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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替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0月號總第41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林培源

事情正在起變化。呂頌爬上牀時,早該想到這一點。大風不知從何時颳起,窗外樹木颯颯作響,聽起來像是石頭擦着鐵皮屋。呂頌翻了個身,呼吸變得急促。風晃動着窗櫺,他不由得裹緊了被子。房間透進來幾縷光。他揉揉眼,打了個嗝,聞到啤酒和肉食消化的酸臭味。不該吃那麼多燒烤,也不應該喝那麼多酒的,明天還要上班。呂頌閉着眼,試圖進入冥想狀態,設想自己此刻正浮在湖面上,頭頂星辰點點,而他四肢攤平,輕得像一根羽毛。

可惜捕獵行為失敗,睡眠蛇一般悄無聲息地遊走了。呂頌爬起來坐在牀沿,摸到牀頭櫃喝剩的礦泉水。冰涼的水滑入喉嚨,他的胃發出了痙攣。他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想告訴邢偉,他不去了。話已經打好了,但遲遲沒有按下發送鍵。耳畔響起邢偉的聲音,他每說完一句話,都習慣性地用舌尖去舔那顆突兀的虎牙。

邢偉說,我只是用了你的照片。

呂頌感到不可思議。他的手指沾着啤酒,在桌面畫起了圈,漣漪是靜止的,心卻是跳動的。

你別擔心,除了照片,其他沒洩露。

呂頌的反應慢了半拍。他一想到邢偉以他的名義在網上招搖撞騙,就不可遏止地一陣憤怒。當邢偉說完他「周密的」計劃後,呂頌瞪了一眼,你是不是瘋了。

邢偉「嘿嘿」一聲,你不覺得這樣很好玩嗎?陌生人之間的遊戲。

好玩個屁!呂頌抬起眼,看到邢偉眼底透出的熱切的光。他終於不再舔着虎牙了,剃光的腦門上有一道疤。疤痕凹下去,呂頌很想摸摸它,看看能不能擱下半截折斷的牙籤。

邢偉說,你知道,我很喜歡這個女孩,但我這樣過去,會把她嚇壞的。

呂頌的目光從邢偉臉上收回來。就連他這樣知根知底的朋友,也偶爾會被邢偉可怖的容貌嚇到,更何況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呢?他的目光沿着邢偉的腦袋,滑到額頭,最後停留在右邊的腮幫。這張臉從前他是熟悉的,現在他越發覺得陌生。他記得,邢偉笑起來有酒窩,沒有出事前,他喜歡對着別人展示他迷人的笑。現在,酒窩像是被剜去了,右邊腮幫被火舌舔舐後,留下了可怖的疤痕,看起來簡直如同換了一張臉。

現在呂頌懂了。只是他沒有想到,欠邢偉的債,要以這種方式來還。說不上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從道義上講,他沒有理由不答應。邢偉替他擋的那一架,他這輩子都不會忘。想到那人將邢偉的頭按在煤氣爐上,他的心就抽起來。皮肉燒焦的味道,混着邢偉的嗷叫和掙扎,直直地紥進呂頌的心。

那是呂頌生活中少有的驚心動魄。後來派出所來了兩個民警。挑事的人逃之夭夭。燒烤攤附近沒有監控,老闆壓着怒火,回答警察的話。邢偉痛苦地捂着臉,整個身子都在抖。他的嗓子已經喊啞了。呂頌跪在他身邊,不知應該拉他起來,還是讓他繼續躺着。民警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傷者身上,呂頌跟着他們上了救護車。車開走時,他握着邢偉的手,邢偉額頭冒出了熱汗。他已經罵不出聲了。呂頌不敢看他燒焦的半邊臉,肉爛掉了,沾着血,成了黏糊糊焦黑的一塊。

出院後,邢偉沒法去上班,公司把他辭了。他也覺得自己沒有上班的必要了,這場事故隔絕了他和世界的關聯。大概半年時間,他整天整天地窩在住處,積蓄花得差不多了,才鼓起勇氣去找工作。他住院那幾天,呂頌替他付了醫藥費。邢偉的脾性自此變得特別暴躁,這場事故改變了他。他在醫院摔壞了病房裡一隻熱水壺,熱水灑了一地,熱水壺的內膽破了,水銀反着光,把空氣割裂了。

邢偉出院後,呂頌去他住的地方看望,想請他吃飯,他拒絕了。

呂頌說,你變成這樣,我也很難過。

邢偉將頭偏向一邊,他住的地方背陰,呂頌覺得他整個輪廓就快嵌進黑影裡了。

呂頌想,如果那時他聽對面那桌人的話,乖乖把酒乾了,就甚麼事也沒有,邢偉也不會變成今日這樣。他不明白,為甚麼有人喜歡用這種方式逞強,想到最後,懊惱和悔恨齊齊湧來。

為甚麼你要替我出頭呢?

