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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于暘:裙底輝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0月號總第418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周于暘

手電筒沒電以後,他們放慢了腳步,李渡帶着劉懷谷穿過防潮墩的時候,自己摔了一跤。劉懷谷問他要不要緊,李渡拍了拍褲腿說,往前再走兩圈操場的路就到了。當時是1999年的秋夜,海邊的空氣裡充斥着酸澀的腥味,村莊裡頭已經暗下最後一盞燈火。李渡把手電筒插在腰間,說,好在還有月亮。

劉懷谷停下腳步,朝天上望去,半白的月亮像一瓣切好的西瓜。李渡推了推他,問,怎麼不走了?劉懷谷說,我回不去了,我房間在二樓。李渡說,好,待會給你想辦法,我們先去看鯨。

當天下午的活動課上,李渡的風箏線被海風折斷,他記下方向,偷偷溜出學校跑到海邊找風箏。他在圍牆上望了一會兒,朦朧中看到海水把一件龐然大物扔上海灘,彷彿一張頁籤在翻書時從茫茫紙張中滑出。李渡眼睛近視,但是班級裡還沒有戴眼鏡的同學,羞於把眼鏡拿出來。他朝高處的信號塔上的工人喊了一句,問,海邊那攤東西是甚麼?修電師傅望了一圈說,好像是條大魚。

李渡跨過防潮墩,朝海面上走去,離它三十米的地方已經踩到了魚的影子。在此之前,他見過最大的魚是在給外曾祖母賀壽的飯桌上,一條比盤子還長的大黃魚,魚頭和魚尾耷拉到桌子上,看上去很不衛生。李渡在大魚邊上造了一座房子,這座房子是他自己家的模樣,正門進去是客廳,往左是爐灶房,走廊一側有衣帽間,還沒想像完最後一個房間時已經明白不可能比面前的魚還要大。李渡回到家中,從書架上翻出爺爺買的四冊《中國少年兒童百科全書》,沿着動物的目錄找到魚,沿着魚的目錄找到了鯨。

傍晚的時候,李渡跑到劉懷谷家,把他喊了出來,說,你今晚要是能出來,我帶你去看個動物,比大象大,也比恐龍大。劉懷谷說,你騙我,哪來這種東西。李渡說,不騙你,我們打賭,輸了我把沙包送你,再給你買五包吸管糖。

李渡的母親是羊毛衫廠的,做的沙包比其他家長要漂亮。劉懷谷的沙包是父親做的,扔一次就要甩掉幾粒米。他的母親在兩年前離世,劉懷谷小的時候,每到暑假一家人就坐在涼蓆上打撲克牌。母親走了以後,他和父親玩牌時還是分成三堆,打完之後把第三副牌翻出來。劉懷谷說,媽要是在,這把抓了副好牌。

劉懷谷回到家中時,劉會勇剛穿上警服,說,爸要出去跑任務,飯在桌上。劉懷谷吃完晚飯後先睡了一覺,九點鐘的時候被父親回家的聲音吵醒,他凝神聚力地盯着牀邊的小鬧鐘,隔着門廊聆聽着父親的舉動:脫下手錶放到桌子上,拿起藥瓶時發出藥片撞擊的聲音,最後一聲是玻璃杯敲打到桌子上,一口水夾帶着藥片過喉入肚。

劉會勇患上焦慮症的事情險些敗露出去。過年的時候,孫隊長來劉會勇家附近走親戚,順道來他們家坐了會,送了兩袋白糖。隊長拿起桌上的小藥瓶時,臉色變得鐵青,問劉會勇,你有焦慮症?劉會勇看了眼兒子,說,內人生前用的。劉懷谷沒有說話。孫隊長看了一眼瓶底的生產日期,摸了摸劉懷谷的頭髮,說,幹這行,家裡人難免會擔驚受怕。隊長走後,劉懷谷問父親,爸,藥是你的吧?劉會勇把藥收進抽屜裡,按住他的肩膀說,這事不能給孫伯伯知道,要不爸爸就當不了警察了,明白嗎?劉懷谷問,這病要緊嗎?父親說,小病,就是容易緊張。

十一點半的時候,劉懷谷穿上旅遊鞋,踮着腳尖走到窗口。他和父親的臥室都在二樓,離地面三四米,他爬過窗子,腳尖搭在外牆的石頭縫裡,前臂支撐着身體往窗台的側邊移動,距離緩和了之後,用力跳到旁邊的棚頂上,棚裡面是隔壁鄰居家養的雞,沒有發出聲響。劉懷谷從棚頂上下來,去往和李渡約好的地方。

