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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可偉:狹義相對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0月號總第418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黃可偉

曾經以為讀過的幼稚園時期距離已很遠了,比我小學畢業,中學畢業,大學畢業還要遠很多,可是有時候想起早已朦朧不清的時代,反而覺得那才是更貼近我內心的沉積時代。

差不多三十年前,我在鑽石山木屋區聖玫瑰幼稚園讀書,幼稚園就在我外婆每個星期都去望彌撒的聖則濟利亞堂之旁,由我在大觀路的家走過去,要經過一段逼仄有異味的小巷才能到達,真實的路線怎樣去,我早已忘掉,而且也不能再重尋,因為整個鑽石山木屋區連同幼稚園在一九八七、八八年左右清拆,灰飛煙滅,而每日帶我上學的外婆,也在2012年冬去世,我已不復知道這條行了幾年,帶點齷齪的上學之路究竟可以如何接通聖玫瑰幼稚園。確實的上學之路早已隨年月逝去,事實上不止如此,即連我上過幾年課的幼稚園建築,連帶入面的人與事,也只剩下一團模糊的印象,我努力去記憶,但獲得的片段卻不多,只剩下一段段不成體統的殘件,本來填塞着記憶的細節早已散佚,遺下空蕩蕩的框架。

幼稚園建築肉眼可見,比較實在,還是由這處進入過去的時光隧道較可行。由一條穿過幾幢房子中間的冷巷出來,就是幼稚園正門,一進大門,左邊就是廁所。廁所卑微,而且毫不起眼,我卻記得它的位置,因為有一次我肚子痛,在褲中拉了屎,幼稚園的雜工婆婆便拉我到廁所中,替我清潔,並且換上學校預備的乾淨校服。那大概是我類似的拉肚子事件中,其中一次最近期的經驗了,當時年紀小,尚不能隨意控制大小便,加上生性害羞,怕舉手去廁所,最後落得弄髒褲子的下場,這種情況隨着我長大,已經消失很久,失禁的滋味怎麼樣,我不復記得,但有時我無意間想起這件事,就知道與通往幼稚園的小路一樣,早已沒有幾多人再留下記憶,雜工婆婆當然早已去世,依然生存着的我,也忘記了那個時候尷尬與難堪的細節,因拉肚子引發出來的小事,只剩下框架大要。

經過廁所,我們進入課室。課室是一個偌大空間,在中間用木板分成一半,造成兩個小課室。我的課室是較入面一個。我的課室沿四面牆壁位置,各自放置了合拼成一排的小桌椅,我坐在其中一個位子。我不記得吳姓老師教了甚麼,怎樣教,但我記得每到茶點時間,雜工婆婆便會幫助吳老師分發食物,茶點不是甚麼昂貴食物,只是普通餅乾,還有一杯用果汁粉沖成的橙汁,以現在的標準來說,沒有幾多營養價值,質素也略嫌粗糙,但很奇怪,我卻記得它們的味道,甚至比我近年吃過的精緻食物印象還深,如今細想,有可能是小時候家境不富裕,不是時常可以在家吃到茶點,學校的樸素茶點便成為我賴以解饞的食物,難怪我至今記憶猶新。

這個姓吳的老師同時是副校長,與她當校長的姐姐合力教導我們各科知識。我記得她們的樣子,也記得她們都是很嚴肅的中年婦女,她們同樣是天主教徒,與外婆相熟,或許是因為信仰相同之故。小時候成績不優秀,不是她們最寵愛的學生,但因為外婆,她們在我畢業十多二十年之後,與她在教會聚會見面,仍會問到我現在怎麼樣,我很肯定她們早已不知道我現在長怎樣,也懷疑她們還記不記得我當年的樣子,要是在街上遇到,也認不出我,但我應當認得她們,不只是因為我記得她們的樣子,還因為幼稚園畢業前夕,我們整班同學與兩位吳老師,還有主持教堂事務的雷致遠神父,在教堂前面合照,照片仍然保留在我家,當然早已發黃褪色,但我仍然可以清晰地認出她們的樣子。不過她們只是給了我軀殼方面的記憶,而不是她們實質的內容,我記不起她們說話時的語氣神態,跟我說過的話,傳授給我的知識,以至各方面我曾與她們交往過的記憶之痕,她們在我腦海中,恍如一個放在娃娃屋中的人形玩偶,卻不懂活動,更毫無生命力。我曾在幾年間的時間,在暑假以外的八九個月,每星期總有大約五天的時間有半晝與她們相對,不過她們在我生命中已經沒有遺留下幾多痕迹。

