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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 : 啡色禮拜五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羅貴祥

我看見他時,他慣常地一個人在林裡。山丘上小叢林的大十字架旁。

這個唯一的山丘雖然不高,卻是島上甚至附近地域最佳的觀景點。從這處遠望,除了俯瞰整個小島全貌外,周邊的水域,以至幾里遙的大岸,亦一覽無遺。

費若瑟一心想着在山上建教堂,即使食物都不足夠,衣服也難有新的替換。

在這裡,就是這個地方,費若瑟教士以他已頗熟練的中文說,最接近上帝。在這裡祈禱禮拜,上帝一定聽得到。

當然,全能的神甚麽也聽到、知道,包括我們躲藏於內心的想法。費教士接着補充。距離上要更接近上主,因為人的信心未夠堅強。教堂,本來就是為了人而存在的地方。

我其實不太懂他想說甚麽。正如他常說,我是一個野蠻人,還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但建屋,我明白,始終是一件好事。客家婆婆,還有那些年輕的客家姑娘,她們最愛建屋。村裡若有人要建新房子,大家便興致勃勃。所有人都來幫忙。連我也興奮起來。

整個村子的人來到想像的新屋庭前,大家一起幫忙。搬運木材、泥土。我最愛客家婆婆在旁為眾人做餅。姑娘她們從田裡採摘了成筐的菜蔬,倒在短腳桌上,快刀切成碎片。然後開始搓一大團麵粉,加些油,繼續搓。再加上鹽。麵粉是在浴盆裡很大的一團,足夠村子的人吃了。

青綠的菜切成一絲一絲。客家婆婆她們在搓好的麵粉上加了豬油、雞蛋,又加了磨碎的花生,最後加上炒香了的蝦米。搓麵粉,壓平,摺好,揑邊,屈指把粉團捲成圓滿,放到窩上煎。

勞動的人聞到香氣,立刻餓了。還不可以吃,時間尚早呢,卻更有勁了。大家一起建造房子。大家一起做餅。村子裡的許多人家,種田的、打魚的、曬鹽的。小孩子,還有蓄着鬍子的教士。還有我,這一個異鄉人。

客家婆婆偶然會瞇瞇笑說,我們也是異鄉客呢!你的顏色,不是跟我們那些被太陽曬得啡啡黑黑的男丁一個樣嗎?

餅煎好了。勞動的,暫時停下來,大家分來吃。我第一口餅通常都被燙着舌頭。太猴急了。我慣常吃的東西都不煮熱。慢慢就曉得享受它香煎的美味!第一輪吃過了,再搓麵粉,再把青菜切成一絲絲。過節一樣。

記憶有點美化了。村子的食糧其實不太足夠。第一輪吃過,通常再沒有下一輪。我半飽的肚子,倒有空間想像。

費教士在佈道會上愛講這個故事:一個孤單的旅人在路上被猛獸狂追。本來已飢餓的他只管拚死地逃跑。他也許明白猛獸肚餓的感受,他好幾天亦未真正吃飽了。不過,他還是不想被吃掉。於是,正因為如此,費若瑟有時太想炫耀他的中文詞彙了,孤單的旅人沒命的跑,不辨方向的跑,卻不為意地失足掉進一口井裡。不幸中他幸運地抓着攀附在井內的一條樹藤,未至跌入深淵般的黑暗井底裡。猛獸在井口守着,正等待孤單旅人爬上來。

他一手緊握着枯藤。費若瑟抱歉說,剛才太緊張了,來不及告訴大家,在古井裡樹藤早已枯萎了,一點也不牢固,隨時有斷裂的危險。於是,就這樣,費若瑟又來了,甚至用手比劃着,孤單旅人手握枯藤,向上望,只見到猛獸在井口的陰影,聽到牠低沉的吼聲,面上感覺猛獸從上滴下來的唾液。進退維谷間,生命可以有更壞的事情發生。孤單的旅人又看見另有陰影從井底裡迅速地爬上來。那是一條巨大蟒蛇的影子。蟒蛇正張開巨口,滋滋的吐出牠的血紅舌頭。就在這一刻,他感到枯藤卜卜地裂開。上下夾攻,進退維艱,井口不知怎樣突然落下三滴甘美的玉露瓊漿,正好跌入他的口裡。

故事說到這裡,費教士忽然停下來。

大家等着他說下去。靜。北風由破舊房舍的隙罅吹進來。我是熱帶雨林出生的,比村裡任何人都怕冷,禁不住就打了個大噴嚏。亦打破了沉默。

上帝保祐你。費教士輕輕地說。

村長的小兒子澤明終於忍不住問:故事怎樣呢?

