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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 草 : 此情可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蓬草

圖書館應該是清靜的,木架上的書,它們全是闔上的,誰也不說話,只管沉默地等待讀者垂青,要找書看的人,像李碧,便輕着腳步,小心翼翼的走過它們的面前,如停下來,檢出一本書,翻看數頁時,不免向身旁其它的書偷瞟一眼,像有點抱歉,甚至是有點內疚了,她似乎聽到它們發出微弱的、委屈的抱怨聲:為甚麼不挑選我,而是它?幸好這只是她的想像,書本不會發出聲音來。

發出聲音來的是一個老婦人,她站在圖書管理員的面前,一手按着桌面,另一手東南西北的比劃着,要為她說的每一句話增加重要性:「嘿,嘿,我的視力大不如前了,雖然配了眼鏡,要看書,還得要找那些大字體的,幸好你們這兒有幾排大字體的書,上一次我看了……」李碧等待管理員向老婦作出一些甚麽表示,例如把食指放近唇,輕聲提醒對方這是圖書館,不宜高聲說話,但那個戴眼鏡的女管理員顯明的對老婦的視力問題發生興趣,她們一問一答:眼科醫生,眼鏡款式,哪一間眼鏡店舖的價錢最公道……二人談得投契,館中的人被迫聽着,卻全是敢怒不敢言。李碧想:該說完了吧?再等一會,她們不僅繼續嘮叨,甚至把聲浪提高了,李碧不克自制的昂聲說,「請你們安靜一點,可以嗎?」兩個女人一愕,住了口,圖書管理員突然省覺她本來的職責,臉一紅,縮了脖子。老婦人卻是不服氣的,轉了臉,要找抗議的人,呢喃着一些不滿的話,李碧有點慌張了,對方要和她吵架嗎?突然一個男人發出聲來,「圖書館應是清靜的,不是嗎?」老婦看管理員懦弱的只管陪笑,不敢保護她,她沒趣,知道寡不敵眾,情勢對她不利,便悻悻然的走出圖書館,大概是走往別的地方找別人說話去了。

李碧以感激的眼神望向剛才仗義支持她的人,只看到他的側臉,他已重新低下頭來看書,平常的衣着,白襯衫藍褲子,難得的是清潔整齊,白是白的藍是藍的;頭髮梳理得平服,卻是坦然的大半的灰白了。李碧下意識的一撥髮鬢,自己是染了髮的,如不染,也該是一片灰色呢。她想如果自己是男人,她不會在乎一頭白髮,但她是女人,女人有的是對美的虛榮心,要拉回其實早已跑遠的青春,她不是不知道大勢已去,一切努力終歸徒然,但直至目前,她仍要抗拒白髮,染髮是起碼的、她可以做到的事情,不太勞民傷財,她便去做了。她看有些女人,耗費大量金錢,冒險嘗試各種美容手術,雖是愚蠢的行為,但如此用盡全力對命運對歲月作出挑戰,其志可驚,也真夠慘烈。正想着,對方抬起頭來,望向窗子,李碧看到他的臉孔,一怔,怎麽和歐志忠這麽相似?

他當然不是歐志忠,他說話的聲音便不一樣,何况……但李碧的心還是亂了。她看看手錶,時間差不多,她撿起放在椅背上的外衣,走出圖書館,要乘電梯下樓。這個星期六,李碧給自己安排了節目,去文化中心看一場電影。從圖書館下來,不用走出外,電影院就在地面的一層,一旁還有一間咖啡室,李碧想着散場後款待自己一個下午茶,那兒的蘋果餡餅做得還可以。

她進了電梯,撳了掣,電梯門剛要關上,一個人衝身進來,是他,他也要下樓,他大概認出李碧是剛才在圖書館中抗議的人,對她笑了一下。

電梯停了,他禮貌的側了身,讓李碧先踏出。李碧不徑直往電影院走,她得先去盥洗室,心理上的需要多於生理上的需要,她慣了做預防。

在電影院中,李碧環視一眼,獨個兒進場看電影的不僅是她,這兒那兒有幾個,李碧一向認為獨個兒上電影院的多是像她一樣上了年紀的人,但當她看到身旁不遠處獨坐的竟是一個少女時,她感到詫異了。年輕人總愛結隊成群的出外,特別在週末中午,為甚麽少女不和朋友在一起呢?才這樣想,李碧便失笑了,人家的事,她管得了嗎?她望去另一旁,一個人站起身子,要換座位,大概要移往較接近銀幕的一行,他選中的位子,離李碧不遠,就在右方前兩行,他在坐下之前無意向李碧的方向望過來,二人的目光接個正着,是他,圖書館中那個像歐志忠的人,他也看到李碧了,大概是想着「這麼巧」,向她一笑,坐下了。二人雖是一前一後的坐着,其實只是隔了幾個座位。

