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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 ​何福仁 : 巴特勒、比爾斯、克拉克——西西、何福仁:科幻對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4月號總第400期

子欄目:真情對話

作者名:西西 ​何福仁

○:西西 £:何福仁

1
□:英國科幻作家,H.G.Wells之後,最重要的是阿瑟•C.克拉克ArthurCharlesClarke19172008,固然是他和寇比力克合作《2001:太空漫遊》(2001:ASpaceOdyssey),更因為他寫出了許多佳作。

○:《2001:太空漫遊》成為科幻電影的經典。

□:電影的主人公其實是一台超級電腦HAL9000,它帶領太空船前往考察木星,途中自覺「生命」受到威脅,對人類下殺手,這是由於兩位科學家認定它出了錯,超級電腦應該不會錯的,不然就變得很危險了,他們暗地裡商量,要把它關閉。HAL讀出他們的唇語,於是先設計流放了其中一個到太空,又把另一個關在船艙外,又截斷、殺死了其他三個航眠的科學家。
後來,艙外倖存的科學家冒險得以進入了船艙,終於強行關閉了HAL。這電影在1968年上映,初看時觀眾無不為戰勝了HAL而鬆一口氣。但多年後,和電腦一起長大的一代,開始轉而同情HAL。這個超級電腦,算是人工智能,有想法,有心計,它不過是保護自己。它逐漸斷氣時唱出一首叫DaisyBell的歌曲,是IBM電腦最早唱出的一首歌,原作是英國的
HarryDacre,作於十九世紀末:

Daisy,Daisy,
Givemeyouranswer,
do.I'mhalfcrazy,
Allfortheloveofyou

這是說HAL發瘋殺人,還不是出於對人類的愛?許多年後,在《星球大戰前傳》其中較早的一集裡,絕地武士歐比旺Obi-WanKenobi說:要是機械人能夠思考,我們就不存在了。但那個機械R2-D2不是有主意,救了他們嗎?

○:電腦要是有自我的意識,會思考,就會反抗製造者的控制。但最早認為電腦有自己意識,會自行演化的作家,是英國的塞繆爾•巴特勒
SamuelButler,18351902,早在十九世紀下旬出版過一本很有意思的書Erewhon1872),譯作《埃里汪奇遊記》(彭世勇、龔紹忍譯),這書在科幻史上似乎並不受重視,雖然它並非科幻小說,而是想像,像魯賓遜的遊記,但對科技的發展,提出了警告,語調是戲謔,是諷剌,卻很有遠見。敘事的主人公為了尋找新的土地蓄羊,到了一個奇異的地方,叫ErewhonErewhon,倒過來,就是Nowhere。書中人物的稱呼,許多同樣是把一般的名字顛倒過來。主人公自己沒有名字,不過在續篇重訪裡則叫Higgs。這地方有點像桃花源,不知在哪裡,但既不是烏托邦,有不好的生活;又說不上是敵托邦,有不錯的生活。它其實是對維多利亞時代習俗顛倒的諷刺,有肯定,也有否定。其中有不少有趣的內容,針對我們的題旨,也是這書最有意義的篇章,是寫了三章對機械的想法。主人公自述一個古董商送給他一本書,叫 TheBookoftheMachines,書中指出這個奇異的地方不用機械,毀滅機械。過去,五百年前,他們用過,發覺機器危險,因為它會像人那樣演化,遲早趕過人類。演化,是達爾文的說法,《物種起源》不久前發表,巴特勒讀後還寫過信給達爾文。既然物種會演化,那麼機器同樣會演化。Erewhon的人認為機器也是有「生命」的。人要吃,機器何嘗不吃,不過吃的是燃料。人會病,機器會故障。人會繁殖,機器不會麼,它會借助入去繁衍,例如鐘會產生錶,而且是大量地生產。人有意識的生命要演化二百萬年,機器呢,短短的一千年已進步得多麼驚人。書中說:「無法證明,機械的意識不會演化。」機械有意識,Erewhonian毀滅機械,就是想到若干年後,機械會自我主宰,倒過來奴役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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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已進入奴役人類的初期,不,中期了,我們可以不用手機麼?不依賴電腦,不用這樣那樣的科技麼?法國的哲學家說,Erewhon,不止是Nowhere,更是Nowhere。

