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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 : 安美的旅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黎翠華

無花果

一灣碧藍,印着山的倒影。她站着看了好一會,沒有任何動靜,見岸邊水波緩緩上落才知其實也有點風。近處的水翠綠色,清澈如薄荷果凍,看到水底的碎石和沙,還有潛游其間的小魚。四面群山交疊,有些山頭鬱蔥蔥的滿佈植披,有些裸露着紫灰的岩石。水準如鏡,有一片浮標,排列整齊的黑色圓球一點一點,像目光閃爍的眼珠子。她走到左邊,眼珠子就轉向左邊;走到右邊,它們又轉向右邊,老盯住她。她走來走去,猜測這或許是個貝類養殖場。小灣沒有船隻行走,間中有海鷗拍翅起落,久不久傳來軟軟的一聲水響,是溫柔的浪,爬上石灘又退下來。公路像一條鮮亮的絲帶,從山坳那邊拋出,沿山勢飄揚,偶然一兩部車,蟲子那樣嗡嗡過去。她在路邊徘徊,在陌生與熟悉之間穿行。遠處霧氣漸起,山和水都朦朧了,氤氳迷茫的沒進南方溫暖的天色中。

這天色,又讓她以為自己在西貢,伸手就可以截的士返回市區。

眼光放回路上,沒有的士,甚至沒有甚麼車。

這裡當然不是西貢,西貢也沒有這麼多無花果。她眼中的現在,不知為何總讓她想到過去。有時,只想到過去,眼前景物只產生提示的作用,像一個謎面,是為了讓她去找謎底的。有人說:你老了。她覺得不全對,她母親年紀大了之後甚麼都記不住,連親友的名字都忘了;而她,對過去的事越來越清晰,比新聞更清晰,彷彿活下去的意義不過為了回想這種種經歷,一眨眼,不知怎的就從過去來到今天,一大堆資料,她還來不及整理。

走在路上,兩旁的樹結滿果子,一顆顆紫黑色的小圓球,垂掛在碧青的葉間。她沒有太在意,無意中望一眼,覺得有點像無花果,既伸手能及,不妨摘下來一嚐,真的是無花果!她好興奮,紫色無花果在市場裡賣得超貴,這裡竟然可以隨便摘,她來來回回的沒停過手。初時見甚麼摘甚麼,慢慢學會挑選,因為果子不僅有大小,還有樹上熟的,或是樹上乾的,一個比一個好吃,那滿足感簡直就是味道的最高點,相比之下魚和肉都嫌膩濁。看似貧瘠的沙土竟會長出如此鮮美的果子,又任人吃,就像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她覺得很神奇,不是發夢吧?她滿口清甜,從沒經驗過的,夢也夢不出來。除了無花果,間中亦見石榴、梨子、檸檬,當然嘴裡吃着無花果就顧不得其他了。她摘了好多,吃不完捧回去給他一嚐。他盯着魚竿,眼花花的沒看清楚,咬了一口,叫起來:「嘩!好甜!」立刻吃了好幾個。

她說:「以前你看見人家的芭樂就想偷,爬到荔枝樹上狂吃不肯下來,如今到處都是水果,任你摘,還不快去!」

他嘆口氣:「那時我幾歲?如今幾歲?還能爬樹嗎?」

「這個不用爬的。」

「我血糖偏高也不能吃太多水果,得適可而止。」

說着不敢再吃,把無花果擱一旁。她把熟透的果子一顆顆檢起來用毛巾包好,珍寶似的,以為帶回去住處慢慢品嚐,才一陣子又給她吃光了。

後來看見果子掛在樹上,她仍是忍不住,繼續摘,不過興致沒有當初那麼高了。不知不覺,又回到他釣魚的地方。無花果漸漸多起來,她說:「這幾天都不用買水果了。」想起在路邊賣東西的農民,有點得意:「不知會不會有人以為我們是賣無花果的。」

他專注地盯着魚桿。

見他沒答理,她彎下腰在他耳邊喊:「太陽都快下山了,還在釣?」

他回過頭,雖然戴了草帽仍是曬得滿臉通紅,興奮的說:「今天有進步,收穫不少!」

「怎麼辦?你會劏魚嗎?」

他聳聳肩:「反正要把漁具還給屋主,就把魚送他,說不定他會做好了給我們吃。」

她朝魚簍瞄瞄,跟她的無花果相比,差遠了,語氣有點不屑:「都不夠人家餵貓。」

不摘無花果了,她改變方向,從他釣魚的地方下去,坐在臨水的一塊石頭上。她脫掉涼鞋,把腳泡在水中來回晃動。水很清涼,但她把魚都趕跑了。他於是停了手,把草帽擱在魚簍上,跳進水中,呀的叫了一聲,不知是痛快還是不痛快。

