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王良和
1
「嘩,簡直想食人!睩大眼掘住我!」
善謙回來,鐵青着臉,扯高嗓門說。
只看了一次,善謙不再去看她了。
「佢唔肯出嚟,見唔到。」
仁慧回來,蚊子一頭撞進蚊香煙霧迷離的幻網虛牆,瘟頭瘟腦下墜,沒聲氣地說。耳邊迴響着一把清晰的聲音:「阿二,呢次俾你害死啦。」
對於他們家來說,「回來」不是指回到家裡,而是指家庭聚會。兄弟姊妹都成家立業,搬離了老家,各自在生活的漩渦裡。年節時聚會,見見面,互相祝賀;或者父親節請父親飲茶。某段時間常常見面,總是有事發生。
四個月前,仁美收到四妹的電話:「阿大,你識唔識煲木耳湯?」
中午,仁美煲了黑木耳豬腱湯,請住在附近的兩個妹妹來吃飯。
來娣還是像平常一樣,臉色蒼白的進門,一絲聲息都沒有,一頭長髮溜溜幽幽的掛着,貼貼服服,好像要把整個頭都包起來似的。
仁慧幫着仁美把貼牆的小摺檯拉到廳中央,翻開摺起的桌板,摺檯大了些,長方形,可以讓四個人擠一點吃飯。
來娣望着碗中的黑木耳,薄薄的一片一片耳朵,黑亮黑亮的。她忽然聽到黑毛豬「啊啊」慘叫,心裡數算起來:一隻耳,兩隻耳。她看到湯碗中有一隻豬腳垂死蹬踢,豬蹄撞到碗邊,響起輕輕細細像哭泣又像竊笑的聲音:耳薄福薄。她按了按耳邊的頭髮,捧起湯碗,呷了一口,微微抬起了頭。
「哎吔!你做過乜嘢!」
仁慧忽然驚呼,馬上用手撥開來娣的長髮,只見來娣的喉間頸上,一弧勒勒響的瘀紅,兩隻耳朵竟是瘀黑,被火燒過一樣。
「哎吔,阿四,點解你咁蠢,要做呢啲傻事!」
仁美和丈夫阿偉連忙把脖子伸過來,瞪大了眼睛,驚見來娣的喉間,被一條大蜈蚣環扣着吸血,不約而同驚叫:「你真係做咗……?」
那天午後,剛巧社工吳姑娘約了來娣;吃過飯,仁慧急忙收拾東西,陪着來娣到屋邨見社工。來娣說,不要告訴吳姑娘;仁慧說,不行,你做了這種事。談了一會,吳姑娘搭的士送來娣去威爾斯醫院。來娣吊着頸箍,照了X光,還好,沒傷到喉嚨。黃昏時,一輛白車把來娣送到大埔醫院。白車只能載來娣和吳姑娘,仁慧只好回家煮飯,等消息。
夜色來勢洶洶,窗外河邊,萬家燈火,越發明亮,金燦燦如睡蓮開在天上、人間、水底,不知深藏的根泥黑污污的蔓至何處。
瞞了一個星期,仁慧終於吞吞吐吐在電話中對疑惑的弟弟說,來娣進了大埔醫院──善濟覺得奇怪,平日四姐姐兩三天就到他家來看老父,怎麼這回一個星期都不來,在大澳旅行買給四姐姐的蝦乾還躺在冰箱裡。
「我哋去緊醫院。」
「我立刻嚟。」
善濟還是第一次到大埔醫院,2BR,女精神科,不能直接到病房探病。按電鐘後,病房中的藍衣姐姐來開門,問探甚麼人,問是病人甚麼親屬,在會談室門口坐着的護士登記後,善濟和仁慧進去找了一張空桌子,坐下等着。環視四周,只見病人都穿了淺藍色病人服,和家人、朋友面對面傾談,對答自然,不像有甚麼病。
來娣從關得嚴嚴實實的病房中出來,穿着淺藍色病人服,棗紅色長褲,拖着地板慢慢移動,好像要地板推她,才木木地來到二人面前,坐下。善濟看到姐姐喉間的繩痕,自己的咽喉不禁動了一動。「顏色淡咗一啲,之前好紅,兩隻耳仔黑晒。」仁慧壓低聲音說。
「唔好亂諗嘢,好快會出去。唔可以再食齋,唔夠營養……健健康康出番嚟,今年再食大閘蟹。」六、七年前,善濟每年訂半籮大閘蟹請家人吃,特別是四姐姐,最喜歡吃大閘蟹了,一次可以吃六隻。兩年前,她說吃素,不吃蟹了,善濟也就沒再訂蟹。
「你想唔想出去?」仁慧問。
「梗係想啦!」
「想就唔好再做傻事。聽醫生話,乖乖哋食藥。」
「我可能出唔番去。有啲院友話,已經住咗喺呢度一年幾。」
仁慧今天煲了西洋菜豬腱湯,倒了一碗給來娣,來娣不想喝,經不起勸,低頭一勺子一勺子地舀,像玩弄着不斷入水的小艇,舀幾下才喝一口,喝空氣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來娣喝完湯,話不多說,就叫二人回家;返回病房前,恨恨地盯了仁慧一眼:「阿二,我今次真係俾你害死。」
吳姑娘探望來娣後,坐在二樓大堂的長椅上,和仁美、仁慧、善濟見面,第一次見到善濟。
「佢點解走呢條路?係唔係經濟有大問題?」善濟問。
「佢有冇同你提過有啲咩事解決唔到?」善濟問。
「佢分到公屋,一個人住,清清靜靜,應該好開心吖,點解整單咁大嘅嘢?」善濟問。
「冇幾耐之前,四家姐時時去公園影花影草蜢,拎住部手機問我哋靚唔靚。嗰陣佢時時笑。」善濟說。
「我哋都唔知道確實原因。」吳姑娘說。
「希望你哋同佢多啲傾吓,瞭解一下原因。」吳姑娘說。
「來娣提過,細佬有錢卑佢。」吳姑娘說。