就像兩位隱去的吳老師,我還能辨認出來的,還有一個叫牛敏慧的同學,她曾是我在幼稚園時期最要好的同學,皮膚白皙,留有清湯掛麵髮型,我知道我們曾經很親密,但我已經忘了我們怎樣親密──她平時跟我會說甚麼話?我們互相贈送過小禮物嗎?我們最愛一起玩甚麼遊戲?她是否坐在我旁邊?我統統都忘了,我只記得她曾與我很要好。牛敏慧已經成為記憶深處一個刻板印象,我分明知道我與她很要好,卻不知道要好的細節。幾年前,媽說碰到牛敏慧的爸爸,他說牛敏慧媽媽早已過身十多年,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僅有有關她的消息,卻是壞事。如果我頑固的記憶正確無誤,我曾與她很好,但我自幼稚園畢業多年卻未有關心過她的情況,也沒有主動找尋她相聚,這種青梅竹馬的童年情誼自然可知毫不可靠,到我知道她媽過身,已有整整廿多年沒有見過面,我對她有點不太明確的愧疚。至於畢業照中其他人,我已經完全不知道他們是誰,整間學校中,唯有幫我清潔屁股的雜工婆婆沒有留影,在大家眼中她毫不重要,沒有地位,畢業照中自然沒有她的位置,婆婆的樣子我早已忘卻,但就像對牛敏慧一樣,我同樣對她生出一點內疚,為的大概是昔日那種無知無覺的忽視。

童年時不明白,不瞭解,到長大後知悉,人與事早已逝去。八十年代中,鑽石山木屋區因興建大老山隧道清拆,變成交通系統一部分,木屋區本來複雜多元,充滿市民生活痕迹的生活肌理,簡化成一套簡單呆滯的混凝土建築,現在有時入新界,坐巴士穿越大老山隧道,媽總會說天橋某個柱蠆所在之地,正是昔日我家小木屋所在,至於聖玫瑰幼稚園原址,我估計變成了那馬路上的迴旋處,任由車輛終日川流不息。我很記得幼稚園一旁就是聖則濟利亞堂,再往旁走就是小小的遊樂場,以及一片四周植有大樹的小空地,回想這一片小小的幽靜之地變成今日車水馬龍,但沒有幾多人在行人道行走的馬路地帶,實在叫人惋惜。當然我記憶中參天的大樹也早已斬掉,要是換作今日,大樹縱使不原址保留,也會移植他處吧?只是那是八十年代中,香港人仍然不太明白甚麼是環保,等同香港人現在時常提起集體回憶與社區保育,在那個時空根本未曾出現,齷齪髒亂的鑽石山木屋區不得不毀滅。

提起我的聖玫瑰幼稚園,現在過了差不多三十年,她早已煙消雲散,不只是幼稚園的實體建築,還包括她在我腦海的記憶,我嘗試勉力重構她過去的存在狀態,將各種殘留腦海,又或者想像出來的細節填入這個叫「聖玫瑰幼稚園」的記憶框架,妄圖令她重新變得立體起來,但所得不多,昔日實在的生活場景土崩瓦解,不復存在,真像《金剛經》所言:「如夢幻泡影」。大家總是想,近日發生的事印象總會完整清晰於多年前發生的事,不過對於我來說,有時卻並非如此,我在十年前罹患思覺失調開始,便覺得周遭發生的事情總是很虛幻,不知是不是由於病患影響了記憶與判斷力,有時覺得近日經歷過的物事,不論是昔日生活的環境,還是熟習的世情都隨時日推進走樣變形,竟然比早已瓦解的童年生活場地更虛幻。

福克納說過:「過去從未死去。它甚至尚未過去。」(The past is never dead. It's not even past.)過去雖然早已化為斷裂殘片,但他不只是一個過去的存在(a past being),而且仍然在進行中(becoming),今日的我們建立於昨日的基礎,我忘掉了吳老師怎樣教書,確實教了甚麼,但要不是她教會我1、2、3,abc,日月星,我根本無從進入這個複雜世界,雖然我完全記憶不起在甚麼情況下學習這些知識。更何況到長大後,我更覺得過去比現在更真實,昔日殘留下來的記憶框架任我填塞想像出來的細節,童真、熱誠、正義……仍然隱藏其中,這些平日只能收藏心底,不輕易拿出來的價值都在記憶中重生。

認真地檢驗幼稚園的記憶,它真的那麼美好嗎?又不盡然,不論教學環境、課程配套、校舍設施……當然比不上現在富麗堂皇的新式幼稚園了,但聖玫瑰幼稚園確實存在的壞處,早已連同好處一起由我記憶中消失,只遺下空蕩蕩的框架,供我任意塞入想加添的東西。狹小而個人的幼稚園就像潘朵拉盒子,很虛幻,不過每次回憶,總會重新收入各種曾經真實存在,還有日後想像出來的美好。人愈大,在大世界中打滾愈久,經歷過的日子卻比往昔更虛幻,還加上一點沉淪,相對之下,還是早已過去的世界來得更真確,這是只存在於我童年小小的狹義宇宙中,相對之下沒有那麼虛幻的真實。難怪我領悟到狹義相對論的要領後,縱身跳入早已消失於宇宙光年的小小聖玫瑰幼稚園,在入面的課室聽吳老師講課,在那小空地的大樹下玩耍,以及在殘存不完整的重構記憶中任意翱翔。

黃可偉 香港土著,1981年出生。2003年畢業於中大中文系,2012年獲科大哲學碩士。現為自由寫作人。曾出版小說《田園誌》(2016年)及《逝者紀事》(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