沿着海灘走了一段距離後,他們看到遠處一塊更深的墨迹,月光照耀下顯露出規則的白色紋路,但是形體模糊,像未疊的被子在牀上攤了一整天。他們步履不停,迎面襲來的海風正在逐漸失去力度。在向它靠近的過程中,劉懷谷有些失重的感覺,他對李渡說,大到有些瘋狂。李渡回道,要是躺到水裡,海平面都要上漲。

劉懷谷心想,這是我們的城堡。隨即聞到一陣惡臭,眉頭緊鎖,捂住鼻子。鯨魚身上散發着彷彿剛從海底搬運上來的腥味,新鮮出爐,還未來得及稀釋到空氣裡。他們沿着鯨魚的尾巴爬上牠的身軀。劉懷谷問,你在找甚麼?李渡說,書上說,鯨魚背上有倆洞,是它的鼻子,會噴水。劉懷谷問,你找到了嗎?李渡說,找到了,像兩個彈孔,在我屁股底下。

他們坐上鯨魚背,這裡是大海的觀眾席,星空如黑布撒上白粉,海面把僅有的一點月光翻來覆去。劉懷谷忘記了回家的事情,他能在這裡待一整個晚上。時過境遷,即便記憶不停地被篡改重演,他仍然會在一種賦予隱喻的場景裡重新找到這個夜晚的感覺――在一片空曠的停車場裡,他和李渡坐在一輛報廢的舊車中,對緊閉的後備箱充滿好奇。

李渡說,鯨魚快死的時候,就往岸邊游,有的能上岸,有的沉到海底。劉懷谷說,牠的尾巴好像條裙子。李渡說,「鯨落」的時候,就像一條裙子從樓頂飄下來,落到巷子裡。劉懷谷問,你見過?李渡說,樓頂那戶人家的裙子經常掉到我家院子裡,那個女人就衝下來,砰砰砰地敲我家的門。

他們把鯨魚的尾巴當成了滑梯,落到地上的時候,劉懷谷走到魚頭的位置,問,你看,這像甚麼?李渡說,一個大貝殼。劉懷谷把手卡進嘴巴的縫隙裡,說,你去另一邊,看看這個貝殼裡面有沒有珍珠。劉懷谷一腳踩在地上,一腳搭在魚的下顎,反手撐着上顎。魚嘴打開的時候,從裡面洩出一股腐爛的氣息。劉懷谷說,好像有東西。李渡說,你撐一下。劉懷谷問,你幹甚麼?李渡掏出手電筒,轉開下面半截,把電池倒到手上,再重新裝回去,說,兩節電池換個位置,能重新亮一會兒。當李渡把光束對着鯨口照去的時候,夜晚推遲了黎明到來的時間,他們目睹的是有生以來最為恐怖的場景,足以讓日後無數個平靜之夜變得輾轉難眠。血泊之中橫躺着一具面容猙獰的男屍,襯衣上佈滿似肉似血的濁物,陰森肅殺,蠅蟲飛舞,就連手電筒的光束也避之不及,在揭露慘狀的那一剎那陡然熄滅。

劉懷谷朝着海灘跑了一段距離,發現腿腳發軟,不聽使喚,撐起他上半身重量的東西變成兩根蠟燭。李渡突然脫下褲子,雙腿間一條富有力道的水柱滔滔不絕地射向大海,但是仍有一半液體留在了褲子裡。李渡說,身體不受控制,你別笑我,這事不准說出去。劉懷谷說,不說出去,今晚的事誰都不准說出去。李渡問,你怎麼哭了?劉懷谷說,我不知道,外曾祖母葬禮的時候,我媽跟我說,該流眼淚的時候就要流。李渡說,你媽教得不對。劉懷谷說,不准說我媽。李渡說,我不敢回去了,去你家睡吧。劉懷谷有些嫌棄,說,先把你的褲衩弄弄乾淨。

劉懷谷回到家門口的院落裡,頭頂是他的臥室,兩個小時以前這裡充滿着新鮮的自由氣息,隨着歸來的腳步變得蕩然無存。劉懷谷在李渡的幫助下翻上了頂棚,再用衣架把他拉了上來。他們順利翻進臥室,卻失去了入睡的能力。那個夜晚的事情並沒有隨着時間推移而被攆進一個荒唐的噩夢,而是逐漸變成了分割他人生的界線,彷彿白紙對摺後留下的摺痕,抽象卻又清晰。儘管只有匆匆一眼,但是劉懷谷依然認出了他的樣貌,這件事現在想來依然後勁十足:兩年前的某個晚上,他與鯨口下的男人有一場意外的相遇。

李渡提議把這件事告訴他的警察父親,劉懷谷極力反對,宣稱這是起兇殺案,一旦捲入就成了嫌疑犯。李渡說,我們可以好好解釋。劉懷谷說,我們不僅是第一目擊者,光是半夜出去看鯨,這個行為就令人生疑。李渡問,那該怎麼辦?劉懷谷說,你應該回去了,我送你回去,就當今晚沒有見過面,好嗎?