電影室內仍是亮着燈的,但銀幕上已開始喧嘩吵閙的放映着各式各樣的廣告片了。李碧從來不愛看廣告片,她索性閉上眼睛,畫面看不到但聲音仍是聽進來,一個充滿性感的女聲撩人的說:青山,綠水,白雲,我和你……是旅行社的廣告嗎?

「青山,綠水,白雲,好風光。」歐志忠故意戲劇性的把雙手張開,望着眼前景色高聲讚賞,隨即自嘲:「我不是作家,想不出更適合的形容詞,只有這幾個現成的字,說了等於沒說,希望風景不會怪我才好!」

李碧笑了,「不用自謙,你是畫家,把它們畫下來,更直接,用不着文字。」

歐志忠一想,「倒不如拍照片了,不僅如你說的直接,連顏色也不用買了,省時、省錢、省力!」

「說得有道理,我要拍照了,」李碧呵呵的笑,繼續和他說俏皮話,「你站着不要動,風景,人物,看,我只要用手指一撳,便全有了,不用那麽苦心的寫,細心的畫!」不待他的反應,拍了照。這是她唯一的歐志忠的照片,她曾經把它縝密的收藏。

他們和一團人遠足,已走了近三小時的山路,李碧的步伐較慢,歐志忠陪着她,二人便跟在隊伍的後面。李碧有點抱歉的說,「我愛步行,但總是行得慢,你跟大隊走吧,不用陪我了。」歐志忠說,「我也是喜歡慢慢的走,既不是趕路,更不是賽跑,不用快步或急步。別擔心,他們不會把我們丟下的,」一想,笑了,「即使給丟下也不用怕,這兒不是沙漠,不是叢林,我們可以自行找路回家,不信找不到!」

他們就是這樣子認識的,在一個遠足旅行團,他們因為相同的行得慢,結果是二人落後了,便走在一起,以後的遠足,是約定一同參加的。幸好有相同的興趣,走路時沿途不會缺乏話題。知道他是畫家後李碧便買了一些美術書本和畫冊,空閒時看,進修一番,希望和他談畫時不至於顯得淺薄,但歐志忠本人的畫她沒看過,聽他說畫的是半抽象,她曾表示願望,要參觀他的作品,他只是隨口的說,「好的,找一天。」卻總說不定是哪一天,李碧到底不好意思堅持,事實上她對於歐志忠的私人生活知道得極少,因為他不提,和她說的話總是繞着文學電影美術轉,內容是豐富的,李碧聽着,雖是得益良多,但心中覺得這些全是不切身的東西,沒有她期待的……她在期待一些甚麼呢?

為甚麼朝思暮想的想他,還臉紅心跳?她驚然的問自己是否已愛上了他?這便是愛情嗎?她雖已有二十三歲,卻從來沒有愛情經驗,模糊的覺得愛情不應該是這樣子平凡的發生,但又想不出如何能夠轟轟烈烈。平凡的生活,平凡的遭遇,能夠碰上一個不平凡的人(他是藝術家!),且二人趣味相投,她相信這是她的好運氣,但歐志忠對自己是怎樣想?三個月了,她見了他,一數,已有七次,每一次均是遠足,參加的是一個遠足團,名義上是集體行動,也只是吃午飯的時候她才和其他團友坐在一起,根本上她認不出誰是誰,每一次總消失了一些人,出現一些新臉孔,萍水相逢,她更不願費神去社交了,一心只放在身旁的歐志忠上。團友看他們,大概認為他們是情侶了,便把他們當作情侶般看待,李碧裝作沒留意,心中是甜甜的像盛了蜜糖,看歐志忠則泰然自若,有時還顯出很受用的樣子。

說到愛情,李碧覺得男女就是不平等。女人永遠要扮演被動的角色,否則她便是不值錢,她要癡心等待男人約會她,等待男人說愛她,最後當然還要等待男人向她求婚。女人要把自己看作無價之寶,不能降低天仙的身份,極其量也只能聲東擊西的向對方暗示,像打謎語,難怪有些男人像梁山伯,就是聽不懂,或者是乘機會假裝不懂,避免了要作出決定的危險。她才這樣想便覺得自己不太公平,她得要承認:歐志忠從來沒向她作特別的、親密的表示,他的言行無懈可擊,像一切可以坦白的放在太陽光下,明亮地展示。

李碧想:也可以試探一下吧?為甚麽他從來不提私事?他的家中還有些甚麽人?他是獨居嗎?

