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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怡 : 母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李維怡

1

父母離異時,薇只有幾歲,沒甚麼記憶,只記得摔破東西的聲音,然後的記憶,就只有印尼姐姐諾莉把她抱入房間,關起門抱着她入睡,還一直輕輕拍着她的背,唱着不知內容的歌。

後來,父親在母親口中便一直是個已死之人。小時候,這位死人每年總會見她幾次。他每次都會從諾莉手中接過她,帶她去商場買東西,一年去一次海洋公園或荔園。父親很少話,有時跟他說話,父親卻總不知有聽還是沒有,只是笑笑,時時看電話。薇發現總是自己在說話,好像話都被吸進一個甚麼地方不見了,每到近黃昏,就會問:「諾莉呢……」

小學一年級時,薇第一次聽到同學提到鬼的概念,說鬼就是死去的人,晚間出沒,很恐怖,她便堅持,鬼可以日間出沒,和未死時的樣子一樣。

「你亂講!媽咪話很恐怖的!舌頭吐出來會到心口那麼長!」同學婷做出誇張的臉。

「但我每年都見到幾次喎!無長舌頭喎,淨是不出聲!」薇道。

「講大話!」

「我無講大話!」

「大話精!」同學珊喊道。

「我媽咪話阿爸死了,但他每年都會見我幾次,還會帶我去海洋公園、荔園玩!」

「癡線!」同學玲嚇怕了。

「我無癡線!」

……

最後當然是不歡而散,從此一群女同學見到她都避開:「哎呀,見鬼呀!」

薇不過說了句真話,就受到排擠,不明所以。一天放學問諾莉,諾莉聽了哈哈大笑,卻說不清楚所以然。最後,被薇扭得無辦法,只好說:「先生不是死了,是太太好嬲,所以……呀……那些叫甚麼呢……哦……對了,咒他死。」

「為甚麼好嬲要咒人死?」

「……」

「死即是怎樣?」

「呃……即是,不會再回家囉,想見都見不到囉……」

諾莉廣東話詞彙不夠,中介公司只有教她與家務有關或與道歉有關的詞彙。至於死亡甚麼的,只知道如果有老人快要死亡或死後要怎樣清理。

薇想到諾莉常給她看自己孩子的照片,說不能見到很想念,便問:「那麼BB是否即是死了?他是不是鬼?」

諾莉冷不防她有這樣一句,萬想不到這孩子腦筋這麼奇怪,雖知道她毫無惡意,但想到自己天天都不能在孩子身邊,對孩子而言,自己也像是死了一般吧,苦從心生,看這孩子也可憐,忍不住蹲下來在街上抱着孩子大哭起來。

四周人們腳步未有停下,卻都以怪異眼神看着她們。薇嚇一跳,不知怎辦好。只好學着諾莉平時安慰自己般,輕輕拍着她的頭道:「不怕,不怕,我不告訴媽咪知道,不告訴媽咪知道……」

諾莉哭後,摸摸薇的面道:「傻瓜,我以後一定會回家跟BB一起的。」

「即是你以後會不再回來?」

諾莉一怔,也只好答:「是啊……」

薇想了想,就問道:「那即是我會死,還是你會死?」忽然間,薇好像有點明白這個「死」是甚麼意思,便輪到她抱着諾莉大哭起來:「你不准走!我不要死!」

這下諾莉嚇壞了,薇在大叫甚麼死不死,搞不好周圍的人會以為她虐待兒童要報警甚麼的,她來港打工欠中介公司的錢還差一大筆未還,若出事便真的全家都要死了,便亂哄她:
「好啦好啦,不走不走,不死不死……」

2

陳如芳無端陷入了單親狀態,唯恐孩子有甚麼不如別人,故要報上最好的學校、最好的補習班,學校說一體一藝,便讓孩子去學鋼琴,打網球。老師說,鋼琴太普通可能沒有用,便又加上學國畫,並交代諾莉必須在晚上吃飯前要求孩子把功課做完。平時一有空,她就上網瀏覽相關的資料和格價,簡直就是做着兩份行政工作,一份有償,一份無償。

可是諾莉看着孩子實在辛苦,有時會放鬆一點點,留一點時間在太太回家前讓小朋友可以玩一下。陳如芳好歹是個經理,對於自己安排好的事未能達標,一身的不舒服。後來,她聽了網友的建議,決定在家中裝閉路電視。

