊急。無論如何,他們的話框子便是這樣打開的。

「嗯,那人真的很討厭。」他記得當時他如此附和着。

年年見陌生人也同意她,好像有點高興,好像沒有。老實說,她眼裡閃動的光芒很難單用高興去概括、理解。她不知哪裡來的活力,明顯與對象無關,球場上的進球英雄、突然湧現的人群、示威抗議針對的人和事、以至可能是偶來的一陣風,一股氣味,都可以是起因,都不全是。

「我信緣份的。」那天晚上,他們跟戴上了防暴裝備的警察對峙之際,他突然沒來由地拋出一句。

「誰不信呢?」年年盯着前方,好像回應他,但更像向空氣中那股不耐煩的氣息表示一些甚麼。她不介意他說一些無聊的話,有時無聊可以中和緊張。是的,事情發展得很快,一場原本極之和平的遊行在到達主辦者事前聲稱的終點時,突然有人手持指示牌,指揮人群前往離終點以西的國防部。有些人不介意多走數公里,有些人則離隊了。到達國防部外,開始有年輕人帶頭衝擊警方防線,遊行變得不那麼和平了,但也許因此,四方八面來了另一些人,年紀都在三十五歲以下,然後防暴警察進場,攻防兩邊各自列了陣,他幾乎立即想起那場該已一早結束的球賽,他的同學結果有進球了嗎?沒有的話,有沒有助政?盤扭了多少次?賽後有數據顯示嗎?天啊,為甚麼他會想這些?難道他把同學都設想成平日所玩電子遊戲裡的角色了嗎?虛擬足球經理人策略遊戲,他的同學,天分12、速度13、傳球10……

哎,我不是要說這些,我其實是想寫,他相信緣份,是在他跟防暴警察只有三公尺距離的時候,突然從意識深處冒上來,企圖用來解釋年年的行動不需起因,只需助緣。當然,那是他的解釋,換言之,就是從他的角度看那位認識了不足半天的少女。他相信緣,而且只有緣,毋須因;正如他沿着,也是緣着一條捧同學場的路,緣着走出球場的路,緣着人潮經過的路,緣着新的指示牌,來到國防部,來到一個終於被防暴警察包圍的十字路口。是甚麼原因令他和她來到這地步?不知道,根本不可能知道。

起初是兩陣對圓,示威者和警察表示要到國防部正門喊口號,雖然這一天是假日,在國防部內工作的人不太多。警察表示考慮他們的「申請」,然後在大家稍為鬆懈再不為意的時候,召來大批增援部隊,很快很有策略地從四邊團團圍着約一千人的示威者,有人中了胡椒噴霧,有人被伸縮警棍毆倒在地,幸好在警察上前拘捕他前被同伴拖走。

年年有份幫忙拖走那位倒霉的示威者,反而是他在稍後的位置看着,有點袖手旁觀的味道,當他意識到這時,有點不好意思,感受不大好。不過一切都不重要吧,在十字路口的人都已同坐一條船,四面楚歌也沒空去介意誰較主動誰較被動。有人準備聯絡義務律師支援,也有人加強自己的防禦裝備,現場氣氛一時很緊張,一時又鬆弛下來,可以讓他向年年說些無聊話。

「喂,我們去啊!」數小時前,年年和他說了不夠幾句話,看見觀眾席開始有人響應呼籲,便向他作了建議。然後,幾乎是推着他加入了遊行隊伍。咦,是推還是拉呢?他們雙手,彷彿接觸過,也好像沒有。

「你的朋友……」他囁嚅着,年年卻說:「管他呢?他覺得有意義的話,都會加入的,那樣的話,我們便會在隊伍中重新碰上。」

和年年走了一會,他開始想,那位跟她一起前來欣賞球賽的朋友,會不會也是她剛認識的?說不定就在前來球場的路上,某家便利店裡,年年剛好拿了一罐菊花茶,那人則準備買可口可樂,兩人的眼神接上了,年年忽然開口問他:「有沒有興趣去社福球場看比賽?」