天亮之前,劉懷谷趕在晨霧中鑽出第一抹陽光前回到了家中,父親像往常一樣在七點鐘的時候喊他起牀。他收拾倦意,努力不讓身體被腦袋的重量壓垮。吃早飯的時候,劉會勇在飯桌上說,今天幾點放學?我來接你回家。劉懷谷警覺地看了父親一眼,問,出甚麼事了嗎?劉會勇說,反正你遲早要知道,我就直說了,爸爸辭職了。劉懷谷用半張開的嘴巴吃了口餅,把話和食物嚼爛後一同往肚子裡嚥。劉會勇把一切看在眼裡,說,想問甚麼就問吧。劉懷谷說,爸,你當警察這麼多年,殺過人嗎?劉會勇笑說,警察是救人的,怎麼會殺人?劉懷谷問,壞人呢?也不能殺嗎?劉會勇說,得看情況,要是罪不至死,也不行。劉懷谷說,不小心殺了,那怎麼辦?劉會勇說,不論是不是警察,殺人總是要接受法律審判的。劉懷谷又問,最近有甚麼新的案子嗎?劉會勇沒有回答,妻子去世之後,每次出任務,兒子都會問個清楚,他很少說實話,無非逮小偷、抓強盜。他把涼好的熱水倒進兒子的水杯裡,說,放心,以後那些危險的事情,跟爸爸沒有關係了。

母親死後,劉懷谷備了一把模擬手槍,這把手槍是託李渡的表哥從城裡帶回來的,他在劇組裡工作過,槍是按照真槍原比例仿製的拍攝道具。劉懷谷在槍把裡面加了兩條小鐵塊,用膠帶黏在牀板下面。所有人都告訴她母親是生病去世,但是劉懷谷認為事情的真相並非如此。1997年6月的一個下午,潮水還沒有上漲,母親給了他一張鈔票,要他去商城門口買一盒炸春卷,剩下的錢可以自己花。劉懷谷走到商場門口的時候,做春卷的女人還沒出攤。他走進五毛小店,用一百塊錢買了兩顆糖,老闆娘說不好找零,又給他塞了一盒餅乾。他坐在台階上,吃完餅乾和糖果,一個半小時過去後,做春卷的女人才推着車攤出現在商場的門口。

母親沒有吃到那一盒春卷,劉懷谷回到家裡,還沒進門就聽到父親的啜泣,劉會勇沿牀而坐,扭過頭來看了兒子一眼,通紅的雙目還在不停地淌眼淚,母親在牀邊上的籐椅坐着,但是被子已經蓋上頭頂。第二年清明的時候,劉會勇帶着他上山掃墓,劉懷谷去飯店裡買了一份炸春卷。劉會勇不知道為甚麼要買春卷,正如劉懷谷不知道母親死亡的真相。父親含糊其辭地告訴他,母親得了肝癌,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劉懷谷知道父親有所隱瞞,但是並沒有拆穿,只是用母親的錢買了那把模擬手槍,展開了一個無人知曉的漫長計劃。

前年中秋的時候,鬧出了一起大案,歌舞廳的門口聚眾鬥毆,捅死了一個人。嫌疑犯是一個屠夫,不是鎮上的人。劉會勇負責這個案子,查到年底,除了抓到三個黨羽之外,沒甚麼進展。春節前夕,警局接連收到報案,筆錄做下來,大概是有一犯罪團夥,每天傍晚在銀行門口蹲點,等人取完錢後一路跟蹤,經過人少的地方就下手搶劫。據受害人稱,這夥強盜有一個腰間別着把大刀,柄很長,這種刀除了電影之外,只在殺豬的地方見到過。劉會勇對孫隊長說,拿大刀的那個,和歌舞廳案是同一人,知道自己釀成大錯,一不做二不休。孫隊長說,上個月,幾個礦工下班的時候也被搶了,是老手了,不會在一件事上磨太久,一幫亡命之徒,你和小顧出任務的時候要配槍。

