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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 南 : 化石記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月號總第38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崑南

地球,曾是一個複雜的星體。

複雜而情深,但當所有記錄消失了,當月球的運轉也停頓,甚至整個消失了,地球只是一顆垂死中的行星。孤寂的太空行者。

天鵝的絕唱,無聲的絕唱。

衰老的天鵝。

地球代替了昔日的月球,球面失去了生命的痕迹,連海洋也急劇地乾涸中,植物枯萎後,種子不知去向。僅有的生物是複製人,數目也不多,只能在地球赤道帶地底下存活的複製人。「眼前的光景,一切都變得簡單了。」G11的腦海裡習慣這樣想,可是,另一組來歷不明的光子,不斷干擾他,衝擊他,激起火種,把他身上不同部位的細胞點燃起來。奇癢,甚至灼痛,不斷加劇中。儀器診斷不出是甚麼原因,彷彿是場劫數,他只能接受。必然有一組因子在體內造反,可是,他無法解釋那到底是甚麼。


G11,複製人的編號,性別男,編號代表G系列第G11努力企圖11個的意思。透過自己改良過的時光機去追查及重組地球災難史前的時間表,可是一直失敗。地球停頓後,以往的一切就是空白,無從搜索,就算當停頓之後,地球如何再照常運行,部分地球人又如何生存下來,他所得的資料都是零零碎碎的。許多次,面對眼前的景象,一片荒蕪,了無生氣, 他禁不住偷偷哭了出來。

G11已是所有複製人中較為特殊的一個,他是黑洞監察組主管,享有較多的自主與自由,大部分的複製人不外是領導中心的實驗品。他們完全受操縱,與他們的祖先機械人沒有多大分別。真相是,儘管科技進步,可以超度冷藏,甚至改變複製人的生物鏈的結構,但不知是否地球核心引力的突變,不少複製人開始呈現衰老,不僅是肉體方面,腦部基因運作系統也逐漸退化。情況愈來愈嚴重,危機在:在未來的日子,複製過程能否保持正常,以及能否順利過渡到超級人種,也成問題,同時,面臨一個嚴竣關口,地球上生命的成長真的將會失控而中止嗎?不少本來是歸入精英的複製人,因整個身體和心智的失衡,正面臨淘汰的邊緣。

也正因處於如此困境之下,G11依然精壯如舊,自然更加倍受領導層的重視。在最近的一次會議中,如何挽救複製人的衰萎現狀,成為主要的議題。

大總管B2清一清喉嚨,說,「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的生存危機已響了警號,我們原以為歸咎於來自外部的因素,如病毒,或者地球內部變化,可是,到了現階段,大家都明白到,這些可能性已不存在,最近,情況是否有些轉機?」他的視線橫掃會議桌上的每一個成員後,急轉過來而停留在G11的身上。

G11明白是自己要發言的時候了。「我對黑洞監察已達到20534次,找不到任何特別動靜,事實上,與我們有聯繫的外星文明族類,大部分都是我們的朋友。」說到這裡,G11稍停一停,室內氣氛依然凝重,沒有人會發出任何聲響似的,他才繼續說,「我……」他及時補上一個「們」字,「我們有理由相信,我們不是地球唯一的族群,大有可能,在地球的某一個角落,存在另一組仍生存下來,並不友善的地球人。」語音一落,會議中人互相對望,仍沒有人作出任何回應。G11說的都不是真心話,那些假設會中人沒有人會相信的,彼此心知肚明,各懷鬼胎。他們不是不知道內裡因由,只是沒有一個夠勇氣說出來。G11暗笑他們的僞善之餘,故意提高了聲調,繼續這麼說,「各位,請大家給我多一些時間,我會有信心找出真正的根由的。」從B2的表情,似乎也有一些隱憂,他猶疑一下,然後以總結式的語氣說,「如果這真是內部的問題,我們必須嚴正處理及解決。也許,我們真的需要一段時間。」仍沒有人做聲,大部分都垂下頭。故意避開彼此的視線。

