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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林舉 : 大美如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4月號總第400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任林舉

將進十月,長白山上的草,早早地黃了。
穿過海水般碧藍的天空和夢一般潔白的雲帆,陽光溫暖地播灑下來,將蒼翠的針葉林帶和赭紅色苔原帶之間的廣大地域,捈抹成一片耀眼的金黃。零零落落的嶽樺樹因為脫盡了葉子而露出潔白的枝幹,沿山坡逶迤鋪展的秋草則如某種巨大動物的金色皮毛,在微風中熠熠閃光,一直延伸至遠處那道隆起的高坎。
之於北方,這時節,已是入冬前最後一段好日子。在此期間,天空多半晴朗,無限明媚的陽光,常如世間最燦爛、最有感染力的微笑,一閃就會把人心融化。有了這樣的照耀,似乎從此大可不必再憂慮或畏懼接踵而至的冬天了。這樣一幅暖意融融的畫卷,總會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起詩意的、浪漫的或溫馨的家園。只可惜,人並不具有動物們的本事,並不能真正在這柔軟的深草裡安居。儘管有些許的嚮往,也不過任由一隻野性的小鳥,從靈魂的居所出發,掠過晴空,掠過樹木,在那草叢中做短暫的停留,隨即又飛去,終至無影無蹤。想來,還是山間的獐麅野鹿、雉雞、野兔、艾虎、黃鼬等真正與山相守的鳥獸們,比我們更懂得山的真意和種種好處,也更知道如何盡情地享受和珍惜一份自然的賜予。
其實,走在長白山的山脊之上,就已經走在了天空之中。舉頭仰望,不染纖塵的穹頂已伸手可及,轉腕之間,扯去那層柔滑如真絲般藍色的天幕,似乎就可摘得藏於其後的那些銀光閃閃的星星。再回首,遙看四野以及山下的房舍樹木,已然一片蒼茫,煙嵐下,渾然一團,不過是一片失去了形態和質感的墨迹而已。
及至峰頂,攬蔚藍、澄澈的天池水為鏡以自照,卻看不到自我的形象或形態。這時,對面的崖頂上已經覆蓋了一層皚皚白雪,白雪下赤色的岩壁鮮艷如花,而岩壁下的天池水卻裝着整整一個深不見底的藍天。那麼,我自己呢?或許因為山的托舉,或許因為長久的凝神佇立,已然成為山的一部分。漸漸地,我忘記了自己的來處和身世。在一片無涯無際的蒼涼與寂寥中,我的思緒如天池水中自由下沉的一顆石子,穿過冰冷的歲月,一直沉入池底,沉至山的根基——
一千二百萬年以前,隨着一聲石破天驚的轟鳴,古老的長白山脈就已經在這片素有「苦寒」之名的北方大地上誕生了。在之後漫長的數千萬年裡,它以其間歇性的火山噴發,一次次地改變着自己的狀態和高度。或許,我們可以理解為那就是一座山的成長歷程。一次次的涅槃,一次次的新生,其稱謂從最初的不鹹山變成了後來的太白山、長白山……其聲名也由原來的無人知曉、名不見經傳,到被載入千古名典《山海經》,至宋朝,長白山神已被「皇封」為「興國靈應王」、「開國宏聖帝」;至大清,長白山更被大清皇帝康熙封為眾山之尊、五嶽之首,奉為神靈,並聚集當朝知名學者從水脈山源的視角得出一個風水學上的重要論證——「泰嶽諸山從長白山來」。
然而,時至晚近,這座本應該名滿天下的山系卻仍不被世人所熟悉、所推崇。歷盡了千「劫」、百「遭」之後,它仍舊是一座孤獨的山、寂寞的山、境遇清冷的山。無人為其樹碑立傳,也少有人為其歌詠詩賦,以傳美名、佳譽。偶來一遊的過客們,又總是浮光掠影,來去匆匆,談之唯唯,論之諾諾,一知半解的認識,隻鱗片爪的領悟,終不能讓一座真實的山在他們靈魂的底片上留下確切而深刻的印記。
忽而有風,從難以判斷的方位輕輕拂過天池,原本晶瑩如玉的湖面頓起一片波光粼粼的皺褶,藍色的水體和潔白的雲影遂如某種起了微瀾的情感,久久不能平靜,如悲,如欣,又如悲欣交集。難道說,這就是此山此刻傳遞給人們的情緒嗎?