無數的疑問在心中盤桓。呂頌將視線移到馬路對面的那隻流浪狗身上,牠已經在那裡站很久了。路燈照落下來,牠耷拉着舌頭,好像隨時會衝過馬路,咬他一口。

邢偉說,別磨磨唧唧了,你幹不幹?

呂頌沒有看邢偉的眼睛,他知道邢偉在想甚麼。臉毀了,女朋友也離開他,擠壓的憤懣,使他成為被遺棄的邊緣人,在行進的路上,突然失去方向。呂頌在心底盤算一番,衡量優劣和得失,最後抓起酒杯,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這個動作並不能壯膽,相反,讓他感到深深的屈辱。

 

天已經很冷了。呂頌披上衣服,坐在牀頭抽煙。紅色的光在黑暗中呼吸。他不想開燈,這樣更便於他集中注意力,揣摩邢偉一系列舉止的來龍去脈。

邢偉說,我和她約好了,明晚下班後,你按我給的地址過去。

呂頌問,萬一她識破了怎麼辦?

邢偉說,怎麼可能識破呢?我偽裝得那麼好,而你是我朋友中最安全的一個,除了你,我找不到其他人。

呂頌不確定自己是否勝任邢偉攤給他的這個任務。更何況,他要「扮演」邢偉在交友軟體上塑造的那個真假難辨的形象:單身,本科畢業,在某出版社擔任行銷編輯(這倒符合實際);樣貌不消說了,照片即是證明。這些倒不是問題,關鍵在於,呂頌並沒有參與他們之間的交流,邢偉只是講了對方的基本情況:河北姑娘,老家燕郊,現在在一家電商做平台運營,對接平台和客戶,業餘還兼職當模特。邢偉捏住鼻子,模仿了幾句客服的慣用語。呂頌笑不出來。現在,他卻要介入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只能根據邢偉告訴他的大致經歷,來推測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情節。

邢偉說,他就喜歡那種看起來安靜,實際上很瘋狂的女孩。你知道的,她們能帶着你一起瘋狂。這讓呂頌想起大學時,邢偉追過隔壁學校一個女生。女生長得並不是很好看,但是長得豐滿,湖南人,皮膚像是刷了粉那樣白。邢偉說,他從沒見過這麼白的女人。那時他們結伴去迷笛音樂會。女孩聽逃跑計劃時哭了。扯開嗓子跟着唱,邢偉順勢牽了她的手,摟了腰,她沒有掙脫。當晚,他們就睡到了一起。

隔天邢偉跑到呂頌宿舍,繪聲繪色描述了他們度過的「難忘的一晚」。

「她在我這裡種了顆草莓」,難忘的一晚結出了碩果,邢偉像炫耀戰利品一樣,呂頌果然在他的脖子上,瞥見一枚暗紅色血印。他開玩笑說,除了草莓,還種了甚麼?

邢偉樂滋滋地說,還有葡萄,兩顆。

邢偉炫耀道,我給你看個福利。

呂頌裝作若無其事地喝酒。邢偉的這一套,他早摸透了:廣撒網,重點捕撈。毀容前,他身邊的女朋友走馬燈似的,換過一個又一個。呂頌問他,怎麼不找個穩定的,正兒八經地談一談?邢偉說,人生苦短,像我這麼浪的,玩膩了再說吧。

很明顯,幾年過去,邢偉並沒有膩。他一直在玩,他不得不玩。

呂頌接過手機,發現軟體上備註的名字是「亦莊兔子」。那個女生有好幾張自拍都微張着雙唇,眼神沒有看鏡頭,露出兩顆鮮明的門牙。的確很像兔子,呂頌說,還有其他照片嗎?

