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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 然 : 唐人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適然


坐落街角這三層高單棟樓,外牆漆成罕見的淡粉紫色,即使牆漆剝落顏色也顯老舊,夾在唐人街灰灰土土紅磚殘瓦的建築群中,依然有點不合群。


我拿着手上名片,對照門框邊上地址。街名和街號對,與記憶中的顏色不對。但記憶其實很薄弱。所謂記得,畢竟二十幾年前的事了。打正門繞到街角另一邊來回審視了兩次,確認它的空置;當然,位處這種黃金地段,它不可能被廢置太久。湊近門前看,門上一張比A4紙略大的通告,以電腦打印了三行字:本XX銀行已於X月X日遷往YY街YY號。


銀行可能佔用整棟建築,也可能佔用部分,不管如何,名片上CP丈夫的律師行,已經不在這處。


下午四點,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晃了一會神。


這一年八月,氣溫苦熱,來到紐約,是東岸之行最後一站。


與CP已經二十多年沒通信息。那日翻出這張名片,動了念,把它帶了隨行。 對上一次見面,是她婚後與丈夫E遷來紐約,我來辦點事時在她長島的家住了一夜,也隨她來過E設在唐人街的律師行。現在名片的地址不再管用了,收進皮夾子之前,又瞄眼她當時寫下的家中電話。


已經,十五年,不曾踏足這個城市。


2001年夏天,我和身兼監製導演的S來拍攝某個人物故事,期間時間緊迫,沒空間訪友聚舊。沒想到一個月之後,兩幢世貿大厦頃刻間倒塌,在全球集體注視中灰飛湮滅。當時能聯絡上的人,大致平安,而大災難牽涉的許多創傷,無法以時間估量。又過了五年,2006,從小認識的A病重,那時我人在西岸,忐忑又忐忑,要不要飛一趟?忐忑甚麼呢?無非是一張機票,一段開小差的日子。最後沒有動身只因為她丈夫M說你要來可以來但她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她了。


從癌症確診至身體機能崩敗,A晚期承受的痛楚,最親近的人都無從體會也無以分擔。痛的時候,M所聽見的呼嚎,已經不屬人的發聲。M可以做的只有向醫護人員咆哮,喧洩心中憤怒,你們就甚麼都不做了嗎?


我很傷心。直至A終於解脫之後,許久許久,都不懂得怎樣處理這種傷心。


其實不是第一次要直面自己的無能和無助,但是那一次撞擊很深。


這以後,紐約,不再列入我的出行地圖。


每個人總有自己時間記憶的坐標。


來到這一年,與幾個城市相關的許些心事,要清理,紐約是東岸最後一站。


紐約唐人街,街道佈局沒有大改變。變的頂多是商戶名號、招牌裝置。適才下過一陣雨,八月天,氣溫接近一百,我從參參差差晃晃遊遊中回過神來,沿行人路邊繞過一漥又一漥積水,尋找最近的地鐵站;我是方向盲,又開始迷路了。


回到暫居處,掏出名片,擱桌上。


CP與我是同事,認識那年,她是華埠選美冠軍。


那時一同共事的,大都芳華正茂,年齡相若,工作以外群居找樂鬧哄哄地過。前面會遇見甚麼,沒心思計算。CP伶俐漂亮,父母應該是有期望的。我們相處,只覺得她有小女人的虛榮卻不見得有甚麼大野心。她小時隨任公職的父親因着公務東西南北地住過許些城市。來到洛杉磯,父母希望她多認識些朋友,聽從親友意見讓女兒參加選美。


多年來沒起意要做的事,既然開了頭,不如就這天把它完成。號碼會不會保留二十年不變呢?時維晚上八點,一般人大概下班回家開始晚飯或者吃食已了舒展一日之疲勞,這時冒昧打擾,即使電話換了主人,希望不太妄撞吧?