某個薇上了學的上午,陳如芳請了半天假,讓工人在大廳、廚房、陳如芳的房間、薇和諾莉的房間,還有雜物房,總之除了廁所外每個空間都裝了閉路電視。最後,錄影機設置在陳如芳房間裡的小電視下面,陳如芳則照舊,每天出門鎖房門。諾莉不好說甚麼,以免太太多心。薇則不知好歹:「為何有這麼多部相機?」

「看看你有沒有乖啊!」

「我很乖啊!」

「不是說你不乖,但安全嘛!」

「有諾莉我好安全啊!」

「因為媽咪認真地保護這個家啊!」

薇沒有聽懂,但也知道每逢媽咪說自己認真做甚麼,她都是不哼聲比較安全。當然,她也不明白自己的話是在火上添油。諾莉在一旁切水果,聽得心驚膽戰,但誰叫自己窮呢?

裝了閉路電視後一週,有天陳如芳趁諾莉和孩子都睡了,便在自己房間梳妝檯旁的小電視,靜靜地看看那數天的錄影帶。鏡頭裡,她看到薇躺在打着毛衣的諾莉肥肥的大腿上睡午覺;薇挨着諾莉二人一起看卡通,有說有笑,看起來真的好快樂;薇和諾莉坐在沙發上,研究着諾莉正在做的手工,陳如芳定格倒帶仔細看,好像是些傳統刺繡,可能是家鄉手工吧;薇和諾莉一起從外頭回來,諾莉大字攤在沙發上,薇摸了摸她額頭,然後又拿了條毛巾敷在她額頭上,諾莉幸福地笑了笑拍了拍薇的頭……

陳如芳看着心裡不是味兒,衰女包,親生阿媽病了也不見你這麼細心,我每天在公司東征西討搏殺為了誰?然而卻也無可如何,說到底僱個真正疼小孩的,比找個不知根底的人要強吧。

雖然家中從未掉失過東西,女兒也無病無痛,但陳如芳還是習慣了,要監視,或曰偷窺,女兒和傭工的日常生活。從錄影中,她才知女兒喜歡吃魚、牛丸;蔬菜的話只吃菜心和生菜;有時女兒做功課做到好累會走到鏡頭前面對着鏡頭不知說甚麼;女兒真的好喜歡在諾莉的大腿上打瞌睡啊……或者,看錄影已成一種樂趣,或者,一種慾望。總之她每週要看一次錄影,事實上,見得女兒最多的時間,便是在錄影中。

有一次,薇問她:「為何媽咪常常自己一人晚上對着電視機傻笑?」

陳如芳不知這調皮鬼如何得知,被揭了秘,只好強作冷靜,笑笑說:「看看你喜歡甚麼嘛!」

「那麼你問我嘛!」女兒不笨是好事,但衝着自己來總是不妙。

「我是認真的媽咪,要努力觀察嘛!」

「不公平!那你在辦公室裝個相機,讓我看看媽咪喜歡甚麼!」

陳如芳笑起來,既有女兒不笨的欣喜,也有女兒關心的甜蜜。當然,她不會在辦公室裝個閉路電視讓女兒監控。

如是無事,直到有一天,陳如芳看到女兒從書包中拿出一個小盒給諾莉,盒子裡的東西,一張開是一個精緻的紙雕吊飾,她還不知女兒有此本事。諾莉抱着自己的女兒親了又親,樣子真是幸福到無以復加。陳如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按着遙控反覆倒帶看着諾莉的面容,之後又翻箱倒櫃找到諾莉的資料,發現那天是諾莉生日。

工人生日。

陳如芳每年生日,都要自己掏腰包帶她們出去吃頓飯,蛋糕蠟燭要自己買,每個想女兒做的動作,都要要求才會出現,怎的工人生日,竟獲如此厚待?她向後一倒,冷不防在梳妝鏡中見到自己敷着面膜的樣子,嚇了一跳。撕下面膜,閉路電視錄影的藍光在她面上閃動着。陳如芳想,自己有多久沒有那樣幸福的面容了?