邢偉舔了舔牙齒,手指在手機上滑動。從一張故意模糊掉的自拍中,呂頌認出了「亦莊兔子」的裸身,沒有露臉,是從腹部開始往下拍的,私處用毛巾擋住了。從整體判斷,兔子有一雙長腿。

邢偉得意一笑:身材夠好吧?

呂頌不置可否。

邢偉嘆了口氣,可惜了啊,我軟磨硬泡,她就是不肯錄視頻給我。

呂頌嘆口氣,那你到底要我做甚麼?

邢偉說,很簡單,你的任務就是代替我去她家,然後把這個針孔攝像隱藏好,記住,千萬不能暴露了。

呂頌面露慍色,老邢,這事我做不來,這是犯法的。

邢偉按住他的肩頭說,犯甚麼法啊,你法制節目看多了吧?

呂頌優柔寡斷的毛病又犯了,他在心裡模擬「罪行」敗露後可能面臨的懲罰。

邢偉的語氣軟了下來,頌啊,你到底當不當我兄弟?在呂頌的內心深處,他自覺虧欠邢偉的實在太多。邢偉為了替他出頭,差些把自己的生活也毀了,沒有患上抑鬱症已經萬幸了。面對這個棘手的請求,呂頌左右為難。他狠不下心來說服自己,邢偉的遭遇與他無關。邢偉向他拋下一顆定心丸:反正她也不知道你是誰,怕甚麼?

呂頌說,你們都寶貝寶貝地叫開了,她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邢偉說,網上的東西能當真?要這麼說,我那後宮三千怎麼算。

見呂頌僵着臉,邢偉再次表態:即使暴露了,也只能算到我頭上,而且,一般這種事都自認倒霉,頂多就互相拉黑,刪號,從此江湖不見。

到了最後,邢偉補充道,真的兄弟,不用怕,你只要上她家,藉口去洗手間,東西安好馬上走,剩下的我處理。

邢偉信誓旦旦的樣子,讓呂頌恍然間產生錯覺:只要完成這項任務,他就不拖欠邢偉甚麼了,也就再也不必為此內疚了。

呂頌想起邢偉這些年的遭遇,想起他出事後度過的灰暗日子,禁不住一陣酸楚。不過,他也悲哀地意識到,事情並沒有那麼輕鬆。邢偉用慾望虛構出來的故事,成了他的一部分,或者說,他成了其中一部分。並且,他很快就要充當一個影子,去填補剩下的空白。

 

呂頌打開房間的燈,將那隻針孔攝像頭取出來,反覆在手裡把玩。他第一次接觸針孔攝像頭。邢偉給他的這款是無線傳輸的,是黑色立方體的形狀,指甲蓋大小,用的高清攝像頭,內置傳送器和電池,續航時間約十五個鐘頭。不過它的信號傳送距離只有幾百米,這意味着,還必須在離兔子家不遠的地方,再裝一個接收器。呂頌的疑惑是,為甚麼邢偉不乾脆把傳送器也交給他?邢偉要用網上購買的東西,來滿足他自己。而他竟要成為一個工具,一顆棋子。畢竟,慾望只屬於個人,拍攝的視頻可以傳播,但慾望無法共用。

想到這裡,呂頌狠狠地「操」了一聲。

那隻骰子一樣的東西,神秘而充滿誘惑,此刻它被呂頌的掌心握出了溫度。趁着酒意未散,他打開電腦,在網上搜索針孔攝像頭,自動關聯的搜索詞還有「偷拍」「私拍」「監控」等。他身體裡有甚麼東西甦醒了,像死滅的灰重燃。他打開網盤,拉到列表最底一欄,打開那部老早就下載好的AV,看了起來。

 

這天,呂頌早早把活幹完,提前下了班。外面又颳起了風,路旁銀杏的葉子在風中蕭瑟抖動。呂頌戴上了外套帽子,迎着狂風步行到公司樓下的便利店買了包煙。整個白天,他都是在極度的忐忑和怪異心情中度過的。為了完成邢偉交代的事,他說服自己,就當一個普通的約會。為此,他特打扮了一番,就像從前談戀愛那樣,他噴了香水,皮靴擦乾淨,早上出門前,把鬍子也仔細刮了。睡眠不足使他雙眼浮腫,不過戴上眼鏡,倒看不太出來。他要去赴約,卻不知道對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她的聲音是怎樣的,見了面,會不會尷尬。這一切,都讓呂頌感到虛幻。

手機相冊存了幾張兔子的近照,邢偉精挑細選發給他的,以便接頭時可以比對。邢偉囑咐,見了面,公開場合喊兔子,進了家門,要喊寶貝。這是他們約好的。呂頌覺得這個約定既俗套又噁心。但他還是牢記在心,兔子兔子,寶貝寶貝。

出發前,邢偉發來微信:萬事俱備,興奮嗎?