他在碧綠的水中浮沉,投在水底的影子像一條大魚,翩翩地跟着他游,看來很寫意。她一身汗,也想下水,但很久沒有在海裡游泳。上一次,是很多很多年前,在西貢,沙灘柔滑如麵粉,踩下去溫軟的,彷彿有一雙肉乎乎的手在撫摸她的腳掌。近岸水淺,走好遠才浸到腰身,站在水中,落在水底的陽光在腳邊抖動,一縷縷如銀蛇擺舞,她一點也不害怕。而這個透明的海有點古怪,看不出深淺,跳下去不知是否到地。

她不敢獨自下水,於是呼喊他:「快回來呀!」她的聲音像一條拋出的魚絲那樣把他勾住,往回拖,跟着落水狗似的爬上來。他雙手不停的抹臉,還吐口水:「水很鹹的,眼都睜不開,碎石也刺腳,不游了。」

「真的?看起來像薄荷水那樣,我還以為很清淡。」

他閉目皺眉,拿起毛巾擦頭抹頸:「你想游就陪你游吧,但頭不要碰到水。」

她怎控制得了?只怕一下水就石頭似的掉到底。看見他難受的樣子,她不想游了,有點沒趣的說:「那我們回去沖涼吧。」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他懶得穿回衣服,搭在肩上,提起魚簍就走。她叫起來:「喂!你不帶走這些無花果嗎?」

「到處都長着無花果,算了。」他笑笑。不知怎的她覺得他的牙齒沒有以前那麼白。

「不成,我挑的都是精品,比甚麼都好,市場上賣好貴的。」

他左看右看,不知拿甚麼放無花果,只好摘掉頭上的草帽。

他一手捧草帽一手提漁具和魚,她抓起濕毛巾隨他橫過馬路,走上斜坡。她無法分辨山上這些左穿右插的小路,沒有路牌,即使有亦記不住,文字太古怪,兩旁長着差不多的植物,每條路看來都差不多。他教她:認住一些特殊的物件作記號,譬如路燈的位置、門口郵箱的顏色、陽台鐵欄的扭花圖案之類。她記不住,以為會出現的東西總不見了,所看到的全是陌生的,最簡單的辦法還是跟着他走。

Amy與Raymond

正式當公務員那天,安美何曾料到,自己的工作生涯竟會悶悶不樂的結束。她深刻記得,第一次看到人事部發下來的假期列表,部門上司竟然積纍了三百多天的假期。她想,這個人一定非常熱愛工作,以致沒想到放假;要不這份工作很有意義,自己能夠參與真幸運。有些已經退休的老公務員,她不認識的,時常跑回來跟舊同事聊天,等他們下班一起吃飯開檯。偶然傳來一些旅行手信,糖果餅乾之類,她也搞不清是誰請的,反正有得吃就吃。

Amy就是安美,辦公室裡沒有人用中文名,說了也無人記得住。她加入政府的時期,剛好趕上十年一次的全港人口普查,她那一組全是新人,主任也是大學畢業沒多久的。辦公室突然增加了一大群年輕人,加桌加椅,大家嘻嘻哈哈的擠着,彷彿是校園生活的延續,但比校園更有意思,覺得自己真正的深入社會,而且是發工資的。那時候的忙,很正面,就像他們手上的統計資料,無論經濟人口全是上升的直線,大家並不以加班加點為苦事。同事之間的關係很好,大家都是排年資升級的,犯不着互相傾軋。上司極親民,時常借升職贏馬之類的藉口請吃請喝,提升士氣,中午湊在一起吃飯盒都熱鬧得過節似的。