H22,性別女,是 G11的助手。她愈來愈美麗,飽滿的乳房,走路時,如波如浪,腰肢輕吹着和風,臀部是另一個腦囊,左右搖盪時如兩股電能互擊,火花在空間跳竄。她走過來,就像一顆亮星,不是冰冷的星體,而是發放着難以描述的熱能。難以描述,因為對陽光的記憶,早就不存在了。G11已很疲累,他需要藥物短暫支撐着自己。但每次當H22走近他,他的下體馬上會有反應。及時抖動,及時堅硬起來。她全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卻喜上眉梢,可是,她知道他不在狀態,步伐沒有停留,在他身邊走過了,好讓他繼續工作。G11的疲累是自取的。他每天都耗盡大部分的精力,投入實驗,志在達成他的計劃,慾望的計劃,一個不可洩露給任何人知道的慾望計劃,除了H22。

「已到了甚麼階段?」H22細細聲地問。

「已有些眉目,但仍不足夠。」

H22一直支持他,她不是與他走在同一的道路上。她沒有這個需要。她不需要追憶一些甚麼,她不需要知道她的前身是怎樣的人,這種追尋,她認為是沒有意義的。她滿足於眼前存活的境況。如果她真需要甚麼,只是不要失去與G11的美妙而神奇的聯繫,已是圓滿不過的喜事。雙魚星座的腸帶,只要沒有切斷,一切都會安好正常,她當然知道,她相信他也知道。

當H22離開了G11的工作室,碰着C12, 就更加明白與G11的聯繫是非常重要的。C12,醫療部門的女當家,她劈頭第一句就是:「你為甚麼老是在躲避我?」

「你認為我是有這個需要嗎?」

「若非如此,那就太好了,因為我需要你。」

H22當然感到愕然。直望她一下,待她說下去。

「在這裡說話不方便,你可否稍後時間到我的實驗室嗎?」H22還未有表示,她便補上了一句:「一個人。一個人來,記住。」她手腕上的顯示器突然亮起來,「就這樣吧,有人找我。」瞬間她便消失了。

H22在想,應該告訴G11,還是自己一個人再去面對呢?她知道,C12是不好惹的。每一次,站在她面前,她的視線總是直盯住她的下體。就是上一次, 她伸手過來摸了幾下,這麼說,「是開始讓我再檢查一次的時候。」上一次的檢查,H22彷彿進入了一個奇異的夢境。C12在她身上塗滿了滑滑的液體,按摩又按摩,令她渾身發熱。在此同時,她聽到近乎咒語的聲音,更感到有東西進入了她。相隔一些時間,另一次的進入。不同的人影。很快,她發現,在這個房間內,還有其他的女性,其他的人影。她們都像她一樣,躺在地板上,然後人影伏在上面,一個接着一個。最後,H22全身抽搐,近乎癱瘓,無法發出聲音,不知經過多少時間才慢慢甦醒過來。她失去了語言能力一段時間才能恢復過來。在室內的一切的記憶,也愈來愈模糊了。

今天的會議上,我正式提交了我的第七份報告。

經過一年來的觀察,我深信我的結論是不應值得質疑的。可是,當大家要表決,還是不能通過。這就是說,我要繼續觀察,繼續寫報告。

我羅列的證據是十分明顯的,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KK終於忍受不住,拍拍我的肩膀,示意跟他離開,在一個地方坐下之後,便這麼說,「還未到最後解決的時候。」

我不做聲,我聽他說下去。

「其實這已不是秘密,如果我們決定毀滅地球的話,是會引起星際大戰的。」

當然,另一個現實,是不能忽略的:最大的問題來自E星球。他們染指地球的動向一直存在,爭取每一個機會。

在各大星系中,太陽系是最得天獨厚的。但地球人錯失了無數次機會。在過去的歷史記錄中,其他星座如獵戶座、天狼星都嘗試過親臨地球,改變地球人,最後還是失敗告終。大家已獲得共識,地球人是星系中最愚笨的族類,從來是破壞分子,只有死路一條。他們非常短視,不停自相殘殺,執迷不悟。到了現今的階段,進入了複製人年代,科技似乎是跨進一大步了,但面對的是一個毫無生氣的地球的同時,本身連兩性問題仍未解決,毫不知覺地走入了窮巷,加劇自毀中。