呂頌在心裡唸叨,興奮你媽。但打出去的回覆卻是冷冰冰的「好」。

邢偉發來一個周星馳的表情包,呂頌認出來了,那是《喜劇之王》。他有些摸不着頭腦,記得起來的只是周星馳在劇場跑龍套,死了一趟又一趟。他突然覺得,眼下這一切也是一齣喜劇。演員的自我修養。

從呂頌所在的六道口,到亦莊橋地鐵站,路上要花費一個鐘頭。他提前查好了路線。上了地鐵,邢偉給他發來帳號和密碼。你可以開始了,利用這段時間,培養培養感覺。邢偉就像躲在幕後的黑幫老大,遠程遙控着呂頌的一舉一動。他遵照指示,下載了那款交友軟體,輸入帳號和密碼,介面跳出來一句「跟隨靈魂找到你」。緊接着,他看到了兔子的信息:到哪兒了?兔子有一個粉色的漫畫頭像,邢偉的是藍色的。他給自己取的名字是「孤獨的貓頭鷹」。這是個公開的社交平台,呂頌花了幾分鐘,摸清了它的運作規則。使用者要先做性格測試,系統會根據收集的資料,自行給你匹配一定數量的「靈魂伴侶」,並以百分比標示靈魂匹配度。呂頌看到這個,啞然失笑。理想的靈魂伴侶,真的可以經過資料統計然後得出?介面底部有一欄,點進去,會有無數的點星叢般繞成宇宙,每個點代表一個souler(靈魂客)――批量生產,隨機誕生的靈魂伴侶。呂頌隨便點進去一個,能看到靈魂客發的「時刻」和照片。瞬間,呂頌彷彿置身於虛擬的銀河系,隕石掠過,星辰翻湧。

兔子有三十多條「時刻」,大多數是生活上的碎碎唸,比如放假,下班,吃飯,還有天氣。這三十多條時刻,拼湊出局部的生活。主頁顯示,她使用這款軟體不過六十天。看起來,並不是個資深用戶。

呂頌點進去對話方塊,回覆兔子:剛上地鐵呢。

他很快就把兔子的「時刻」看完了。最初的一條,是九月三十號,陽光灑在牀上,有隻貓看着鏡頭,眼睛睜得大大的。從拍攝角度來看,兔子是蹲在地板上抓拍的照片。牀單也是粉色的,和頭像一樣。貓分不清品種,其他的照片,要麼是側面,要麼是戴着耳機的局部特寫,還有一張,兔子坐在的士後座,車窗外落滿了日光,她緊閉着眼,頭朝外,留下凌厲的側臉輪廓。引起呂頌注意的,是兔子一個月前發的照片,那是一場演唱會的現場,配的文字是「鹿先森,你好」。

鹿先生是誰?呂頌在手機上搜了一下,找到一段介紹:「鹿先生樂隊的主唱喜歡鹿,大學畢業後還作為野生動物保護志願者養過一段時間鹿,由此與鹿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樂隊也由此得名。成員們的職業各不相同,包括創業公司老闆、建築師、景觀設計師等。」

呂頌戴上耳機,聽起他們的代表作《春風十里》。一遍沒聽完,就把歌掐掉了。

滿大街的「春風十里」,杜甫泉下有知,怕是要掀棺材板了。

不過,呂頌奇怪的是,邢偉怎麼會喜歡上這一類女孩呢?按道理,喜歡民謠的文藝女青年,好歹也該是呂頌的菜。不過聯繫他此前的情感經歷,呂頌很快就釋然了:邢偉要的那種神經質又瘋狂的女生,指不定就是兔子這款。

晚上見到兔子了,一定要給她推薦陳升,再不濟,也要讓她聽聽周雲蓬。不能讓時代敗壞了胃口。呂頌為這個靈光乍現的念頭暗自得意。

 

下了班的人,如魚群從決堤的河道湧進來。地鐵裡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擠了,呂頌被擠得沒有地方落腳,他警惕地捂住了挎包,包裡塞着一本蒂芙尼手帳本,包裝盒是淡青色的,用同個色系的絲帶打了漂亮的蝴蝶結。昨晚邢偉將禮物拿給呂頌時特地叮囑,包裝盒別弄髒了,這可是斥鉅資買的。呂頌調侃道,淘寶山寨貨吧?邢偉不承認,也不否定。他說,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斥點鉅資,怎麼能守住靈魂伴侶呢?