那時候的世華,握着她的手:「別勉強了,讓我幫幫你吧。」陳如芳幾乎哭出來,父親、母親、弟弟,若不去勉強她做些甚麼,也就謝天謝地了。

然後,那天她歇斯底里地喊:「為甚麼?為甚麼?」世華站着不動,靜默了一會,便提起包包轉身走了。她看着那棕色外套消失在大門外,然後,便收到文件被離婚。

那年復活節,她在商場遠遠看見世華在一堆巨型閃亮的復活彩蛋之間牽着一年輕女子的手,男的一直說話一直說話,女的只是微笑和聆聽。她看傻了眼,那男人居然一直說話一直說話,而她丈夫是個很沉默的人。她想:我老公沒有孿生兄弟啊……

反正,丈夫就是不明不白地跟人跑了,她自尊心強,連贍養費也不要,一個人扛起剩下的房貸和孩子。換作別人家,應該會低沉消極吧,她偏不。離婚兩年,每年升一次職,閒時還被人請去甚麼講座,分享單身婦女如何再創新生命。

其實也不是甚麼新生命,小時候頂嘴,父親便指着她罵道:「小心以後無人要!」

這下好了,已經不是一個妻,現在連一個母都不是了。陳如芳心底升起一股恨意,連個工人都踩到自己頭上來。可是,陳如芳在公司是個以公道聞名的經理,做事也有點底線,諾莉畢竟無過,胡亂炒魷魚面子上有點說不過去,況且女兒那牛脾氣,一定會發瘋不知多久……

3

其實薇的父親做鬼的日子也不長,由每年四次,到每年三次,漸次到兩次、一次,薇升上中學之後,就再沒有見過了。她不知為何父親從此消失,或是不是真的死了。陳如芳也沒有說甚麼。後來一次農曆年家庭聚會,薇才從舅母口中得知:「不是說那人怕九七,和那女人移民去了加拿大嗎?」剛說完,陳如芳的面黑如包青天,舅母就知自己說漏了嘴,忙改話題,叫大家吃這吃那的,年糕、馬蹄糕甚麼的紛紛搬出來。後來,薇想,那些漸次疏落的見面,也許是父親在訓練自己和她,慢慢不再需要對方。

也就在那一天,陳如芳想到了一個點子,覺得自己真是聰明到了家。本來,她總覺得父母從小偏袒弟弟。故,母親中風後無法行動,陳如芳總裝聾作啞,尤其是離婚後更加大條道理,讓弟弟照顧着。可是,陳如芳卻在那年農曆年決定,要向陳如強送過年行運大禮,說家裡工人只照顧薇一個不化算,而且薇也大了無須如此多照顧,便打算清空雜物房,把中風後無法言語行動的母親,接到自己家裡住。

陳如強心裡詫異,只道姐姐一向跟母親關係都不算好,不過他也不願深究,畢竟照顧無法行動的老人很花工夫,加上兩個孩子還小,就算有個外傭,老婆要看顧兩小一老還是有點吃力。他心裡既有一萬分的願意,也對大姐多了兩分敬意。陳如強想,可能大家都幾十歲人,便沒有從前的計較吧。

4

從此家裡多了一個人,卻不動也不說話,只是嘴已歪了,身體常常在顫抖,間中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由於陳如芳認為弟弟可以提供的,自己也能提供,各種所需用品全都要買新一套的。故外婆搬來時,一無所有,除她自己的身軀,一張外公身後她自己出遊峨眉山的照片,一個香爐,還有一座有薇半個人那麼大的白瓷千手觀音像,放在牀尾的窗檯上正對着外婆。聽說,這觀音像是在日本某寺廟求回來的,有高僧加持過。外公在薇出世前就已不在了,外婆中風前,就特別指示,每日都要點香供奉,還指明要用一種叫悲智的香。那不是一般條狀燒完會剩下一根小紅柱的香,而是塔香,燒完,除了灰燼便甚麼都沒有。

陳如芳又說,不能有光,老人會眼痛,故窗簾用上厚厚的暗綠色。然而,因點燃香火,必得每天開窗。有時薇站在外婆牀頭,看着諾莉幫外婆抹身,風吹簾動,窗外的陽光不規則地映照在觀音像白色的背上,倒像是觀音在發亮似的。