「四家姐話,個仔有錢卑佢,叫我唔使卑錢佢。過年過節,我只係卑利是佢,農曆新年,卑六千蚊利是佢過年。」
「來娣同我講,個仔其實冇卑錢佢,佢話個仔有錢卑佢,係呃你哋,講完就喊起嚟。」
2
「你點解要做傻事?」
「我都唔知。」
來娣後來不回答了,越來越不想說話。
這是一座監獄,一座肉體的監獄,一出生,就要一生一世住在這裡。來娣想離開這座監獄。
剛來的時候,不能自己洗澡,浴簾拉開,一個姐姐把洗頭水擠到她的頭上,又把沐浴露塗到她的身上,嘩嘩嘩嘩一身是水,一雙陌生的手在她的身上搓來擦去,泡沫,泡沫,泡沫。真尷尬。第三天,來娣說,我可以自己沖涼。
頭五天,來娣完全無法排便,肚子有點脹硬。
「我無屎痾,五日嘞。」
她拉下長褲,再拉下內褲,側躺在牀上。姐姐把一個瓶子的長嘴插進她的肛門,擠進一些透明的、滑潺潺的液體。第六天,來娣終於排了便。
來娣每天早上吃兩顆藥丸,晚上吃一顆。新藥換了幾天,她感到身體越來越熱,熱得要走來走去。除衫。一把聲音說。於是她脫下了病人服。除褲。於是她脫下了長褲。洗衫。於是來娣想到要洗衣,洗衣要穿過兩扇門。她朝第一扇門走去。
「來娣,你去邊度?你唔出得去!」來娣身上只有奶罩、紙內褲,衫褲都在手裡。
有人抓住她,很大力,來娣覺得手腕很痛,死命甩開被抓的手,馬上又被抓住。她發了狠打人。三個護士連忙跑過來,五六個人合力把她制服了,拉到牀上,按倒,用白色的寬布索把她的手腳縛起來。來娣甩着手踢着腳,歇斯底里狂叫,嗚嗚哭起來,向護士吐口水:「嗚嗚……我要洗衫!……放我出去!嗚嗚……洗……衫……妖你老母!」護士給她注射鎮靜劑,慢慢的,來娣靜下來,不再動,眼定定望着天花板,張大口,只聽到空氣在口中進出的聲音。來娣知道自己給人縛住了,因為她要到外面洗衫。
迷迷糊糊的,來娣感到自己躺在一個養貓狗的大籠子裡,四周瀰漫濃烈的屎尿氣息。一個穿橙衣的小女孩走到她的牀前,眼定定望着她。
「幫我解開啲繩。」來娣說。
小女孩望着她,一動不動。
「唔該你吖,幫我解開啲繩,好痛。」
小女孩傻傻地望着她,一動不動。
護士說,來娣打人,昨天要縛住她。
護士說,來娣不肯出來,可能因為昨天受了驚嚇──一個女病人攬了她一下,她嚇得哭起來。
護士說,她轉房了,調回2BR,是的,剛來的那一間。病情有點反覆。
護士說,醫生說聖誕可以放一天假,讓她慢慢適應外面的生活。是不是由你簽名?
仁慧握着手提電話的手,有點顫抖:「我唔揸得主意呀,你哋打電話問佢個仔啦。」
所有人都沒有想過,半年後,來娣仍住在大埔醫院,越醫越嚴重。仁慧每次探完妹妹,總是望着醫院外的青山,目光浮得好遠,拉不回來。見到兄弟姊妹,總是自責:「最衰係我囉,同社工講,害咗阿四。佢都叫我唔好話卑社工知。」
「唔關你事,你最偉大……次次都係你帶阿爸覆診,又時時煲湯叫善謙嚟飲,兄弟姐妹有事,你都仆心仆命幫忙……唔關你事,你都係為佢好。」善濟常常安慰仁慧,他擔心自己最疼的二姐姐也會出事。
「都係阿三囉,叫佢食齋,唔夠營養,腦筋亂晒籠,又話做咗呢啲事,落咗地獄要重複又重複去做……」
「我邊有叫佢食齋?係佢自己要食,唔關我事。我自己都唔係食全齋,只係初一十五……我師父係咁樣講,勸人唔好自殺,我都係想佢好……」
「唔通二家姐真係做錯咗?」一次,善濟和仁美、阿偉在背後議論這件事情,「慘啦,醫成咁樣!三家姐話,可能返唔到轉頭。」
阿偉忽然哽咽:「老四聽到老三話做咗呢啲事要落地獄,就問我信基督教會唔會好啲,又話想我帶佢去教會。點知老二已經帶咗佢去見社工,送咗去醫院……」說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時也命也運也!」
這一天,善濟帶了一小瓶紅菜頭湯探來娣。來娣猶猶豫豫坐下,望了善濟兩眼:「你都唔似我細佬。」
善濟瞪大了眼睛:「我係你細佬呀!連細佬都唔認得?你時時嚟我屋企,新城市廣場3期紅棉閣……」
「唔好講,俾人聽到。」
善濟別臉看看旁邊的人,鄰桌,一個中年女人正哭着說:「你知唔知道佢哋縛住你老婆,縛咗成晚,連廁所都冇得去!」
面對面,這麼近,她的丈夫只是微笑望着她,沒有說話。
「都唔當我係人,嗚嗚……五花大綁!你試吓呢啲滋味吖,我係你老婆嚟㗎,送我嚟呢度!推我落地獄!」她抽泣着說,邊說邊望着她的老公。
面對面,這麼遠,她的老公嘴角動了一動,似笑非笑,望着她,一句安慰的話都不說。
「我係你家姐嚟㗎……」善濟把臉轉回來,彷彿聽到來娣的聲音,心都冰冷了,只好擰開瓶蓋,說湯還有點熱,勸來娣喝湯。來娣望着塑膠瓶中的紅色液體,皺着眉,神色疑惑,不肯喝。旁邊的姐姐問是甚麼,知道是紅菜頭湯,就說有益,幫着勸:「飲啦,飲啦,有益呀!細佬咁好煲湯卑你飲,飲啦!」