你覺得該怎樣呢?費若瑟微笑反問。陳澤明只瞪着一雙小圓眼,不懂回話。

故事到了這裡,費若瑟目光掃向佈道會上的一眾村民,結局必然是預期的。沒有奇蹟出現。神,不會隨便施行奇蹟。但神,讓孤單的旅人自由選擇:他完全任由危難將他身體與意志都征服了,無法感受突然落入口中三滴玉露瓊漿的美味?抑或他可以專注享受那三滴甘美的玉露瓊漿,活在當下,忘卻身邊常在憂患的苦楚?

沒有村民直接回答費教士的問題,但就相互議論紛紛。我偷聽到客家婆婆低聲咒罵,那條漢子直頭慾念焚身,火燒眼眉,還在享受點滴玉露?

村民大多數沒有多大好辯的癖好,很快便沉醉在眾聲的聖歌唱頌旋律裡,忘情地以樂韻敬拜上帝。我偶爾也唱得忘形,負責伴奏的手風琴常常拉不準確。

信仰本來就是熱情蓋過理性的。費教士私下對我說。要華人信教,我們要標榜這個宗教是非常科學、非常理性的。你明白嗎?

要明白費若瑟,其實並不容易。我沒有文化,來自一個沒有文明的地方。是費教士常勉勵我的,唯有學好基督文明,我才會成為人。如往常般他又一個人在林裡。他沒有閒着。他眼睛四處掃瞄,手上拿着筆與簿。也許只有我才知道費教士在搜尋甚麽。雖然我也不太懂,我可能未完全瞭解他的教導,起碼我認得,他要從自然中學習意志。像其他教士般,他讀了不少中文古書。常常搖頭擺腦地說: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

他細心觀察動物、觀察昆蟲,島上有多少個品種,他都有把握。他會記錄下來,還素描牠們的形態。這是他的科學。不過,費教士提點我,最重要還有精神、心靈的核心。他帶我看求偶季節期的島上物種。

那些留鳥、候鳥的交配,沒有甚麽值得我們花時間研究,牠們全都沒意志地被本能驅使。我見過他的簿上畫了好幾幅雀鳥交配圖。費教士指着樹枝椏上的蜘蛛網。蜘蛛的性愛才引入思考。動物世界裡,雌性比雄性的體積龐大,不是很稀奇。但雄性蜘蛛的細小身軀,似乎是刻意要讓牠在交配過程中,完全被體大力強的雌蜘蛛支配,最後甚至給牠吃掉,無從反抗。

上主究竟要告訴我們甚麽?費教士的眼睛轉往不知哪個方向去。他肯定不是在問我。性事為甚麽要那樣殘暴?動物的性交,固然沒有愛,難道你以為人類的性事,就有愛嗎?

你看植物的交配,沒有任何身體接觸,沒有性愛,只依靠昆蟲這個第三者,將雄蕊的花粉,傳播到雌蕊的花柱上。這,才是最完美的構造!

這不就是全能的主給我們的啟示嗎?

費若瑟這番說話,從來未有在佈道會上跟村民講述,可是他的姿態卻像在公開演說。我們生來便受制於肉身生理的需要、繁殖的需要,這都是上帝對我們的考驗!只要我們以最節約的方法,滿足生理自然的需求,就可以全心全意,追求精神的大愛了。

村裡的貓狗最愛胡作非為。貓咪只是叫聲聒噪討厭,牠們也懂躲在暗角。狗類最無恥,在人來人往的路上,忘形地攀在對方的屁股上搖晃。費教士卻鼓勵我多觀察各種動物的交配,這是一個鍛煉。不要受迷惑。費教士教我,固然我們要遠離誘惑,但不等於對誘惑無知。只有理性、知識與意志,才是抵抗誘惑的最佳武器。自然,可以是人的樂土,也可以是煉獄。觀察自然讓人洗滌心靈,接受本能誘惑的挑戰。 