「Why Not ?」可能那人笑了笑,應承了,兩人就坐在觀眾席上,朝不知名的球隊和球員呼喊。說不定就是這樣吧。

「待會衝還是不衝?」年年忽然很正經地問。

「為甚麼要衝?」

「總不成整晚維持在這個狀態吧?他們一合圍,我們便被痛毆了。」年年的分析絕對合理。

「但大家不是說要守到明晨嗎?明晨市民上班時,這十字路口還被我們佔據的話,交通就會嚴重擠塞,政府就要聽從我們的訴求了。」

聽了他的話,年年便笑了,他猜想她在嘲笑自己的天真吧,不過他沒有感到被冒犯,也許換了別人,他會有的,但年年的話,便沒有。同樣,他找不到這樣子的原因,根本不可能找到。

「好,我們不衝,但不衝的話便該想法子撤退了。」年年沉吟着。

「不守嗎?」

「守不了的。而且我看這裡的人其實也沒有甚麼守的意志。」

「是嗎?」

「都對峙三個多小時了,大家好像只在等待一個解散的理由……你知道葉名琛嗎?」

「誰?」他倒知道一個叫葉念琛的,一個導演,拍的電影有時看得他很開心。

「前清兩廣總督,鴉片戰爭時被英軍俘虜了,後來死在印度的,所以怎樣說也和這個地方有點關係。」

「為甚麼要提起他?」

「因為這位葉名琛是著名的六不總督。」

「啊?」

「你不問我哪六不嗎?」年年叉起了腰。

「哪六不?」他怪沒好氣。

「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年年差不多逐字說出那十二個字。

他無言。就在這時,左前方動了,群眾起鬨,說警察精銳開動了,大家很快便開始星散。

本來右方的警察忽然不見了,人群見有地方逃跑,便一窩蜂朝右方飛奔。

「不要慌張,千萬別人踏人,保持冷靜!」人群中有人作出溫馨提示,但大家奔跑的速度沒有怎樣減下來。十字路口由不知道如何聚集了一千人,到不知道如何疏散了一千人,歷時三小時,而撤退所需時間則是:一分鐘!

人群走進了橫街窄巷,包括他和年年。起初他也擔心小巷有埋伏,但年年說不怕,因為據她觀察,警察其實只不過想人群盡快散去。

兩人跟隨十多名示威者左穿右插,前面顯然有人熟悉路徑,兩三下子便遠離了「危險區域」。待停下來時,他有點氣喘,年年卻神色自若。

「你的身體比我好多了。」他目送同行示威者走散,接近午夜的街頭彷彿只剩下他倆,總得找點說話填塞凌晨帶點失落的空氣。

「這不是重點。」年年站定了,看了看四周,再拿出手機檢查一下,確定了她要確定的東西。

他笑了,他知道她希望他問下去:「那甚麼是重點?」

「重點是,現在我們要分手了。而我有點捨不得你。」年年淡淡說着,像在說別人的事似的。

「是這樣嗎?」他在她語氣中嗅不出惆悵,所以他也不該表露類似的情感吧,他想。

「是啊,就是這樣。」年年深呼吸了一下,動作有點不自然,大抵是考慮該不該伸手出來和他相握。他看着,沒有反應,年年見他這樣,也就繼續說:「好,那我們再見了。」

「再見。」他說出這兩個字,但心底很清晰,他們不會真的再見,而他也不打算問她的聯絡方法,她住哪裡,現在會怎樣回家。為甚麼會這樣?答案他照例不知道,也不可知道。

「掰掰!」這是他能聽見她說的最後說話。說過她便轉身,沒有回頭,飛快消失在前面的街角。

他看着這叫年年的女子離開,良久,仍站在原地不動,他意識到自己身體有一點甚麼,已經留在年年消失的時間裡,並且隨着那一刻一去不返,他也再找不回那一點甚麼。

很多年後,他認識的另一位女性朋友誕下了孩子,他問她改了甚麼名字。她輕描淡寫地道:「年。我想叫它作年。」

「是嗎?」他聞言笑了笑,女性朋友注意到他那有點怪異的笑容,露出不解的神色。他唯有接下去道:

「我曾認識一個叫年年的女子,在一場奇妙的球賽後……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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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天,資深編輯及記者,從事文字、劇場、影像、裝置創作,撰寫各式評論,間中講講學及策劃多媒體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