劉會勇喪妻未癒,試圖把注意力轉移到工作上,辦起案來不要命。只有一次在碼頭抓人的時候,肩膀被走私犯重重地砍了一刀,傷口像剝好的橘子被拿去了一瓤。劉會勇喘着粗氣,蹲在貨倉裡,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沒有追出去,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張照片,上方的邊角已經被血迹沾染,相片上的女人抱着一個男孩,天空中飛過一隻血紅的鴿子。

鎮上的警局只有四把槍,劉會勇和小顧各拿了一把。第一次抓捕任務,劉會勇找了個協警釣魚,拎着個晃眼的大包進出銀行,然而一無所獲。第二天的時候,他安排了兩組人,第一個協警拎包出銀行的時候,故意暴露行蹤。等走遠之後,再上第二組人,小顧演得很好,走出銀行時四下張望那一下頗有靈性。馬路對面一家理髮店,一個高個男人放下了報紙,路口的三輪車上也下來一個穿皮衣的人。小顧把他們往小巷子裡帶,進入一條窄胡同的時候,拿起打火機點煙,穿皮衣的人突然湊近,從褲腿裡抽出鐵棍的一剎那,小顧把手槍繞到腋下,抵着那人胸口。

屠夫意識到情況不對,迅速蹬着牆壁翻進了旁邊的院子,劉會勇大罵一聲,從後面出來,對牆踢了一腳。穿皮衣的人放下鐵棍,轉過身把雙手給小顧,說,喲,劉警官?劉會勇停下來,問,你認得我?那人回道,兒子一個人在家吧?劉會勇走到他跟前,看了看他的樣貌,對着襠部來了一膝蓋,說,我當是誰。小顧拍了拍劉會勇,安慰道,好歹抓了一個,能交差。劉會勇說,把他銬好,回去調人,就搜這一帶。

從屠夫逃走的地方往西五百米就是他的家,在劉懷谷的記憶裡,那是父親第一次帶着槍進入家門,從頭到尾護着他的腰部,劉懷谷沒有忽略這個細節,問,是不是出事情了?父親說,回來給你做飯。劉會勇走進廚房,炒了一盤青菜,不停地透過廚房的窗戶朝大門張望。許多年過去,當回憶起自己第一次萌發辭職念頭的時候,最先閃進腦海的畫面就是那個持槍回家的傍晚。劉會勇把飯菜端上桌,劉懷谷把筷子遞給他時,裝作害怕地問,你要把槍帶上餐桌嗎?

劉會勇上樓回房,槍連同槍套一起塞進枕頭底下,槍火下的亡魂留在了此處,滲透進他的夢中,變成一顆噩夢的種子,在每個平靜的夜晚裡滋生蔓延。劉會勇吃到一半,聽見門外有人叫他的名字,在父親走出屋子的同時,劉懷谷迅速跑上樓,從牀底下拿出那支模擬手槍,不費吹灰之力便識破了父親藏匿手槍的地方,把真槍取出來,假槍塞進槍套。門外喊劉會勇的是小顧,他告訴劉會勇,有人在學校後面的廢鐵廠發現了屠夫。劉懷谷在視窗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劉會勇上樓取槍時,兒子正站在樓梯口,手裡拿着一本厚重的《三個火槍手》。劉會勇說,爸出去抓個人,要是有人敲門,當做沒有聽到。

父親走了以後,劉懷谷打開《三個火槍手》,裡面是一個六百多頁紙厚的方形的洞,這是他的槍盒,他從盒子裡取出手槍,食指穿過扳機,這是他的戒指。它的輪廓比模擬槍更加精美,槍管也更加冰冷,每顆子彈都將促成一個淒慘的悲劇。他的心跳逐步加快,頭腦靈活起來,眼睛也開始明察秋毫,傍晚的雲像人呼吸在玻璃上的霧塊,隔壁鄰居家傳來碗筷碰撞的聲音。這個傍晚和母親死亡的傍晚沒有甚麼不同,只是劉懷谷再沒能走出母親離開的那個傍晚,她的死亡仍有沒解開的謎團,母親從未給過他那麼多錢,也不會不知道炸春卷的女人四點半才會出攤。出門之前曾問他,你現在十歲,四五年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劉懷谷答,不太記得。母親說,這是好事,任何事情都是越拖越糟。母親話中有話,而他對此仍無頭緒。最令他不寒而慄的是,父親知道其中的秘密,卻不肯向他吐露事情的真相。在母親死後的一年半裡,他無數次試圖和父親重新談論起母親,只有一次父親主動提起,那是在他偷了父親一包煙後,父親在他房間裡發現了煙頭,一時間怒火中燒,對着劉懷谷罵道,不知道跟誰學的,你媽要是還在,不會想看到她的丈夫把兒子送進監獄。