KK明白我的論點。他不停叫我保持冷靜,耐性一點。他透露了機密文件的一部分,現階段,星系已出現至少有三個星體對地球產生興趣,他們不是心想拯救地球人,而是把整個地球消滅於無形,然後換上另一個新的。在他們眼中,地球人類是罪惡滿盈,把美好的太陽系搞得一團糟,大家已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KK重申這一點:他們要拯救的,是整個太陽系的生態,而不是地球人本身。

其實我完全明白,但KK特意這麼說,「他們對太陽系的依戀,不是沒有因由的。地球原有的位置與軌迹,是高度人類發展的最佳環境,其他星系是做不到的。太陽系,有十大行星護法,層次地包圍着,地球上生物的結構,就是十大行星的結構。所以,他們,當然包括我們,一直都珍惜這個太陽系。」接着他反問我,「不過,坦白說,我仍未找到原因,究竟地球運轉環境的獨特細節在哪裡呢?」我不想回答他,我也隨着搖頭,表示同意。

KK不知道我曾在地球生活過一段時間。有些事情,他不會明白,是可以理解的。也因為這樣,我對地球上G11的慾望工程,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對那份研究工作,他的堅持,只是一個巧合,還是宇宙間一個重要法則有待發掘呢?我承認,待時機成熟時,我的確好想親自與他接觸一下。但在目前階段,我仍然陷入迷惘中,首先我要說服自己,說服自己之前,必須找到正確的資料。可以說,對於我,是從未出現過的苦惱。

在一個特定的時空裡,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像浮動起來,剎那間,像泡沫,破了,不旋踵,又重新在暗處飄過來。無休止的干擾,揮之不去。直到最近,那個影像清晰起來了。我嚇了一跳,全身抖顫。竟然是她,胡眉。就從這一刻開始,記憶奔騰而來,把我整個的意識淹沒。我驚叫,喝斥,寧願逃跑,完全無法改變。我不斷青掙扎,只會令我疲累不堪,本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但的確發生了。我累得要馬上躺下來,很快便進入一個無名的狀態。在這個無名的狀態中,我的身份無聲地剝落,即是說,我終變回了地球人。我希望,也許,是另一個地球人。

一個場景,竟然,竟然一直未曾流逝過。

胡眉說過的:「你永遠不會忘記我的。」

我逃離地球前,這是最後的一句話。當時,我當然不會相信,當時,我相信,我一離開大氣層,地球上發生的一切,便自然煙消雲散的了。地球上,沒有值得懷念的東西。事實上,不同星系,存儲不同的記憶,是不會混雜在一起的。離開了甲的力場,一進入乙的力場,記憶便會自動消失的了。

我後悔到過地球,我更後悔遇上了胡眉這個地球女人。後悔,因為一旦來了地球,我喪失了本身的能量;後悔,我竟然會與這個地球女人發生了親密關係;後悔,我手下留情,沒有把她殺死。是的,依據地球上的規律,我與她的行為,代表了無上的快樂,但,我問自己,我根本不是地球人,我要這些快樂幹甚麼呢?對於我這個外來客,這些快樂只會是一種腐蝕的元素。

奇怪的是,既是如此,為何到某一個時刻,景象卻突然浮現出來,造成思維活動上致命的阻塞呢?正如電流忽而斷路一樣。但又不是。電流斷路,甚麼也沒有。但,思維斷路之後,只會送我進入了另一個境界。究竟會延續多久?難道我以後無法操控?

