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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曉虹 : 人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謝曉虹

一個包裹依從過去的意志,追蹤到教授X的府上。

那是瑪利亞剛離開了房子不久,動身往法律大樓上班的早上。感到神清氣爽的教授X正在清靜無人的房子裡,一面喝着加了威士忌的咖啡,一面在讀一本維利亞語經典諷刺散文選集。教授正在讀的一篇,作者是十七世紀的喬斯.布金。其人生平不詳,或者那根本就是一個化名。喬斯那種溫文爾雅,同時以嘲弄為樂的文字深得教授X的歡心。教授一面讀一面不時呵呵大笑,直到門鈴不合時宜地響起來。起初,門鈴聲真像是某種動物悲慘的叫聲,直讓教授渾身抖動了一下,接着門鈴的聲音起了變化,像是某種天啟的音樂,撥動了教授的腦際。教授X把身體趴在門上,看進貓眼裡,以為會看到甚麼異象,他很快認出這區一個郵差熟悉的臉。

郵差把一盒輕飄飄的東西托在手上,臉上是一種充滿暗示性的笑。他用熟朋友的語氣對教授說:「這麼輕,該不是書吧?」教授X向郵差回報一個僵硬而禮貌的笑容,卻並不言語。教授向來不喜歡郵差輕率的說話方式。他那種時常想拉近兩個人距離的姿態,對教授來說,是富有侵略性的。只是,包裹是甚麼?教授心裡掂量着。讓緊閉的門扉把郵差的臉消滅了以後,教授X才再次安下心來。他發現包裹上的字體很秀麗,卻沒有勾起他任何記憶。郵票顯示,包裹來自奇非爾,但教授一時間卻想不起自己在當地有任何朋友,或者與當地的學院有任何聯繫。教授X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盒子裡是一個三十寸高的微型人偶,被透明泡泡紙緊緊包裹着。合上眼睛沉睡着的她看起帶有生命的氣息,與此同時,也幾乎就要窒息。教授把泡泡紙解開,女孩濃密的睫毛眨動了一下,天藍色的眼珠便活過來。她的蕾絲芭蕾舞裙是一整件的,銀色的上半部有兩片貝殼似的罩胸,短短的粉紅色裙襬挺立起來,她以微微突出的嘴唇向教授淺笑着,像是說,我很好,又似乎帶着惡作劇的意味。教授X於是想起在奇非爾一個城鎮,一家小店的門外遇到她時,她就在一面玻璃背後,這樣向自己微笑着。

那是兩個月前,教授X和妻子瑪利亞在奇非爾旅行的期間。旅行團集體活動的時間已經結束,教授X和瑪利亞兩個人便告別了其他旅客,結伴到附近一個露天咖啡座。教授X點了氈酒,而瑪利亞則點了加薄荷的橙汁。瑪利亞本來想提醒教授,這不過是下午三點而已,喝酒似乎太早了一點,但從早上起來,她發現四周的人除了酒幾乎不喝別的,便不說甚麼。
這時一個樂隊正好在廣場上撥弄着他們的樂器,那種隨便的態度,使人分不清他們正在準備,還是已經在表演。樂隊裡的人,頭髮不是長及腰間就是都削光了,穿着寬身的灰黑色長袍或鬆垮垮的大衣和長褲,遠看不太分別得出性別。他們其中兩個抱着木結他,一個正在打一種手鼓,另外一個吹奏的黑色長笛子,不知道是甚麼物料製成的。瑪利亞不在乎音樂,開始和鄰座的一個小男孩聊起天來,用擠眉弄眼的表情、比劃,以及簡單的奇非爾語單詞。