找了一個機會,對他說:「昨天,為了一些小事,父親和母親又吵起來了,我拿起一本書,跑到公園,但那兒也不清靜呢,一大群的小孩,喧鬧得我看不進一行書。真羨慕你,可以有自己的居處,獨個兒。」

歐志忠詫異的問她,「我說過獨個兒居住的嗎?」

李碧的心急跳了一下,「不,只是有一次你說父母已移民去了澳洲,我才這樣想罷了。」

歐志忠說:「我不是獨居,我和一個朋友共住在一起。」

天!是女朋友嗎?但他只說朋友,沒說是男還是女,李碧便裝作沒事人兒的說:「很好,既有伴,也可以分擔房租和生活費用。」話是這樣說,嗓子乾澀的,已顯得不自然了。

歐志忠抬眼看着李碧,一愕,有一刻子他不說話,臉上漸漸的顯着省悟的神色,他像決定了,心平氣和的說:「我說清楚,和我一同生活的是一個英國男人,我們是情人關係,房子是他的。」看到李碧目瞪口呆,他側了臉,嘆一口氣,「其實我以為你早已知道的!」

一下子天地像翻轉了,得要鎮靜,李碧連忙站穩身子,心中覺得這是不合理的。她怎會知道?誰曾告訴她來?至於歐志忠本人,他有同性戀的徵象嗎?李碧看他,沒有娘兒腔,也不披紅戴綠,李碧從沒懷疑他和同性戀有甚麽關連,她低着頭,想不到自己可以是這樣子的幼稚天真,以為對方……她羞憤得忘了形,忍不住問
他:「為甚麽你要獨個兒來遠足?為甚麽不和情人在一起?」才說了又漲紅了臉,她有權利這樣子責問他嗎?

歐志忠也不介意,像有解釋的必要,温柔的回答她:「他喜歡打高爾夫球,我喜歡遠足,這是我們唯一的不相同的興趣,他打高爾夫球的日子,我便來遠足了。」

李碧無話可說。

當然,他們是現代的文明人,會用文明的態度處理事情,他們仍舊是朋友,仍相約下一次遠足的日期,但李碧知道,一切已改變,即使歐志忠毫不介懷,她可應付不了無法消除的尷尬難堪的心境,幸好她很快找到工作,不時要離港出差,便有了最合理的不參加遠足的藉口。一年後,歐志忠和情人去了英國定居,離開前不忘通知李碧,逢年過節,也會寄來一些問候式的信條。以後,每過數年他回港一次,多是為了籌備畫展。李碧總會收到他的邀請咭,二人便這樣子的偶一重逢,在畫展場中,人來人往,只合說一些社交式的話,李碧覺得這樣子便好,倒是認識了歐志忠的情人,他相當中國化,替自己起了中文姓名叫羅豪英,一個十分和氣的中年男子,李碧看他憨態可掬,他對歐志忠呵護備至,噓寒問暖的,愛得盡心盡力。

最後一次三人見面,是五年前,大家均老了不少,頭上稀疏了髮,只有臉上多了皺紋,羅豪英發胖了,肚皮圓鼓鼓的,但歐志忠卻瘦了,且瘦得帶着病態,李碧看他神色慘淡,暗吃一驚,只是沒有和他私談的機會,再說也不知道要問他甚麼,大概她是沒權利去追問他的健康狀況的。至於李碧自己,她是高薪職員,屬經理級,公司不能缺少她,她的生活很忙,整天忙着工作,當朋友們談起和婚姻有關的事情時,如問她,她總笑着說:「我連結婚的時間也沒有了!」在過去的歲月中,曾先後有幾個男人闖入她的生命中,相處一會子,便分手了,均是不長久的。為甚麼呢?和她不幸的初戀經驗有關係嗎?李碧不願深究原因,如煙的往事,她早已不想。慢慢的,她也慣了獨居的生活,表面上她是安然的,親友們覺得不用替她躭心,還稱讚她是「女強人」呢,她聽了,總是帶着一點自謙和一點自嘲的說:「甚麽女強人?我不過是自食其力的一個小女子罷了!」