胡眉當然不知道我的身份。

地球的力場比我想像中特別。很明顯,是與月球共振的頻率有關,還有其他行星的影響。每一次月圓的晚上,我都會渾身不安,本身的能量只會下降,我彷彿被吞噬了。就在這麼的一個晚上,我遇上了胡眉。不知第幾個這樣的晚上,我在她的面前淪陷,無法做出任何決定。無論我如何努力,都是徒然。

我來地球,根本為了甚麼呢?根本為了甚麼呢?

一個極度難過的經驗,來到了地球,卻不時要問:我來地球,根本為了甚麼呢?為了甚麼呢?為了甚麼呢?為了甚麼呢?我變得連凡人也不如。

胡眉愛這麼說,「你是一個怪人。」

「怪在哪裡?」我想,難道連凡人也不如,就是她眼中的怪人?

「你似乎不屬於任何地方,你是飄浮的物體。」

她沒有說錯,只是她不知道飄浮的真義。當我徜徉在她的氣場之內,發現是另一種飄浮,一線風箏,風箏一線。我可以浴風而舞,但總與線相連。她伸手過來,我便自然迎接過去,因為我們之間,共牽着一條線。一個音符響起,另一個音符回應,然後共振,創造另一組音符。

她說,「這一首,是你從未聽過的。」

地球上的音樂。

為甚麼地球會產生音樂這樣的東西?一支彎曲的金屬管,附着一排排的按鍵,從她的唇齒間,吹出了又低沉又軟滑的氣流。應該不是她的呼吸,在我的感覺裡,的確是她的呼吸。起初是看不見的雨絲,最後,穿透我的呼吸。她的每一個細緻的動作,成為水中泡沫,離不開水面的泡沫,也是我的泡沫,我是離不開她的泡沫。濕得,她濕到,濕得連海洋也不可以解釋得到。

一切一切是髮的飛揚,髮的呼喚,明顯是毛髮的交錯,毛髮的挪移,毛髮的互訴,我無法分辨,兩個她,還是兩個我,睜開了眼睛,深信會看得清楚,殊不知,睜開了眼睛,等於閉上了眼睛。

總是一種流動,不規則的,但有一種力在支撐着、牽引着。我當然明白,水是向下流動的。同時,經驗告訴我的,任何星體上,仰首外望,水還是在天上的。來自她的水,順流而下,流向我,淹沒我的下體。其實沒有離開她的下體是我,淙淙然。匯聚成泉。她在微波中吹奏她的梵音,很明顯,梵音來自天上。那時候,天空特別低,低得壓在我們的身上。水,不單呼應在水平線上。水平線上有風箏。

胡眉,在她纖纖雙手上,在她潤潤唇齒間,我就是她的色士風。

我就不明白,為何那種怪物稱之為色士風呢?

當我漸漸進入她那無垠而古鬱的音域,我才漸漸……

漸漸明白,說穿了,是她教我,我才明白。許多時候她的嘴巴不是在說話,她的嘴巴只管吹奏感情,有時低階,有時中階,有時高階,更有時半低半中半高,語言跳躍為振動的方塊,方塊很快又變成她按弄着的鍵序,上上下下,細細密密的動作,上上下下,細細密密的髮瀑,覆蓋了我全部的視覺高原。

我說不是色士風,她更正說是色士風。

應是色是詩是風。

更是色色色色色色色色色色色色色色……

而是詩詩詩詩詩詩詩詩詩詩詩詩詩詩……

又是風風風風風風風風風風風風風風……

色即是詩,詩即是風。

風即是詩,詩即是色。

胡眉是我的色,我的詩,我的風。她把我的色我的詩我的風這九個字吹奏成數不盡流星,來自瘟疫的流星,瞬間,聽到溶岩在南無南無,其實,是我應該重寫,色在她的乳峰,詩在她的臀溝,而風在她的雙腿開放之時刻。這才是真正的風。真正的詩,真正的色,不,是我和她的色,我和她的詩,我和她的風。

無數次都是如此,只要她在我身邊,所有方向的風,就是我的瘋與顛,虹雲交替,我完全忘記我的存在與來處。她的兩片唇操控所有。「我愛你,我需要你啊。」於是,我真的終於變成金屬的簧管,堅立原位,挺着她,伴奏着。地球的音樂是這樣,這就是地球的音樂。