據傳,在無法探知的暗處,長白山是與大海相通的。《長白山江崗誌略》曾記:「天池,在長白山頂……群峰環抱,池高約二十里,故名為天池。土人云:池水平日不見漲落,每至七日一潮,競其與海水相呼吸……」如此說,這座大山的「心」就更加深奧而不可猜測了。或許,我們的眼,只能,也只配在事物的表象上往來穿梭。於是,當我凝立於天池之畔,便索性循着風隱去的方位放眼遠眺。目光所抵,正是天豁峰和龍門峰中間的寬大缺口。其間,有一水自天池湟湟然而出,曰通天河。通天河翻滾激盪,過天門縱身一躍,又化作飛沫流泉的長白瀑布。水,從跌倒處爬起,再上路,便頂起一條江的大名開始獨自闖蕩江湖,但從此卻永遠告別了母體。
原來,面積不足九平方公里的長白山天池,竟是地理上罕見的眾河之源。從此處出發,有三條舉世聞名的大江,分別沿三個不同方向展開了它們氣勢恢宏的敘事。松花江向北,圖們江向東,鴨綠江向西,一路收納各種溝壑、石隙間的蟄伏之水,集萬千條涓涓細流於一身,浩蕩遠去。也聚斂,也佈施,直把面積達兩千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以及林區外更廣更大地域上的草木和農田滋養得昌茂葳蕤、生機盎然。
如果說,山以風光、景色為貌,以物類、涵養為品,那麼長白山足可謂品貌俱佳之山,稱其為大美,絕非虛誇之詞。相反,倒是它現在的「名」與它擁有的「實」已經遠遠不相匹配了。我並不確定山知不知道或在不在乎命運這一說,但如果按照人的功利之心論山,長白山的確是一座運氣不佳的山。因為所處偏遠,因為所居高寒,它就永遠擺脫不了被阻隔,被遮蔽的境遇和「遺世而獨立」的淵藪。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長白山有二百五十八天獨自站立於冰雪之中。在漫長的冬天裡,所有的鳥獸都從長白山的主峰上撤離下來,除了由山北轉往山南覓食,偶爾路過的老鷹,天池附近幾乎看不到甚麼生物了,甚至連樹上的葉子都紛紛離開,去了更加溫暖安全的角落躲避風雪。平均八級以上的大風雪,經久不息地吹過十六峰的埡口,呼嘯着在天池邊上盪來盪去,無朋的大山,一半陷於冰封的大地,一半隱沒於雲雪相接的天空。於是,人迹罕至、冰冷寂寞便成為這個蒼茫潔白的山脈和冰雕玉琢的山峰所處的常態。
古籍中曾有過很荒謬的記載:「長白山在冷山東南千餘里……禽獸皆白。」這就從另一個側面證明,從古至今的長白山一直被人們所離棄,所誤讀,沒有人知道這山的真相和本質,更沒有人知道上天放一座山在這裡到底有甚麼深意。
正在我胡思亂想之際,忽有一哨黑雲從天池的西北角斜刺裡殺出。先是如絲如縷,然後漸濃漸厚,爾後,呈現出翻滾浩蕩之勢,不多一時,整個天池已經在彤雲的覆蓋之下,冷風中,已經有密密麻麻的雪糝凌厲而下。長白山,又開始進入另一季的雲遮霧掩。
我們像逃避噩夢一樣,從山頂倉皇向下「逃竄」。一直逃到山下,心緒仍裹在那團雲霧中難以解脫。可是,回望山頂,雖然已被一層白雪嚴嚴覆蓋,但那一襲醒目的晶瑩剔透與上方寧和、蔚藍的天空以及山下紅黃間雜的秋葉卻形成了妙不可言的相互映襯,顯現出一派華美明麗、豁然開朗的景象。長白山的天,就這樣說晴就晴個透徹!後來,我們就邂逅了那條河,就是天池南那道最別致的小河——禿尾巴河。很難查考,出於甚麼原因或因了甚麼典故,當地的山民才為它取了這麼奇怪的一個名字。
午後的太陽在西邊的樹梢上緩緩地下沉着,暖色的夕照平射在周圍樹木的葉子上,使它們擁有了光的質感。於是,一切都變得通透起來,紅的如火,黃的如金,也有一些樹葉仍然青蔥,則蒼翠如玉。當陽光照在河水上的時候,從遠處看則明亮刺目,彷彿河牀裡流淌的並不是水,而是一泓融化了的金子。走至近前,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河水清洌得如同無物或如液態的風,河底豐茂而濃密的水草在流水的「吹拂」下,俯仰自如,微微地泛起綠色的波浪。天空和岸邊樹木的顏色倒映進來,在水流中輕輕搖盪,恍如多彩的夢幻……這一灣明媚的秋水,不知道從哪裡緣起,又將在哪裡終結,但它卻在我的心裡激起了無邊無際的喜悅。有那麼一刻,我甚至感覺到已經窺見了長白山那華貴、美好的精魂。
我決定在長白山下的客舍裡住下來,用長白山的溫泉水洗濯我那被世俗之風吹得冰冷且落滿灰塵的胸懷。這一夜,我睡在了山的懷抱之中,彷彿在溫熱中「液化」並與山融為一體。
睡夢裡,只覺得體內有溫熱的液體在不停地激盪、奔湧,卻無法分辨那是熾熱的湧泉,是沸騰的岩漿,還是自己流淌不息的血。但有一點,似乎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與山之間竟然融合得彼此難分。所謂靈魂,似乎已通過某種不為人知的方式纏繞在一處,能夠同憂同喜;所謂的心懷,也突然被某種力量擴大,大如一個龐大的山系。如此,不管冬天的腳步有多麼沉重,也不管那腳步已經逼迫到哪裡,都不會打擾到我們甜美的睡眠。山一覺醒來的那個清晨,已經是我們的另一個春天。


任林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第5屆魯迅文學院高級評論家班學員、第28屆魯迅文學院作家深造班學員。 近年來主要從事散文、文學評論及紀實文學的創作。散文〈嶽樺〉被2009年全國第二套高考試卷選為閱讀理解試題;目前著有:《玉米大地》、《糧道》、 《松漠往事》、《上帝的蓖麻》、《時間的形態》、《此心此念》等著作十餘部。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第七屆老舍散文獎、第二屆 豐子愷散文獎、首屆三毛散文獎、2014年最佳華文散文獎、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