小男孩讓教授X感到不舒服,教授認為並非因為他兩眼分得太開,而是他凝滯的眼神,連同呆板和緩慢的動作,好像和這個世界不同調似的,一直被拋落在後。教授X在心裡說:他沒有希望。當然,教授不會把這一點告訴瑪利亞。教授X起初覺得音樂不錯,但接着便沒法再留心。他開始想起旅行團裡的兩個少女。他很奇怪這個幾乎全是中老年人的旅行團裡,怎麼來了兩個看來中學還沒有畢業的女生。他在心裡嘗試將她們進行比較,一個喜歡笑的,一個不喜歡笑的。不喜歡笑的那個臉上滿是雀斑。在旅行車上,當導遊以鳷難語講解着小城的歷史和風景,她總是很苦惱地看着車外,像是被迫參加課外活動的女學生。喜歡笑的那一個,笑起來總令人有一種猥瑣感,或者那是因為她的牙齦和牙齒比例不正常。她的牙齦部分比平常人多,笑起來露出了過多的肉,粉紅色的,不應外露的肉,而她喜歡塗的那種血紅色的唇膏又總是跑到其上。兩個女孩細細碎碎說的都是北方官語,教授X從她們的
口音猜測她們可能來自一個他待過一兩年的省份,但她們使用的許多詞彙卻讓他覺得莫名其妙。

教授X看了一眼瑪利亞。她的手正被小男孩的手捉住。教授X的思想這時停頓了一下,他覺得妻子一定不會想要跟他談論少女們的語言問題,或其他他想要深入討論的話題。然後他發現酒已喝光了。教授X對瑪利亞說,我想四處走一下。瑪利亞抬起頭來,還沒有完全聽清楚教授的話,因為小孩的母親正在掏出一條緞帶,像是想要告訴她甚麼。她轉過頭來時,本來希望教授用他較為流利的奇非爾語幫忙她,但這時她發現自己在一個小小的圓形廣場上,每一個通向其他小巷的入口,看起來都是一樣的。這個小城鎮根本是一個迷宮──瑪利亞想。她看着教授胖大,同時愈見細小的身影,她想叫住他,但看來是已經來不及了。

教授X離開了嘈雜的人群 ,一條比較寧靜的小巷慢慢向他泊來,然後是一個接一個櫥窗。教授停下來,打量起一些布造的燈罩和手搖式相機,因為玻璃上的反光,他甚麼都看不清楚,不自覺走近了一點,與此同時,他也看見了她。那時,她正在做一字碼的動作,彎彎的兩手舉起來,形成一個圓,像是要讓一條受過訓練的海豚從她的頭頂穿過。她的頭卻高傲地別去過,因此教授X只能看到她腦後一座塔似的髮髻,以及底下修長的脖子。教授X慢慢移向另外一邊,好看清楚她的臉,才發現她正咧着嘴,彷彿中學女生那樣在偷笑。

教授X盯着她好一會,直到一個駝背的老人從店裡走出來。教授X用有點生硬的奇非爾語說──這娃娃也太漂亮了。老人把兩手收在背後,對教授說,在古董店裡,沒甚麼漂不漂亮的,你只是看到自己希望看見的東西。教授X不知是否沒有聽懂,他沒說甚麼,走進了店裡,看了一下掛在牆上的羊頭標本、牛頭標本,座檯的機械鐘鐘面突然裂開成花瓣狀,露出背後轉動中的齒輪。教授X低下頭去,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下放在籃子裡的舊明信片和扣針之類。最後,教授再次走出了店面,重新打量起人偶。

「這種娃娃叫多麗根。」教授X不知道老人何時已來到他身旁。聽到女孩的名字,教授的眼睛竟忽然有點濕潤。他回過頭去告訴老人:「我現在無法把她帶走。」老人看了他一眼,但甚麼都沒有說。教授X緊接着說:「但我可以把地址留下來,請你把她寄給我。」

當教授X再回到咖啡座時,瑪利亞的橙汁已喝光了,樂隊正坐在一個花圃的石製圍欄上休息。瑪利亞臉上有一種滿足的笑,她把小男孩送給她的一個繩結展示給教授看。這是鳷難傳統的工藝,瑪利亞剛才教導孩子的成果。她發現迎面而來的教授X難得地展示出溫婉的笑,因此認為,或者他不像自己常說的那樣,最討厭小孩子。然而,教授X根本沒有注意到瑪利亞手上比劃的戰利品,他跟在妻子背後,想着多麗根在裙襬下展開的大腿,並低下頭去,望着自己在陽光中縮成一團的影子,希望盡量不顯得過於興奮。