我仍是自由的,是自由的落體,自由地落下去,只有一個方向,就是落下去,迎接屬於她的地心,就是她的色詩風或風色詩或詩色風譜寫成的地心。我的簧管堅挺着,她就是咬着不放。難記的地球音樂。

這與我浮幽於太空時的感覺不同。在太空,是沒有方向的。落下去,可能正是向上升,更難分左或右。而且,根本不會知道在甚麼時候,才接觸到不同的相遇點。就這樣浮着,墜着,孤獨無援。許多時候,我喜歡這種境界,陷入宇宙之中,個人太渺小了,完全不發覺自己的存在,讓看不見的東西主宰一切。太空本來就是虛與暗,虛與暗主宰一切,直至露出了光。

是的,光。我還記得,地球的光。海洋的光。蔚藍的光。當被這些光懾住之後,銀河的璀璨,蒼穹的深邃,完全不重要。胡眉是太空的一部分。

不可思議,我竟曾經選擇死在胡眉的懷抱之中。

是的,死在地球,正當地球死去。

我又記起,普羅米修斯,那些歲月,他被罰,鎖在高加索山的懸崖上,每天飛來的鷹啄吃他的肝、他的肉,肝與肉很快重新復原,所以他的痛苦是不斷重複的。 到此刻,我明白了。他老人家冒犯天條,把火種偷給人間,只有一個理由。老人家親口告訴我們的,完全因為他太愛人類了。此刻我又記得,此刻我明白過來了。此刻,我在胡眉的唇腿之間,頓悟出一個永恆忍受痛苦的良方。

我願意死在地球,可是,在地球,死的不外是我的肉身,在地球上死去的肉身,只要我離開了,我還是沒有死的。我不是地球人,我來自另一個星系,是不會死的。我的最後選擇,還是離開地球。離開胡眉,返回我原來的地方。我對她說,「我是不屬於這個地球的。」當然她不明白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她卻這麼說,「從我第一天認識你,就預感到終有一天,你會說離開我的,不過,你要相信,我會永遠留在你的腦海裡,你永遠不會忘記我的。不可能的。」

我承認,我料不到,我的離開,就是一次坍縮,一次雪崩,無聲中或有聲中也好。我不能不分離,因為我來自無限。太陽系本身的生生死死,都是有限的。但,為甚麼我想到要死, 死在地球呢?

有一個夏夜,我和她看星空,她說對星空並不陌生。自幼她便跟哥哥讀天文書籍。我故意這麼說,「我經常在夢中漫遊太空的,住在木星真好,舉頭一望,就出現十多個月亮,太美麗了。在土星,那一個個寬宏、斑斕的光環,隨時隨刻令人感動下淚。」

她眼也不眨,「應該說毫無樂趣才是,那些星球,只得荒涼兩個字,一個人也沒有。」她頓了頓,「在上邊,不是太冷,就是太熱啊。沒有四季。」

我又故意說,「難道你不覺得,當你舉頭看遙遠的夜空時,會有絕望的感覺嗎?」

她不加思索地回答我:「希望有時,絕望同樣有時。重點在,希望始終是美的,美得整個宇宙都載不住,你不會明白的,你又怎會明白呢?其實,就算是絕望,同樣是美,不同音階的美。在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把美鯨吞掉的。」

是的,當我離開了她,離開地球,我才認知這個事實,原來整個地球就是美的化身。美的力量來自太陽系。美的延續力場來自愛,而愛的延續繫於記憶基因之中。這個法則,是徹頭徹尾來自地球的,恐怕任何星體,都不會瞭解的。

可是,今天的地球,這一切都不存在了。

已沒有美,更沒有愛,因為記憶隨着彗星流逝了。

胡眉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你永遠不會忘記我的。」

我掙扎着,我應該再前往地球一次嗎?