我不敢告訴費教士,在夢裡不知為何我變成了那些貓狗,醒來下身濕了一片。我不敢告訴他,我擔心他更把我當作野人。

平常生活,費若瑟吃得很少。一方面因為島上的糧食並不充裕,而他又願意把食物讓給村民。我是後來才發現的,吃得少,可以消減慾念,內心平安。他不時停食,只喝幾口井水。這樣,他說,能夠去除貪念與慾望,是最有效的持戒法則。

我知道我不可能像他。肚子吃不飽,我的身體反而躁動不安,腦袋裡念頭亂竄,沒法子靜下來。幸好陳美靜偶然會給我幾隻她做的雞屎藤茶粿。這些客家姑娘心地真好。每次我說,大家一起吃吧?陳美靜便忙搖晃着雙手,你吃,你吃,就溜走了。試過茶粿留給費教士,但他一見到食物,便拿去給其他村民。我再不敢說我已經吃過了。夢裡我誤會費教士作好味道的雞屎藤茶粿,把他又咬又舔,最後一塊一塊將他吃進肚裡。驚醒時,我渾身濕透。幸好,費若瑟似乎睡熟了,沒有發現。有一陣子,我也許有點餓得糊塗了,居然懷疑他守齋斷食的功效。我想,費若瑟不也是有他的執念,堅持要在這個百人小島上興建教堂嗎?那不是奢想,不是慾望嗎?

教會對在島上建教堂的想法,不是太支持的。他們認為教堂該設在大陸那邊。這裡水路阻隔,交通不便,其他人難以到教堂禮拜。費若瑟卻另有想法。先為島上村民確立堅定不移的信仰皈依,教堂的存在決不可少。在島上打下了穩固的根基,便可感染四面八方的人群。其他地區的傳教士也有類似想法,希望在自己侍奉的地區興建或翻新教堂。費若瑟不是不知,教會不可能滿足所有訴求。

壞的東西不是孤身一個,它們都聯群結黨,就如有害細菌,必然有連鎖的關連。費教士這樣警惕着我,也警惕着他自己。貪婪引發慾念,我們不要貪吃,那才可以令身心貞潔。我沏了茶給他,他看着茶的輕煙陸續升起。不要以為我們耐得住飢餓、守得住貧窮,保住了自己的貞操,便變得驕傲。這完全不是我們個人的功勞。這是上主賜予的。

探訪了幾家村民,為他們祈禱了,這個黃昏費教士和我又爬上小山丘。費若瑟氣有點喘,滿額是汗。他說無關體力,只是天氣實在太悶熱。在山丘上可以有點涼風。傳教士都懂一些天文的,費教士告訴我。否則從歐陸來到亞熱帶,全都會悶熱死掉。

我們在大十字架下休息,等待清風。村民合力用兩條大樹幹豎起山上這個大十字架,是對費教士要在山丘上興建禮拜堂的支持。目前未有教堂,但有象徵興建教堂的希望,在這裡,向上主祈求。

主觀上,我並不覺得山丘上有任何涼意。山並不高,陽光猛烈時,可能比山下的温度還高。不過,四面環海,地勢稍高,還是優勝的。晚上,我們也會來。這個時候,山上變得冷了。費教士的衣着依然單薄。他閉目祈禱。在星光下,我看見他再張開眼睛,目光望向我。我們是怎樣睡着?又怎樣醒來的?

不就是累了便睡,睡夠了便醒來嗎?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他不等待我的答覆,繼續說。睡眠中為甚麽要做夢?做了綺夢怎麽辦?因為我們意志不堅?是日間吃得太多?我們的意識裡仍殘留着慾念? 

我聽着,有點害怕。他發現了嗎?

