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袁楊玲 : 此去經年何所思——以〈波仔記〉為例分析王良和具本土色彩的記事懷人散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4月號總第400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袁楊玲

1  前言
王良和的散文風格多變而複雜。從1991年至2017年,王良和已出版五本散文集:《秋水》(1991)、《山水之間》(2002)、《魚話》(2008)、《女馬人與城堡》(2014)及《街市行者》(2017)。
對於第一本散文集《秋水》,王良和在第二本散文集《山水之間》的自序中道:
「發覺早期的散文,在抒情寫景中,對山水之美頗為敏感,學業、愛情、生活,在山光水色的映照中,多少帶點甜味。」1)《山水之間》分為兩輯,第二輯收錄《秋水》中的十五篇散文,第一輯是《秋水》以外的散文,王良和自我觀照這一輯新作:「多以人或物為觀察、感受的對象,不乏由抒情的語調引動的,詩的觸覺和聯想。細心的讀者,或許在〈逡巡於飛鳥的圓周〉、〈白鱔〉等文章中,感受到作者對自然、生命的感應與沉思。」除了自然與生命的主題,〈中秋與花燈〉、〈常常,我想起那間屋〉、〈屋緣與燈情〉(亦是詩集《柚燈》自序)這些篇章都記錄了作者自己昔年居於本港舊樓、老屋中的回憶,作為今時今日的讀者,也讀出具年代感、本港情懷的趣味。作者說自己「抒情」,寫人、記事、狀物也確實篇篇離不開「情」,除了已提及的篇章,還有〈電話簿〉對老友及同學的情,〈時光也在和我一起〉對父親的情……
到了第三本散文集《魚話》,王良和以〈從山水到人事〉為自序的篇題,可見他散文的方向更多地轉向了人:
「《魚話》裡很多文章都離不開人,離不開我凝神注視的芸芸眾生如何活着,如何成就自己的生命;更離不開我對身邊人與物的感情,有些壓抑變形,有些輪迴再現,有些衍異為某種抒情的語調或電影的特寫鏡頭。」2)鄭念太(2014)指出王良和散文、小說、新詩作品之間存在呼應與對話的關係(3)。2002年,王良和出版小說集《魚咒》。而在這本散文集《魚話》的自序中,王良和說:「這是一部解咒的書,用不捨,與愛。」另外,在《魚話》這本散文集裡,王良和除了寫在本港的經歷,也時不時將自己抽離出來,去到異國他鄉,或轉換更多角度,以比較或觀照這個人世間,〈麥天娜與觀世音〉、〈聖馬可廣場〉、〈田的聯想〉、〈印度「飛天棺材」〉等作品都帶來作者新鮮的、與時俱進的觀感、聯想與思考。
鄭念太(2014)指出,遊記是王良和散文集中的重要類型,而較近期的《女馬人與城堡》亦更多展露作者對社會的關懷及思考。除了更深地探索人情世故、挖掘生命,從《秋水》、《山水之間》到《魚話》,再到《女馬人與城堡》、《街市行者》,王良和散文中的文化意識似乎也越見明顯。
在《女馬人與城堡》和《街市行者》許多遊記或記事懷人的新作中,都能讀出地域特色和作者的文化情懷,其中包括寫香港本土的(如〈波仔記〉、〈曇花.廟街〉、〈煙花港與夜廟街〉),寫中國內地的(如〈十二點〉、〈賣唱的歌者〉、〈憶峨眉〉、〈金蘭〉),寫國外的(如〈溫德米爾的
BecksideCottage〉、〈女馬人與城堡〉、〈你沒有鑰匙?〉)。同時,文化的表現形式或載體也趨於多樣化,譬如武術和兵法(〈波仔記〉);方言(〈椏叉與洗衣板〉中的紹興話);飲食(〈木下鮮魚店之午飯〉);建築和詩(〈溫德米爾的BecksideCottage〉);雕塑(〈女馬人與城堡〉);茶壺(〈菊花八瓣壺〉、〈玻璃櫃中的紫砂壺〉);人及民風等等。隨着作者視野拓寬、文化思考加深,這些亦都使作品更豐富。本文選取以王良和較近期的散文〈波仔記〉為例(〈波仔記〉發表於《香港文學》350期,收錄於《女馬人與城堡》和《街市行者》),用文本細讀的方法,分析王良和散文作品中反映出的傳統與香港本土意識,以及從記事懷人到作者對社會與人生的思考。