呂頌將背包摟在胸前,像揣着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地鐵緩緩停站,他隔着背包,摸一摸手帳本,又捏了捏褲兜裡的攝像頭,它彷彿成了身體延展出來的一截器官,那麼小,那麼魔幻,它磕碰着呂頌的大腿,向他發出警告。

 

出了地鐵站,兜頭一陣冷風。呂頌重新戴上帽子,打開手機,對照兔子發來的照片,在大街上搜尋着。約定見面的那家燒烤店就在大街一側,高聳的招牌貼着磚牆,鐳射燈將旋轉的圖案投在地面上。

呂頌爬上樓梯,心跳得飛快。他在入口處站定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店裡的食客,大概都是附近的上班族,他們臉上透着倦容,也露出笑意。燒烤和啤酒的味道充斥着整個空間,呂頌的肚子開始咕咕叫。目光在店裡逡巡一圈,然後停住了。兔子在靠牆角的那桌坐着,披肩長髮,穿着灰色的呢大衣,一隻手撐着臉,另一隻手舉着手機,不確定是在自拍,還是照鏡子。從呂頌站的地方,只能看到兔子的側臉。

他拉了拉衣服的下襬,把襯衣的領口捏好,走到桌子前,低聲叫了句「兔子」。

舉着手機的兔子嘴巴微張,從她驚訝的表情來看,似乎呂頌是從哪個角落憑空而出現的。

兔子很快就換了一副燦爛的笑容,她的牙齒很白,眼睛瞇起來,像兩枚月牙。坐啊,別傻站着。聲音比呂頌想像的要略微粗啞些。

他拉開椅子落座,帽子邊沿摩挲着脖子,癢癢的。

呂頌摸不準,兔子是不是對他有些失望。不過眼下並無餘地供他思考。一切就此開始了。兔子將菜單推過來。你比我想的還要瘦,要吃多點。語氣裡透着些憐愛,熟稔得好像彼此已經認識很久了。好的,呂頌點點頭。他搜腸刮肚,準備着開場白。他不敢直視兔子,低頭盯着菜單許久,不知點甚麼是好。他將菜單推回去,還是你來點吧?除了太辣的吃不了,其他都行。

兔子吐吐舌頭,好嘞,那我來吧,喝酒嗎?

呂頌正想說「不喝了」。誰料兔子抬手打了個響指。服務員小跑着過來。

 

你經常來這家吃嗎?趁着菜還沒上,呂頌試探性地打開了話題。

也不是呢,公司離得不遠,有時下班會和同事來吃,不過其他時間,都是自己做飯,我喜歡做飯。

邢偉沒有告訴他,兔子還喜歡做飯。他只好順勢應了句,那下次嚐嚐你的手藝。

兔子得意道,好呀,保證不讓你失望。

兔子和呂頌認知中的北方女孩差不多,說話兒化音很明顯,表面看起來文靜,但骨子裡的那股凜冽和爽朗掩飾不住。呂頌對這樣的女生有着天然的好感。兔子有個飽滿的鼻尖,她化了淡妝,沒有戴假睫毛。呂頌時不時抬起眼盯着她看。從她說話的語氣、態度和表情,呂頌大致得出一個判斷:兔子對他沒有任何懷疑,至少目前看來,對他並不排斥,或者說,對邢偉在網上塑造的那個形象,非但不排斥,反而還有些喜歡。呂頌不敢有絲毫的鬆懈。他帶着一個秘密來,動機不純,秘密把他送到了這個場景中。眼前的兔子是真的,她的眼神,眼底流露出的善意,燒烤店的煙酒氣,也是真的。可呂頌仍舊感到不安。他的處境真假難辨,某一處卯榫搭錯了。他告誡自己,眼下能做的,就是謹言慎行,萬一偏移了軌道,也要想方設法拉回來。

見呂頌面露呆滯,兔子在他跟前擺擺手,發甚麼呆呢你?