仰臉,紅色的液體一碰到閉上的嘴巴,來娣馬上把瓶子放下。
善濟擰緊瓶蓋,把不知有沒有喝過的湯放回膠袋中,沮喪地步出會談室,在走廊上回頭望着朝相反方向步向病房的四姐姐。第一次來,他也是這樣望着,四姐姐走了一會,轉過身來看看他;有一次還追出來高聲喊:「細佬!細佬!」要他把一小袋吃不完的食物帶回家。現在,善濟望着四姐姐,她背着他,頭也不回,慢慢地拖着自己又輕又沉的肉體步向病房。
門開了,來娣走進白得耀眼的房間,聽到近門的牀上有人說話:嘉美少爺雞……廿分鐘……斬……
來娣嘴巴顫動,走進廁所,跪在馬桶前,雙手抓着馬桶啜泣起來。她看到一雙滿是黑毛的大手,倒提着一隻公雞,銀亮的刀子在雞的咽喉一拉,那公雞馬上變成了她的兒子。她看見兒子的鮮血從喉間汩汩湧出,一滴滴落入地上的塑膠瓶,有的濺到瓶口、瓶頸,忽然洶洶往下流,一地血花。忽然,他的兒子「喔喔」叫了兩聲,黑毛大手熟練地拔着他的頭髮,拔得他的頭一挫一挫地顫動。喉間的血越滴越慢的公雞忽然抬起頭來奮力大叫:「媽!」只叫了一聲,頭就軟軟地往下跌。來娣嗚嗚哭起來,喃喃自語:「我飲咗我個仔啲血!」
3
這個家族,有不少人要吃「糖」。吃「糖」是他們的暗語。仁慧見到來娣,總是問:「食咗糖未?」來娣說:「食咗啦。」仁慧還是不放心:「記得食呀!」
十年前,仁美、仁慧、阿偉,感到來娣可能要出大事了。來娣忽然把兄弟姊妹的合照,一張一張交給合照的人,又把兄弟姊妹多年前送給她的禮物退還。善濟到荷蘭旅遊,買了一個瓷風車音樂盒送給來娣。藍白的瓷風車,上鏈後車葉緩緩旋轉,順着時針的方向,一圈順着一圈,叮叮噹噹奏起和諧悅耳的音樂。善濟把瓷風車音樂盒送給姐姐前,還特地拿着到車公廟轉了一圈。兄弟姊妹聚會,聊着聊着,大家才知道來娣把這一張照片那一個物件送還眾人,不約而同蹦出一句:「唔對路。」
大家都知道,來娣在烈火之中(焚心以火,讓火燒了我)。
來娣說:「佢笑住話:我幫你喺深圳搵咗個妹。」
來娣說:「咩意思?」
他說:「講吓笑。」
來娣說:「佢笑住話:你個妹幫你個仔生咗個妹。」
來娣說:「咩意思?」
他說:「講吓笑啫。」(萬載千秋也知你心)
他每個月給她的家用越來越少,少到只得五百。她跟他吵,沒有用;擠他的荷包,沒有用。搲爛塊面,面左左,各行各路,最後連一塊錢家用都沒有了。一個男人閂水喉,沒有工作能力的女人,有甚麼辦法(讓千生千世都知我心)?
她終於收到那個女人的電話。她抓着話筒,轉身對牀上的他說:「打到來了,找你的。」
「唔聽。」(焚心以火)
她收了線。他黑臉,臉上似有淚光,開門離去,忘了帶上那個好威風好威風、像水壺的「大哥大」(讓愛燒我以火)。
女人一邊催他,一邊逼她。
她又收到那個女人的電話:「我有老公惜,你連老公都冇!」(燃燒我心)然後是十天八天就收到這個女人示威、炫耀的電話:「你霸住我間屋,我遲早落嚟踢你走!」(同享福禍)
那天晚上,來娣崩潰了,在沙田第一城的街道上,邊走邊大哭。仁美和仁慧不知可以做甚麼,仁美把妹妹摟在懷中,聽到「嗚嗚……嗚嗚」的哭聲在斑馬線、路燈、商店燦爛的燈光之間跌跌撞撞(燃燒我心,承擔一切結果)。路人看見一個女人被人攙扶着沿途失控大哭,有的停下來看看,問發生甚麼事。阿偉說:「冇事,冇事。」
只有善濟記得來娣結婚的情景,因為只有他到廣州參加四姐姐的婚宴。那是一個舊區,四周很黑,好像沒有甚麼路燈,所有人的臉都黑得看不見。火旺旺的是屋外的一個爐子,熊熊烈火燃着一隻大鐵鑊,不斷傳來「擦擦……擦擦擦……」的聲音。外聘的專業廚師,要在院子裡炒八桌喜菜。圓桌沒有鋪上繡了龍鳳圖案的紅布,都是白色膠檯布,坐的都是沒有椅背,方形,可以疊高的膠櫈。善濟穿着深藍色乾濕褸,拿着啤酒杯,跟在四姐姐身邊去敬酒。來娣穿着連身絲絨棗紅長裙,右邊髮間戴了一朵大紅玫瑰,笑得好開心。當天晚上,善濟睡在男家的閣仔,姐姐和姐夫就睡在下面的牀。第二天清早,他從樓梯爬下來,看見姐夫只穿着白色的三角內褲。
游泳偷渡來香港的,和他大哥兩個,還有一個同村的,給鯊魚咬死。做裝修,專做泥水,喜歡飲酒,白蘭地,炒蝦拆蟹,肚皮越來越大。
來娣的母親對新女婿說:「你知道阿娣嘅過去,唔准講難聽嘅話傷害佢。」
婚後,來娣和丈夫住在大埔魚角邨臨時安置區。來娣煲了紅蘿蔔豬肉湯,打電話叫善濟去喝湯。那時善濟在中文大學讀書,不遠。第一次來到姐姐的新居,心裡「哎」的叫了一聲。一排數不清幾多戶人家,都是些鐵皮屋頂的小室,炒菜的地方在屋外(算不算廚房?),客廳只能開一張小方桌(算不算客廳?),爬上樓梯,是只能睡兩個人的房間(算不算房間?)
