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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勁輝 : 蕙妍南會張保仔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黃勁輝

夜,京城,林家設宴。

滿朝高官雲集,衣香鬢影,賀翰林院庶吉士林則徐生辰。

林則徐官場人緣極廣,無法一一招呼,只招待好友高官,僅設宴九席。席間,六妹林蕙芳為兄長奏一曲《海清》,是民間《海青拿天鵝》編改的名曲。蕙芳俏臉含笑,温文抒情。手指修長,遊於古琴弦線間。一片悠揚雅樂中,眾官觥籌交錯,樂也融融。曲止,賓客皆鼓掌稱好。蕙芳敬酒回禮,眾皆舉杯。

蕙芳回座,年僅十六歲的八妹林蕙妍,樣子活潑,向席上的林則徐說:「哥哥,我來表演舞劍!」林則徐眉頭一皺,這個妹子一向最頑皮,嗔道:「今日飲宴,都是文人雅士。女兒家舞刀弄劍,似不太合宜。」蕙妍扁扁嘴,說:「人家苦練了好多天,專程為哥哥生辰表演呢。」廣東虎門鎮總兵林國良,一表人才,尚未娶妻,一向心儀蕙妍,遂和應:「我是帶兵的粗人,最喜歡舞刀弄劍,若能欣賞蕙妍妹的表演,不虛此行。」林則徐拿她沒法,說道:「刀劍鋒利,小心別弄傷啊!」

蕙妍一笑,臉有酒窩。「啊!哥哥,你是答應了!」蕙妍與樂師團隊早有練習,樂師擊鼓弄弦,蕙妍隨樂舞劍。音樂徐緩而入,愈演愈快,只見她扭腰擺動,揮劍踢腿,亦不失功架。修長身形,展露無遺。隨着音樂漸頻,動作益快。蕙妍本來白若美玉的雙頰,亦因舞動厲害而暗泛紅霞,香汗淋灕。蕙妍的表演就在席間穿梭,劍光人影,舞動於賓客面前,更添幾分刺激。

林國良由衷讚道:「人美,劍美!」蕙妍向林國良做個鬼臉,吐舌,腳一伸,卻踢翻了一個杯子。

樂師停奏,表演輒止。生辰杯破,非好兆頭。大家素知林則徐為人嚴謹,一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對,陡然靜寂,場面尷尬。

「花開富貴,落地榮華。好表演!好表演!」林國良站起來鼓掌,眾賓客亦隨之鼓掌,大家本想就這樣完結,豈料蕙妍興致不絕,竟說:「還未表演完呢!」回首又吩咐樂師團隊,說:「樂師,再來!」

樂師看看林則徐臉色一沉,不敢奏樂。蕙妍還在撒野,嗔問:「怎麼了?還不奏樂?」樂師還是不敢奏樂。

林蕙芳走過來拉着妹子坐下,勸說:「今日表演很好了!眾賓客要靜靜聊天。」蕙芳取出一方絲絹為蕙妍抹汗,說:「妹妹,你亦辛苦了,來!喝杯酒吧!」

林國良向蕙妍舉杯,說道:「蕙妍妹子,林某很喜歡你的表演。來!敬你一杯!」眾賓客亦舉杯,蕙妍只好扁扁嘴,仰首一飲,回敬眾人。

林國良說:「則徐兄,我今晚差不多了,明日天光還要遠門趕路。」林則徐雙眉一揚,問道:「廣州有事?何以匆匆告別。」

林國良嘆說:「實不相瞞,廣州海盜肆虐,擾民多年。葡國商船屢受侵擾,影響航道,朝廷早有整治海患之心。林某今趟回廣州,誓出師靖海。軍隊連日訓練,備兵半年,必大勝而回。」

「南方海盜甚多,略有所聞。江湖盛傳『閩浙粵,三分海南,閩王蔡牽,浙王朱濆,粵王鄔石二。』,聽說他們都是反朝廷勢力所在,旗兵眾多,關係複雜,我聽聞藍旗幫有個鄔石二,海船眾多,肆虐粵東,一方惡霸。你今次是否討伐他?」林則徐說。