2  流露傳統及本土情懷
散文開篇直入:

「同班同學一年有兩次聚會——中秋節和農曆新年。通常,大夥兒從中文大學出發,乘火車到大埔吃晚飯。大埔臨時街市裡有許多大牌檔,我們只光顧波仔記。
喜歡波仔記,主要原因是繼承傳統。每年大學迎新營結束後,解說中大校訓、宣揚新亞精神之外,組長總會帶組員到波仔記吃晚飯,聯絡感情。……但波仔記更便宜,材料足,味道好。由組長帶領與波仔記結緣的慣例,代代相傳,波仔記於是成了『U仔』大牌檔。」

「繼承傳統」,是〈波仔記〉的一條主線。散文首句,聚會被定在「中秋節」和「農曆新年」兩個中國傳統節日,已經埋下伏筆。作者對中秋節的習俗也有特別的情意,這在其早期作品〈中秋與花燈〉中亦能看出。而大牌檔屬於香港傳統的街頭飲食文化,文中的波仔記更是「便宜,材料足,味道好」,故吸引「U仔」年年光顧、以之為「慣例」,將這飲食文化「代代相傳」。如此鐘情傳統,其實也暗暗呼應了新亞書院本身崇尚承續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波仔記〉頭兩段以平實的敍述,自然地將富含傳統色彩的時、地、人、事串在一起,連成線索。
〈波仔記〉中最精彩、最能表現中國傳統精神的描寫,莫過於新亞一夥同學在農曆新年吃團年飯時和聯合中文系同學鬥食、鬥酒的場景。
可能正由於王良和本身熱衷並熟習武術(在《街市行者》中的〈重聚〉,王良和回憶自己跟師叔學習鷹爪翻子拳),所以其文字也自然透露出一股武俠氣。
然而,武術敵一人,兵法敵萬人,所以自古單有武術不夠,還要配合兵法。王良和將武術和兵法這些傳統元素巧妙地融入鬥食描寫,準確而貼切,讓人看到,真正的文化就活在日常生活中,即便是一餐飯,都可以富含文化意涵和講究:


……熱騰騰的小菜端來時,六、七個聯合人走過來,兩手藏在背後,邊走邊搖着身子,一臉古怪笑意。果然,一式餓虎撲羊,六、七雙筷子悍然現身,錚錚出鞘:項莊舞劍,意在鮮魷;聲東擊西,箸下偷雞。我們挺身阻截,緊抓筷子使出『橫掃千軍』、『拂塵掃葉』,筷子與筷子碰得『格格』大笑。有人甚至像魯迅小說中的孔乙己,張開五指猛地罩住碟子,可最終還是損牛肉而折鮮魷,給他們虜劫過去,奸奸的邊走邊笑。我們不禁大『噓』一聲,隆然『坐』下。
不久,伙計端着菜走向他們。甲斜眼偷瞄,乙擠眉弄眼,眾人心中有數,不動聲色。菜一放下,一聲『搶呀』!壯懷激烈,金戈鐵馬,八千里路雲和月,新亞破聯合!搶肥雞,奪乳豕,直取京都!危機倉皇間,聯合人舉筷如舉木頭,陣角大亂,弄得杯盤狼藉。其他食客被這樣的情景、氣氛感染,看得站了起來咧着嘴笑。」