○:
人工智能勝過人類,是遲早的事,目前,譬如下棋,人類最好的棋手就全輸給人工智能了。

□:
下的是圍棋,因為圍棋最複雜,象棋的棋子有等級,它沒有,每一隻的功能都一樣;下法自由。戰勝人類棋王的是AlphaGo,由Google研發,這公司承諾不會讓AlphaGo向武器發展。相信嗎?聶衛平說,人類要打敗AlphaGo,唯一的辦法,就是關閉電源。記得十數年前,還有許多人斷定圍棋變數太多,電腦不可能勝人腦。

○:
唱出DaisyBell輓歌的HAL,仍然受制於人類,之前我們不是讀過一個短篇,當機械的棋手,輸了給人類,會怎樣呢?一怒之下,把人類,它的製造者殺死。

□:
這是安布羅斯•比爾斯AmbroseBierce(1842~1913)的Moxon´sMaster,1899發表,比Erewhon稍後。比爾斯就是那位出版《魔鬼辭典》TheDevil'sDictionary的美國記者、作家,寫得諧趣,別有深意。比爾斯曾參加美國內戰,寫了好些內戰的小說,七十歲後留下遺言要去墨西哥參加革命,從此失蹤。墨西哥的名家卡洛斯•富安特斯CarlosFuentes的小說《老美國佬》TheOldGringo,1985寫的就是他的故事。上世紀八十年代末TheOldGringo曾拍成電影,由格力哥利柏、珍芳達主演。書的英譯很暢銷,電影卻好像並不成功。比爾斯這小說,有趣的是,借一位敘事者的觀點,同樣認為機械有意識,甚至認為一切東西都有知覺,所有粒子都有生命,生命,是各種異質的組合,回應外在並存的物事,既共時又歷時地變化。

○:
他舉植物,例如含羞草、攀緣植物會移動,都會思想,會因應環境,保存、延伸自己的生命。小說中的科學家Moxon試過在花園種植一株攀緣植物,稍稍長出泥土,他就在一碼之外另豎一棵稈莖,植物不久就向稈莖生長過去。他再移走稈莖,移遠一點,植物馬上機伶地改變追蹤的方向。這樣不斷改換位置,好幾次之後,植物好像也醒覺被耍了,放棄追蹤稈莖,轉而向較遠的小樹伸展過去。在Erewhon也有一段相似的說明,同樣認為植物也是有意識的,「我們能不能說植物不知道自己在幹甚麼,僅僅是因為它沒有眼睛、沒有耳朵、腦子?」這一次的例子是馬鈴薯,說馬鈴薯即使生長在黑暗的地窖,也會有他的小靈巧——書中用「他」He,而不用「它」It,他很清楚自己的需要,並且設法爭取,他看見光線從地窖的窗子漏進來,就讓自己的芽朝那裡爬,從地板爬到牆上,再從窗子爬出去。途中倘有一點泥土,他就會加以利用。一百多年前已有這種見解。植物有知覺,再而證明一切都有知覺,機械也是這樣。

□:
Moxon先生要反反覆覆地解釋這道理,到頭來用了自己的生命做證。敘事的主人公對他的說法姑妄聽之。主人公探訪Moxon,離去時風雨交加,加上行雷閃電,再次折返,發覺Moxon做了個自動的機械棋手,正在和他對弈。當Moxon勝了,機械暴怒,它的脾氣本來就不好,它握住了Moxon的喉嚨。然後,敘事者暈過去了;醒來,已臥在醫院裡。原來Moxon家中神秘地發生大火,也不知道是誰救了自己,而Moxon死了。敘事者變得甚麼也不確鑿清楚,也不能解釋,這是他許多年後的記述。

2
□:
克拉克的《童年的終點》(Childhood'sEnd,1953)是名作,寫外星族在二十世紀末君臨地球,為免人類自相殘殺,——當時是冷戰年代,美蘇軍事競賽,他們眾多的飛船飛臨各大城市,旗艦駐在紐約上空,外星族的首長Karellen以顧問形式掌管地球事務,所以人類稱他為Supervisor,他們並不顯現,只通過聯合國秘書長代理執行,聲稱五十年後人類習慣了,就可以看見他們。人類的反對派則成立自由黨FreedomLeague,對抗管治。而自由黨人照例也有激進與溫和兩派。但無論如何,Karellen為人類帶來了高度的文明,建立了一個安定繁榮的烏托邦,五十年後人人有工開,有飯吃,有自己的房屋。小說下文寫個別人類的表現,逐漸揭開這烏托邦的問題:經過改造,人類過去獨立的人格將會消失,將來的兒童,互相融合,再沒有獨立性。換言之,人類諸般價值觀念到頭來消失了,人類將再不是人類。寇比克曾想過把小說拍成電影,沒有成事,後來和克拉克合作改他的短篇TheSentinel成2001:ASpaceOdyssey,1968。
科幻學者認為他最好的短篇是《神的九十億個名字》(TheNineBillionNamesofGod,1967)。