「江湖亦有『鳳尾、橫小、旗幫』之說,鳳尾幫以閩王蔡牽為首,橫小幫以浙王朱濆為首,旗幫比較複雜,由藍旗幫與五旗幫瓜分粵。今次林某的對象,是五旗幫。」林國良回應。

「聽說五旗幫頭目眾多,組織複雜,如何擊破?」

「五旗幫分五支,紅、黃、黑、白、青,各有頭目。紅旗幫屬鄭一、黃旗屬『東海伯』吳知青、黑旗屬郭婆帶、白旗屬『總兵寶』梁寶、青旗屬『蝦蟆青』李尚青。五旗幫雖為一幫,內裡卻組織渙散,各據一方。實不相瞞,朝廷欲阻海盜勢力發展,要打擊他們,卻苦無良策。林某以為避其鋒芒,而且首次出兵,必要一擊即中,方能震懾海盜。今鄔石二勢力太大,不宜硬碰。先易後難,五旗幫組織較散漫,且可逐一擊破。」

「如何逐一擊破?願聞其詳。」林則徐問。

林國良喝一杯,說:「五旗幫中,以紅黑二旗勢力較大,適逢鄭一遇溺身亡,紅旗幫群龍無首,勢力基地在香山,主力在東營盤和西營盤,現時剛由他夫人石一嫂和義子張保仔接過龍頭棍,趁他們權力移交,勢力未成,趁早擊之,應可收殺一儆百之效。」

「林大哥,你去香山打海盜,打張保仔?真好玩啊!你帶我去!你帶我去!」林蕙妍在一旁聽得興高采烈,插口道。

「別胡鬧!你知道海盜有多兇惡?」林則徐道。

蕙芳說道:「我聽說過一個傳聞,海盜曾經綁架一個英國人上船,在限時前沒有收到贖金,竟然在船上殺了這個英國人呢。妹妹,你還敢去嗎?」

「有甚麼不敢!我又不是英國人。」蕙妍說。

林國良身旁的一位中年漢子是林總兵副手,參將林發道:「這個傳聞我也聽說過,事實不止如此。那幫海盜把那個英國人吊在船中央,用刀子從胸口開膛,挖其心臟,烹煮而食。屍首懸吊船中,鮮血流滿一地,無人理會⋯⋯」

蕙妍聽了這麼恐怖的描述,不單不為所動,還夾了一片牛肉放入口中,說道:「嘩!很刺激啊!」蕙妍向林國良做個鬼臉,繼道:「不過,有林總兵林大哥在,我怕甚麼?」

林則徐正色道:「那些海盜都是窮兇極惡之徒,喪盡天良,無惡不作,一心與朝廷為敵。你一個女兒家,被他們捉了,比死更難受!你別再胡鬧了。」

蕙妍知道無法與兄長論辯,扁扁嘴,賭氣說:「我不舒服,回房休息。」林國良看着蕙妍蹓回房間去,但見她身形修長,走不了幾步,還回首向兄長做一個鬼臉。

林則徐輕輕嘆息,道:「我們林家上下,都拿她沒辦法。蕙妍是最令我膽心的,她這種脾性,不知將來誰家會接受她。」說罷又自酌一杯。

林國良馬上為林則徐斟酒,靈機一動,說道:「我此行一去,若不帶張保仔首級回來,無顏面見江東父老。多年來得與則徐兄相交,此生無悔!我敬你一杯。」二人碰杯而乾。

林則徐知道海盜兇險,林國良此一去,不成功,便成仁。此後不知有沒有機會再見,亦有所感觸,道:「國良兄,言重了。你一定要回來!」

林國良又為林則徐斟酒,道:「我未有家室,無所牽掛。只有一事,只有一事⋯⋯」欲言又止,良久,未敢吐真言。

「國良兄,請你告訴我,綿力所及,必會相助。」林則徐坦言道。

林國良知道林則徐一向言出必行,很少隨便允諾,低聲道:「實不相瞞!林某此行,吉凶未知。若能為朝廷立功,殲滅張保仔,請則徐兄答允,讓我與蕙妍成婚。」

林則徐一怔,有點意外,想不到總兵大人竟看中了林蕙妍這位刁蠻妹妹,立即舉杯,說道:「一言為定,但憑此杯!」

二人欣然碰杯,再乾。

林則徐為林國良斟酒,說:「預祝馬到功成,回來我們做一家人!」

「承兄貴言!」林國良回應。

二人再三乾杯,盡興而歸。

話說總兵林國良與參將林發連夜乘馬車,南下廣東備戰。車行途中,屢有雙馬遙遠跟蹤,車走則走,車停則停,欲回頭尋覓,又失去影蹤,好不可疑。

且說雙馬跟着馬車入東莞市,馬車走向虎門鎮軍部,雙馬忽然轉向沿海海岸走去。兩位青年各乘一馬,一黑一白,皆身形瘦削修長,頭頂帽子。白馬青年身穿白衣,黑馬青年身穿黑衣,皆絲質布疋,十分華麗。二人走過市集,欲在街市小檔食午飯,坐了良久,無人招待。只見街市市民皆忙於提攜美食,魚貫送到泊於碼頭的大船,大船上掛有紅旗。