然後,他聽說姐姐懷孕,她的男人去了叫雞。
「唔好卑佢,男人要餓吓佢先知死。」仁美說。
「佢夾硬嚟。」
善濟聽着聽着,眼前忽然閃過姐姐被那個男人強暴的情景。許多年後,他的一個未婚女同事,談到好姊妹的丈夫出軌時,咬牙切齒地說:「所有男人都係禽獸!」他想為男人抗辯,一想到這個泥水佬就沉默了。
幾年後,來娣一家在元朗上了樓,住進廉租屋。
十年後,他十四歲的女兒來了香港,住在她家裡。
「姨姨,借二十蚊卑我買嘢。」
來娣苦笑着對仁美、仁慧說。
「你有冇借卑佢?」
「有。夜晚問個衰佬攞番。……仲要朝朝煮早餐卑佢個女食。……個衰佬問:我唔得閒,你有冇時間帶佢去搵中學?」
「咁你點答?」
「咪話有囉,你卑番啲車費我咪帶佢去。」
再一起住,來娣會爆炸,那個女人出來了,又住在她家裡。
來娣大力關門,女人一腳把圓櫈踢倒,木板撞地磚,砰!女人要來娣把租卡交給她,由她交租,來娣不肯。火星撞地球,轟!
再一起住,來娣會爆炸。等等等,來娣等到了元朗朗邊中轉屋,又是那種鐵皮頂的小室,一個人住,耳根清靜,但一想到那個女人搶了她的一切,不禁落淚,病情沒有好轉,時好時壞。仁慧怕來娣出事,常常山長水遠搭巴士搭火車去陪她,直到來娣在沙田分了公屋。
這裡環境多好,清清靜靜。大家都說來娣有福氣,在香港,有廉租屋住,等於中了六合彩。善濟總覺得吃素不夠營養,刻意引誘來娣吃肉,而來娣喜歡吃海鮮。龍蝦、花蟹、海中蝦,善濟久不久就會請姐姐吃。大家都說,來娣有食福,她笑說嘴角生了一粒「食癦」,還指給大家看。她聽到很多人說她有福氣,笑得合不攏嘴,拿着手機到公園影花影草蜢,
和兄弟姊妹分享。來娣脫胎換骨,常常來看老父,有說有笑,大家終於放下心頭大石。
「我依家食番齋,唔食啦。」
「大閘蟹喎,你最鍾意食!」「
唔食啦,嗰啲蟹被人縛住,監生蒸死佢哋,好殘忍!」
「你唔食,其他人都會食!蟹有蟹命,俾人捉住,走唔甩!」
每次來娣說要「食齋」,總是精神出問題的先兆。善濟為此很不喜歡聽到「食齋」二字,他疑心三姐姐又慫恿來娣吃素,講佛經。
來娣又說對面的一戶人家,老是作弄她:把垃圾袋放到她的門外,故意「呯」的很大聲關門,半夜又故意開熱水爐,轟轟轟轟的吵得她睡不着。還在她不在時,用百合匙開了她的家門,進去刮花露台的地磚,又把露台的天花鑽穿,掉下一大片白灰,還走進廁所,把渠邊的白英泥削了一半。
「趁我出咗街,就偷入我間屋搞破壞,正人渣!」來娣激動地說,「前世欠咗佢哋。」
「人哋無端端做乜整蠱你?」
「佢哋歧視我單親。」
仁慧勸來娣不要胡思亂想:「冤枉人哋,好陰功㗎。」
來娣漲紅了臉惡狠狠瞪着仁慧:「你硬係話我有問題!冇人信我!」
仁慧說:「你冇食糖?你係咪冇食糖?」
仁慧去探來娣,要瞭解她吃糖的情況。進了門,來娣馬上關門。仁慧在客廳中走了幾步。來娣壓低聲音說:「細聲啲!」
「點細聲呀?」
「噓,除鞋除鞋,俾對面家人聽到。」
「行步路都話俾人聽到!」
仁慧只得脫掉鞋子,光着腳在地磚上走路。
來娣關掉所有對着走廊的氣窗,不開電視,連電視插頭都拔去了。
「佢哋監視我,唔可以開電視,佢哋用電視畫面監視我。」
仁慧在來娣的房子中,不斷被要求「細聲啲」、「細聲啲」。
仁慧開水喉。
唔好開水喉,俾對面家人聽到。
仁慧要開窗。
唔好開窗,俾對面家人睇到。
仁慧沖廁所。
細聲啲,細聲啲,俾對面家人聽到。
仁慧終於發覺來娣換了醫生。林醫生說,她的病有進展,從精神科轉到綜合家庭科。
仁慧陪着來娣,來到威爾斯醫院精神科登記處,要求把覆診時間提前。
「我個妹好唔掂呀,隨時會自殺,要快啲見醫生,好緊急!」
「佢依家有冇話要自殺?」
「依家冇。不過……」
「個個都話緊急,無期呀,改唔到呀……」
4
仁美、仁慧、仁心、阿偉、善濟,每次到醫院探完來娣出來都心情沉重。來娣越來越瘦,善濟要求醫院給她吃營養餐,來娣還是瘦得像隻鶴,即使肯喝湯,拈着勺子的手不住顫抖。嘴唇好乾,唇皮都裂開了,嘴角不受控制地一顫一顫,幾乎連話都不會說,總是低頭,不望人,和她說話沒反應,偶然說一句:「我都唔識你哋。」來娣完全變成了精神病人。
「阿二,呢次真係俾你害死啦。」仁慧探完來娣,在小巴站等車,抽了抽鼻子,望着遠處的青山,魂不附體,面色蒼白。大家輪着安慰她:「唔關你事,連你都出事就慘啦。」善濟望着二姐姐,想到她又要煲湯給四姐姐,又要帶爸爸覆診,滿面風塵,頭髮越來越白,心如刀割,心想,如果那一次四姐姐……
他打電話給來娣的主診醫生,聽聲音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丁,就忍不住問:「你做咗精神科醫生幾多年?」