他們一組人終日相對,放假也捨不得分開,總是一起過週末、一起旅行。主任最喜歡安排遠足活動,跟着他,大家走遍所有的麥理浩徑。幾年下來,從青澀走到成熟,從毫無經驗到認識每條路的來龍去脈,沿途大家分享所有,互相照顧,組成一支非常合拍的隊伍。可惜時間長了,一組人或轉工或移民或繼續進修,漸漸各散東西,同行者越來越少,終於連發起人都消失。Raymond 接替任務,聯絡幾個散兵遊勇,也不是沒有回應,到底家庭事業種種忙碌奪走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最後只剩他們倆,他們就繼續走下去。這麼多山路,她最喜歡西貢區,他就時常提議去西貢。西貢有很多遠足路徑,又有美麗的海灣,不想走路可以游泳、划艇、露營、坐船出海,似乎玩極都玩不完,每個角落都留下他們青春的足迹。年輕時她有力氣爬山,往下望,風景一步步的變換,或明淨秀美,或挺拔險峻,翻過山嶺又是另一番天地。萬宜水庫那一段曲折雄偉,有些港灣寧靜如湖泊,蔚藍的水中棲伏着螺貝似的小島。另一個喜歡西貢的原因當然是為了海鮮,他們走了一天,欣賞了整日美景,有點累,但意猶未盡,不想就此而別,這時還有些小店可以留住他們,讓他們理所當然的坐下來,這一點並非所有遠足路徑都能提供的。艷陽過後,晚霞漸升,海灣飄來潮暖的氣息,混和着薑蔥蒸魚、豉汁炒蜆、椒鹽蝦的香味,都分不清碟邊落下的是餘暉還是醬汁。

他們維持着這個約會,也沒考究過甚麼原因,只覺得路上不能缺了對方。她看見他,或他看見她,日子就變得明確而真實,好風景也不是幻想。他們共同創造了人生拼圖的主色調,後來有些零星碎片不好找位置,無數的微風細雨、烏煙瘴氣,但再亂,兩個人配合起來還能嵌出個樣子。很自然,他們拉上了手,一直走到神父面前宣誓他們會不離不棄的走下去。

民宿

路口蹲着一隻黃白色相雜的花貓。屋附近有很多貓,不知是居民養的還是流浪貓,但全都悠然自得,無憂無慮的行走坐臥,不怕人,也沒有絲毫愁慘之情。她想,如果貓吃水果,肯定不會餓死,不吃水果亦到處是昆蟲小鳥,最多是蜜蜂,說不定撿到魚吃。

頭髮斑白的屋主穿着背心短褲,腳踏拖鞋進出,似乎不用上班,或許已經退休。見他們回來,趕忙搬梯子去剪葡萄架上熟透的葡萄。他細心翻弄,枝葉漏下來的陽光在臉上變換着形狀,滿頭大汗,還把葡萄放到水龍頭下沖乾淨才送到他們面前。她接住葡萄,看見屋主臉上燦爛的笑容,很感動,連聲道謝。

摘完葡萄,屋主又想摘別的,他們趕忙制止,給他看草帽裡的無花果。屋主哈哈笑,指着頭上的無花果說:「我這個青色的味道更好。」又告訴他們,那邊還有檸檬、覆盆子。他
嘰喱咕嚕的講了一大堆話,從他園子裡的水果講到這個地方的歷史,兩手不停的比劃,時遠時近,她聽來就是一團糟,唯一明白的是他們一家終於在自己的無花果樹下安頓好了。屋主間中用力拍一下他的肩膀,他藏在喉間的一聲good就徹底地吐出來。他身上早就乾了,閃閃爍爍的不知是否結了一層鹽,再也忍不住,說要上洗手間,把漁具和魚塞到屋主手中就急急溜走。屋主很高興,把東西提上樓,邊走還邊回頭跟她揮手道別,依依不捨似的。三層的房子,有草地和一個小庭園,跟新界白牆紅瓦的村屋差不多,也不知道是誰仿傚誰,她一見就有親切感。屋主住樓上,地下一層改作民宿,廚浴廁齊全的一室一廳獨立套間。為了營造家的感覺,牆上掛了風景照片,櫃子裡擺滿杯盤碗碟,有熨斗和熨衣板,毛巾整齊地擺在牀的末端。她左翻右翻,任何想得到的物件都有,似乎可以在這裡過一輩子。