黑衣青年截停一送米大嬸,問:「大嬸,何以大家都要送食物到紅旗船上?」

大嬸不耐煩地說:「紅旗幫做買貨,我們做大生意,讓路!讓路!」

白衣青年陡然走來,揮一揮手,白扇翻開,擋於大嬸面前,嗔道:「紅旗幫乃朝廷通緝犯,海上大盜,殺人越貨,你們助紂為虐,是何道理?」

「呸!」大嬸啐了一口濃痰來,白衣青年身法很快,閃身避開。白嬸朗聲道:「依家乜時勢?滿清走狗,官逼民反。你地無睇清楚咩?呢個係紅旗幫,係張保仔呀,唔係其他海盜!」

「難道張保仔不是海盜嗎?」白衣青年依然苦纏。

身旁一個推着一籃子蔬菜的老伯走過,岔道:「聽你哋口音,都唔似廣東人,乜都唔知!張保仔依家做咗紅旗幫首領,與民約法三章,周街都貼出來,你哋睇唔到咩?」老伯手指牆上,只見牆頭貼滿大紅紙,上面都是毛筆字。

「伯爺公,睇佢哋兩個日光日白着成咁,一個黑衫一個白衫,黑白無常,以為見鬼呀!睇佢哋都似白癡,唔好睬佢哋!走!」大嬸一邊走,一邊說。

黑白青年走去牆頭一看告示: 

張保仔規條

一、任何幫會會員不得私自登岸,違者處重罰。

二、搶劫得來之財物,必先登記,按各船攤分,不得私匿,違者處死。

三、搶劫得來之現款,須送交各隊首領,其中兩成歸經手者,其餘留作公用。

四、幫會與民購買糧食軍火,必須公平付價,違者處死。

五、所擄婦女,美貌者留充部眾妻妾,願贖者任其贖回,有家室者一律送回。

六、擄得婦女上船,任何人不得姦淫,必先詳詢彼等身世,予以監禁。凡膽敢暗中或公然接近彼等者均一律處死。

黑衣青年說:「小姐,看來張保仔與別不同,非一般海盜啊!」

白衣青年手一甩,揮動扇骨,拍打黑衣青年帽子,嗔道:「說了多少遍,人前人後,叫我言少爺!」

黑衣青年撫摸着頭,說:「嗯⋯⋯對不起!小⋯⋯小⋯⋯少爺。」

原來二人皆女易男裝,白衣青年是林蕙妍,黑衣青年是蕙妍貼身近侍明兒。林蕙妍當日賭氣返回房間,遭兄長拒絕,不能南下看林國良打海盜,整夜不眠。輾轉房間,忽然心生一計,改易男裝,帶着明兒,晨早跟隨林國良馬車而行,入廣東東莞市。因為林蕙妍飢腸轆轆,遂走入街市填塞餓腹,想不到卻遇到市民忙於接濟張保仔的情景。