父親的房間裡,牀頭的結婚照已經塞進了抽屜,櫃子裡留着母親的衣服,再也沒有見過太陽,正如縫紉機旁邊的籐椅,已經灰塵密佈。他在母親的衣櫃裡坐下,關上櫃門之後,縫隙裡透過一條光,把他切割為二。他把手槍的方向調轉,兩個大拇指扣着扳機,這是正確的握槍方式,下巴上有一塊凹進去的骨頭,正等着槍管對號入座,觸碰的時候格外冰涼。現在他掌控了死亡的按鈕,很快就能見到自己的母親。自從獲得那把模擬槍以來,他每天都要練習一次死亡的場景,像是買了一把好傘,反而開始期盼下雨的日子。

這是個奇怪的徵兆,母親去世以後,死亡的誘惑追隨着他的腳步,對那片神秘之地的思索讓他在現實的悲痛中有所緩和。他想過無數種自殺方式,橫亙在生死之間的不過是自殺帶來的肉體上的痛苦,於是他確信父親的手槍才是最終的答案,簡潔有力,沒有拖泥帶水的掙扎,彷彿斷電後即刻襲來的黑暗。更重要的是,他能夠使父親感到內疚,母親死後,他再也沒主動提起過她,似乎做好了將她遺忘的準備,這一點比起隱瞞母親的死亡真相更加使他無法忍受。如果這世上最親近的人都無法分擔和他同樣的痛苦,他不知道還有甚麼理由值得為之活着。這一相當賭氣的行為在他自己看來冷靜克制,甚至體會到一股莫名而來的復仇般的快感。

他握住手槍的時候,沒有比握住假槍時更加期盼死亡,這一小小的差池使他放下手槍,因為另一個不安的念頭隨即在他的腦海中產生。父親回家的時候看上去有些緊張,離家也匆匆忙忙,可以肯定是有任務在身,手槍是當務之需。在劉懷谷的一種想像中,父親由於手槍被自己偷走而殉職,他在自殺死亡的同時也撞見了父親的死亡,這種不期而遇的相逢之中帶着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想到這裡,劉懷谷從衣櫃裡走了出來,穿上了外套。

夜幕已經降臨了一半,廢鐵廠裡面是個院子,地上遍佈着金屬器件,瀰漫着鋼鐵生鏽的味道,鋼絲鐵管中間分開了一條小道,通向院落中間的舊房廠。劉會勇對地形並不熟悉,只知道這裡僅有一個出口,小顧正守着那邊。自打劉會勇從警以來,參與這種行動的次數屈指可數,除了訓練之外,從未真正扣下過扳機。但是孫隊長老是教導他們說,入職十多年,每天當八小時警察,比人家做歹徒的經驗要豐富。劉會勇把槍提上肩膀,不知不覺走到了廠的中央,聽見外面有鞋子踩到螺絲釘的聲音,壓着腳步追了出去。

他和屠夫在門口的拐角處相遇,遭到了埋伏,砍刀劃傷了他的前臂,手槍差點從手中滑落。他還來不及將槍口上抬,胸口又被踢了一腳,倒地之前瞄準了屠夫的下肢,卻發現無論如何使力,扳機依然紋絲不動。劉會勇因為這事慌了陣腳,事後他反覆地回想起這一場混戰,不停地責備自己沒有及時拿槍威懾屠夫,而是愣住了神,把手槍拿到眼前晃了晃。屠夫沒有錯過這個機會,在劉會勇失去意識之前,他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是屠夫調轉了砍刀,手握着刀片的部分,那杆長柄以賦有力道的軌迹向他的頭部襲來。

劉懷谷前往廢鐵廠的路上,看到了傍晚來找父親的警察正在追趕一個高個男人,高個男人步伐迅猛,經過木叢時發出樹葉晃動的聲音。劉懷谷看清了他的臉,但是沒有想到他們會在另一個暗夜重新相逢,變成他糾纏一生又揮之不去的噩夢。他在路邊停了會,隨後加快腳步,憑藉父子之間與生俱來的隱秘聯繫,在找到劉會勇之前沒有多走一步彎路。父親正躺在舊廠房門口的空地上,手臂和頭都在流血,但是氣息尚存。劉懷谷注意到他的槍套已空,假槍已經不見蹤迹,於是把手槍從腰間拔出,放進了父親的槍套,他在叫喚父親的時候情緒逐步平靜,忽然間機警了起來,又把手槍從槍套裡拔出,扔到了一旁。