真正的貞潔,是睡夢裡也不受污染,恆久守節。他合十向着星空。我能夠做到嗎?他喃喃地說,我們要不斷地審視自己,每一刻地做。睡夢中也要警醒着。為了全能的主,我們必定要努力做真正的我,心靈思想上不受外界束縛的純淨真我。

這個真正的我,只有上主才看到。即使我們照鏡子,亦只能看見反面的自己。只有神才看見。正因為這樣,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神。費若瑟的執著,無疑是神賜予的。

之後數晚我也睡得不好。我要讓自己不許發夢。睡意來時,我立刻掙扎要醒着。反反覆覆的,最後還是昏睡過去。不過夢裡,我再沒有把費若瑟當茶粿般吃掉。我只是把持着他,舔一下他的味道。醒來,我更懼怕。身體裡裡外外都全濕了。

阻力其實不完全來自教會。中國官員雖沒有管治的權力,但村民遇上大事情,還是會先打個招呼,為免日後有甚麽難以承擔的麻煩。中國官員的態度依舊。中國沒有禁止外國人傳教,不過大興土木,既勞民傷財,又可能破壞風水。島上一座大教堂,可能會招惹海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村民都說,中國官員最怕外國勢力坐大,不會真心支持興建教堂。這個時代哪裡還有海盗?官府眼中的海盗,不就是那些外國商船?當然,他們不太支持,也無能力強烈反對。

大風雨的時候,佈道會依然繼續。破屋四處都在滴水,強風把木窗吹得嘭嘭地響,但村民唱聖詩的興致卻更高昂,這都是費教士的鼓動。狂風中,更要讓上主聽到。我的伴奏反而變得不派用場了。為甚麽在孤島荒村建教堂之必要。這是費若瑟向教會爭取的理據。教會不能流失這些忠誠的信眾。

關鍵似乎是殖民地官員的態度。這一關更不易闖,費若瑟清楚。是上主給予的又一考驗。殖民地有許多從帝國引入的土地使用條文。所有海外殖民地,都是帝國的屬地,不可任由他人亂用。農田地、未開墾土地要更改用途或要開發,需要申請,再由殖民地官員審批。

土地條例訂得嚴厲,其實多屬紙上談兵。殖民地官員還未有法子,管轄所有土地。大岸上那些田地,居民完全不讓外人碰一下,管它是中國官員,抑或殖民政府。我聽村民說,為此岸上居民造過反。殖民官員對岸上居民忌憚,也對他們特別優惠。年輕的島上村民說笑,造反多好!官府也怕你三分。

這個客家村,本來是荒島,沒人住。地,不是世代相傳,也不會有人為它流血喪命。順理成章,殖民官更不容許後來遷入的客家人,任意使用帝國屬地了。即使是教會,同一個宗教,也不是同聲同氣的。費若瑟的教會,跟殖民地官員的教會不一樣。雖然未必就有芥蒂,但也不會無條件便允許。

多年來,村民為興建教堂籌了一些經費,但沒有教會給予更多,事情根本不可能。費若瑟到大岸去得更勤了。教會的態度可能有點改變。

那天他滿身大汗地回來,一邊喘氣,一邊忙着向我辯解,不是身體差了,只因天氣太焗熱。風暴要來了。費教士補充說。

風暴真要來了。出海回來的村民都說,南島那方已翻起大浪,不能出海了。曬鹽的也想趁早把鹽田的已成食鹽,送往大岸。費教士和我忙着到各家探訪,看看是否需要幫忙。許多村屋要修補防風,眾人都在團團轉着。

起風了。雨,時厲時細。費教士帶領着一些村民在室內祈禱,保祐眾人平安。

屋外傳來擾攘聲。開門,看見有村民憤慨地大聲咒罵、嘆氣。我見到有客家婆婆邊罵邊哭。再看到陳美靜瑟縮一角,雙手掩蓋着臉龐,渾身濕透,無聲地飲泣。村裡年輕的男丁最激動,他們齊聲說要立刻去幹甚麽的。

費教士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從村長口中弄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麽事。

這段日子,村長與幾家男丁到對海的半島開墾新的田地。島上地方有限,耕地不足,生產的糧食自然亦不足夠。村長早就打算往附近的島嶼開拓土地。以為已跟中國官員打了招呼,便沒有問題。豈料開了荒、下了秧苗後,便有人跑出來喝止,說土地是他們村的,誰讓你們來這裡霸地種米?客家村本來與大岸上的本地居民關係不算和睦,幸得村民有人懂得做鹽,以相宜的價錢與大岸居民交易,才令村民有平安日子過。年輕的村民一直認為大岸人無理取鬧,明明是要欺壓他們了。更想不到,風暴前夕,陳美靜與一些村民趕往大岸送鹽,竟遭他們一幫大岸人調戲、侮辱,男丁們決定率眾往大岸復仇,卻被老村民勸阻。