林蕙妍與明兒邊行邊說:「看來張保仔不是個普通海盜,他能與民為友,不搶人民東西,反而真金白銀與市民交易。」

「更難得的是,他竟能關心婦女,海盜竟能頒下姦淫婦女者死的文明規條,看來他是有教養的人。」

「如果有教養又怎會做海盜呢?」

「誰說海盜不可以是個有修養的海盜呢?或許張保仔就是呢!」林蕙妍道。

忽然市民逃跑四散,只見遠處有隊人走過來。

「小⋯⋯小⋯⋯少爺,可能海盜來了!」明兒顫聲道。

「甚麼海盜大爺?我倒想會一會。」林蕙妍揮一揮扇。

那隊人走近,約有七、八人,一個老伯的整籃水果遭其中一個胖漢子奪去,還把老伯推倒地上。

「停手!」林蕙妍衝前,架在老伯和那胖漢子之間,道:「來者何人?怎麼光天化日之下,強搶他人財物?」

「哼!你這小子終於出現了,究竟是何方神聖?千里迢迢,竟然一路跟着我們主公?吃了豹子膽麼?」那隊人中走出一個臉上刀疤的中年大漢,反問道。

林蕙妍一怔,問道:「誰是你家主公?」

「你心知肚明,從京城跟蹤到東莞,你們是何許人?快報上名來!」刀疤問道。

一個身穿軍服的漢子,帶着十來個軍人走來。刀疤等一隊人向他行禮,眾軍人已把林蕙妍和明兒圍在中間。

那個穿軍服的漢子道:「沒有弄錯,就是他倆!」

林蕙妍一看,那個漢子很熟,想了一會兒,終於記起此人來,衝口叫道:「林發哥哥!」

那位穿軍服的赫然是參將林發。林發一呆,看看明兒,看看林蕙妍,覺得很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問道:「你們究竟是誰?為何跟蹤我們?」

林蕙妍狡黠一笑,向林發勾一勾手指,示意他走近,問道:「你看清楚,真的認不出我?」

林發走上前,仔細一看,道:「兄台有點眼熟,就是想不起來。快道上名來!」

林蕙妍哈哈一笑,把帽子脫下,長髮披散下來,回復女兒模樣,端的一個美人兒。

林發呆了一會兒,想不到她竟喬裝男相。林發先是大笑,道:「啊!是林家八妹子蕙妍小姐,真意想不到啊!」林蕙妍仰天大笑,臉有酒窩,道:「哈哈!猜不到了吧!」

林發繼而大力拍了一下頭顱,仰天大叫:「糟糕!林庶吉士(即林則徐)不是阻止你來?你們竟偷偷的跟着我們,千里從京城走到廣東?這下不知會怪罪誰了!」

「反正都來了,我要跟你和總兵大哥打海盜,捉張保仔!」林蕙妍一臉天真地說。

林發只好搖頭嘆息,帶着眾人回府。

大戰前夕,鎮守廣東東莞虎門鎮總兵林國良盡挑廣東精銳之師,誓師出發,時為嘉慶十三年(公元1808年)七月,當日天朗氣清,出海的好日子。

林蕙妍伴隨林國良作戰,林國良心裡莫大欣喜。林蕙妍是他心目中的未來妻子,並且已跟其兄長林則徐定了婚約,今趟接朝廷欽點出師討張保仔,若然一舉成功,必定名留青史,加官進爵,更可抱得美人歸。如今有美相伴作戰,更是喜出望外,倍感精神。

號角一吹,戰鼓齊打,聲威震天地,萬眾一心,百帆並舉,戰艦出發,一列大清國旗飄揚海面。

林蕙妍問道:「國良大哥,你們有甚麼秘密武器對付張保仔?」

林國良指着旁邊戰艦,只見都是銃礮,道:「看!這些主戰艦每邊有十六尊『佛朗機』,所向無敵。左邊用的是『神威無敵大將軍』,右邊用的是『武功永固大將軍』,都是本朝可敵千軍之勇的『神器』。」

林蕙妍問:「佛朗機(即今葡萄牙)不是外國國名麼?怎麼用來做大礮的名字?」

林國良笑道:「明嘉靖年間,當時朝廷為要對付佛朗機人,苦無武器。全賴我們廣東人楊三、戴明帶來鑄造銃礮的方法,所鑄造的銃礮火力驚人,用火藥發射火礮,把佛朗機人打個落花流水,此後銃礮就命名為『佛朗機』了。」