鬥筷如鬥劍,招招式式,皆針鋒相對;餐桌如戰場,兵兵卒卒,盡珍饈美饌。既有「項莊舞劍」、「聲東擊西」之謀略,又有「橫掃千軍」、「拂塵掃葉」之氣勢,雙方鬥到計窮力竭。上半場聯合大軍戰果纍纍,而新亞大軍則損兵折將。有仇不報非君子,下半場換新亞精兵反攻,大夥人同心合意,攻其無備,一鼓作氣,如同岳飛伐金般氣壯山河,最終亂而取之。武術配合兵法,一餐飯吃出了武俠兼軍事大片的效果。
甚至,這餐飯不單吃出傳統文化外在的「形式」,還吃出內在的「精神」,而精神在乎「人」。好比要一個完全不懂武術的演員演武俠片,無論特效鏡頭和後期製作多麼逼真,你依然會感覺不實在,因為氣質是包裝不出來的。打仗亦是,天時地利,但最重要是人和。所以,必須在傳統節日,必須在道地的大牌檔,也必須有這班中大學子聚餐,這部大片才將時、地、人、事完美地統一起來了。
很有趣,這班中大學子鬥食竟吸引其他食客都「看得站了起來咧着嘴笑」。簡單的一句側面描寫就勾勒出當時中大學子們的精神感染力。這種精神,有點像金庸《神鵰俠侶》第十一回楊過觀洪七公和歐陽鋒於華山之巔峰對決,兩老互不相讓,針尖對麥芒,直鬥到油盡燈枯,卻終將數十年的深仇一笑泯之。故勝敗乃兵家常事,結果不必上心,反倒是盡興即至樂,格至極而隨性破之,此真豪邁也。習武者如是,兵家如是,讀書人亦如是。

「後來聯合派出一名女將挑戰比快喝酒。我們沒有足堪較量的巾幗,只好推個鬚眉上前迎戰。……手落杯起,不辨雄雌,兩人同時仰天骨碌骨碌吞酒,可以看得見咽喉中各有斷崖飛瀑,或雷奔入江,或銀河落九天,鬥得難分難解。衝波濺出,自嘴角滑下,尚未滴落衣襟,『嘭』的一聲,聲波把眾人震得暈陀陀而空杯赫然立於桌上;而這時——古公公的酒杯正在下墜的途中,悠悠的一聲『嘭』,終於墜地。『噢!』我們驚呼。敗矣!」

鬥食後的鬥酒比賽,應了古話「巾幗不讓鬚眉」。兩人咽喉吞酒之景,好像在X光下被透視出來:將喉間滑落之酒比作「斷崖飛瀑」,又引用徐凝的
「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和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誇張表現兩人鬥酒場景恰似廬山瀑布之壯觀。側面描寫也是點睛之筆:當聯合女將放下酒杯時,「聲波把眾人震得暈陀陀」,可見比賽激烈,連觀戰的眾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代入角色,彷彿自己也已喝得醉意朦朧。常言「酒逢知己千杯少」,暢懷豪飲、拚酒量是一種典型的中國社交文化,無論古今。這在武俠小說也很常見,比如金庸《天龍八部》第十四章段譽和喬峰亦有鬥酒橋段,兩人唯飲到彼此相服,方可交心。
王良和對於中大學子在波仔記鬥食鬥酒的場景描寫遣詞用句精煉而準確,寫現代人卻無不透出濃濃的本土味道和傳統精神。談及梁秉鈞的詩作〈樂海崖的月亮〉,王良和認為:

「〈樂海崖的月亮〉以討論中英文的翻譯開始,由此引出『我』(華人)帶着自身的文化意識,在異國(美國)路上的所見所感所思,從抽象的符號到具體的事物,都使『我』面對文化和情感如何『翻譯』的問題,『我』進而反思古典詩的語言為甚麼無法承載、描繪現代人的生活經驗……此詩以『月亮』為感受、聯想、思考、溝通中西文化的中介,多處與中國古典詩如王維〈鳥鳴澗〉、杜甫〈月夜〉、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張九齡〈望月懷遠〉、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作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並對中國文學裡『望月懷人思歸』的原型(archetype)作了新的現代演繹。」(4)