「有關係咩?」
年輕醫生說話挺有禮貌,善濟一時發作不了。但他還是很不滿地說:「點解我家姐越醫越嚴重?入院嗰時仲可以同人溝通,點解依家成個木頭人,連話都唔識講?你唔好搵我家姐做實驗品,拎佢嚟試藥!」
他約了時間,要見一見這個主診醫生。掛上電話,他又打電話給二姐姐、外甥,約他們一同見醫生。
幾天之後,善濟坐在醫院二樓的長椅上,同一張長椅,他等着外甥,要問他許多問題。來娣總是說:「我個仔好乖,時時嚟睇我,請我飲茶。」善濟心裡有火,卻不斷對自己說:
「冷靜,冷靜,好聲好氣同佢傾。四家姐得一粒仔,命根子,搲爛塊面,佢索性唔理阿媽就弊家火嘞。」
外甥在日本廳餐做店長,落場過來,坐下,聊了一會。
「阿孝,究竟你有冇卑生活費你阿媽?」
「有。」
「一個月卑幾多?」
「二千幾。」
「咁點解你阿媽同社工講,話個仔其實冇卑錢我,話你有卑錢佢,係呃我哋,講完就係咁喊。」
外甥不作聲。
第二天,善濟把阿孝的回應告訴大家:「都唔知信邊個!」
阿偉想起阿孝跟他說過,毛毛生病,帶牠看獸醫,一次八百;不禁唉的長嘆:「個仔養隻狗都唔養阿媽,想唔死都唔得啦!依家啲後生!」
十年都沒給生活費?善濟氣得眼都紅了。而這時,來娣正在病房裡,挨着牀枕,望着已經死去的母親。母親差不多天天都來看她。睡醒,張開眼睛,總看見她坐在牀邊。昨天,來娣陪母親來到一個奇異的地方,許多公公婆婆排排坐,擠在一列一列的長櫈上,輪候骨灰位。真受歡迎,一定是好地方,所以她陪母親來了,但這間小室只有四面木板牆,並沒有甚麼骨灰位。「都唔知要等幾耐,嗰啲阿公阿婆等到變灰,都唔知等唔等得到!」來娣苦笑着說。
今天,母親的頭髮又白了很多,她穿着白底藍點的長袖厚褸,綢一樣的黑長褲,不說話,坐在她牀邊的椅子上,手臂、手指,熟練地動着。起初,她以為母親為自己編毛衣,就說:「阿媽,我有好多冷衫,自己織卑自己着,多到着唔完。」可母親的雙手卻沒有拿着織針。瞪眼一看,母親原來正拿着三股繩子,交叉扭纏。母親在編繩子嗎?
母親兩手扭纏幾下,右手指在黑褲間一刮,就刮出一張紅色的銀紙,一百蚊,然後扭纏扭纏的編進繩子裡。
母親兩手扭纏幾下,右手指在黑褲間一刮,就刮出一張紫色的銀紙,十蚊雞,然後扭纏扭纏的編進繩子裡。
母親兩手扭纏幾下,左手指在白底藍點的長袖厚褸間一刮,就刮出一張銀色的雪箔,然後扭纏扭纏的編進繩子裡。
來娣記得母親下葬時,他們把很多雪箔摺成元寶,一大袋一大袋的燒給她,還放了幾大疊金箔雪箔在她的胸前。她金光閃閃,銀光燦燦,安詳地躺在棺木裡,滿身華衣財帛,從沒這樣富貴過。
「阿媽,我喺呢度住,日日有飯食,一日三餐,飽到食唔落。我都話有好多冷衫,點解你唔唞吓?」
來娣的母親看了她一眼,低頭繼續勞動,好像要趕甚麼似的,雙手密密扭纏,不作聲。
忽然,來娣看到不遠處的牆角,一個男人坐着,在磨刀石上磨着一把銀亮的刀子,傳來刺耳的「擦擦……擦擦擦……」,這聲音好像在甚麼地方聽過,不吉利的聲音。悠悠忽忽的,來娣若夢若醒,看那人磨刀看得心驚肉跳,忽聽得有人喊:「來娣,見醫生。」
穿着藍色制服的姐姐,把來娣帶進一間房子。黃醫生坐在裡面,還有自己的兒子,另外兩個人,有點面善。
善濟望着黃醫生,果然是個年輕人,似乎不到三十歲,有點胖。
「係你同我通電話?」
善濟點點頭。
「究竟我家姐有乜嘢病?」
「來娣有嚴重嘅抑鬱症,仲有思覺失調。」
「點解我家姐越醫越嚴重?佢仲醫唔好,我怕我二家姐都會出事,佢有好重嘅 guilty feeling。」
黃醫生承認:「來娣嘅狀況,的確唔理想。」
「係唔係有效嘅新藥太貴?……」
「有好嘅藥,點會唔開卑病人?我哋開過會,會卑來娣試另一隻藥,但要先驗血。校藥要一段時間……」
「咁你依家卑佢食乜嘢藥?可唔可以寫個藥名卑我?」
黃醫生似乎有點緊張,但他還是把藥名寫在一張紙條上:Paroxetine。
「我家姐幾時先出得院?」
「暫時未得,如果來娣可以出院,屋企有冇人照顧佢?」
善濟瞥了瞥來娣,她十分專心聆聽醫生說話,好像病的是自己的兒子。直到善濟說:「佢未醫好,暫時唔好番屋企,佢一個人住,冇人睇實,好危險。」
這時,善濟看到來娣兇了他一眼。
5
黃醫生說,農曆新年,給來娣兩天假期,讓她和親人過年,慢慢適應外面的生活。仁慧在電話中對護士說:「我唔揸得主意呀,你問佢個仔啦。」善濟在醫院見到探病出來的外甥,問來娣是不是可以放假兩天。
阿孝說:「佢唔肯放假。」
「點解?」
「唔知呀,佢話唔放,我哋都冇辦法。」
善濟悲從中來:四家姐是感到絕望,放棄自己了?她要一生一世住在醫院裡,變成真正的瘋子?