林蕙妍道:「我看這些『佛朗機』很快要易名了。」

「為甚麼?」林國良一怔。

林蕙妍笑道:「林總兵這趟把張保仔打個落花流水,以後銃礮很快要改名為『張保仔』了。」林國良亦被她逗得發笑,在嚴肅軍旅中,能跟十六歲嬌嫩的少女一起,心情十分暢快。

船行轉彎,天色驟暗,風勢轉向,呼呼襲來。

「報告將軍,是逆向風。是否繼續前行?」一個小兵問道。

「兵貴神速,逆風照行。」林國良堅毅地宣告。

小兵領命而去。

只見風勢漸大,帆吃力,吹得鼓起來。

明兒低聲問林蕙妍:「會不會是有神靈作怪呢?」

「何來神靈?」

「剛才一些士兵告訴我,張保仔有神靈護體,天后娘娘庇祐左右,每能呼風喚雨,遇險化吉。」

「果有其事?」林蕙妍只覺得這個張保仔愈說愈神奇,很想一會這位威振粵東的海盜之王,究竟是否有三個頭,六條臂。

只聽戰船響號,士兵緊張地走來走去。但見林發走過,林蕙妍拉着他,問道:「林發哥哥,甚麼事情?」

「危險!張保仔在前方。你們快閃避一旁。」

話猶未完,林蕙妍已跟明兒衝上船頭,任憑林發如何叫喚也不理會。

她們走到船頭,只見林國良手拿望遠鏡,神色凝重。極目遠處,有二十艘戰艦一字兒排開,紅旗飄揚。船雖不多,但每艘船都比滿清戰艦高兩三層樓,每邊銃礮竟有二十多尊。

林發問:「將軍,是否前行?」

林國良放下望遠鏡,指着中間那艘最大的戰艦,說道:「張保仔就在這艘船上!藍、白、赤兵衝鋒,黑、黃兵掩護。」清水師行軍,擅用五色旗指揮軍隊作戰。鼓手擊戰鼓,船隊聞聲知作戰暗號,只見中間兩隊船向前衝,左右兩隊船橫排,礮口對準海盜。

「很悶啊!快!放礮。打個落花流水!」蕙妍嚷道。

林國良臉上冒汗,甚為緊張,揮一揮手,戰鼓隨之擊動。左右兩邊大放礮火掩護,整個海面都是紅色。蕙妍聞礮火聲好不興奮,拍手叫好。

衝鋒隊逼近紅旗幫船艦,主戰艦隨着衝鋒隊壓前。

只見紅旗幫船艦絲毫不動,亦不還擊礮火。這時天色更陰暗,風力更大。逆風下前進倍感困難。

紅旗幫船艦中間,有一戰艦特別高,有一人昂立船首,全身絲質素色衣裳,雙眼炯炯,十分懾人,相貌清秀,亦陰亦陽,人中龍鳳,不吃人間煙火,一若天仙下凡,不染俗氣。八位身穿袈裟的高僧,分坐蒲團上,守護素色人的八個方向,皆垂眉低首,口中唸唸有詞,低聲誦經。

「啊!」蕙妍芳心一動,道:「莫非這人是張保仔?」本來腦海中各種形形色色的惡貫滿盈海盜王形象,通通一掃而空。

林蕙妍性格爽朗好動,並非深閨姑娘,見過官場富家上下不少男兒,問幾時有此神采?眼前人,氣度能讓天下人傾心,甘願俯首稱臣;氣質纖柔能化人戾氣,一一棄甲投降。

清師見聞名已久的張保仔,氣定神閒,神為之折服。

「將軍、風力很大,是否進攻?」林發隨即貼近林國良耳語,道:「對方不動,小心有詐!」

林國良不假思索,道:「攻!」

衝鋒隊不再逼前,船艦轉側,一字排開向紅旗幫船艦。

林國良手一揮,鼓手擊鼓,旗手揮旗,五十多艘戰艦齊向紅旗幫戰艦開礮。說也奇怪,風力奇大,礮彈射到張保仔身前落下,通通沉入海底。

紅旗幫船艦依然既不移動,亦不發礮。張保仔好像昂立船首,仿如神明,毫無懼色。

那船身極高,張保仔和眾高僧坐於高樓上,高樓下面裝有個巨形佛鐘。有和尚在高樓下敲鐘,下面一眾和尚齊聲唱佛樂。整個海面一片禪院鐘聲,佛經唱頌,眼前彷彿不是戰場,而是宗教盛會。

「張保仔不是凡人!」清師軍隊膽怯,有士兵低議。

林國良看看天,天翳陰晦,雷聲震天,閃電直劈向海。閃光下,恍似天神怒向清師劈雷。清師一陣混亂,有士兵竟抱頭趴在船甲板上,十分狼狽。

「逆風作戰,非好時機。將軍三思。」林發進言。

林國良搖頭嘆息,不敢冒進,只得鳴金收兵。

紅旗幫趁亂追來,清戰艦遭礮火擊中。林國良一想,己眾敵寡,沒有理由退卻,又令戰艦回頭還擊。一時退,一時進,戰鼓有點亂,軍心更亂。

斜刺裡,一大片紅色從後高速衝過來,赫然是紅旗幫伏兵,其戰鼓隆隆,仿如天雷擊來。眼力所及,至少有百多艘戰艦,有如天兵天將,其船首昂立一人,全身絲質素色衣裳,雙眼炯炯,十分懾人,相貌清秀,亦陰亦陽,人中龍鳳,不吃人間煙火,一若天仙下凡,不染俗氣。氣宇軒昂,教人心折。八位身穿袈裟的高僧,分別坐於蒲團上,守護張保仔八個方向,皆垂眉低首,口中唸唸有詞,低聲誦經。