呂頌回過神,沒呢,見到美女突然不會說話了。他印象中,邢偉就是這麼和女生說話的。

兔子吐吐舌頭,就你貧嘴。

點的菜和燒烤陸陸續續上了:串羊肉、烤大蝦、鍋包肉、白菜豬肉燉粉條和土豆絲,滿滿一大桌,都是東北菜。兔子上了一天班,看起來也餓了,顧不上吃相,抓起羊肉串就吃起來。她大口嚼着肉,像個貪吃的孩子。

呂頌用筷子將烤大蝦從竹籤上扒拉下來,夾到兔子碗裡。

兔子說,哎呀,怎麼好意思呢,不用夾的,我自己來。嘴上雖然這麼說,眼睛卻一直笑瞇瞇地瞄過來。

呂頌的視線急促地從兔子臉上掃過,低頭吃了起來。

我發現你跟我想的不太一樣。

呂頌剛想問,那你原來是怎麼想我的。話到嘴邊,還是嚥下了。

兔子說,你比我想像的要斯文些。

呂頌的喉嚨被甚麼堵住了,哦?看來我平時很不斯文。

兔子噗哧一笑,少來啦,你是甚麼人我還不知道?

呂頌只好默認,他現在是躲在邢偉製造的軀殼裡,他怕再說下去,就會露出真身。

如此幾個來回。呂頌緊繃的心稍稍鬆懈了。兔子一望便知,是那種沒有甚麼城府的姑娘,對他這個「陌生人」也沒有防備。她肯定想不到,眼前這個斯文人,其實是個騙子,或者說,是騙子的替身。想到這裡,呂頌羞愧難當。他不停在心裡問自己,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兔子說起自己的工作,抱怨道:公司今天出去拍照,叫的外賣太難吃了,我都沒吃飽。

呂頌說,那你吃多點。趁她說話的時候,呂頌又夾了一筷子土豆絲給她。

兔子瞇着眼睛給他一個笑。他給兔子倒酒,給自己也滿了一杯。喝了幾口酒,他安慰自己,既來之,就順其自然吧。或許過了今晚,就再也見不到對方了。想到這點,他的心像往下一沉。他將手搭在口袋外邊,摸到了那隻針孔攝像機,現在這個連着身體的器官成了異物,硌得他生疼。

幾杯啤酒落肚,呂頌臉紅了。他暗暗罵了句該死。不過兔子倒不在意,她沉浸在食物和啤酒帶來的滿足中。她像個稱職的女友那樣,給呂頌夾菜,遞紙巾。對視的時候,她的眼底漾起了微瀾。燒烤店越來越喧鬧,夜生活真正開始了。拋開那些無法言說的秘密和陰差陽錯,這樣的親昵,本該是美好的。呂頌希望時間無限延宕,他可以和兔子坐上一整晚。

酒酣耳熱之際,兔子脫下大衣,露出裡面穿的白色羊毛衫。她擼起袖子時,呂頌留意到,她左手手腕內側,橫着一道淺淺的疤。

 

從燒烤店出來,兔子很自然挽住了呂頌手臂。隔着衣服,呂頌能感覺到兔子的身體,軟軟糯糯的。兩人像是遵守某個默契,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

兔子領着他,穿過大街,朝着商舖後面的居民樓走去。

樓道的聲控燈壞了。兔子從包裡掏出鑰匙,呂頌拿出手機點亮熒幕替她照着。防盜門上貼了幾張小廣告。呂頌看到兔子低着頭,頭髮垂下,轉動鑰匙的動作很輕。他突然想,一切就此截住吧。他現在就離開,趁着錯誤還未犯下前,馬上離開。可是不知為甚麼,兔子對他有莫大的吸引力,他挪不開腳,此刻的自己像個失去抵抗的戰俘。或許是酒精作祟,他的下體竟然有了反應。