眾人爭持着,想等待費教士的見解。

國家有國家的法律,天國有天國的天規。費若瑟為眾人祈禱後這樣說。絕不可以私了,必定要相信法規。

風雨愈強勁了。年輕的村民儘管沮喪,也不得不回家躲避風雨。

暴風持續了一天一夜。山上許多樹都吹折了。山丘被削了前額,傷痕纍纍的泥石淹了半條村路。風暴那夜,我的心被強悍的風吹得忐忑。我想着陳美靜低泣的樣子。岸上的文明人為甚麽都像野蠻人?因為他們未接受基督的感召?我還以為我已告別了那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可以重新學習做一個完整的人。在我往日那個世界裡,晚上不可以打側睡,一定要平躺着,讓猛獸夜裡也可以看見你的臉,牠們就不敢立刻跑過來吃掉你。平躺,也可以隨時躍起,對付深夜來偷襲的敵人。我不是已經離開了那裡,來到這個以大愛宣揚道理的新天地嗎?我腦中不斷湧現着面孔、情景。以往的、近日的。見過的、從未見過的。都是有聲的、嘈吵的,時急時緩地敲打着我。我已搞不清風暴的吼聲,是不是已穿透了我的軀骸。

費若瑟一夜沉默。我們都醒着全神看守住破舊的佈道堂,互相不發一言。

彌撒過後,村民沒有往常般恢復平日的勞動。各人回家修葺損毀了的房屋。也有人隨村長去重建村路。

陽光剛剛從雲裡瀉下來時,有人看見有數艘大船向海島逼近。船上齊齊整整的站了人。從來沒有這樣多的大船駛來海島。

當船隻泊岸,不少村民已聚集在碼頭上。

殖民地的官兵,手拿着武器,一個一個地登岸,然後列隊排陣。官員對村長說,他們奉命來到島上捉拿海盜。

岸上居民在暴風夜裡發現,他們的農田遭人破壞,欲阻止時,卻被幪面的海盗襲擊受傷。他們報稱,看見海盗坐上客家村的漁船,逃往海島去。官員表明,他們懷疑客家村在島上窩藏了海盗,要求村長交出這些疑犯。

事情太突然了,我無力理解,亦無法憶述這件事。年輕村民十分激動,大聲鼓噪。費若瑟以他虛弱瘦削的身軀,停立在殖民官兵與客家村民之間。他們開始相互推撞、拉扯,身體觸壓着身體,糾結的纏作一綑,像我從未親眼見過的細菌。

不能像他般平靜了,我的身體已在躁動震顫。我彷彿看見那個孤身飢餓的旅人,被猛獸狂追,遭毒蛇吞噬。那種情境,他還可以選擇嗎?抬頭向高處望,我看見自己被釘在山上的十字架上。血從我的手掌與腳背不停的淌下來。那應該不是甘美的瓊漿玉露。

沒有玉露,也沒有奇蹟。我多年來受教導的意志,要我選擇。在進退維谷、已經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我相信只有主,看見真相。

我選擇做費若瑟和客家村民的禮拜五。受難的禮拜五。他們忠誠的僕人。

海島展示在水天一線之上,部分沉浸在未消散的雲霧中,漸漸地遠去。天空不久已變得熾熱如火燒。幾隻海鷗在空中盤旋,突然一隻朝水面俯衝。牠剛觸碰到水面,立即縱身一轉,拍動翅膀,又直上高空。

我平躺在船的甲板上,如獵獲的猛獸般,全身被緊緊的綑縛着。金光萬道,我正面迎向太陽幻化之境,任由火光穿透我的身體,猶如沐浴在陽光燦爛中,洗滌往日致命的污濁。我內心平靜,充滿了帶着些微痛苦的無盡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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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現為香港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課程主任。文學創作有小說集《有時沒口哨:故事共生集》、詩集《記憶暫時收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