「這麼熱情,看來是剛經營民宿的。」從浴室出來,他聲音都放鬆了。

「太好人了,如果再來我們也住這裡。」她說。

「還再來?真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嗎?」

「反正要去英國看兒子,這兒挺好的,人熱情,消費又低,每年順道來一次也不嫌多。」

這個地方,他們已跟唐人街的旅行團來過一次。以前,每逢假期兒子都回香港,自從唸博士,找到工作,就不回來了,他們唯有坐十二個小時的飛機去看他。倫敦的住所並不寬敞,待久了有點妨礙兒子的作息,他們就出去作些短程旅行。那次只是匆匆路過,旅遊車從杜布羅夫尼克南下,沿海而行,她竟錯覺自己走在種滿白皮楊的舊青山公路上,某些角度又有點像學生時期去過的銀鑛灣,或他們以前常去的西貢、貝澳和長沙。停下來拍了幾張照片,她發怔。導遊催促他們上車,她還以為自己參加的是新界一日遊。

後來知道倫敦有機直飛這裡,只是兩個多小時的航程,她提議再來:「別再參加旅行團了,走馬看花,團友又吵鬧,每天都要收拾行李換旅館真累人。以後要選一個地方住下來作深度遊,這才是度假。」

兒子熟悉歐洲的旅遊路線,幫他們安排好了,還是不大放心:「成個星期,你們如何消磨時間?」

「我們可以行山、飲茶、逛街……」他說。

「你以為在香港?這地方英語算普及但文字是不一樣的,連電視都看不懂,阿媽肯定覺得無聊。」

「怎會……」但她也想不到有甚麼好做,隨口說:「有手機,可以上網,我們也可以好好休息,食啦,瞓啦……那裡近海,可以吃海鮮,反正醫生要我多吸收omega-3……」

兒子嘿嘿一笑:「別吃壞了!」

居民區沒有餐廳。屋主帶他們去過附近一家海鮮小店,未開門,他們不想等,於是在超市買了一堆微波爐食品。他們不大會做飯,多年來都是菲傭做的飯,不然就是回父母家吃、在外頭吃,甚少自己動手。

洗完澡,兩個人都餓了,微波爐速食太乏味,於是想起海鮮店。小店不遠,沿斜路下去,轉到大路上再走五分鐘。店面不大,招牌看不懂,沒有人帶來都不知道這是做生意的。內部裝修很簡單,有點像倉庫,大門打開只有一個玻璃凍櫃,櫃裡一排長方形不鏽鋼盤,放着各種海產。要甚麼,指一指,老闆娘就抓一把出來秤重量。這個壯實的女人英語並不好,但溝通能力超強,每次都能準確無誤的選中他們的目的物,以及他們要求的分量。

「不知新不新鮮?」看着那些凍得硬直的海產,蝦似乎還可以,魚卻沒見過,她有點猶豫。在香港,市場賣的魚蝦都是活的。外國超市的雖然是速凍品,但包裝上印着名字、產地和保鮮日期,消費者心裡總有個譜。而這個方式,真是第一次遇上。

「別擔心那麼多,先試試,不好吃再問屋主有甚麼建議,或去城中找家餐廳。」他說。

她討厭這種語調,這讓她想起上司的口頭禪,每次遞上放假紙,總陰側側的說:「假期愉快,別擔心,一切有其他同事搞掂……」字面上是一番好意,但由他說來就是揶揄,好像辦公室裡有她沒她都無所謂,事實上,每次放假回來她桌面的工作都堆積如山。她想起就氣,衝口而出:「我擔心甚麼?陳偉文,是我要來的,我怎會不敢試?」

他並不介意,笑一笑,向玻璃凍櫃指指點點,耐心的說:「這些都是你喜歡的……」選了幾樣東西。老闆娘記好了賬,立刻交給她的丈夫和兒子去處理。不一會,炭燒魚、燒大蝦和炸魷魚就放在保溫外賣盒中送出來,埋單時不用十五歐元。

她心中一口悶氣就是下不去,回到住處,也沒心情擺佈餐具。小園裡涼風習習,兩個人坐下來,打開外賣盒,撲鼻的濃香讓人顧不上碗筷,他馬上拈起一隻大蝦,半空又停住了改為遞給她:「先吃這個,涼了就不夠香脆了。」

大概香氣上升,飄到屋主家裡去了,他聞風而至,還給他們帶來一瓶冰涼的白酒。

他們想付錢,屋主不要,送的,自家釀造的。他哈哈笑,往小店的方向一指,豎起大拇指:「海鮮的味道頂呱呱,對吧?這是我的老友,賣的東西又便宜又美味,你到餐廳吃多付一倍錢都不如他。」說着向他們揮揮手,下去了,大概跑去看他的老友。她一邊剝蝦一邊說:「這個人活得真開心。」