悲智香時時發出微甜微苦的氣味,輕煙如外婆般氣若遊絲。外婆眼角有時濕潤,也不知是眼水還是眼淚。諾莉會取出紙巾,小心翼翼地在她眼角拭着,邊輕聲道:「寶寶,乖,別哭了,寶寶。」

「寶寶。」

諾莉總是這樣叫外婆。

薇知道,諾莉其實是在叫「婆婆」,不過是發音問題而已,但她覺得甚合適,甚至跟着諾莉喊起「寶寶」來,因為外婆實際上就如嬰兒,一切都得靠人照料。


只是,寶寶來了以後,諾莉便得從薇的房間搬到已清空給寶寶住的雜物房。薇要學着自己一個人睡。初時房間黑漆漆周圍都沒有人,非常不習慣,想衝進諾莉的房間睡。無奈那房間本就小,寶寶的牀加上諾莉自己開一張帆布牀就已擠得很,薇也只好放棄了。諾莉每天的工作,也忙碌了許多,煮飯餵食,抹屎抹尿換尿片,每天晨早五點把寶寶從牀上安全搬下來放在輪椅上推出去公園坐半小時,回來再準備母女二人的早餐,還有平時那些家務……忙得不可開交。


4

外婆過身,是在薇剛升上中三的一個週六上午。陳如芳接到醫院電話時,正在公司搞甚麼嘉年華,人在維園,不便馬上動身,便打電話叫薇和諾莉先去醫院。只是,到了醫院,護士已拉起了病牀周圍的白簾子,寶寶身旁顯示心跳的儀器已關掉。她側身踡在牀上,雙手合十如禱告,像教科書裡那些未出生的嬰兒。

肉身的停止,薇第一次見到。

諾莉哭哭啼啼,「寶寶……寶寶……」地嗚咽着。白布簾只能隔開視線,卻隔不開聲音,旁邊牀老人家的儀器,一直高聲尖叫,叫得薇耳膜發疼。

自從薇懂事,外婆就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又住在阿姨家裡,與薇的交往可謂近於零。同一屋簷下兩年,寶寶眼神渙散,連你眼望我眼的時間都不多,倒是諾莉不停地嘗試跟她說話。對薇來說,寶寶,就像是一個秘密。從來沒有人要告訴薇關於她的任何一件事。一個秘密消失了,憂傷說不上,疑惑,可能更多。

諾莉雖哭,卻不影響她工作。她從袋裡掏出毛巾,問姑娘要了盤水,着薇協助把外婆衣服脫下。兩人好不容易才把衣服從堅持蜷曲的身體上蛻下。最困難的,莫過於要掰開那合十的雙手。好奇怪,合十時的樣子好平靜,但掰開後,卻像垂死掙扎的手爪。薇這才得以看到、摸到一副已停息的肉體,瘦小的身軀滿是皺紋,更像一棵老樹的紋理,且有微溫。諾莉嗚咽着把寶寶堅持蜷曲的身體都擦了一遍,然後又從自己的袋中取出平時幫寶寶換尿片的那種薄透明膠手套,薇感到很奇怪,正想着難道死了還要戴尿片?薇腦筋還未轉過來,只見諾莉嗚咽着把食指伸入外婆的肛門裡,把裡面未能順利排出的糞便一點一點地挖出來,最後又用濕紙巾一直擦一直擦,直到紙巾再擦不到一點顏色為止。

薇看得傻了眼,連嗅覺也失效,多年後她都未能忘記這一幕,因她想不出,她會願意為誰做這樣的事,又或,誰會願意為她做這樣的事……

最後,諾莉取出乾淨衣服,二人又花一番工夫替堅持蜷曲的軀體換上,也有默契地把寶寶雙手還原合十。剛完成,便聽到母親的高跟鞋咯咯咯咯地進來了,後面還跟着舅父和舅母。

陳如芳想,不是妻,不是母,現在女兒也不是了,心裡一道低氣壓,壓得有點透不過氣,想哭也哭不出來。陳如強和妻子則靜靜地流了兩行淚:「阿媽,一路好行了。」「奶奶,好行啦……」諾莉功成身退,邊飲泣邊把牀邊讓了給兩姐弟,站到薇旁邊去搭着她的肩。薇悄悄地看着舅父舅母,見他們本來企圖去握着母親的手,卻發現寶寶緊握合十的手,叫他們停在半空的手不知如何安放。薇直覺得想笑,好像是寶寶、諾莉和她一起,戲弄了大家一回似的。