三年前的一天,李碧清楚記得那是颱風過後的一天,風停了,天晴了,她正在高興,可以重新出外上班了,她已在家中悶了兩天呢,突然收到羅豪英從英國寄來的電郵,歐志忠因病(愛滋病?)去世了。訃告是發給一般朋友的那一種,用的是枯乾赤裸的字句,發電郵的人像不願多說,無可安慰,甚麽也不在乎了。

銀幕上出現「完」,李碧仍坐着不動,一邊聽着劇終音樂,一邊想着電影故事:年輕的少女聽了修道院院長的勸告,先要入世,才可出家為尼(世上真有這麽大方文明的修道院院長嗎?),她便離開修道院,重回俗世。像一般少女,她化妝打扮自己,去交際,去跳舞,她認識了一個青年,和他度過晚上。一夜纏綿過後,天亮了,少女和男人躺在牀上,男人認為他已愛上她,便自言自語說起和她結婚生孩子,少女淡然的問他:「之後又如何?」男人大概想不到她會這樣問,愕然了,少女也像不等待回答,翻過身子,把臉轉向牆。最後一景,少女重新穿上修女衣裳,一步一步,向修道院走回去。 

李碧不知道該如何接受這個故事,心中一陣惘然。好的,少女作了選擇,但是,觀眾有權詢問她:「之後又如何?」嗎?她想起不久以前,有一次,她和一個中學時的同學久別重逢,對方嘩喇嘩喇的說起她的丈夫和她的兩個孩子,還有她的寵物,一隻貓和一隻狗,顯明的是她的生活滿滿的再盛不下甚麼了,說了半天,才想到要問候對方,知道李碧仍是獨身時她像是有點不好意思,沉默了一會子,突然嘆一口氣,低着頭說:「其實,你也沒失去甚麽是值得惋惜的。」李碧沒提防她會說出這一句話,便怔了,心想:你也不用這樣說,你在安慰我嗎?實在是不需要的,人只能活一次,沒有比較的機會,誰可以肯定,他的選擇是對了還是錯了?

走出電影院,李碧望咖啡室走去,她不是替自己安排了下午茶的節目嗎?退休之後的日子,開始時她很不習慣,不上班,一天有二十四小時,這麼長,如何打發呢?但不慣仍得要慣,她學會把一切事情拖得慢慢的去做,不慌、不忙,再說也沒有慌或忙的理由和藉口了。她想着等一會兒她慢慢的喝咖啡,慢慢的吃蘋果餅,也可以在咖啡室躭上一些時候,這一天便容易打發了(她曾經在家中親手做了一個蘋果餡餅,是香噴噴的,是可口的,但沒有人和她分享,她獨個兒吃了兩天,仍吃不完,第三天她把餘下的餅丟掉,從此不再重試)。她已來到露天咖啡室,正要走進去,突然又見到「他」了,那個像歐志忠的男人,他坐在靠甬道的一張小圓桌旁,正在喝咖啡呢。怎麼這樣巧?先是圖書館,然後是電影院,現在是咖啡室……剛好男人望過來,看到李碧,認出她,便禮貌的和她笑了一下。

該走進去嗎?一下子李碧心亂了。她如走進,是否如常一般,挑選一張空桌子獨自坐下來?那該是一個多麼令人感到困窘的局面!但她能夠故作大方的趨前向他打招呼,走往他的桌子,甚至等候他邀請,和他坐在一起嗎?她不能,這像是她有意跟蹤他,她不能讓對方有這樣的念頭,她仍有一個女人的自尊。

李碧再看他一眼,他只是像歐志忠但他不是歐志忠,她不應該放縱自己,怎麼竟會想起那些已是塵封了的舊事?她突然感到一陣疲倦,心身是虛脫的,像再也不能承受甚麼了;其實家中有茶,也有咖啡,回家的路上有一間餅店,她可以在那兒選購一個小糕餅……回家去吧,她便裝作只是無心經過的,也禮貌的對他回笑了一下,轉過頭,望向前方,慢慢的走遠了。

蓬 草,女,原名馮淑燕,廣東新會人。1975年移居法國巴黎,現專事創作與翻譯。已出版的有小說《蓬草小說自選集》、《頂樓上的黑貓》,小說及散文合集《北飛的人》,散文集《親愛的蘇珊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