善濟想到上個星期,和多年不見的童年友伴小良在茶餐廳午膳,問起小良二姊的近況。小良的二姊有精神病。小良說:「喺醫院住咗三十年啦,唔係呢一間醫院就係嗰一間療養院,病情時好時壞,靠綜援過日子,一星期探佢一次。大家姐?一次都冇探過二家姐,當佢死咗!」小良輕輕鬆鬆、幾乎是笑着說:「呢啲就係佢嘅命,注定嘅,邊個都幫唔到……香港,通街都係啦,梗有一個喺左近。」然後向善濟打了個眼色,輕聲說斜對面那個男人,是他的同事,有這種病,聽說醫好了,他把他介紹到這公司,幸好做得來,沒發作。小良是個悲觀主義者,堅持不生孩子,說不想下一代來到這個世界受苦。二十年前,他花了一千五百元,請一個相士算命,查「三世書」:「準到嚇死你!我有幾多個家姐,佢哋喺邊一年出世,全部算到,連我阿媽幾多歲改嫁我阿爸都知,我邊一年生,邊一年死,都寫得清清楚楚。」然後問善濟:「你要唔要見吓個相士,開命盤?」善濟說:「我唔想知道啲唔應該知道嘅嘢。」
一個人的時候,善濟會拉遠距離,審視自己和兄弟姊妹的人生。四姐姐可以不走這樣的路嗎?仁心說:「佢第一步已經行錯:想快啲嫁出去。」
又是善濟,見證來娣談戀愛。
善濟唸中學時,有一天,來娣約他釣魚。從未聽過四姐姐會釣魚,她會釣魚?直到來娣帶他乘車坐船,見到一個叫輝哥的人,他才知道自己做了「電燈膽」。那天釣到的魚不多,離去時,他們把四、五條仍活着的小魚放回大海。回程的船上,他看見輝哥吻了吻來娣。原來姐姐拍拖了。
那天,他們到了輝哥的家吃晚飯。深水埗的唐樓,善濟踏進輝哥的家,心裡「咦」了一聲:很小的板間房。他第一次吃田雞。田雞腿滑,筷子夾不牢,掉到碗外。輝哥嘴巴尖尖、又瘦又矮的母親笑着說:「隻田雞腳會飛啊!」善濟笑一笑,心裡卻不喜歡這種又尖又鋒利的聲音。他後來聽到母親和父親勸來娣離開輝哥:「寡母婆守仔,一定妒忌新婦,板間房,仲要一齊住,有排你捱呀!」
來娣頂她母親:「我哋以前唔係住板間房咩?依家都只係住廉租屋之嘛,就嫌人哋住板間房?」
父親說:「狗仔唔係追你咩?佢屋企開士多……」
和狗仔他娘吵過架的母親馬上用紹興話說:「好哉,好哉,潮州人最孤寒……狗仔多野蠻,將來會打老婆。」
但母親還是說:「嫁佢冇幸福。爽快分手。」
來娣和母親為婚事弄得很不愉快。她母親在背後,學人用廣東話說:「衰女包,第日唔好番嚟喊苦喊忽。」來娣當着母親說:「我衰我自己嘅事。」
到了講禮金,來娣在一旁不斷叫母親減:「佢冇錢㗎。」在背後說:「賣女咩,食人隻車!」
輝哥在洗衣店熨衫,人工不高。來娣說父親貪錢,說母親「白鴿眼」。
婚宴拍照,來娣的父母,笑不出。母親對仁美說:「阿媽瞓下格牀,佢兩公婆瞓上格牀,點洞房?」
幾個月之後,善濟聽到幾個姐姐竊竊私語,語氣有點難以置信。原來輝哥只得一顆卵蛋子。寡母婆說:「一粒仲好!」
幾個月之後,來娣回娘家,善濟總聽見姐姐以不屑的語氣說話,左一句「鐵嘴雞」,右一句「鐵嘴雞」:「嗰隻鐵嘴雞,雞髀就擒擒青夾卑個仔食,雞胸、雞骨就特登留卑我!」
來娣催輝哥搬出去,輝哥說阿爸早死,阿媽辛辛苦苦養大我,不能這樣不孝。「你要你阿媽定係要我?」來娣發火。
幾個月之後,來娣說要離婚,搬回娘家。
來娣的母親,很輕地說了一句:「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一個星期天,她和來娣、來娣的契姑姐,與女婿、親家在茶樓飲茶講數,希望能挽救女兒的婚姻。回來後,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來娣收拾東西,回去那小小的板間房──在茶樓裡,阿輝不斷替外母斟茶,「阿媽」、「阿媽」地喊着。阿輝低聲下氣對來娣說:「你唔嫌我窮,就留低啦。」來娣心就軟了。
幾個星期之後,來娣心就硬了:「你阿媽真係好難頂!你搬唔搬出去?」
來娣又發火了:「你講,要你阿媽定要我?!」
寡母婆守仔,阿輝是個孝順仔。來娣終於離了婚。
十多年後,來娣又說要離婚。她母親紅着臉高聲說:「又離婚?好聽!」
她父親說:「忍得就忍,百忍成金。」
來娣頂她父親:「成日叫我忍,忍忍忍忍忍,個衰佬成日出去玩女人,仲帶埋番屋企,豛眼豛鼻,點忍?」
6
來娣仍住在大埔醫院,病情沒有好轉。每隔三、四天,仁慧就會到來娣家拖地抹塵,她要來娣回家的一刻,打開門,看到自己的家仍然窗明几淨。