「我們也很開心呀!」他嘴裡嚼着魷魚,聽起來有點含糊,她覺得他在敷衍她。

這種日子,當然不能說不好,但不是屋主那種滿足到嗓子眼的開心。

吃到中途,才發現沒有喝的。他進屋把酒開了,順手帶來兩個杯子,倒了兩杯酒,跟她碰碰杯:「美酒佳餚,還不開心?」

冰過的酒香香甜甜,像汽水,她一口一口的喝着,突然升起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是氣味?是口味?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花貓過來了,她把魚頭扔給貓。貓咯吱咯吱地咬着的時候,後面那一大片綠茸茸的草地在輕抖,那葡萄架和檸檬樹也在抖,過了好一會,她才明白,那是風,還有太陽沉下山最後的微顫。

退休生活

「我叫Raymond。」

他把檔案放在桌面,向她笑一笑,潔白的牙齒顯得非常樂觀,還不知道天下有難事的樂觀。

天真的她也笑着回應:「我叫Amy。」

這過程已在她腦中建立一個無法刪除的檔案,以後的內容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每次叫他,彷彿自己還是那麼可愛,梳着蓮花頭,很乖很勤力,同事喜歡她,上司的評語總是「優秀」。她也認為自己是優秀的,最重要的見證人,當然就是這個上班第一天就認識的Raymond。叫了這麼多年,這個名字已經像呼吸一樣,不必經過思考就吐出來。某些場合,譬如跟他的父母在一起,她會改口叫他阿文。她並不善變,稱謂的撤換使她講起話來帶點結巴,但強大的家庭氣氛感染了她,給予她動力。如果生氣或心情不好,不順心就故意不順口,她會加重語氣連名帶姓的直呼陳偉文。Raymond和阿文都很自在,但陳偉文就充滿警覺性,因為自從離開學校,只有在候診室等見醫生才會有人這樣叫他。

到處旅遊,看來很風光,其實挺累的。工作後期,她老是睡不穩,這毛病一直沒好,半夜醒來總沒法再睡,或迷迷糊糊的躺在牀上其實不曾入睡,加上旅途的舟車勞頓、各地時差和天氣變化等等因素就更嚴重。有些地方去完又去,已經沒有新鮮感,但不去又不知做甚麼。差不多年紀的朋友仍在上班,每次碰頭總是很羨慕的說:「你們真是快活過神仙!」她笑笑,雖然感到僥倖,同是公務員,後期加入的同事全編進新制,要定期續約,退休年齡和退休金都跟他們的不一樣,但她真的沒想過那麼快退休。她還以為自己是那種積纍幾百天假期的人物,誰料到,退休前甚麼假都放掉,放無可放就申請病假,甚至無薪假期。

九七前後,她都沒考慮過移民,主要原因是捨不得這份工作,萬沒想到後來那麼恐懼上班。還未到星期一,星期日的下午,她就覺得不舒服,氣喘、肚痛,要服用穩定情緒的藥物;又時常感冒,後來變成鼻炎,鼻水流個不停,成天手裡拿着紙巾。藥越吃越多,情況卻毫無改善。她情緒消沉,有一天過馬路時昏頭昏腦,竟然覺得給車撞死了也無所謂。過後她又被這想法嚇了一跳,立刻去見精神科醫生。