其實王良和在鬥食鬥酒的描寫中同樣帶着自身的文化意識,多處文本互涉,以古典演繹現代人的生活經驗並抒發情感,這與梁秉鈞〈樂海崖的月亮〉在寫作技巧上有異曲同工之妙。

3  追憶過往人情人事
人情與生命幾乎一直是王良和的文學作品中最重要的兩個主題。王良和分享自己的小說創作從《魚咒》到《破地獄》,是從「身體」轉向「家族史」的書寫,《破地獄》是以多聲部敘事寫人情、道生死。王良和的五本散文集《秋水》、《山水之間》、《魚話》、《女馬人與城堡》及《街市行者》也都講人情。《女馬人與城堡》及《街市行者》中的人情最廣,包攬了愛情、親情、友情、師生情,甚至陌生人之間的人情。顯然,除了「繼承傳統」,〈波仔記〉的另一條線也是:人情。
〈波仔記〉開篇已提及,大學迎新營的組長帶組員到波仔記吃晚飯,是為了「聯絡感情」。香港的本土文化、華人的傳統精神,是重視「人情」的。鬥食與鬥酒,意不在爭勝負,而在乎交友。此外,作者還用了整篇散文三分之一的篇幅,特別記錄了一次「醉酒」經歷:

「印象中,在波仔記只醉過一次。1985年冬天,學期試剛結束,心情不見得輕鬆,反而有一點無端的傷感。同房K和Y知道我情緒起落不定,並不驚訝,說陪我到波仔記吃晚飯。那夜寒流襲港,沙田的氣溫只有攝氏七、八度,山頂的宿舍『知行樓』更冷了……」

這是作者唯一一次、在波仔記、有KY陪同的「醉酒」。連年份、氣溫都記得清清楚楚。外面天寒地凍的環境,恰和人與人之間內裡的溫情,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文中作者和K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從行為和對話的描寫中,可以看出兩
人十分合拍。同處一個特殊時代(1984年12月19日,《中英聯合聲明》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正式簽署,香港的前途成為香港人最值得關心的問題),又同處容易多愁善感的年紀,作者「有一點無端的傷感」,而K那時候畫的畫總是灰暗陰沉的」,難怪從一開始,兩人就擬把疏狂圖一醉:「小菜還沒有來,我和K已經喝了三瓶啤酒……小菜端來我們又喝了五瓶……」另一同房Y是北京人,無論性格還是生活經歷,都與作者和K大相徑庭,然而,Y的冷靜與理性,非但沒有和作者與K相沖,反而和諧互補:Y一開始就知道我們會醉,他不多喝,他預備要扶我們回宿舍。」並且,透過妙趣橫生的對話,Y把作者和K「從蒙古的沙漠帶到東北的森林」,正如作者所寫:「宿舍生活使我們認識Y,Y的生命經驗,和我們的生命經驗不知不覺間交互滲透。」有時候,人與人之間就是如此奇妙,冥冥之中被聚在一起,隨着日常交談,別人的故事也成了自己的故事,生命與生命得以互動、相調、彼此豐富。

「第二天早上醒來,只見房間亂七八糟,地上滿是栗子殼、鈔票、書籍、半價證、身份證,連坐地長風扇和壁報板都倒了下來。」

作者不厭其煩地一一列出地上的東西,不是拖沓,而是好像移動的鏡頭,一個不漏地將每樣物品特寫了一遍,因為每樣物品在作者心中都佔有一個地位,那晚的每一個細節都值得作者在回憶中細細搜尋。

Y說:『你們昨夜真的喝醉了。你(對着我說),披着毛氈當斗篷,拿着筆當咪高峰,唱《小李飛刀》。你(對着K說),一會兒躲到衣櫃說玩伏匿匿,一會兒打開窗說要跳樓,一會兒把壁報板拆下來,說『玩瀡滑梯吖,玩瀡滑梯吖!』你們下次不要喝那麼多啦。』」

以部分現代人的價值觀來看,可能會覺得身處於善於化妝、甚至工於心計的危險社會,若不能把赤裸的真性情小心翼翼收斂起來,即是愚拙,所以人與人之間多是表面客套,心裡卻寧願冷漠,認為保持距離才安全。因此,作者與K與Y之間如此坦誠的友誼在現代社會真是彌足珍貴。而爛醉成這樣,也只有在大學生這個年紀,在最信任的朋輩面前,才能如此放縱胡鬧一次。只有一次。