這次追捕事件險些釀成大禍,好在劉會勇發現手槍還在身邊。他在醫院裡躺了一個月,顱內出血,有後遺症。劉懷谷住到奶奶家,每天上學之前,先到父親的病房幫他打開窗戶。他始終沒有把偷槍的事情告訴劉會勇,也不知道這一危險的行為幾乎挽救了父親的警察生涯。劉會勇多次詢問兒子,為甚麼會在那個地方。劉懷谷說,不太放心,就出來看看。劉會勇摸着他的頭說,以後不准這樣,你要是出甚麼事,我沒法向你媽交代。劉懷谷心頭一軟,開始為自己先前的行為感到歉疚。那是父親第二次在他面前提起他的母親,像在沙灘上撿貝殼一樣,劉懷谷在父親的言語中搜集着母親存在的線索,以此證明這個世界依然值得為之而活。劉懷谷忍住眼淚,反問道,你出事,丟下我,就好向媽交代了嗎?

劉會勇沒有說話,羞愧的同時想到了妻子離去的前一天晚上,她端了把籐椅,穿過長廊放到臥室裡面,這是妻子在商量要事時才會做的舉動。她坐在籐椅上,望着牀上的劉會勇說,治不好的病,不用再到處去借錢了。劉會勇說,結婚之前就說好的,小事你來管,大事聽我的,這是大事。妻子說,這是一家人的事,你當警察的應該明白,沒把握的事不要做。劉會勇說,人還有救就得救。妻子說,兒子還小,過了幾年就不會記得我,你不要再跟他提我,給他找個後媽。劉會勇問,你講這話甚麼意思?妻子說,沒甚麼意思,從來只聽說好事多磨。妻子的意圖不言自明,劉會勇勸說了一個晚上,她表面緩和,內心早已與死神簽訂了契約。第二天下午回家時,劉會勇提前撞見了這場毫無迴旋之地的悲劇,妻子坐在昨晚那把籐椅上,身子側向一旁,頭髮披散,臉色蒼白,猶豫了好久才叫了聲妻子的名字,因為他心裡清楚,當這一聲喊得不到迴響的時候,死亡就變成一件塵埃落定的事情。他把妻子扔在地上的農藥瓶子藏到了被褥下面,這一舉動全憑直覺而非深思熟慮。那時他悲痛萬分,跪地嚎啕,傍晚的陽光卻穿過幽廊,透過帷幔,給這個房間帶來了一縷不合時宜的明媚。桌上的兩顆小橘子滾落到地上,撞到他的膝蓋,淚水打在橘子皮上,變得熠熠生輝,像兩盞透紅的小燈籠。

劉會勇回警局後的第一件事情是要求檢查槍支,孫隊長告訴他,槍沒有任何問題。劉會勇說,不可能沒有問題。孫隊長把辦公廳後面的窗戶打開,外面是片小樹林,他把槍口抬到半空中,對着樹梢開了一槍,一隻鳥撲騰飛走,兩片葉子緩緩落地。劉會勇說,我花了全身力氣去扣動扳機,子彈還是賴在槍裡。孫隊長把槍摁在桌上,說,你還跟我講這個?要不是屠夫沒拿走你的槍,你已經在受牢獄之災。

從那時起,劉會勇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出現了問題,每當出要緊任務時就變得惶惶不安,背後直冒虛汗,手指無力,觸碰槍柄時不停地顫抖。醫生檢查後確診為「創傷後應激障礙」,一段時間後病變為焦慮症。他向所有人隱瞞了這個秘密,唯有劉懷谷發現了父親的藥瓶,問了班裡有家長當醫生的同學,得知此病雖不致命,然而和父親的職業放到一塊,危險就放大不少。儘管劉懷谷生性敏銳,但是仍然沒有發覺父親的病和偷槍事件之間的聯繫,那把模擬手槍也在廢鐵廠後徹底消失。在劉懷谷成長的歲月裡,最擔心的是睡覺之前沒能聽見父親回家的聲音。孫隊長發現藥瓶之後,劉懷谷終於找到機會向父親提起此事,父親點了根煙,吐出的白煙直往鼻孔裡鑽,問,小谷,你現在還背着我抽煙嗎?劉懷谷說,第一口有勁,後面就沒意思了。劉會勇說,爸還要抓個人,抓到了病就好了。劉懷谷問,是那天在廢鐵廠逃走的那個人嗎?劉會勇回答道,他是殺人犯,是爸的一塊心病。