每次升級,她都調去不同的部門,同事對她的稱謂逐漸從親切的Amy變成客氣的陳太。雖然不是處處如意,但亦不會有人像這裡的怪胎。上司比她年輕,人長得乾乾瘦瘦,臉容跟他的變色眼鏡一樣陰晴不定。他喜歡擺官架子,講話時下巴往上翹,骨棱棱的耳後見腮,看着就教人不舒服。辦公室的空調太冷,他回到自己房間就搭上一件灰色的針織外套,隔着玻璃門,整個人都隱沒在色調暗沉的座椅中,只剩神色陰森的頭,氣球那樣懸浮着。他既強調距離,她也不好意思搶他鋒芒請茶請點心,蛋撻也不敢買一個,大家安安靜靜的像在冰箱裡做事。工作了這麼多年,除非出現特殊情況,她習慣到點下班,誰知在這裡,上司未離開辦公室之前,所有人都不會離開。每到下班時間,一群早已無心工作的人在扮忙碌,眼尾卻觀望着她收拾東西離去,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幾十歲人,她實在裝不出來,為此,成了上司的眼中釘,分派給她的工作全是些爛攤子,還要加一句:「陳太你經驗豐富,全靠你啦。」言辭間似是玩笑其實冷嘲熱諷,暗示她擺老臣子姿態,倚老賣老,又時常詐病。她以為會有人支持她,但沒有。一天,上司不停的咳嗽,她心想:要是他放病假就好了。誰料下午竟然有個年輕的同事給他送上咳藥水。大概體會到她的感受,一個有點資歷的女同事,瞄過洗手間裡沒有其他人,壓低聲音跟她說:「沒辦法,我們的report都是他寫的,一年兩次,大家都想自己的file好看點。」算是安慰她。她沒哼聲,心想,我的還不是一樣!本來沒想過這麼早退休,但待下去,肯定會被他抹黑,雖然不需要續約,但她忍受不了被人畫上難看的一筆。她的檔案,一直是優良的。

離開不愉快的環境,但鬱悶的情緒依然繼續,彷彿在一池渾水中掙扎過久,再也爬不出來。也不知是否藥吃多了,懵了。退休前她想過種種計劃,覺得可以發展這個那個興趣,後來卻一點都提不起勁。Raymond跟她不同部門,他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也退了,不過退休之後,陳偉文出現的次數更多。他提議去旅遊,以前旅行是放假的藉口,如今想去就去,她反而懶得動。自由行要傷腦筋編排路線訂機票訂旅館,太費精神。參加旅行團又太煩鬧,她最受不了導遊要人唱歌甚麼的。那去行山吧,他說。好久沒鍛煉,她的體力大不如前,哪還敢去蚺蛇尖這樣的地方。玩樂的勁沒有了,只是到處吃喝,體重直線上升,只敢吃海鮮,又有朋友警告他們吃多了會痛風。在附近的公園散步,一路上只見菲傭推着坐輪椅的老人出來呼吸新鮮空氣,彷彿在預告他們的未來。逛街吧,她失了購物的興致。不用上班之後胖了很多,成天穿着休閒裝,衣裙買回來只是掛在櫃子裡,有些還吊着標籤。走在街上,櫥窗沒有了吸引力,只見城中的建築物不斷的膨脹,向四周擴展,人車之間還穿插着拾紙皮的老人,弓腰駝背,步履沉重,像疲乏的鳥叼着形體巨大的死獸。經過橋底,幽暗中堆滿大包小包的塑膠袋,隱藏着許多安靜的眼光,她差點以為是貓頭鷹。

迷路

出發之前,他們上網看過資料,山上有個中世紀的堡壘,都說值得一遊的,就看甚麼時候有心情去。幾天下來,她也掌握到一點規律:小街小巷看似迂迴曲折,其實都是相通的,只要找到一些地標,諸如旗桿、教堂或塔尖之類,藉以分辨前後左右,總能回到原點。問題是她走得慢,開始的時候兩個人並行,走着走着她就沒了力氣,落在後面。他腿長,再遷就仍是比她快,彼此漸行漸遠,於是他每隔若干距離就停下來,回過頭來等她,順便喝喝水或拍幾張照片,這已經成了他們之間的默契,都不用說了。