多麗根的形像佔據了教授X餘下的旅途,使得當他後來回想這次奇非爾之旅,想起的總是走不完的小巷,或是天空裡慢慢變形的,被拉長和吹散的雲朵、地上猶豫的樹影、細碎的腳步聲、海浪鑽進他耳朵的迴旋,像無盡的迷宮。然而,他就是想不起原先計劃到奇非爾去看的中世紀建築物。那些著名的雕塑或是博物館裡珍藏的繪畫,好像全都是霧裡的秘密一樣。

旅途中,教授X有兩次比較深入地想起了多麗根,一次是瑪利亞擠進人群中選購當地的蜂蜜時。那些湧動的人群在盛滿金黃色蜜汁的塑膠瓶子造成的許多道牆壁之間穿梭,製造出就像真正蜜蜂那樣的聲音,聽起來既無意義又讓人厭煩。這時,多麗根踮起腳尖,以一連串奇異的舞步趨近教授(多麗根最特別的地方是她身上擁有十六處球形關節,能擺出多種複雜的舞蹈姿態──那些一般舞者也不能擺出的姿態)。另外一次是當他在機場等候轉機,獨自走到洗手間,進行漫長的排便時。在這個過程中,教授X看着廁格貼面而來的灰色夾板門,由多麗根開始,逐一想起了自己擁有的其他人偶。

教授X對人偶產生興趣,不過是這幾年間的事吧。教授買了不少相關的書和畫冊,但收集起來的人偶只有好幾個――他首先想起的,是人偶金芝的玻璃眼睛。那時,教授X在一個海邊的戶外賣物會上,偶然看見了她。她展示着金色鬈髮、腦後束着蝴蝶結的頭顱,脖子以下的身體卻整個不見了,像一個剛剛被施了刑的公主,流落在各種骯髒的瓷器食具與黑膠唱片之間。教授X本來沒有打算走近去,但她呼喚他。好心的教授,只有你會打救我,把我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物之中拯救出來。教授X於是蹲下來,觀看她玻璃造的眼睛。那眼睛裡卻沒有乞憐的痕迹。教授懷疑,她就是十八世紀倫波地所生產的那些高級玩物,按十四歲歐州少女的頭型製造,質料是一種未曾上釉的瓷胎,因而是粉嫰的,具有肉的質感。教授X再看她一眼,渾身便起雞皮疙瘩。教授買下的第二個人偶和金芝沒有半點相似之處。這個身體內組裝了齒輪的女孩,身上套了一組破破爛爛的棉造衣裙,使她看起來像個乞丐。女孩的臉缺乏清晰的輪廓,可能原來的設計如此,也可能是年代久遠遭到破壞。她手腳的比例都格外長,纖細的手指緊緊地抓着一件上衣的下部。只要扭動她底座的法條,她就會眼睛眨動,毫不羞澀地重複脫衣的動作,露出兩條長長的木瓜似的胸部。教授X記起在S地博物館裡看到過那一組三個,著名的自動人偶。坐在中間的是優雅地彈奏着風琴的女子,胸部還會微微地隨呼吸起伏。旁邊那兩個男孩,一個是能畫四種畫作的繪圖員,另一個是結構裝置最為複雜的作家――他能寫出任何由字母拼寫的句子。這三個人都太專心了,教授想:如果能把風琴女子,換成他的木瓜人偶,作家、繪圖員和女子可以不時眉來眼去,一定會更為有趣。教授還有一個製作相當粗糙的人偶――小小的黑人女子,模仿夢露裙子被吹起時,伸手按住它的姿態。如果不是教授把她拿起來,窺看她裙下的春光,便不會發現,她實際上是一個醬料瓶,只要把手指從她被風吹動的衣裙下伸進去,便可以拉出一個軟膠塞子。夢露的身體是瓷造的,頭部卻是可以擠壓的軟膠,可以擰下來,讓教授X裝入茄醬、芥末、青醬……他喜歡蹲在飯桌前,以仰視的角度看那不同顏色的汁液從她的內部流出來,同時把手指伸到她的裙下去接住。不是有個倫波地的作家說過,女人的腿是她們性器的蓋子嗎?在機場廁格內,教授X情不自禁地把左手舉起來,從食指開始,吮吸起自己的指頭,好像仍然能嚐到由夢露身體滴下來的,各種汁液的味道。接下來,教授X昏昏沉沉,時而快樂,時而憂傷。直到噗嗵一聲,最後一根幼小的糞脫胎而出。教授看了一下自己的下身,一切很好。陽具就像長久以來的狀況那樣,疲憊而畏縮地不表示甚麼。