蕙妍指着後面來的軍隊,大叫:「這人不是張保仔麼?」再向前看,剛才船頭上的張保仔已退下,怎麼這麼快蹓到了後面來?有清士兵朗聲道:「張保仔是神仙,會分身術。」清師人心惶惶,軍心大亂。

噗哧一響。

「妖言惑眾!」

林國良竟向該清兵開鬼火槍,那清兵在船頭中槍,失足掉入海中。

清兵嘩然。

林國良朗聲道:「大家集中精神抗敵。胡言亂語者,當場處死。」

兩邊夾擊,礮火連天來,又有十多艘清戰艦被礮火擊中。

林國良大叫:「撤!急撤!」

清師急退,紅旗兵追了一截,在不遠處停下對峙。天色已暗,雙方各自休息。

清水師出兵,第一回合,已經折傷一半。

是夜,風平浪靜,海面上百多艘戰艦停泊。蕙妍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個少年與她擁吻,他的上身赤裸,身體很暖,皮膚滑溜。那少年抱得很緊,幾乎喘不了氣,而且不斷搖晃,蕙妍只覺十分陶醉。不知何處傳來水聲,隱約聽到魚兒躍出水面的聲音,只覺一切都很不真實。那少年伸手撫摸蕙妍的臉,只見那少年眉目清秀,身體芳香,赫然竟是個女兒。那少年大力搖晃蕙妍,又拍打她的肩膊⋯⋯

不斷拍打蕙妍肩膊的,原來是明兒,不過南柯一夢。蕙妍想起剛才夢中的少年有點似張保仔,自己怎麼會夢見這個海盜王呢?怎麼還會跟他親熱呢?但覺臉上一熱。

只聽明兒道:「小姐,林總兵想跟你商量事情。」

蕙妍更換衣服後,到大廳,只見林國良與一眾頭目徹夜開會。林國良道:「蕙妍妹,戰事兇險。本來不應該讓你上船。如今,我們受賊人圍困,必須在晨曦中突圍。」

「如何突圍?好玩啊!」蕙妍興奮拍手叫好,但見眾清兵軍將臉如土灰,氣氛肅穆。

「你們待會隨林參將上另一條船,不用跟着大隊。我們會派精銳衝鋒突圍,護送你們出去。林參將會送你們上岸,派軍人護送,直抵京師,以後保重了!」

「那麼你們會上岸嗎?」

林國良苦笑,不答,向林發道:「林參將,時間無多,你快領蕙妍小姐到安全位置吧!」

「領命!」林發引蕙妍與明兒前行,林國良繼續開會。

走不了數步,蕙妍又回首,朗聲道:「總兵哥哥!」

「嗯!」林國良回應。

「你要活着回來啊!」

林國良內心一陣激動,不過立即壓抑下來,道:「珍重!感激你來!」回首又繼續開會。

許多年後,蕙妍沒有忘記這一幕。林國良的嘴唇很厚,平日常帶微笑,天大的問題,林國良都能坦然接受,讓寛厚的肩膊扛上,笑而化之。這個人就是有一種穩重感,穩如泰山。
但是那一次,是蕙妍罕有見到林國良有憂愁,厚厚的嘴唇上,不見那份坦然的微笑,只有緊張,嘴角向下。是一張陌生的臉,相貌的輪廓沒有變化,林國良的眼睛依然是林國良的眼睛,林國良的鼻子依然是林國良的鼻子,林國良的嘴唇依然是林國良的嘴唇;但是一切變化了,那種神采不一樣了,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林蕙妍和明兒隨參將林發登上一艘較小型號的船。破曉時分,日光初露,船長等待鼓聲,準備開動。不料遠處火光沖天,紅旗幫船隊那邊發出激烈礮火還擊。

林國良還未弄清甚麼事情,乘對方大亂,馬上衝鋒。先頭部隊高速衝向紅旗幫陣營,林惠妍等所乘的中小型號船隻,在戰艦掩護下前進,漸近紅旗幫營,只見有一隊戰艦與紅旗幫互相攻擊,勢均力敵。

只聽鼓聲變化,清衝鋒部隊左右轉為魚雁陣式排列。清師指揮旗舞動,衝鋒隊一邊開礮,一邊向紅旗幫衝去。紅旗幫頓受左右夾擊,有好幾艘戰艦中礮焚燒。其中一個礮彈擊中紅旗幫戰艦主桅,懸掛其上的紅旗倒下,在海面載浮載沉。清師取得優勢,紅旗幫陣營給衝散,開了一條路出來。