遠遠就看到黯舊的城門。城有牆,左右伸張如臂,隨山勢高低起落,抱着火柴盒似的小房子,高處的堡壘銅牆鐵壁,一組建築群架在山上像個長了鏽的王冠。門前空地停了不少車,走到近前,還有護城河,要過一道木橋進城。好多人下車,都朝一個方向走,應該都是去看堡壘的。城內就像大部分的中世紀古城,街道窄細,有很多餐廳和賣紀念品的小店,然後就是民居,很靜,迷濛的陽光抹在粗礪的牆上,門窗寂寂,暗影中似有人又似無人。有些巷子的半空飄着晾曬的衣物,遊人三兩,從不同的方向匯流到主街上,由疏到密,漸漸聚成一行五顏六色的人龍。他在人龍中轉身等她,有些走得昏頭昏腦的老人或小孩就撞到他身上。他身量不矮,又是中國人,在一片外國臉孔中很容易認出來,那藍色鴨舌帽也很搶眼,她就揮手叫他繼續前行,別站在那裡擋路。他放慢了腳步,人多,要快也快不了。堡壘在半山,大街隨着山勢變成小街、斜路、石階、石級,越高越窄,人流越走越慢。他久不久回過頭來看她。這速度,她也能追上去,可是太多人堵在中間,叫人讓一讓,左右都騰不出空位,也就別為難人家了。見他走在前面,她也不是很焦慮,他回頭的時候她還打手勢表示OK。走了好久,或許是走得慢,那堡壘仍未到。她盯住那藍色的帽子,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轉過來,大概他也走得累了。又走了好久,不少人走不動。石級依山而築,疲乏的人靠在石壁上喘氣。眼前空出一個缺口,她抬頭往山上一望,哪有甚麼堡壘?不是走錯路吧?她越過那些靠在石壁上休息的人,終於追上了他,輕輕拍一拍他的肩膀。他回過頭來,但這人不是他!是另外一個人,她不認識的!

她呆了,忽然冷汗直冒,全身失了重量,樹葉般飄落谷底,最後的力氣從深心處掙扎而出,拚命呼叫:「Raymond!」

王子和公主

「甚麼事?」他從外面衝進來。

看見他,她仍是十分驚恐,喘了好一會,才顫着嗓子問:「你去了哪裡?」

「哪也沒去,一直在玩手機。」

她發現自己仍躺在牀上,但心噗嗵亂跳,幾乎要從口中跳出來了。

「要不要我給你找藥?」他放下手機。

怔了片刻,她擺擺手:「不用了,給我泡杯蜂蜜茶吧,嘴裡乾得很,想喝點甜的。」

「肯定口乾啦,吃了這麼多炸蝦炸魷魚。」

不止口乾,還有點頭痛。她想起來,昨晚喝了很多酒。

「出去透透氣吧,會精神一點。」

聽到他擰開水龍頭的聲音,水聲嘩嘩響,她漸漸腳踏實地,平靜地下牀。

走進園子,空氣好清新,她伸腰作深呼吸,仰首只見碧綠的葉子張開翅膀飛滿葡萄架,漏下星星點點的陽光。屋主正在遠處給欄桿髹油漆,看見她,馬上停下來揮手打招呼,大聲說:「早晨。」

他把泡好的茶放在桌上,也揮揮手:「這麼早就開工?」

「沒辦法,」屋主指指樓上:「老闆要我做就得做。」

「老闆?」

「不然不給飯吃呀!」

這時樓上有個女人叫嚷,聽語調似乎在責備他。屋主笑哈哈的重新拾起油漆刷子,於是他們明白,那是他的老婆,正在陽台上,說不定一直在監工。

偶然聽到樓上的人聲,有大人也有小孩的,語調鏗鏘、愉快、直率,無遮無掩的流露,是過好了今天又等着明天的氣息,有點疲憊又帶點喜悅,似乎一睜眼所有果子都熟透了都忙不過來。

不一會,不曉得油漆髹好了沒有,或許「老闆」走開了,屋主又溜到他們面前,開始描述附近的景點,教他們如何坐船去別處玩。可能他覺得向客人介紹這個地方是自己的責任,努力地組織句子,邊想邊說,指指點點,眼睛都瞪圓了。花貓看見他們吃東西,也來了,大概怕貓跳到欄桿上,屋主跑去趕貓。他趁機轉過頭說:「不管怎樣,我們出去走走吧,別害他沒飯吃了。」

「去哪兒?」

「隨便,附近有不少地方可去,城堡、公園、碼頭……」

「我不要去城堡。」她堅決的說:「城堡都是那個樣子,陰陰森森的。」

於是去了碼頭。她驚魂未定,一路上,緊緊捉住他的臂膀。有人說,惡夢不要講出來,否則夢境會變成真的。她努力忍住不提,但心亂如蔴,彷彿仍在夢中。

她走得慢,他盡量拖慢腳步配合,來到碼頭已近中午。港口有一艘大郵輪靠岸,堤上人影紛紛,她又想起了城堡裡的遊人,心慌慌的想找個地方躲。他也想歇息,抬頭見一家小餐廳,就進去了,坐下來馬上拿餐巾去擦手臂上的汗,她這才看到他的臂彎給自己弄得一片通紅。