電話接通,感覺有似推開一扇門,門後是條燈光幽微的走道。鈴聲響了好一會,另一頭終於有人回應,女聲。開門見山,想找一位CP女士, 不肯定所打的號碼還對不對。女聲猶豫一下,反問,你不肯定打的號碼還對不對?然則只要對方張嘴說話,聲音就認出來了。呀,本來無顏色無形狀的一組數字,原來仍有它的實質用處。


我說CP,這是S,連名帶姓報上自己名字。


她又喃喃自語重複報上的名字。畢竟中間隔了從無通訊的二十多年。


加重語氣吼了一句,死嘢,我是S。


於是CP哈哈大笑,啊,死嘢,你是S。


原來有些人和事,無需千迴百轉,只管伸出指頭往鍵盤按下去,最基本的科技,接通了,大珠子串小珠子,一段一段串下去。


CP搬過兩次家,保留舊號碼,沒想到有日真有這樣一個失散多年的人,忽然起意打開時光寶盒。


現在大家都用手提電話,打到家中的不是廣告就垃圾來電。剛才若非認得來電顯示的洛杉磯區號,CP根本不會接。而我不住洛杉磯許多年了,正在用的,是張有時限電話卡。

於是告訴她白天路過唐人街,以為可以到E律師行留個話。CP答道,是的,搬走許多年了。順了話題問E好,答話的聲音好似剛從遠洋歸來,有點飄。你不知道嗎?他已經走了。


我怎麼會知道。每次回去洛杉磯,同圈子的人提起CP,都說失去消息久矣。只記得,收過她兒子出生不久的嬰兒照。現在長子二十八,次子二十六。錯愕呀,E竟然去世十年。那麼走時頂多五十?英年。


剛才正雀躍重逢。那條被散失時光拉呀拉、拉成幾近透明卻柔韌莫名的記憶環帶,眼前,被粗粗打成一個大結。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這一刻的怔忡。所有的關心問候,晚來了十年。


失去,必然是,難過的。看來CP已一點一點消化,而我,恐怕正開始吞嚥。如此,對話又復跳躍瑣碎。她問及有關人等,我知道的,就答。乍然聽見E的身故,許多細節,也不好問。來到某處段落,CP長長吐出一口氣,然後說,這幾天正好有事處理,要不招呼你來家裡住。這,我沒想過打擾。她說那麼過兩天我回律師行,我們唐人街見。


又回到唐人街。去飲茶。午飯時段,路上的的篤篤接收CP的引路短訊,穿梭人擠人的街巷來到茶樓大門前,長長電動樓梯,踏上去,到頂端,擠過聚在入口處等位子的人,目光遊離地,張望。也不懂得去設想,今日的她。


卿佳否?


那時熟稔的朋友嬉哈調笑,要她爆些選美黑幕。CP確是開得起玩笑,夠從容自若,她的經典答案是,冇黑幕,若有,冠軍還會是我嗎?


現在茫茫人海,眼睛忙着搜尋別來久矣的佳人。


是她先看見我。擠過人堆一手摟住我肩膀推着向前走,她比我稍高,這日大家都穿平底鞋。彼此走得太貼近,無從仔細看清楚第一個照面引起的觸動――那頭如霜的短髮,鬢邊夾雜了灰和黑。


坐下來,彼此對看,都在打量對方。她沒有化妝,不染頭髮,皮膚不掩藏年歲,神色自若,五官依然漂亮。我們照鏡子一樣對看完畢。我不知她心裡如何想。但CP,我應該安心,不管經歷了甚麼,就憑嘴角那個笑,時間再強悍,也沒抹走我所認識的你,自信,聰明伶俐,依然是個玲瓏女子。


茶樓可以敍舊,填補電話裡才觸及表層又一下跳去幾丈遠的疏漏,卻總嫌空間太擠迫。殺掉滿桌點心,她一人大概吃了我的雙份,然後伸手揑我手臂,你咁瘦。


E是突然身故的。之前無徵兆。每年健康檢查沒顯示身體有問題。E是律師行合夥人,他走後,CP被納為職員,拿的薪酬不多,但解決了她和兒子的醫療保險。十年過去,E的辦公室一直保留,回去打點事情,就用他的辦公室。這日從茶樓隨她回去,那個據她所說,保留老樣子的房間;牆上有大大幅E的滑雪照片,執業證書,桌上相框的兩人合照,CP坐着的是他喜歡的辦公椅。