門開了,兔子養的那隻貓聞聲蹭了過來。兔子蹲下身撫摸牠。看到屋子裡來了個陌生人,小貓既好奇又怕生,「喵」了一聲,就溜回房間裡了。

兔子取出鞋櫃裡的棉拖鞋給呂頌換上。別客氣哦,隨便參觀,我煮水去。

兔子進去廚房的間隙,呂頌好奇地走來走去,將室內轉了一圈。這是典型的小戶型,一室一廳,房間隔壁是廚房,兩個門挨着,進門的左手邊是洗手間,整個屋子看起來四四方方。客廳出去就是陽台,電視櫃上方,貼了一張披頭士過馬路的布面海報。沙發是以前常見的木製家私。沙發前擱了一張玻璃桌。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桌子。看起來兔子平時就在這裡就餐。沙發鋪了一張毯子,四個靠墊顏色各異。屋子裡還有宜家買的置物架,瓷磚地板打掃得很乾淨。

兔子從廚房出來,遞給呂頌一杯水,接着她就消失在房間裡了,再出來時,呂頌發現,兔子的頭髮挽起來,換了身毛絨絨的睡衣。

事情進展得太過順利,呂頌開始懷疑眼前發生的是否真實。穿上睡衣的兔子,也像換了一個人。她張開手,猝不及防地給了呂頌一個熱烈的擁抱。呂頌的身體開始變得僵硬,抱着兔子時,他的心臟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快。兔子抱怨說,你進門都沒喊我寶貝。呂頌難以啟齒,但他還是低聲喊了句寶貝。兔子心滿意足,嘻嘻地笑起來。她身上有一股好聞的味道,呂頌說不清那是甚麼。酒精刺激着他,讓他恨不得忘掉邢偉,忘掉他們之間的交易。

實際上,呂頌完全可以瞞着邢偉,跟兔子做任何情侶間能做的事。在這樣的情形下,被這樣的氣氛包圍着。他進退兩難。兔子覺察到了他的不對勁,她連連發出疑惑:你怎麼了?不開心嗎?是不是見到我有些失望?

呂頌搖搖頭,不不,我很開心,好久沒有人抱我了。

兔子如釋重負,她用指尖在呂頌腦門上輕輕點了一下。那就再抱一下。他們就又抱在一起。這一次,抱得更緊了。呂頌能夠感覺到兔子充滿彈性的乳房,它們依偎着呂頌,即使隔着睡衣,呂頌還是接收到了它們發出的友好信息。呂頌很想扭轉眼前的局面,將此行目的巨細靡遺地告訴兔子,揭開這場鬧劇的真實面目,警告兔子,遠離邢偉。可是他始終開不了口。他怕打破了沉默,和兔子之間所有的美好就全碎掉了。理智告訴他,從答應邢偉的那一刻起,他就輸掉了任何優勢。呂頌意識到自己被一根繩索綁縛着,繩索一端被邢偉攥緊,而另一端則繫着兔子。可憐的無辜的兔子。

 

呂頌藉口上廁所,躲進洗手間,把自己關起來。兔子家的洗手間,也被她收拾得妥妥帖帖,地板上沒有水漬,抽水馬桶旁邊有個置物架,水龍頭也好,淋浴蓬頭也好,都擦得發亮。兔子的洗漱用品擱在置物架上。淋浴的地方,鋪了一塊防滑墊。呂頌走進去,又走出來。他的手指還留有兔子的溫度,她的舌頭熱熱的,嘴唇軟軟的。呂頌感到渾身的血液都湧至頭頂。他接了一捧熱水洗臉,以保持頭腦清醒。

他試圖說服自己,迄今為止,他並沒有越過任何界限,或者說,發生在他身上的,他和兔子之間的肢體接觸和親密行為,都是自然而然的,沒有強迫,也毫無彆扭之處。呂頌不覺得自己背叛了邢偉,畢竟,無人知曉他和兔子之間的真實關係。或者說,沒人知道他們之間的虛假關係。

理智告訴他,以他現在的身份,不可能和兔子正常發展,即使兔子喜歡他,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徹底變樣了。想到這裡,他感到一陣悲慟。原本他和兔子並沒有任何關係,也不應該存在任何關係。他將褲兜裡那顆方糖一樣的針孔攝像機取出。這一次,他看清了攝像機的鏡頭,圓圓的,像蜻蜓的複眼。他尋找合適的位置。淋浴的地方沒有隱蔽的角落,思忖良久,他的目光鎖定在置物架上。無論是高度,還是角度,置物架再合適不過。他撕下攝像機底部事先貼好的雙面膠,將它小心翼翼地黏在置物架第一層的下方――那裡有塊塑膠板,正好可供藏匿。做完這一切,他摸到開關,按下去。

就在他準備出去的那一刻,洗手間的燈突然滅了。他無端端被黑暗包圍,眼前甚麼也看不見,只有頭頂的圓形燈管留下一圈光暈,但很快,那圈光暈就不見了。呂頌聽到兔子拍門的聲音。你在裡面沒事吧?這鬼地方又斷電了。

呂頌摸索着轉動門把手,剛打開門,就跟兔子撞了個滿懷。

呂頌說,我沒事,突然停電,是故意要留我嗎?