劉會勇沒有說謊,他始終認為只要抓到屠夫,一切與之而來的陰霾都將不復存在。這種信念與日俱增,一時間他以為自己已經戰勝了病魔。一年以後,在偵查一起汽車走私案時,他終於再次獲得了屠夫的行蹤,隻身尋到了他的巢穴。在沿海公路邊上一個荒蕪的村落裡,一直往裡直到最後一排屋舍,大門緊閉,窗戶上貼滿舊報紙。劉會勇沒有叫增援,敲門的同時解下了槍套扣子,屋內無人響應。正當劉會勇企圖破門而入的時候,屠夫從外面朝房屋走來,他們幾乎同時發現了對方。屠夫撒腿往巷子裡跑,劉會勇拔出手槍,一個箭步追了上去,朝着他的背影大喊,操!老子開槍了!屠夫停下腳步,緩緩地轉過身來,說,劉警官,別來無恙。劉會勇情緒高漲,一時間難辨是過於激動還是焦慮症復發,手臂在空中搖搖欲墜,但仍是強作鎮定,抬高嗓門說,手舉起來,別耍滑頭。屠夫打量了一番,敏銳地覺察到了異樣,吹了個口哨,說,開槍啊,劉警官,不開槍我可跑了。劉會勇說,操,你當我不敢嗎?屠夫說,敢是敢,可惜槍是假的,還玩這招呢?有本事打個響聽聽?

劉會勇從警十餘年,從未受過這樣的挑釁,屠夫在他的槍口下不急不緩地朝遠端走去,在拐角消失。他已經接不上氣,面色發白,心跳加速,視線內的一切事物逐漸失去形狀,手槍並非握在他的手裡,像是一隻龍蝦纏在手上。但是他仍沒有急着放棄,邊跑邊瞄着半空,試圖發出一顆威懾的子彈,卻發現手指內部有一股斥力在與他對抗,扳機依舊如被焊死一般。自從廢鐵廠事件過後,手槍已經在他的手中失去意義,而這完全是由於焦慮症所致,於是劉會勇不得不再次面對屠夫在他面前逃走的窘境。他扶着水泥牆頑強呼吸,從藥瓶裡取出兩片藥丸,其中一片不小心抖落到地上,剩下的那一片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裡含服。劉會勇想起許多年前,他帶着剛上小學的兒子去遊樂園玩,在射擊場上連中五個氣球而拿下頭獎。劉懷谷興奮地向眾人宣佈他的父親是一名神槍手,老闆聽到後不肯買賬,認為一個警察來玩這種遊戲無疑是作弊,劉會勇費盡口舌才把獎品要了回來,那是一把玩具步槍,AK47的造型,至今仍擺在劉懷谷的書桌上。然而歲月滄桑,劉會勇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無藥可救,再也沒有能力將屠夫緝拿歸案,彷彿壯志未酬卻因傷解甲的騎士,往後的人生只能在旋轉木馬上彌補沙場中未竟的偉大事業。

最後一次抓捕是在兩個月後,孫隊長根據線索找到了屠夫的新據點,但是屋內並無人煙,他們在沿海一帶展開搜尋,把整個地段徹底封鎖。劉會勇雖然失去能力,但他是最有耐心的人,帶着小顧一連轉了三天,屠夫個子高,在人群裡一目瞭然,更有可能躲在荒郊野嶺。直到第三天晚上,他們仍然一無所獲。劉會勇和小顧往海灘邊上走的時候,看到岸邊堆着一大團東西,上前走了幾步才發現是條擱淺的鯨魚。

小顧說,別靠太近,死掉的鯨魚會爆炸。劉會勇說,怕甚麼,我們上去看看。劉會勇沿着鯨魚尾巴走上去,小顧沒有辦法,只好跟着。當時是1999年一個秋天的傍晚,夜幕已經覆蓋海面,遠處村裡的房屋一個個地亮起燈火。劉會勇拿着望遠鏡尋找着藏在夜幕中的海平線,說,明天我就要去辭職了。小顧有些意外,問他緣由。劉會勇說,本來想抓到屠夫後再走的,現在看來,不太可能。小顧說,孫隊那邊已經傳來消息,下午剛看到屠夫的身影,就在海邊這一塊,不知道躲哪了。劉會勇收起望遠鏡,說,小顧,你雖年輕,也跟我挺久了,生生死死經歷不少,有個事我只跟你講。小顧說,可別這樣,到底是甚麼事?劉會勇從槍套裡拔出手槍,一五一十地將焦慮症的事情告訴了小顧。他說,孫隊長上次來我家,看到了我的藥瓶,我想他已經猜出個大概了,之前幾起大案,他都沒有讓我參與。小顧說,開不出槍,這怎麼可能?還有這麼稀奇的病?劉會勇沒有說話,把槍口對準腳下不遠處的鯨魚背,腦門又開始涔涔流汗,手指像在被火燄灼燒,然而這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劉會勇成功將食指上的兩節關節彎曲,不僅看到了槍口的青煙,而且清楚地聽到了子彈出膛的那聲巨響,穿透鯨魚的頭部,鑽入牠的口腔,而餘音在天邊升騰迴盪,倦怠的傍晚頓時變得如夢初醒。劉會勇不敢相信,又朝同一個方向扣動扳機,這一槍毫不費力,像摁下打火機按鈕一樣輕鬆。