走出醫院,風乾乾的,諾莉還一直在飲泣。陳如芳沒有哭,只是嘀咕着後事該怎樣辦。陳如強哭着說:「你是大姐,你決定吧。」陳如芳心裡哼了一聲,從小就是這樣,裝傻賣乖,好處讓你佔盡,事情就我辦。不過,這至少證明了,我是個姐,一個獲確認的身份。如是,陳如芳嘴角隱隱泛起了一絲,自己也不知如何解釋的笑意,也竟然,對弟弟多了兩分親。


5

外婆走了之後,陳如芳樂得允許諾莉和千手觀音一起繼續住在外婆的房間。外婆留下的悲智香,陳如芳吩咐,點完了餘下的便算了吧。如是,諾莉仍日日點香,不同之處,是房間放入了陽光。可是,薇發現諾莉變得很憂鬱,不知為何,好像處處避着她。她感到氣氛不對勁,幾次趁母親不在,探問她是否BB病了還是家人有事?諾莉搖頭。

「還是我做錯了甚麼?」

諾莉邊切菜邊更大力地搖頭:「無……無……」邊用袖子擦眼角。

「不是的話,幹甚麼流眼淚?」

「切……切洋蔥……」

薇沒好氣,拿起旁邊完好無缺的洋蔥把頭湊過去說:「未切喎……是不是媽咪欺負你?」

諾莉眼中露出薇從未見過的眼神,忙低頭吟道:「無呀……無呀……」

無憑無據的,薇也不敢亂動,她深知母親的厲害,卻不知母親的軟弱。

然後,一個冬日的星期天早上,薇抱着棉被比平常晚了一點起來,一醒便見牀頭有條藍色漸變色的冷頸巾,上面還繡了薇最喜歡的諾莉家鄉的繡樣。薇放下心頭大石,至少知道諾莉不是生自己的氣,高高興興跑到諾莉的房間,才想起星期天她應該出去了,但,有甚麼不對勁啊,諾莉的東西都不見了……諾莉沒有說過這時候要回鄉啊……薇打個電話給諾莉,電話竟已不通,於是又急急打開所有櫥櫃……