洗過手,從廁所裡走出來前,教授X記起,這些玩意兒都放在自己的書房,一個上了鎖的櫃子裡。櫃的體積看起來不算很大,漆上了保護色,或者說,一種容易使人遺忘的色調。也許因此,教授X才常常忘記了它的存在。然而,只要把櫃打開,教授X便會重新驚訝於它的深廣,它的無可忽視。有些事物的存在是顯而易見的,但只要把它推向某個盲點,它便暫時地消失。

現在,多麗根總算從不太遙遠過去抵達,來敲響教授X的記憶之門了。教授X用他有點腫大的手指,逐一解開多麗根連衣裙背後的細小金屬鈕扣,把她的蕾絲芭蕾裙自修長的腿褪下來,用嬰兒清潔巾,替她拭抹稍稍有點灰塵,但色調仍然可愛的淡粉紅色的聚氯乙烯皮膚。教授X的手指在多麗根身上滑動──雖然她的身材豐滿,完全是一個成熟的女人,然而她的乳頭和私處卻是平滑的。教授把雙手浸在塑膠盆那些泛着泡沫彩光的肥皂水裡,小心揉洗那件小小的舞衣,然後用自己的風筒一點點地把它烘乾。與此同時,教授X讓裸體的女孩站在他的書桌上,在他幾本大部頭的哲學書上,做出小彈跳步、滑行,以及旋轉的動作。整個下午,教授X覺得太快樂了,直到他要把多麗根重新關進他的櫃子裡,他才又看見自己久遺了的其他人偶。於是教授X少不免重新把她們從櫃裡取出,清潔一番。是的,教授X打算規規矩矩的把她們清潔好,不過多得煩他的金芝,把她的頭顱安裝在不同的身體上(木馬?蜘蛛?聖經?),或讓他的木瓜女一再翻動她的上衣給他表演。然而,為了慶祝多麗根的加入,教授X靈機一觸,決定把小夢露的頭擰開來,裝進一小杯威士忌,並要用自己的嘴巴接住從夢露身體流出來的黃金汁液。此時,如果房子稍稍張開一隻眼,它便會看到,教授X的舌頭是多麼快活地在一個隱閉的小區塊裡探索着,即使他的舌頭因為與陶器粗糙的表面反覆摩擦而破損,已經開始淌血,也渾然不覺。

當然,在瑪利亞回到家中的深夜,一切已經各就其位。她脫去外衣,走進睡房,只亮了一盞夜燈,發現教授X已經熟睡了。她用手撫摸教授X的前額。教授的額看上去是飽滿的,那樣一個塞滿了夢的容器,而他的嘴巴緊閉着,像是為了防止任何秘密的洩漏。這些秘密,包括了教授X那條破損的舌頭,以及一切與之有關的甜蜜回憶。瑪利亞親吻了教授的額頭,她這時幾乎已經嗅到血,但她誤會了那是來自其他地方,她回過頭去,以為是沒有關好的窗讓海上的氣味,隨着黑色的風跑進屋裡來了。要知道,海上的風確實也常常摻和了血,或類近於血的氣味。瑪利亞回身過去,關上了窗,拉好的窗簾。在滅燈以前,她再次看了一眼教授在一條毯子底下平躺着的身體,她覺得那身體好像忽然縮小了一點,彷彿那牀就是一條行駛中的船,她帶點恐懼地想,自己如果再不跨上去,它便會在剎那間駛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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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曉虹,著有《好黑》、《雙城辭典》(與韓麗珠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