「是的,以後再沒有機會這樣喝酒了。」

單句成段,表述折回無奈的理性和冷靜,欲言又止。李煜詞云:「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其實最失落的對比,不是意識到現實是真的、夢是假的,而是意識到當下是真的、往事也是真的,只可惜「流水落花春去也」,沒有機會再重來了。不過,李煜的人生盡了,失落後空留恨與不甘;而大學生不同,過了大學這個里程碑,人生將是新的開始,成長總要繼續,因此失落後是作者被催熟的理性和冷靜。〈波仔記〉既有作者感性的釋放,又有理性的收回,而且兩者平衡,恰到好處。

4  人、生命、社會:更深更複雜的思考
在「醉酒」事件過後,作者的敍述就進入快進模式,使用電影蒙太奇的技巧:從「升上三年級」到「畢業前的某個晚上」到「婚後」到「中年」到「1993年7月的一天早上」,生命匆匆,每個時間點濃縮成一個段落。

「升上三年級,常無端想起波仔記。差不多整整一年,有空便去攀八仙嶺,騎單車遊鹿頸,乘船過烏溪沙,坐巴士到大尾篤。傍晚回程必到波仔記吃飯,有時是一大群人,有時和少蘭兩個,有時是獨個兒——興致來時,穿着短褲、拖鞋,獨自跑到大尾篤看日落,坐在長堤上吹海風。……其實我心境平靜,如果褲袋有足夠的錢,我會奢侈的吃三碟小菜,喝一瓶啤酒,靜靜地磨一個晚上。」

大學最後一年,作者「整整一年」在波仔記「磨」了一個又一個夜晚。甚麼是「磨」?就是慢慢地消耗,把一小時換成六十分鐘,把一分鐘換成六十秒來用。作者享受這段時光裡的隨性與平靜。

「這裡的十多張桌子,每一張我都在其間坐過,更曾在此摔破一個茶壺。坐地的長風扇,炎炎夏日送來一陣陣涼風,吹散鬱鬱的溽暑。年輕的廚師,守在火旺旺的爐前,鑊鏟起起落落,炒來一碟碟美味的小菜。瓜子臉的老闆娘,穿着淺色的裙子溫婉地走前來問:『今天吃甚麼?還是椒鹽鮮魷?』眼睛烏黑發亮的小女孩,才八、九歲,穿着校服幫媽媽端來一碗碗冒煙的白飯,每次都叫我們擔心她手中的飯碗會掉在地上。」

王良和認為觀察有三個層次:「全面、細緻和獨到」(5),而要在作品中達到這三個層次,就最好寫自己最熟悉、最有感覺的。對於波仔記的感情,作者也是靠時間「磨」出來的,而且越磨越柔細。坐遍十多張桌子,想必是日久生情,還摔破一個茶壺,更加深了印象。波仔記的每一物、每一人都是作者活生生的記憶,使讀者看着文字也彷彿身臨其境,能產生「觸摸感」,又與廚師、老闆娘、小女孩成了舊相識。這也是滿有人情味和人性關懷的描寫。可能從現在年輕人的角度看,平時吹慣了冷氣,炎熱的夏日去露天大牌檔用餐,即使有那坐地長風扇,也不一定能完全享受。而作者的喜悅更多源於心境,一方面是心靜,一方面是心中有愛(作者甚至擔心幫媽媽端白飯的小女孩會捧不住飯碗)。鄭板橋畫竹題詩「一枝一葉總關情」,作者在波仔記則是一桌一椅總關情。

「畢業前的某個晚上,獨自在波仔記喝酒,忽聽得火車輪軌相磨之聲,在頭頂呼嘯而過。在中文大學唸書,也許太習慣火車的聲音了,習慣得四年來在波仔記吃飯,彷彿從未聽過火車急速旋轉的風火輪,與伸向天邊的路軌切切廝磨的激昂節奏。山長水遠,天低月近,一列長長的火車在我眼中的月台開出,一格一格、密密麻麻的窗燈人影,漸漸變成朦朧的光點,彎進黑暗的山坳,再也看不見。」