店裡沒有甚麼好吃的,看圖片他們點了意大利粉,放了好多番茄醬才有點味道。

吃過中飯,午後的太陽火熱,把人曬得很累,於是回去休息。經過海鮮小店,見屋主靠着玻璃櫃跟他的老友在喝啤酒,一人一瓶,正仰起頭猛灌,沒察覺在行人道上的他們。不知他髹好了油漆沒有,或許老婆不指派他幹點甚麼,他就溜出來喝酒吹牛。走進園裡,看見一個中年女人拉着狗下樓梯,大概就是屋主的「老闆」。

「老闆」的打扮很特別。身上一套黑色運動衣褲,腳踏人字拖鞋,頭上淡褐色的頭髮分成一組組,每組頭髮打一個小圈,以髮夾定住。遠看,她的髮型像一個菠蘿,很奇特,不知是甚麼風格。「老闆」有一張俏麗的臉,雖然有皺紋,一雙大眼睛仍是亮閃閃的,看見他們,很熱情的打招呼。

她的英語比屋主更糟糕,說不了幾句,大家只能展露笑容表示友好。

「老闆」向樓上大叫,沒多久,一個女孩端着一碟蛋糕下樓,微笑着遞給他們。

他們很意外,太熱情了,唯有不停的道謝。「老闆」指指自己,又指指蛋糕,意思應該是她做的,然後擺擺手,拉着狗下去了,可能去找她的老公。

屋主哪怕沒飯吃,或許正在老友的店裡吃新鮮的。

稍睡片刻,屋裡太悶,他們把東西搬到園裡坐下,各自拿手機消遣。臨近黃昏,看到屋主夫婦下樓,竟然打扮得像王子和公主。體形高大的屋主梳理整齊,穿着白襯衣、西褲,腰板挺直,想不到挺帥氣。「老闆」的頭髮散開了,棕色髮絲鬆鬆鬈鬈的垂在肩上,原來剛才她在做頭髮。她換上一條淺藍色的長裙,體態迷人,又化了妝,非常明艷嬌美,像雜誌上的明星那樣大方地向他們揮手。他們立刻舉起手機拍照,公主一扭腰撒開裙子,擺個姿勢,王子馬上摟着公主,毫不羞赧地配合着,兩人臉上都眉開眼笑。

她衷心地稱讚公主:「你好漂亮!」

公主開心地道謝。

王子走過來說,朋友生日,他們要去赴宴,手裡搖着一條鑰匙,瀟灑地去車庫取車,不忘囑咐:「你們出去也不用關大門,放心玩,這裡沒有黑手黨的。」

王子和公主的車在落日中遠去,一切復歸寧靜。這時海面升起一層霧氣,滋潤了山色,零散其間的樓房若隱若現,看來又像回到了西貢。

「他們似乎也退休了,這樣的生活挺好的。」她的語氣帶點羨慕:「有一天我們甚麼地方都不想去了,我們就在西貢辦一個民宿,像這家人那樣,在園子裡種點無花果、葡萄。我們住樓上,樓下租出去。那時,我可以天天向遊客介紹香港的風景。」

「別做夢了,遊客去香港只會住在市中心買東西、吃吃喝喝,誰會跑去行山看風景?」他一向講話行事都遷就她,這時不知怎的,語氣竟有點放肆,或許他已經累得搞不清自己究竟是誰了:「再說,我們買得起西貢整幢房子嗎?」

她沒哼聲,看來,不止是惡夢,美夢也不能講出來的。

見她不出聲,他馬上改變了語調,安慰她:「退休最好,甚麼都不用做、不用理了,難得清閒,你喜歡西貢以後多點去好了,比跑到這裡來容易得多。」

不是這樣的,但她又說不出來究竟是怎樣。

她拈起一顆無花果,幾塊爛糊糊的腐肉竟隨着她的動作甩在桌面,濺開血汁。她大吃一驚,她的手怎麼了?攤開雙臂翻來覆去的檢視。他有點奇怪:「幹嘛?」

她沒答理他,循着血路,回到那盤無花果,原來已變成軟塌塌的一堆,底下有些還裂開了,血肉模糊的汪着紫黑色的汁液。天氣太熱,果子熟過頭,爛掉了。

才不過一陣子。

她深深的嘆一口氣。

他立刻去清理現場。

這麼好的東西,可惜了。

她心裡說。

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