林發指揮船長急行,別小覷這麼一艘型號矯小的船艦,由於船身輕薄,速度奇快。船長鬍子很長,臂力粗壯,指導水兵轉動風帆後,船艦乘風而行,走得更快,連船長的鬍子都豎起來,轉眼間已越過雙方激戰的地方。

小船過處,只見那隊船隊與紅旗幫交戰,戰艦規模亦不弱,足有四十多艘戰艦,前面有五艘商船在護航下,且戰且退。林發一看旗號,說道:「是商船,是英國的東印度公司,中間有幾艘疑是本地人的船。」

「快駛過去!快駛過去!」林蕙妍拍打船長肩膊,手指向打着「包」字旗的商船隊。「很不容易才避開了戰火。那邊開火,很危險啊!」船長嚷道。

「為甚麼要過去?」林發問。

「我的朋友在船上,我要到那艘船去,快!」林蕙妍大叫大嚷。

船長依然沒有理會,小船艦停泊在海中心,兩艘較大型的護航戰艦保護兩翼。

只見商船剛好向這邊方向退過來,愈來愈近。紅旗幫受兩邊夾擊,暫退一旁。清師乘勝追擊,轉眼雙方又轉向馬洲洋。

「讓他們靠過來!讓他們靠過來!」林蕙妍手舞足蹈。

只見打着「包」字旗號的主船靠近,蕙妍向船揮手大叫:「包叔叔!包浩天叔叔!」商船船頭上一個西裝打扮的華人大叔探頭過來,打恭作揖,朗聲道:「何方大官?」

林蕙妍才想起自己男裝打扮,又在打着滿清黃龍旗號的官方船艦,引起誤會。此時兩船已近,林蕙妍一個箭步,竟然躍上商船。林蕙妍走到那大叔包浩天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包浩天滿臉訝異,向林蕙妍左看看,右看看,打量良久,才恍然大悟,道:「竟是你?」明兒與林發亦登上商船。

林發向四周打量一下,只見船上放有很多紙箱,顯然是貨物運送。林發向包浩天打揖,道:「大叔好,在下參將林發,未請教高姓大名。」

「我只是個普通商人,不談政治,不便款待。將軍大人,請回!」包浩天態度傲慢地說。

林蕙妍但見林發臉色一沉,連忙打圓場,道:「林參將是我朋友,他派官船本來是要護送我倆上岸,如今既然遇到包大叔,感謝林發哥哥相送,我們就此告別吧!」

「我希望這不是私運。後會有期!」林發一抱拳,一個觔斗,翻身躍回官船,揚長而去。原來當時海禁甚嚴,私運是非法,林發留一個話,意示警誡。話說林發領官船返回虎門兵營,徵求增兵,率水師增援林國良,此處不表。

林蕙妍目送林發遠去,回首向包浩天問道:「怎麼你要親自出海送貨?是很貴重的貨品麼?」包浩天嘆口氣,道:「一言難盡。來,先喝一杯!」

林家是大家族,官商大戶人家往來頻仍。林蕙妍自小認識包浩天,是多年朋友。包浩天一向在滬浙一帶做生意,想不到會在粵港海面相遇。

林蕙妍隨包浩天走入船艙廂房,那是一間裝修雅致的小廳,仿如上海的西式小酒吧房。餐桌前有兩位英國商人,身穿西裝,手晃酒杯,喝威士忌。包浩天一一介紹:「這位是洛伯先生。」一位滿臉鬍子的英國人向她微笑,「這位是多林文先生。」另一位藍眼高鼻的英國中年人點首。「他們都是東印度公司的高層。」包浩天又看看林蕙妍,道:「這位是⋯⋯這位是⋯⋯」一時語塞,想起蕙妍女扮男裝,不知如何介紹。

林蕙妍用標準英語搶白道:「我名叫言慧林,做翻譯工作的。本來隨船看官方打海盜,想不到遇到好朋友。」「言慧林」,實是林蕙妍倒過來讀的化名。洛伯和多林文聞英語,而且甚為流利,喜出望外。其實林蕙妍自小在家中隨林則徐的老師讀書,她不會好像哥哥般用功讀書,女兒家亦不可能考科舉進士。不過她聰穎過人,過目不忘,而且個性活潑開朗,模仿力強。每見家中英語老師過門,都學一兩句英語會話,對答得多,遂能自然應對。