這段尤其像電影。鏡頭向上升,又向遠處推的感覺,好似未來的人生就是路漫漫其修遠。大學四年都慣了慢慢磨,但此刻臨近畢業,就聽到「火車急速旋轉的風火輪」,恍然發現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一格一格、密密麻麻的窗燈人影」就好像回憶,一幀一幀連成畫面迅速閃過,最後消逝不見。這似乎也呼應了最早《秋水》中的自序:

「一個一個的畫面慢慢淡出我的記憶,好像一枝滑落水中的船槳,浮盪的生命託付給顛簸的潮濤,最後隱沒於波浪中。畢業後,我告別了這裡的山水,心靈深處,總覺划着獨槳遠航。水深波浪闊,有時候,竟感到疲倦的軀體不勝一槳,無法圓滿的缺憾,教我時刻回頭,想找尋那失落的一半。一切都沒法追回來。我在努力適應變遷的生活、轉變了的身份。……」

再回到〈波仔記〉:

「婚後,某年中秋節前,和少蘭抱着貓子、盈盈,到大尾篤的長堤遊玩,黃昏來到大埔臨時街市,波仔記已經結業。我們坐在成興記的桌間,點了椒鹽鮮魷,西蘭花炒牛肉。貓子和盈盈喝着可口可樂,半懂不懂地聽爸爸媽媽說一列一列大牌檔的盡頭――你記不記得……?再後來,成興記也結業了,我們夢遊般走到這裡來,坐在天外天的桌間,椒鹽吊桶、秘製墨魚丸……。那是許多年後的事了,我和一樣喜歡文學創作的大學生,文聚後到此喝酒聊天,談文說藝,做着文學的夢。」


就這樣時間點拉到了「婚後」,然後繼續一路畫面剪輯,眼看波仔記、成興記相繼結業,時過境遷。歲月不單單淘洗個人的生命,也淘洗着整個社會的文化體系、整個城市的記憶。香港大牌檔文化逐漸式微,波仔記消失了,人氣人情是否有一天也會滅了?然而,可惜與慨嘆之餘,作者在段末又添淡淡一筆動人,便不像晏殊〈浣溪沙〉中面對「似曾相識」的境況那般純粹地「無可奈何」。依然美酒依然聚,依然文學依然夢,故地重遊,畫面彷彿與多年前重疊了,只是作者的身份變了,不再是大學生,而是大學老師,帶着自己的學生,續夢。續個人的夢也好,社會、文化的夢也好,總之這一續,便在無情的歲月中,釀出了溫情,也顯出了桃李滿門、生生不息的盼望。

「言笑有時,飛揚有時,回過神來,生命已步入中年,髮白,髮落,頭頂一點亮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同學星散,偶然在電視介紹藝術的節目中看到K,K當上了大學教授,剪了小平頭,架着黑框眼鏡,長着鬍子,身體黑實如昔,才華橫溢如昔。Y呢,再沒有Y的消息了。Y是我在中大三年的宿舍生活中,遇到的最真誠、最可愛、最令人懷念的宿友。畢業後我在港島南區的一所中學任教,樂在其中。後來加入了培訓教師的行列,成就其中。再後來呢,喜歡到博物館看文物,反思歷史文化;喜歡旅遊,渴望認識更廣大的世界——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一種精神力量,潛移默化影響着我。生命的軌迹緩緩轉變,不變的是揹着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的名牌,總是非常自豪。」

歲月催人老,畫面再一剪就到了「中年」。觀照自己樣貌的變化,作者幽默自侃,豁達不避諱。再看同為中年的K和Y,K功成名就,Y杳無音訊,正如初識時兩人的性格和生活經歷亦是如此不同。但對作者而言,彼此三年的共同記憶卻始終不變,總有真情不會被時間的洪流或社會的思潮沖走。回顧自己的半生,作者寫得很簡單,寥寥幾筆,意涵卻深遠。從教中學生到培訓未來的教師,實給人以薪火相傳的盼望。而以「培訓教師」為「成就」,不居高自傲,不誇耀名利,更是一種難得的單純。
「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作者將新亞校歌的廣大胸襟真實地活出來,鬆弛從容,一蓑煙雨任平生。
閱文至此,由這一系列的蒙太奇,想起王敖在論希尼最後一本詩集《人之鏈》時寫道:
……華茲華斯式的對記憶的塑造是一種朝向領悟的旅程:詩人的現實身份其實是一個起點,他由此出發反向成長,深入過去找回經歷中每一次啟示和證明……」6)這似乎也是王良和對生命和人生經歷的態度。