在C12面前, H22的感覺,只是一個工具。或者,真實的情況是,她已成為C12的實驗品。沒辦法,她被領導層安排這個位置,理由十分簡單,她具有一個完美的胴體。但她懷疑C12把她當作公器私用,滿足她奇特的慾望。每次給她吃的丸囊,她不敢不吃。

C12的語調,通常是命令式的。坐在這裡,躺在那裡。對了,把你的手放在我的乳蕾上面,聽我的吩咐移動。在此同時,C12想做的動作,絕對不會預先告訴她。

H22的每一個敏感的部位,C12都不放過。她像一個按摩師,從額頭到腳板,都經過她的蹂躪。「你要記住,每一個步驟,稍後照足同樣的程序,你在我的身上做一次。」

當藥力發作,H22身體的反應十分強烈。神經抓得她緊緊,血液再不是潺潺溪流,而變了山連山的排浪,不斷衝擊巨石,飛騰千尺以外。

最令她難堪的,每一次實驗,她面對的不限於C12,還有其他人影,包括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影,而整個過程,她無能力反抗。

H22內心十分清楚,這與她與G11在一起的情況完全不同。在實驗牀上,她全是機械式的反應,正如利器戳在肌肉裡,血水馬上噴出來。她失去刺痛的感覺,純因藥物關係而已。接着帶來了的快感,也是藥物的關係而已。當與G11在一起,情況前後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只要G11走近她,她馬上心跳不已,雙耳發熱,傳遍全身。毛孔互咬互纏,一首又一首怨曲。她記得,其實她並不肯定記得,隨着時間的轉移,她容易陷入神志不清的狀態中。本來是從美上面萌芽,料不到也會在美的上面凋萎。每一段路程,都是同一段路程,最後,同一個終點。

非是他那下體高昂這麼簡單。固然,線條是那麼清晰,不動如山。半矛半盾。充滿正能量,正能量總是這樣的,總是的,不過,要她認真地形容一下,她卻無能為力。箭在弓弦,伺機待發。主動是他,其實也是她。但無補於事?

美,應是一個基數,從一開始。他的一個眼神。他的一朵笑容。他的一個手勢。他的一個轉身。他的一次愛撫。他的一個擁抱。他的陽具就是一。上下左右都是一。她於是想,她是零。0與1構造了所有數碼演變的世界。G11的聲音不時都在她的耳邊響,「生生不息。生生之謂日月。但,我們的地球已失去了月亮了。我們複製自己,是不中用的。我們要複製的應是月亮,沒有月亮,地球只會不斷塌縮。」但在一個特定的時空中,她不理會外邊的一切,她的感官集中在0與1的離散狀態,代表了彼此的精度信息,透過傳輸,處理及貯存所有的交流,不怕受無理的干擾,妙處在雖然是不連續的,離散的,但最後雙方都享用不同時間空間傳來的感應 。簡單的0與1, 也是複雜的0與1。

H22十分享受與G11共處於這個密室,她會坐在一個不受注意的角落,安靜地守望着G11,他那默默思考與工作的神情總是感動了她。他不知多少次向她透露他那「慾望計劃」的細節,她會加插一些意見,但大部分時間都是專心諦聽。她充分明白他的慾望,她支持他對慾望的追尋與執著,但在她心裡,她預感他的努力是不可能成功的。

G11要抗拒作為一個複製人的命運,他要追索自己的原型,他不動聲色,私自建立這個密室,瞞着領導層編寫他的原型方程式。他說,「我覺得,人類到了這個階段,失去了記憶,是一個莫大的危機。要看到前面到底是甚麼之前,我們必須知道我們的來處,我們的過去。我常常問自己,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他們拿甚麼來複製今天的我呢?我從前是一個農夫,或是一個詩人?或根本來自一頭豬,一隻羊?這個來處,作為生命信息,是十分重要的。」他的信念是,人類腦細胞這個記憶庫,是不會磨滅的,無論經過多少次複製,仍然會被發掘出來的。