「你的英語真標準!我們來中國後,說英語的機會不多。我一直想找一位良好的翻譯人才,卻從未遇過。今天很高興遇見你!」洛伯興奮地以英語回答。

「我亦很高興遇見你!」林蕙妍以英語答和。

「等等!」包浩天按捺不着,道:「小弟才疏學淺,一介商人,大家還是說漢語,我實在聽不明白。」

多林文舉杯說:「我們很高興認識密斯特(註)言,為密斯特言飲杯!」眾人碰杯,林蕙妍一口直灌喉嚨便乾了,她很少喝這種西洋烈酒威士忌,一喝即咳,咳個不止,眾人大笑。

「密斯特言,你剛才乘官船而來,你跟清政府熟悉嗎?」洛伯問道。

林蕙妍一怔,忙撒個謊言,道:「不是很熟!不過他們跟外國使節談判,間或幫忙翻譯,因而認識一些官員。我可非官場中人啊!」

「我們東印度公司常常想與華通商,但是粵港一帶,海盜為患。尤其紅旗的亞保仔和黑旗的郭婆帶,經常堵塞航道,而且十分殘暴,劫掠我們的船隻,搶奪我們的貨物,殺害我們的水手。洛伯先生一直想跟清廷談判,解決這個問題。」多林文說。他們發音不準,總把張保仔讀成「亞保仔」。

「我的建議其實很簡單。」洛伯點了一支煙斗,吹了幾口,吐了個煙圈。多林文華語較好,替洛伯道:「密斯特洛伯的建議是,澳門現在由佛朗機(當時用語,即今日之葡萄牙)人看管,清廷喜歡與佛朗機人通商,但是他們同樣受到海盜侵襲。密斯特洛伯只希望清廷武裝兩艘戰艦,以澳門為基地,在香山、澳門、廣東一帶巡弋,接應商船,遇到海盜攔劫,可以支援。這樣可以確保航運安全,亦只是個很簡單而合理的要求。不過清廷傲慢,我們一直難以找到適當官員對話。」


「其實清廷傲慢,不止針對外商,我們本地商人亦沒有良好待遇。我一直亦搞不明白朝廷的想法,他們食古不化,行海禁。我們不能直接跟外商做生意,只能通過買板,他們從中取利。」包浩天感慨地說,喝一口酒,續說:「如果我們私下跟外商做生意,就要冒雙重風險,一是刑部的懲罰,一是海盜的威脅。現在海上航道幾乎都受海盜管制,他們收取的保護費不少,如果不給,他們會殺人奪貨。海上生意難做!政府無法靖海,又不願廢除海禁,影響經濟發展。」

「若亞保仔可以減便宜一點保護費,我寧願與海盜合作。」洛伯說。

「你說真的?大英帝國的東印度公司,願與海盜合作?」包浩天幾乎不敢想像。其時大英帝國在國際舞台上崛起,軍事強勁,勢力龐大。東印度公司是英國政府對海外實踐資本主義,對外擴張貿易的重要機構。

「在商言商,我們來華貿易,派遣船艦增加不少行政費,如果海盜的保護費比我們的行政費低,是可以達成交易的。我們可以跟亞保仔談判,但是需要一位熟悉中國人情況的翻譯。」洛伯說罷,又吸一口煙斗,雙眼凝視林蕙妍,吹了一個煙圈。

包浩天知道林蕙妍不是甚麼真正的翻譯人員,亦怕她無辜闖禍,連忙說:「我看洛伯先生三思,言公子未必⋯⋯」

「要見張保仔?好!我答應你。」林蕙妍搶白,一口答應。

洛伯和多林文喜形於色,二人向林蕙妍碰杯,又喝一口威士忌。今次林蕙妍學乖了,僅淺嚐一口。

包浩天拉扯林蕙妍到一旁,低聲問:「你見張保仔?你知道有多兇險麼?是認真的嗎?」

林蕙妍天真一笑,道:「我正想會一會這位海上大盜張保仔。」


【註】:密斯特,就是「Mr.」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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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勁輝,電影導演,作品包括《劉以鬯:1918》、《也斯:東西》;電影編劇,作品包括《奪命金》、《鍾無艷》等,曾獲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華語電影傳媒大獎「最佳編劇」、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編劇」等殊榮;著有《變形的俄羅斯娃娃》、《香港:重複的城市》等個人小說集;編著《電影小說》;「文學與電影」叢書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