仍舊空無一物,只有千手觀音、香爐、外婆與峨眉山的合照,和微塵在陽光中飛舞。

「為甚麼?」薇衝出客廳問陳如芳。

「合約到期,人家也要回家啊,總不成你長這麼大還霸着別人媽媽不放。」陳如芳坐在沙發上交叉雙臂白她一眼,讀出這準備好的台詞。

「以前諾莉也回過鄉,但她說你會同她續約啊!」

「無了諾莉你還有媽媽嘛。」

「是不是你炒了她?」薇的成長,與母親交流不多,但她不笨,深知母親的厲害,不能不懷疑。

「我是你媽媽還是她是你媽媽?」

「你是我老母,但你是否炒了她?」

「你這是甚麼態度!?」

「認真囉,你教的。」

「你……你這是甚麼態度!?」陳如芳氣得渾身顫抖。

「認真囉,你教的。那即是你炒她啦對嗎?她做錯甚麼呀到底?」

「你住的吃的,用的工人都是我在外面辛辛苦苦賺回來,輪不到你管!」

「諾莉不是工人。」

「不是工人是甚麼?難道是你老母?」

「至少她識我比你多!外婆過身是她在抹屎抹尿不是你!」薇痛失至親,小野獸疼痛亂咬人了。

陳如芳也不是省油的燈,滿腔憤怨,吐出她這輩子可以有的最惡毒的詛咒:「你這樣子小心以後無男人要!」

「你就無男人要!我才不稀罕!」

陳如芳腦筋未轉過來,手臂已經一巴掌打過去,薇一下沒站穩跌在地上,額角撞着了茶几,扯出一吋長的血痕。

陳如芳嚇了一跳,薇爬起來,狠狠瞪了她一眼,鋒利如刀,她忽然看到自己,當父親決定按了層樓為弟弟打本做生意,卻不願借給她做首期時。

「為何總不幫幫我……」

母親眼角微濕低下了頭進了廚房,父親緩緩喝着工夫茶道:「你一定有辦法嘛,而且,你有老公嘛……」

6

一個月過去,薇堅持在前額夾支玫瑰型髮夾,露出那疤痕;堅持不與陳如芳說話,連眼神接觸也拒絕。

女兒不理她,早早回家也是買難受,陳如芳便約了幾位女友到蘭桂坊喝一杯。好久沒去過,真正的燈紅酒綠,人人都在吵嚷嚷,借着酒精對陌生人大膽地說話,大膽地提出各種要求。陳如芳沒想過,連一群四十幾歲的女人,都免不了被酒精男搭訕的命運,一個廿來歲的白人小伙子,居然走來:「美女們,可以請你們喝一杯嗎?」女友們對於自己四十到中間仍有「市場」莫不感到興奮不已,她只感到很麻煩,跟女友們說:「下次去喝咖啡吧。」

打開門,客廳烏漆漆,女兒一聽到她回家便呯一聲關起房門,一陣悲智香的微苦微甜迎面而來。她心裡奇怪,不是讓諾莉把母親的香燒完才走的嗎?還是自己有點醉了?緩步走向開始慢慢變回雜物房的房間,香爐旁邊,女兒竟不知哪兒弄來了一盒悲智香,香爐裡還有微溫的灰燼。

陳如芳這才留意到母親與峨眉山合照的照片,有點甚麼不尋常。背景是雲靄環抱一片翠綠,母親戴了墨鏡,昂着頭,穿一件紅彤彤的風衣,項上綁了一條絲巾,九十年代流行過的綁法,灰白的鬈髮和絲巾都被風輕輕吹動着。她記得看過許多父母出外旅遊的照片,母親總是低頷淺笑,這昂首開懷,群山擁戴的氣派……沒見過。

對啊,父親走了以後,其實她和弟弟都很少見到母親。獨居的母親沒有一般人有的兒孫癮,獨來獨往比較多,而她到底在做甚麼,與甚麼人在一起,他們做兒女的,似乎都沒空知道。她陳如芳,一個大家眼中的女強人,心心念念想要獲得的確認,似乎母親都樂於拋下了。可不知怎的,這次她卻不恨母親不要她。可能是因為,今次母親不只是不要她……

陳如芳的腦袋頓時有點混亂,彷彿一些事物正在潰散需要重新組合。

她點燃了一個香塔放在香爐裡。風的夜晚,觀音當不動,只有裊裊輕煙,直直地上升,消散,上升,消散……

次日早上,陳如芳決定打一通電話到外傭中介公司。

「我是陳小姐,是諾莉‧埃斯特莉的前僱主。之前我說懷疑諾莉‧埃斯特莉偷東西,那是一場誤會,我已找回我的錶了,請你們取消有關她懷疑偷竊的記錄。」

「哦……」對方似乎有點不快:「但因為她有懷疑偷竊的投訴記錄,所以,我們估計,短期內要找新僱主很困難,按規定兩週未能找到新僱主,她便必須離境,所以她已回印尼了。」

「嗯……」輪到她為難了:「那……她還在找僱主嗎?」

「當然!……那麼……你是想再僱用她嗎?」

陳如芳沒想到有此一問,頓時傻了,沉吟了好一會:

「不如你問問她吧。」

李維怡,北京出生,香港長大。現為影像藝術團體「影行者」的藝術總監、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的兼任導師。2000年意外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散文、小說與詩歌散見於《字花》、《文學世紀》、《明報》、《捌a報》。這幾年與不同的市民一起共同創作一系列人文關懷的紀錄片,包括有關灣仔利東街人民規劃運動的《黃幡翻飛處》、有關2005年反世貿抗爭的《沉重而絢爛的十二月》、有關鐵工人罷工的《草根.鐵生花》、有關貨櫃車司機生活的 《Dog and Butterfly》、有關行將消失的嘉咸街市集的《嘉咸.女情》、有關保衛天星、皇后碼頭運動的《碼頭與彼岸》、有關都市貧民反迫遷抗爭的《順寧道.走下去》等等。結集或與他人合集出版的書寫習作有《行路難》(2009)、《走瞧》(2010)、《沉香》(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