終於有空間和時間,說說心事。事件經過應該反覆說過許多次了,CP語氣平靜,即便聽着也覺得不可思議的細節,敘述的人沒有激動情緒,卻這裡那裡充滿許多無奈。

那日E從辦公室往地鐵站,在街上忽然暈倒。出事時無人同行。


那日CP找過E幾次都找不着。2006年,還沒用上手提電話。如此到晚上一直失去聯絡,律師行也沒人知他行蹤。打電話問遍紐約的醫院,沒有E入院記錄。最後有熟人打來,給CP一名警長的電話號碼,着她去找幫忙。電話接通,對方與她說,你先在家裡等一下吧,我們在查。好似過了一生的漫長等候,另一警員來電話,告訴CP等會有同事會來找她。之後果然門鈴響,警員說帶她去「認屍」。而CP還有足夠的冷靜,要求也找人陪同。於是約好E的合夥人和另一相熟警察一齊前去。


作夢一樣地抵達,那處不是醫院,叫殮房。負責的人拿一張照片請她辨認相中人,CP問,為甚麼不可以見本人?就是不可以,暫時不可以,屍體是路上發現,要解剖鍳定死亡原因。


CP敘述簡潔、段落清晰,我們的對話卻是跳躍瑣碎的。說到E暈倒,我以為在地鐵站裡,打岔問,那日甚麼天氣?比如我們見面這日,華氏九十幾度,紐約地鐵站通風極差,加倍熱。


CP徐徐答,那天四月一號,愚人節。他還沒有進入車站,在街上暈倒的。直至看見他的照片,我還在想,是惡作劇吧?


如果周圍有人懂急救。結果會否不同?


救護車來到,確認已經死亡。所以E沒有被送進任何醫院。剖屍報告,死於心臟發大,窒息。結論是,體內沒有任何藥物毒品,無他人謀害痕迹。


愚人節過去,並沒有如CP所希望,一切是場惡作劇。加諸生活的惡作劇還未完結。CP的身份是主婦,忽然孀寡,家中支柱折斷,社會福利處來找她,按照法例,大兒子十八歲,有自主權;小兒子十六,未成年,這家庭的經濟狀況未明,媽媽與小孩得分開接受查訪,問題牽涉母子相處、小孩有沒有受良好照顧、有否虐兒,等等。孩子寢食不安,每天問,我們怎麼辦?我還唸書嗎?可以上大學嗎?


十年過去,兒子已經大學畢業。給我看照片,小兒子長得像父親,大兒子像她。


家裡另外發生許多事,產權、家族親屬利益,等等。都一一成為過去。


這日相見,有似隔世重逢,日後要保持聯絡倒要比過去都容易了。我們在臉書加上對方為朋友。然則過去反為不算朋友嗎?


CP送我到樓下,下班時分,路上東來西往許多歸心似箭的人。一一指示左方通向哪裡,右邊向前面走離地鐵站最近,嗱,我們剛剛從對面走來的。告訴她打算在附近走一陣,來了兩星期,還沒好好逛一遍唐人街。於是擁抱告別,她摟得我,好緊好緊,彷彿所有錯過的,要在這一刻補償。


然後我就不帶航標,無目的,往前行,不出三兩個路口就失去CP指示的方向。這不算迷路,反正沒有人在等,走累了再算。走着走着,空氣中有某種甜美芳香,街巷的風景徐徐轉移,彷彿沿着某段記憶走到另一個唐人街了。呀,那一年,CP代表洛杉磯到三藩市出賽全美華埠小姐總選,我與EV還有MM三人開了車子遠征替她撐場打氣。大會場地設在唐人街,我們仨,反正是來湊興的,就在選美場地周邊遊樂,穿橫街轉窄巷,指點江山。我們,有的是時間——


——如此我可以走呀走一直走向過去轉個街角回到將來走累了就停留在現在。都懂得了。都在,一念間。





適然,原名駱適然,生於香港,受教育於香港,七十年代已開始寫作,曾旅美一段日子,著有散文小說集《聲音》、小說集《屋不是家:混聲合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