「波仔記結業後,一直沒有它的消息。直到1993年7月的一天早上,在教員室讀報,看到一幀面善的照片——波仔記端莊清秀的老闆娘。細讀新聞,才知道她叫『鍾彩娟』。她給丈夫的情婦殺害了,屍體被肢解,傳聞炸成咕嚕肉出售。駭人聽聞的炸屍案,使沉寂多年的『波仔記』的名字,忽然在全港的報紙上電閃雷鳴,鬼哭神號――它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喚起我的記憶,讓我想起它——欷歔不已。」

這是〈波仔記〉的結尾,令人悚然心悸。感覺作者全篇一路用筆都很輕,唯獨在此處突然一重。

作者在〈波仔記〉中抒發對香港本土文化留戀之情,其另兩篇近作〈曇花.廟街〉和〈煙花港與夜廟街〉也同樣反映這個主題(〈曇花.廟街〉收錄於《女馬人與城堡》和《街市行者》,〈煙花港與夜廟街〉收錄於《女馬人與城堡》)。〈曇花.廟街〉將曇花和廟街作對照,廟街彷彿有生命似的,如夜間開放的曇花一般,美麗明亮卻一現即逝,轉眼是
「熱鬧而繁華的人間」,轉眼又是「冷冷清清」,一切「真實得虛幻」,生怕會留不住,難怪作者要發問:「萬物與我同在,如果我的意識裡沒有它,它是否真的在人世間活過?」〈煙花港與夜廟街〉則將煙花和廟街燈火作對比,任憑煙花匯演有多「瑰麗奪目」,也終不及廟街這「人間煙火」,「更實在,更耐看,更有人氣人情」。然而,作者也發問:「香港高速發展,舊街多已面目全非,我所認識的廟街,已非她(妻子)記憶中的廟街;廟街,有一天會連同那充滿本土色彩的民間文化一同消失嗎?」這是一個讓人不敢回答的問題。此外,〈波仔記〉一路放開寫,由個人經歷推及社會與文化,但最後收筆還是回到一個人,寫其生命的終結,一個好人卻不得好死。除了對死者的悼惋,作者亦是對人性與社會更深地發問。〈波仔記〉記載了作者昔日與中文大學同班同學於波仔記聚餐的經歷,本土書寫富於傳統精神與地域特色,惜事懷人極盡故情款款,而五味雜陳的收尾卻為全文增添了一段沉重,引發人對生命、人與社會的深思。

【註】:(1)王良和(2002):〈自序〉,《山水之間》,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頁1(2)王良和(2008):〈從山水到人事——自序〉,《魚話》,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頁Ⅲ(3)鄭念太(2014):〈散文變:王良和散文、小說、新詩的創作契合與遙應——從《秋水》到《女馬人與城堡》〉,《香港作家(1998)》第五期,頁20~22(4)王良和(2012):〈蟬鳴不絕的堅持:與梁秉鈞談他的詩〉,輯於陳素怡主編《僭越的夜行:梁秉鈞新詩作品評論資料彙編:從《雷聲與蟬鳴》(1978)到《普羅旺斯的漢詩》(2012)》上卷(頁70~95),香港,文化工房(5)明報(2014):〈藉觀察生活實况寫作生動傳神兼具觸摸感〉,2014/15學年小作家培訓計劃,http://www2.writerstraining.com/htm/2014/cfm/pastevents¬_detail.cfm?id=29,瀏覽日期:2017年10月8日(6)王敖(2016):〈讀希尼的《人之鏈》〉,《人之鏈》,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頁114。


袁楊玲,香港教育大學碩士研究生,「薪傳文社」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