兔子說,都甚麼時候了還有心情說笑。

 

呂頌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兔子牽着他,他們如同盲人那般,在黑黢黢的房子裡緩緩走動。整個社區都停電了,陽台也沒有光。兔子領着呂頌,小心地回到房間。他們在牀沿坐下來。呂頌感到忐忑不安,他覺着那隻蜻蜓複眼般的攝像頭,此刻正對準他。邢偉此刻正躲在看不見的角落,嚴密監視他的舉動。

兔子拉着呂頌的手,問他,我們下次還會見面嗎?

呂頌沒有回答,他的頭腦很亂。對於邢偉「喜歡」兔子這件事,他感到無比的嫉妒,也感到無比的苦悶。但除了沉默,他無法說出真相。事情就如這突如其來的黑暗一樣,既真實又虛幻。

呂頌選擇避開礁石,她問兔子,那你呢,你想見我嗎?

兔子捏緊了他的手。她也沒有回答。

呂頌說,我看完了你發的那些「時刻」,我覺得你是個脆弱又敏感的人。可能我們都是這樣吧,喜歡躲起來,又希望別人能看到。

兔子還是沒有說話。呂頌把手機反過來,將熒幕覆在牀上。這樣,他看不到兔子了,也不用根據兔子的表情,來揣測她此刻的內心活動。他聽見兔子急促的呼吸,也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兔子說,好了,你不用說甚麼,我知道,我都知道。

呂頌還想開口說話,但兔子已經站起身來了。

呂頌知道,時間到了,他必須走,即使一整晚沒有恢復供電,他也不得不告別。

 

當呂頌走出兔子家的社區時,他的內心五味雜陳。社區依舊被黑暗籠罩着,好像世界末日已經到來,人們被無情地剝奪了視覺。他抬頭望望,發現有的人家已經亮起了燈,那是蠟燭,或者應急燈的光。周遭的建築、樓道,乃至花壇裡的草木,都遁入了夜色中,眼前的場景和來時一樣,並沒有發生實質性的變化。但呂頌知道,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邢偉打來電話,接通後,電話那頭傳來他焦急不安的聲音。呂頌讓他放心,按照他的安排,攝像頭已經安好了。邢偉歡呼了一聲。行啊你,首戰告捷。掛斷電話後,呂頌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走着。他還不想回去。街燈並沒有熄滅,夜生活還在生機勃勃地進行着。呂頌沒有告訴邢偉停電的事,他寧願選擇沉默,寧願相信那個社區永遠不會來電。

後來發生的情節,成了呂頌獨自的秘密。他退出了那個帳號,再也沒有見過兔子。他擔憂的事,也一樣都沒有發生。邢偉找了他好幾次,他都藉口躲開了。從頭到尾,兔子並不知道他到底是誰,對兔子來說,他是個過客。所有的生命都是過客。偶爾想念兔子,他會放下手頭的事,進行一個實驗。他將房間的燈全部關掉。趁着四周遁入黑暗,他會抬頭盯着懸在天花板的白熾燈管。電路斷開時,那裡會留下淡藍色的熒光,那道光暈烙印在視網膜上,只能維持幾秒鐘,然後,就消逝不見。呂頌喜歡這個神奇的實驗,因為它能將呂頌帶回那個奇妙的夜晚,只有黑暗隱沒了,兔子才會現身,他才能清楚地看見兔子。

現在呂頌記住了,這是個光電學的現象,它有個詩意的名字,叫「弧光」。

 

2018年11月1日 秋夜

於清華園

林培源 1987年生,青年作家,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兩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得主、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得主,2017年9月獲國家公派赴美國杜克大學東亞系訪學,小說作品見《花城》《作家》《江南》《大家》《作品》《小說界》等文學期刊,已出版長篇小說《以父之名》(2016年)等七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