仁慧在電梯大堂幫來娣開信箱,看看有沒有信。進電梯,等電梯開門。來到門前,開鐵閘,把鑰匙插進匙孔,「卡」的一聲,開門,進去,轉身,關門,走到露台,拉開鋁窗,打開氣窗,讓新鮮的空氣隨着涼風源源不絕吹進來,吹走悶氣、死氣、晦氣。仁慧把五桶櫃上供奉觀音的富貴竹連花瓶拿到廚房,倒掉舊水,注入新水,又細意清洗葉片、根鬚。仁慧很怕這幾枝富貴竹變黃、根鬚霉爛發臭。洗濯後富貴竹的葉片更綠了,暈着好看的光;黃黃白白的根鬚一蓬蓬蔓生,底節下滴着水,鮮亮耀眼。她好像聽到根葉呼吸的聲音,微笑起來。
把插了富貴竹的花瓶放回觀音菩薩右側,仁慧雙掌合什,恭恭敬敬求菩薩保祐來娣,這一劫能「大步檻過」。母親病危昏迷時,她向觀音菩薩說,自願減壽,祈求母親甦醒,病癒。今天,她又向觀音菩薩說,自願減壽,祈求妹妹早日康復。
她抬頭,望着通向露台的玻璃門上的氣窗,氣窗下是一條很粗的鐵,來娣就在這不吉利的東西上做傻事。仁慧想,明天要到車公廟求一道消災解難的黃符。
那天晚上,來娣在仁美家吃完飯,離去時,仁美給了她兩個番薯,明天做早餐。第二天早上,來娣吃過番薯,洗好碗碟,站在露台看風景。她的家朝東南,樓下是個小公園,每天清早可以聽到啁啁的鳥聲(清清靜靜多好)。早上溫暖的陽光照進來,照得來娣明明亮,一身金光(來娣,你真好福氣)。公園的宮粉羊蹄甲密簇簇開着淡紫的花,好像升起紫色的霧,飄着飄着快要飄進她的露台(等於中了六合彩)。悠悠忽忽的,她想起要尋找一樣東西。甚麼東西呢?一時又記不起。於是她轉身,瞪眼一看,看到一隻猴子坐在她的牀上。哪來的猴子?雖然住在低層,雖然這屋邨的山頭有猴子出沒,但從未聽過猴子入屋。來娣馬上抓起露台一角的地拖,衝進去用地拖頭驅逐猴子。猴子一閃身,從雙層牀的鐵枝空間跳下牀,朝露台急步爬去,在窗邊一縱,消失了。窗子裝了鋁窗,還有密密的鐵枝,那猴子怎能闖進來又跳出去?
來娣把地拖放回露台一角,轉進客廳,檢查被猴子坐過的牀,心想,都不知有沒有病毒,牀單要用滴露大洗。她走近牀邊,瞪眼一看,只見一綑繩子如黑蛇盤在她的牀上。來娣無端一笑:「哈,要有繩,就有繩!」於是她抓起繩子,走到氣窗下。抬頭一看,氣窗推開了,下面的橫鐵,完全合用,就在下面放一張紅色小板櫈,站到上面,把繩子穿過橫鐵,打了一個結,再打一個死結,然後打第二個死結,把頭套進去,踢開小板櫈。
她聽到勒勒勒勒的聲音,意識開始迷糊。她大力呼吸,沒有空氣。她啞啞叫,掙扎着,甚麼東西套住了脖子,不斷收緊圈口,要勒死她。兩手抓着脖子間的繩圈,踢着腳掙扎着。「啪」的一聲,來娣沒有知覺前,朦朦朧朧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好像是她的父親,從高處落下來,飄到面前,扶着她肩膊的手上閃過刀子銀亮的光,她感到喉嚨又熱又痛。父親目光悲憫,定定地望着她。慢慢的,父親的臉一點一點暗下去,終於變成墨荷暈染的黑夜。
一點光,越來越清明。來娣睜開眼,看見自己坐在地上。紅色的小板櫈反轉了,四腳朝天。她抬頭,看到橫鐵上垂垂吊着一根繩子,斷了。
7
仁美,仁慧,仁心,來娣,四個姐姐,只有來娣甩脫了「仁」。來娣本名「來弟」,十八歲領成人身份證時,她終於把自己的名字改為「來娣」。善濟有時想,四姐姐一出生,就背負了父母最大的期望:把弟弟帶到這個世界來。而她不負期望,真的把善濟帶來了。但是,這樣一種為人而不是為己的「成就」,會不會就是四姐姐命途多舛的原因?她為了他改壞名,來娣在學校唸書,同學叫她男人婆。
四個姐姐,來娣唸得最多書了,也只是唸到小學四年級。她們來到這個世界,好像就是為了提早工作,使後面的弟弟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
喂,工廠妹!仁美答應一聲。
喂,工廠妹!來娣答應一聲。
她們的人生改變了。
律師不會要工廠妹。
醫生不會要工廠妹。
教師不會要工廠妹。
於是,來娣嫁了一個做泥水的,丈夫在她懷孕的時候去叫雞。「所有男人都係禽獸!」善濟想抗辯:不是的!但他沉默了。他的口頭禪是:我們男人真是罪孽深重。
來娣在工廠做車衣,車得好快,但工廠搬上大陸的速度更快。來娣失業了,找不到工作,就看書學編毛衣。望着自己編的毛衣,來娣很有滿足感、成就感。編好的毛衣,自己穿幾次,就送給姊姊、弟婦、姨甥女。
「真係你織嘅?」善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來娣可以織很複雜很難織的花,一個一個粉紅色小毛球,齊齊整整穿梭衣間。他從未見過這麼美麗好看的毛衣,連明星穿的也沒有那麼漂亮。
「手工織嘅冷衫可以賣好貴,有門路就好啦,可以賣卑啲闊太。」仁美說。
失業的工廠妹,有甚麼門路認識香港的闊太?
「可以開班教人織冷衫。」仁慧說。
在這個事事追求快速的城市,誰還有閒心編毛衣?
你會為所愛的人編毛衣嗎?