○:
《星》TheStar,也很有意思。

□:
《神的九十億個名字》寫西藏的喇嘛要列出所有神的名字,花了三百年,他們估計有九十億個,甚麼上帝、耶和華、安拉等等,這些名字只是不同的人列出的標籤,名字要是全部列出來,再用他們的方法組合,他們相信就能找到一個真正的神的名字,他們就真的找到神了。他們自製了一張特殊的字母表,只需九個字母就能全部羅列下來,……細節不再深究了,不過一旦找出神真正的名字,就完成了人類被創造出來的使命,人類再沒有存在的意義,那是世界終結之時。他們對此深信不疑,一直用人手計算,不過再算下去,恐怕要一萬五千年。
這些僧人於是想借助現代科技。他們在外地租來一座超級電腦,並請來兩位洋人安裝、鍵入運作程式。兩位科技專家彼此偷笑,當喇嘛是瘋子,而且愚蠢至極。但一個願買,另一個願賣。他們在山上工作了幾個月,就快完工了,想到安裝好後,馬上就運算出來,要是世界仍然相安無事,豈不怪罪他們,於是延遲工序,直等到山下飛機的班期,可以接走他們,到那時真是財到光棍手了啦。
終於完工了,他們沾沾自喜,因為當最後一個名字從電腦吐出來,喇嘛發現世界沒有完結,他們已乘坐小馬,快到達機場了。他們開始唱起歌來。收結時,他們抬頭看高空,卻目睹:

蒼穹之上,毫無徵兆地,星辰逐一閉上了眼睛。

這小說可以和阿西莫夫的《日暮》對比,一個開一個收。而克拉克的文字好得多。

○:
《星》同樣有關末日,而且是另一角度寫科技與宗教,裡面有不少硬科幻的材料,卻充滿抒情的筆調,寫得很好,和阿西莫夫比較,他的文學性較強。
小說透過一位科學家同時是耶穌會的修士敘述,他是宇航的首席天體物理學家。科學和神學一身,不免尷尬,他不斷受到其他無神論的科學家的挑戰,同事並且經常開他的玩笑。但這角度是作家一個聰明、刻意的選擇。他當然也因此感到苦悶,在信仰裡掙扎。他們在宇航重返地球時,發現一個破壞了的星球,它的文化與地球相似,就在毀滅之前,在上面生活的居民顯然已預知大難將臨,就在球體之外一個小行星上,努力地建造一個龐大的穹形建築物,把他們所有希望保存的東西,所有智慧的成果,在末日之前,搬到這顆小行星來,希望在宇宙間還有其他的種族會發現它,而自己的存在不致完全受遺忘。小行星和恆星有足夠的距離,不受恆星爆炸的影響。宇航的科學家對這種種努力大受感動,對主人公來說,尤其感到沉痛,他們看到那些遺留下來的記錄、放映器、印刷精美並附有插圖的說明書。他們的文化充滿溫情、雅趣,城市也建造得很有韻味,這星球上的人並不邪惡,為甚麼會遭到毁滅呢?
修士根據天象與岩石的研究,推算出當年耶穌在伯利恆出生時,天上最光輝燦爛的那顆星,正是這毀滅的星球發出最後的光芒。這位修士這樣說:

上帝啊,您原本可以拯救眾多的星球,何必要將那些人推進火海呢?他們消逝在宇宙中的那一輝煌不就是可能照耀過伯利恆夜空的星光嗎?

 

西西,著有詩集《石磬》和小說《我城》、《像我這樣一個女子》、《母 魚》、《美麗大廈》、《飛氈》,小品散文集《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花 木欄》、《耳目書》,以及《西西卷》等。

​何福仁,香港大學畢業,主修中國文學及比較文學。著有詩集《龍的訪問》、 《如果落向牛頓頭腦的不是蘋果》,散文集《書面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