媽的,劉會勇喊道,原來我能開槍。

第二天下午,劉會勇接兒子放學的時候,帶着劉懷谷去了海灘邊上。那裡已經站了許多人,一架起重機停在岸邊,升起了將近五十米長的金屬吊臂,末端掛着鈎子,鈎子上繫着幾條粗繩,將鯨魚綁住,試圖把牠打撈起來。劉會勇說,這麼大的魚,你沒有見過吧?劉懷谷波瀾不驚地說,沒見過,這是條鯨魚吧?他們要怎麼處置牠?劉會勇說,找個地方把牠埋了。在吊臂上升的過程中,鯨魚逐漸懸浮到半空,比躺在海灘上時更加宏偉壯闊,彷彿一把摺疊的扇子在眾人面前緩緩展開。劉會勇說,你看,這像甚麼?劉懷谷答,好像一條裙子。

劉懷谷遲遲沒能從昨晚的情緒中掙脫出來,那時天空黑暗,氣味卻和現在一樣。他和李渡穿過長長的防潮墩,朝那條鯨魚走去。原本是一個普通的夜晚,儘管他們的舉動有些魯莽,但他已經從漫長的折磨中平復下來。他沒有惦記母親的死亡,也未曾想起那把丟失的假槍。他只是想去看一眼世界上最大的動物,那一刻他是一個普通的小男孩,擁有和其他同齡人一樣的好奇與冒險精神。後來鯨魚張開嘴巴,他又變回了那個拿槍對着自己下巴的少年,並且意識到這世上永遠有需要他去承受的東西,一刻也無法安寧。他幻想了一整天,試圖把昨晚的經歷變成一個虛幻的噩夢,醒來的時候身上披着清晨的日光,豆漿的香味從廚房裡飄來。他寧願繼續停留在那個淺薄的認知上,世界上最大的動物不是鯨而是大象或者恐龍。然而真實與虛幻間的界線過於清晰,他分明看到自己的人生已經被打出兩個彈孔:母親去世,父親變成了殺人犯。好在他仍有想像的餘地去賦予鯨口中的男人是如何地罪孽深重,以此緩解對父親無法撫平的偏見與恐懼。

劉會勇問,怎麼,不高興?劉懷谷說,我聽人講,鯨魚快死的時候,就往岸邊游,有的能上岸,有的沉到海底。劉懷谷頓了頓,以防悲痛的情緒從聲音裡外洩,壓着嗓子問,媽媽去世了,你說她是上岸了,還是沉底了?

隨着一聲巨響,吊臂被鯨魚牽扯着轟然崩塌,鯨魚猛烈地摔到沙灘上,掀起塵土飛揚,宛如一場小型地震。劉懷谷僵在原地,心中那杆吊臂同樣因為不負重荷而面臨崩塌,但是他已經下定決心永遠替父親保守此事,不會讓隱藏在這條裙下的噩夢再有重見天日的機會。因此當吊臂第二次升起時,他雙手合十暗自祈禱,鯨魚在他頭頂劃過,一時間遮天蔽日,魚身投下的陰影蓋在他的身上。那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偉大的神蹟,連同着他對父親捉摸不透的複雜情愫,以落日沉海般的磅礴之勢在他心中隱去。但是劉會勇對此毫無察覺,即便脫下警服,還在為沒能抓到屠夫而耿耿於懷,這件事情將繼續纏繞他的生活。但是對於劉懷谷母親自殺一事,他仍然認為隱瞞真相是對兒子必要的保護。

太陽的餘暉浸透海面,彷彿蛋糕上的草莓隨着奶油融化而緩緩下沉。那是1999年一個秋天的傍晚,人們在千禧年到來之際挑選着屬於自己的離別方式。時間的跨度在這個節點上拉長了距離,變成一張吞噬萬物的鯨口,那是一百年出現一次的機會,可以把過去留在過去,將歷史埋進沙塵。它比大海的容量更大,勝於一切情逾骨肉的思念、一切無疾而終的死亡。

周于暘 1996年生於蘇州,曾獲第十九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文章散見於《特區文學》《萌芽》及網路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