「我會去百貨公司買。」仁心說。
這是個沒有「溫暖牌」的時代。於是,來娣去了青山醫院做義工。
包午餐,但沒有交通津貼。雜誌架上的宣傳單張少了,來娣幫忙添加;圖書館的職員有事離開,來娣幫忙為醫生、護士登記借書還書的資料;五年一度的醫院開放日,來娣為參觀者引路,派環保袋;更多的時候,來娣在精品店賣東西。
做義工即是做善事。阿偉在威爾斯醫院做了十多年義工,常常鼓勵來娣做義工。做人要有寄託,忙着比閒着好,總之不要呆在家裡胡思亂想。
但來娣還是胡思亂想,瘋掉了。善濟想,換了是我,我可以一笑置之嗎?我會有同樣的結局嗎?「梗有一個喺左近!」
大家都說,來娣的樣貌,最像她母親了。大家都說,來娣的性格,最像她母親了。二十年前,來娣的母親生日,一家人在中環鏞記吃燒鵝慶祝。那一晚,鏞記的燒鵝失水準,不好吃。來娣的母親一邊吃一邊罵,伙計埋單時,她漲紅了臉高聲罵伙計:「特登斬啲唔靚嘅燒鵝卑我哋!係唔係睇我哋冇錢卑?」來娣附和說那些伙計「白鴿眼」。
善濟想:爸爸不是教我們做人,要待人友善,和和氣氣,吃虧不要緊嗎?那人說:來娣對他的爸爸不好,他爸爸來香港探親,住在他家,多花一點錢,來娣就黑臉。來娣十分緊張錢,但她還是帶他的女兒到處找中學:「大人嘅嘢,唔關佢個女事。」
冥冥中,每一個人的頭上,都有一顆大星,北斗星、文曲星、天煞孤星……誰的手指移動着那些星斗?誰在玩波子棋?
小時候,仁心、來娣、善濟、善謙,最喜歡玩波子棋了。六角形的盒蓋,印上了北京「天壇」的彩圖,寫着「彈子跳棋」。天壇三圓,是皇帝祭天的地方;棋盤六角,是孩子遊戲的樂園。一顆彩色大星,上面有數不清的圓孔,那是星星行走、移動的軌道。
十顆波子,排成三角陣勢,像一個矛頭,非常尖利,對着自己的心。(爸爸又取出《通勝》了)
有這一邊,就有那一邊;未出手的尖鋒,對着另一個人。(你的時辰八字呢?)
他也有一個矛頭,對着自己,對着你。(來娣,晚上十時十分。哭得好大聲)
不必擲骰子,輪着輪着就到你。(哎吔,亥時!)
總要行出第一步,你一開始就跳?(害時出世?甚麼叫害時?)
你以為被擋住,無路行,其實你可以跳過去。(生在皇帝膝,一世勞碌!)
擋住的波子越多,可能跳得越遠,跳一次,跳兩次,跳三次。(細佬,你就好啦!)
連續跳,已經入了兩粒。(生在皇帝頭,衣食永無憂)
不能只看自己,也要留意其他人怎樣行,怎樣跳,靜心計算。(還有「稱骨算命」,富貴都有斤両)
幫我搭條橋,得唔得啫?(得啦!五両二:說你「一世亨通」)
益咗你,即係我蝕底,冇人想輸喎。(《通勝》,本來叫《通書》)
有此岸,就有彼岸。(又係來娣,最輕,二両八)
一紅二黃三綠……(「稱骨歌」怎麼寫?希望不會太差啦)
四藍五紫……(一生行事似飄蓬,祖宗產業在夢中;哎,搞錯,要看「女」)
怎樣才能把十顆波子(嗱,聽住:女命生來八字輕,得善做事一無情。你把別人當親生,別人對你假殷情。啋!講到咁衰!)
一一送到棋盤的彼岸?(來娣,你相信命可以改嗎?)
玩完。(信!多做善事)
咁快?再玩多一鋪!
四十五年後,善濟常常想起小時候父親教他看《通勝》,和姐弟在熱熱鬧鬧的夜晚玩波子棋的情景。但他想不起,來娣玩波子棋,有沒有贏過。拿着波子看棋局的時候,有沒有猶豫過,走這一步,不走那一步。而一念之間,一步之變,對這顆大星的運轉軌迹,會有甚麼影響。但他清楚記得,來娣打過父親。
那是來娣青春反叛期之時,她交筆友,改名「青雁」,和不認識的男人通信。來娣的父親擔心她遇到壞人,偷偷拆看她的信,看到一個陌生男人約她見面,地址:西灣河筲箕灣道123號5樓C。來娣的父親把信放在廚房灶君的香爐底,卻被來娣發現了。那是一個炎炎夏日的深晚,善濟永遠忘不了。父親洗完澡出來,穿着「孖煙囪」,兩父女吵起來。來娣邊哭邊罵父親偷看她的信,吵着吵着就出拳起腳:「頂你個肺!頂你個肺!」父親不斷格開她的拳頭,善濟仍然聽到「蓬蓬」中拳之聲。後來父親喘着粗氣返回房間,妻子在奶白燈光下細看,只見他的胸口這裡一點紅那裡一點紅,開了好多梅花,不禁「喲」的叫了一聲:「小娘屄,打得那麼厲害!」
四十年後,善濟的父親突然主動談到這件事,說他後來看報紙,讀到一則姦殺新聞,案發地址,正是西灣河筲箕灣道123號5樓C。善濟疑多於信,心想,一定是父親想得太多了。
小時候,善濟聽到父親「馬騮」、「馬騮」的喚來娣,還以為因為四姐姐瘦,尖嘴猴腮,所以被父親喚作「馬騮」。長大後,他才知道粵音聽起來像「馬騮」,紹興話卻是說「瑪瑙」,這是來娣告訴他的:不是「馬騮」,是珍珠瑪瑙的「瑪瑙」!
而現在,來娣的父親九十歲了,他不知道來娣已經在大埔醫院住了八個月。大家不敢對他講,來娣瘋了。他腦退化越來越嚴重,沒有問來娣為甚麼那麼久都不來看他。善濟大起膽子,問父親記不記得很多年前,他私自拆看來娣的信,被來娣打。父親瞇了瞇眼睛,如夢初醒,懵懵懂懂地說:我沒有拆她的信。瑪瑙是孝順女,怎會打我?
善濟笑一笑,摟着父親,額頭貼着他的額頭說:忘了,忘了就好。
2016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