H22當然知道領導層目前正陷於一個進退兩難的局面。一個部門主張未來複製不分性別的人體,另一個部門則認為,機械與人體結合,才是最終極,最完美的科學工程。他們正是與G11個人的想法,恰恰相反,他們斷定記憶會帶來極大的禍害,記憶是人類文化的惡菌。他們要清除人類的劣根性,創造嶄新的人種。

H22每一天看着G11步步走上悲劇的道路,大大牽動了她整個身體的神經,但她萬萬不想破壞她與他之間和諧,一種與全息螺旋宇宙的共存,所帶來的極樂。無論甚麼事情發生,她都會全心支持他,甚至鼓勵他。存活的意義,就是依賴一個情操上面。她不是計較存活與否,在某一個定位上面,她與他其實是一致的,就是把本體放在一個情操,一個意義裡面,其他甚麼的都不是重要。地球失去了月亮,已鑄成大錯。她無需走上地面,她無需目睹地面上的荒凉,死寂,她都會看到命運的未來。最後的一步,就是最後的一步。可是,可是,只要有一天能與G11共處,她已經很滿足了。過去的歲月,她只是個絕緣體,是的,未來,她大有可能只會與機械合而為一,當這個事實出現,她那真實的自己更加所剩無幾了。

有一次她問G11,「你有想過肉體的消滅嗎?」

他很快便回答,「這不是重要的。」

「那麼,甚麼才是重要呢?」

她真料不到他會這樣回答她,「如果真的沒有過去與將來,眼前的一刻的確才是重要的。」

她鼓起勇氣地再問:例如呢?

他望着她,說,「例如此刻,我與你還在一起。」

她深受感動,她也預感到,只要領導層一道命令,她隨時會離開,調往不知名的地方。還在一起,還是要珍惜的。憶念不在她這邊,她相信,必會在他那邊。永遠是一個古老的傳說。

我仍掙扎着,我應該再前往地球一次嗎?

我不會是普羅米修斯,他愛的是整個地球,愛全人類,而我只為一個地球女人,一個名叫胡眉的地球女人。

事實上,一切大局已定,眼前的地球已無可救藥。地球能夠長存,只有地球人能夠自救,可惜,地球人已錯失了無數次的機會,到了今天,只能等待毀滅。大局已定,星際各方快達成一個共識,複製一個就是了。問題只在究竟是哪一星族成為地球的新主人。

我還有理由繼續掙扎嗎?

G11看着入睡的H22,入了迷。

他那狂熱的工作情緒也消失了。

複製人的原型是沒有記憶系統的,過去的歲月,幾經挫折,他才把人類腦袋古老機能還原過來。事實上,只有一系列的記憶,他才可尋回地球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躺在那裡的H22,的確,的確是具絕美的胴體。

秀髮是河流。

五官是山嶽。

雙乳是星體,而身軀是銀河。

她的手指,微微一動,星雲捲起了,北斗隨着轉移。她的雙腿張開的時候,晶石爆裂,西北一角的北極光。毛叢是萬劫不動的森林,誓跟地球共生死。無論她複製多少次,她就是地球歷史。

他忍不住,伸手過去,在她的臉上輕輕撫抹,他多麼想就這樣,抹出旭日初升的一刻,從此期待,期待那一刻的灼熱。

​崑南(S.Quanan),香港作家,五十年代開始創作,曾主編各大報章副刊及撰寫專 欄,先後創辦《詩朵》、《新思潮》、《好望角》、《香港青年周報》、《新 週刊》等刊物。現為香港唯一本土文學討論區網站主持之一,《小說風》主編 之一,《文化現場》客席主編。著作《打開文論的視窗》獲第八屆香港中文文 學雙年獎文學評論組推薦獎,詩集《詩大調》獲第九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 詩組雙年獎,亦擔任多屆中央圖書館主辦的詩/小說創作坊主持,創作獎/雙 年獎評審.其他作品包括《地的門》(先後三版發行)、《慾季》、《戲鯨的 風流》及《天堂舞哉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