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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樂恩:髮度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0月號總第418期

子欄目:第二屆恆大中文文學獎大專組三甲作品特輯

作者名:陳樂恩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華嚴經》

 

我跟台灣的緣分似乎未了,因此跟同學分工後,三年前的C反反覆覆在耳機裡進行演講。同一場演講已經聽了整整三日,前兩天聽的時候我還覺得耳機燒得灼熱,彷彿連白色的塑膠外殼都要熔化――C焦急地催促我趕快分析她的一字一句並將自己的一字一句敲在簡報上,使得我也焦急起來。於是我身上貼了火燄標籤,連前額的幾縷髮絲,都能成為將我點燃的火種。這下再好的良緣,都能任意用一把火燒掉。

但我總是無法預測自己的變化,於是昨日,再一次,連我着急的力氣都被燒成了灰燼。明明看見杜鵑開得燦爛,但短短幾天內我又經歷由夏入秋,急速的季節變化令我疲憊不堪。所幸我仍剩下一絲力氣拖着空虛的皮囊回家。本以為躺在熟悉的牀上便可心安,但江山易改的道理,我又怎會不懂得?

母親在廚房朝睡房裡的我喊:「妹,吃飯啦。」平日在宿舍裡無人喊我吃飯,自然就能任由論文報告把我燒得體無完膚,我也可順理成章地忘記吃飯,並在凌晨四點帶着抗議不斷的胃入眠。如今「吃飯啦」三個字出於母親之口,固然便成了絕佳的藉口,助我說服自己暫時遠離燒得一片空白的簡報。

站起來後我又感覺到心臟大力的鼓動,於是深呼吸,並伸出手揉散緊緊綁在一起的兩道眉毛,合上電腦屏幕後拔下耳機走出飯廳。湧向鼻腔的飯香與蒸雞翼的香氣並沒有喚來失蹤已久的食慾,只是提醒了我距離上次吃了兩塊餅乾,已相隔十多個小時,於是胃又開始抗議。「沒見兩個禮拜而已,妳的頭髮好像又長了?」母親在檯面放下一罐已經開了的啤酒,鋁罐上的水珠滑落而沾濕了鋪在檯面上的報紙。「可頭髮還是掉了不少,換了洗髮水也沒差。」我用筷子夾起一片小小的菜心葉塞進口裡,轉頭便見母親皺起了眉頭。我已經知道接下來的台詞,基本上跟這半年來每次的對話大同小異:妳這麼年輕不能掉如此多頭髮妳害我很擔心啊妳真的不要有太大壓力我又沒強迫妳讀書妳能順利大學畢業就好了。

我喪失了坦誠的能力,因此只能回應一句「我沒有壓力。」語畢,我繼續咀嚼口裡的咬得細碎的菜心葉。

身上髮每日脫落,並不見得心上髮亦會隨之而落。我想身上髮落了之後,反而落進心裡,才會令心上髮愈積愈厚重。當然,這髮裡混了一點對青春的辜負――這是身邊人都在輕狂地做自己的時節。有時候春風一吹,心上髮稍微吹散了一點,可不消數天卻重新堆積一團亂髮,似沙龍裡遍佈地上的髮掃在一起那般雜亂。當一個姑娘未足廿歲便頭髮稀薄,成為大家掛在唇邊的玩笑話,我知道我又練成了一個使你嘴角上揚的新招式,卻也明白到我脫落的髮只能落到我自己心裡。頭髮濃密的你絲毫不為我的心上髮感到沉重,畢竟你見身不見心,也無心去見心。

肩上的頭髮滑到胸前,差點就沾到飯粒了。橡皮圈不在手邊,於是我不耐煩地把頭髮全塞到襯衫衣領裡面。明明我為着這頭及胸的長髮而煩躁,母親卻似乎對熱愛短髮的我蓄起長髮感到很滿意,至少不用再擔心她的女兒動輒跑去剪個齊耳短髮活像個假小子――「唔通妳想留成世短頭髮?」於是她又講起同事叮囑我不要過分緊張讀書,而且讀完學士就好了千萬別再升學不然高學歷的女人沒男人敢追就很難嫁得出去……她講得眉飛色舞,而我情不自禁重新把眉毛綁起。母親曾批評我高中時喜歡的歌手把頭髮留得太長:「男人老狗搞到頭髮好似女人。」我聲稱不在意自己看起來是假小子還是野人,而母親始終認為女孩子留長髮會比較溫柔有氣質小鳥依人。她彷彿在嘲笑和董傳留別的蘇軾,還有我,和你。

你滿載文字的腦海大概已沒有多餘位置,盛載我這把本就柔弱的髮。但,我還是背叛了曾經不在意頭髮的自己。髮悄悄從下巴伸展至鎖骨之上,他們的笑容竟添了一點靦腆,但我只會為你的笑容抽走了一點尷尬而快樂。我從沒料到,鎖骨被髮覆蓋之後,當我意圖遮掩笑容裡的靦腆而假意笑得彎下腰來,垂下的髮已經長得能夠輕輕牽住你的手。自此,觸碰過體溫的髮絲中了毒而生出痛覺來,於是一旦我們共處一個空間,我的髮便因我與你呼吸同一口空氣而疼痛。我小心翼翼地為半乾的髮尾塗抹髮油,但當初的快樂居然逐漸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毒素從髮的末端漸漸蔓延至頭皮,因而我認為自己的頭頂出現了不符合美學的留白――儘管大家說我的頭髮,只是比常人稀少。

然後我逐漸明白,快樂並非消散了,而是我情願貢奉我的快樂,給你。 

「那時候妳好大的膽子,一個人跑去旅行。」母親接過我捧着的髒碗盤放進流理台,隨後用指頭夾住兩片唇之間短短的半支煙,將它一下子按到煙灰缸裡去。明明前一秒還吸着煙草,但下一秒煙草卻像人的臉被狠狠按到泥土裡一般,痛苦地窒息並缺氧而死。儘管我知道,煙草沒有痛覺,但人是不是貪新鮮貪得太過殘忍了?我以為自己也能貪新厭舊,殊不知卻目睹自己被那些曾經靦腆的人厭棄而扔在路邊的煙蒂。我不為這些無意義的厭棄而失落而窒息,但我知道你不吸煙――莫論窒息,我甚至不具備燒得旺盛的權利,為你。

我為母親講述台北101的熱鬧,但我喪失了坦誠的能力,因此無法告訴母親,我看見你住在每一間誠品、每一間金石堂,以及每一間二手書店裡。甚至,當我在二手書店裡掀開林語堂的《我的話》,我會看見那張我耗費兩個小時最終卻只寫下空白的試卷,然後手便如當日一般冒出汗珠,直至我回到棺材裡,臨睡前才稍稍冷靜下來。

我注視着母親脖間的十字架項鍊,而母親再次強調,我留長髮比較好看。長髮會使我溫柔嗎?我應當溫柔嗎?到底我何必溫柔――為你,或是為我自己?我一直思索,卻沒有作聲,姑且點了個頭作回應,想着想着卻想起下午離開宿舍之前,我好像忘記打掃地上的掉髮了。

轉開視線,我把剩餘的蒸雞翼放到冰箱裡,然後走進洗手間,將頭髮從衣領裡拿出來,執起梳子梳理頭髮。頭髮理應愈梳愈整齊,心上髮卻愈梳愈亂,腦中閃過前幾天讀過關於C感情狀況的抨擊。今個月,在C之後還有許慎和莊周,若我能順利地把一切都完成,即使我的髮仍有痛覺,我還是應當下定決心,成為我想成為的C。但,不論下一站要去寺院還是醫院,圖書館還是殯儀館,膚淺的我還是得先去沙龍給自己辦個儀式,作為梳理心上髮的前奏。我明知剪刀不是時光機,也預料到咔嚓一瞬會痛得我淚水直流甚至鮮血狂冒,但這樣做能令我稍微心安理得。我會拾回生活的能力,從此頭髮,便只是頭髮。

我拾起臉盆邊的一縷頭髮,掀起馬桶蓋把它扔掉。

陳樂恩 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三年級學生。喜歡小動物,特別喜歡洛威拿和金毛尋回犬,但從沒有飼養過狗。過去十年間,曾跟相對一年多的小龜和飽讀詩書的阿公道別,並開始和自己的精神生離。後與佛結緣,從此透過零碎的寫作去觀察自己,學習如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