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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元生 : 追憶粉嶺戲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4月號總第400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莊元生

我從台灣讀書回來,正值香港金融風暴,人浮於事,工作無着,炎夏暑假,度日如年,無處可躲,苦悶難當,不如躲進戲院涼涼冷氣,當時上水行樂已結業,唯有就近往粉嶺戲院裡去。當年電影業低迷,粉嶺戲院為求生存改放三級色情片,三十元一票全日任睇,管他的,只圖個涼快。當我買了票交守門職員之際,竟被對方大聲叫認,一看原來是舊日鄰居,自從九四年石湖新村復興農場老家被地產商收地清拆,就再沒見過這位鄰居,以前只是寒暄點頭,如今對方竟然捉住我雙手,熱情地問我,是否認得她?是不是來睇戲?我即時尷尬得不知如何回答,心下一冷,然而在我身後的中年阿叔、老年阿伯等着排隊進場看三級片,心急如焚,焦躁不安。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唯有硬着頭皮說不認得她,及後更害我整個暑假都不敢再到粉嶺戲院買票進場嘆冷氣。
後來粉嶺戲院改邪歸正。有一段日子,我們一家三口可以於電影開場前十分鐘,才慢條斯理前來買票入場,看完兒子至愛的卡通動畫《反斗車王》之後,我們可以到戲院對面的「畢打奧」嘆便宜的英式下午茶餐。然而,自從九七過後,這間專門服務軍地英軍的英式西餐廳,失去主要客源,生意一落千丈,收入愈來愈差,最終在2007年倒閉結業。

粉嶺舊時月色
2017年夏季某日,我在旺角一間二樓書店內取得一份免費的讀書雜誌《讀書好》,看到《粉嶺舊時月色》一書的介紹,作者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希望在有生之年,將她長居於粉嶺的人生經歷記錄下來,由於此書沒有進入發行管道,一般書店不見,於是我唯有依照報道文章指示按圖索驥,半信半疑來到粉嶺聯和墟一間照相舖購書。到照相舖買書,想想也覺得難以啟齒,所以我在店外張望許久,終於看到店內有這本書,才進內一問,店舖老闆是聯和墟老街坊,原來他是作者張麗翔女士的學生,所以義務將書在店內寄賣。
夜來耽讀《粉嶺舊時月色》,見到一張繪畫相片,地點是現今寶血會培靈小學原址,當時是五十年代安樂村的黃家大宅,屋前沙頭角公路旁邊,竟然是石湖戲院的廣告鐵架,廣告寫着《阿里山風雲》。
童年時,我住在安樂村,家中唯一的唱片經常播放電影主題曲《高山青》。「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迴盪於兒時的初音,幾十年後依然記憶聲情清晰可聞,可能是父親當年在石湖戲院看過《阿里山風雲》,然後買了這張唱片吧。
石湖戲院是上水行樂戲院的前身,最初開設在現今石湖墟球場的位置,是一間露天戲院,後來遷至新康街,據《華僑日報》報道,行樂戲院於1957年開幕,即是由這一年開始石湖戲院易名為行樂戲院。這間行樂戲院為我童年帶來無盡的聲影歡樂,最終於1998年結業,如今位置是行樂軒酒家,我曾撰文紀念,名為〈及時行樂〉,收錄在《如夢紀》一書。舊歡縹緲如夢幻,聲影行樂須及時。
跟石湖戲院一樣,粉嶺戲院的前身也是一間露天戲院,最初名為聯和戲院。根據長春社於2012年9月發表的《保育香港歷史筆記》第二期,其中一節〈粉嶺戲院和新界宵禁〉有比較詳盡的記述:

已經結業的粉嶺戲院坐落在聯和市場的西面。這建築物除了見證聯和墟過去娛樂場所的地位外,背後還有一段因中港關係緊張而影響市民日常生活的歷史。
粉嶺戲院的前身為一座有四面牆但沒有上蓋的露天戲院,初時名為聯和戲院,在1953年7月中開幕,有座位六百四十個,每日只在晚上放映兩場,頭場開映時間為七時半,尾場為十時十五分。由於沒有上蓋,附近唐樓的居民便可以免費欣賞電影。
聯和戲院在聯和墟開幕後兩年半才啟用,和當時中英關係有關。1949年大陸政權易手,加上1950年韓戰爆發,內地和香港的關係漸趨緊張,兩地均加強邊境的控制和防守。1949年5月28日香港政府宣佈新界北部在6月1日起實施宵禁,時間為晚上十時至早上六時,範圍由東起沙頭角,西至凹頭橋,南面以粉嶺公路為界。近年逐步開放的邊境禁區也是在1951年6月15日設立。中國方面,廣東省政府在1951年2月15日公佈禁止內地市民自由出入邊界。政府更在1952年9月開始規定聯和墟的商舖必須在晚上十時後關門。
據當年的報紙報道,聯和墟的商舖本來可經營至晚上十二時,但從九月開始提早至十時,十時以後在該處活動者一律帶返警署,有身份證者罰二十五元,沒有者「須經嚴厲盤問」。據報,聯和墟商舖的生意以「跳舞學院」、酒吧和冰室最好,顧客是附近軍營的英國駐軍;在政府宣佈擴大宵禁範圍後,聯和墟在十時後便「一片蕭條狀態」。所謂「跳舞學院」,其實即是舞廳。當時聯和墟有百樂門、美琪和仙樂三家舞廳。實施晚間十時宵禁後,舞廳曾提早在下午三時營業,但生意仍大不如前。
當時的報章也報道,因宵禁影響生意,興建聯和戲院的計劃也遭凍結。幸好政府在1953年4月縮小宵禁範圍,聯和墟被剔出範圍以外,聯和戲院才得以在當年七月開幕。1959年9月11日,聯和戲院加建上蓋的工程完成,並改名為粉嶺戲院,主要播放粵語和國語影片。和附近的舞廳和酒吧不同,粉嶺戲院的對象是本地一般市民。可惜的是隨着港人的娛樂多樣化,到電影院看戲的人日漸減少,粉嶺戲院在2010年1月10日悄然結業。戲院現時空置,門外貼着招租的廣告。


這真是一段過去粉嶺庶民生活的難得史料,所以不厭其詳,引錄如上。

舉頭望明月
粉嶺戲院於2010年結業,原址荒廢至今,2016年9月獲古物諮詢委員會評為三級歷史建築,委員指出的理據正正如上述一般,說是「舊粉嶺戲院與聯和墟的發展有密切關係,當年曾經歷宵禁時刻,值得被評為三級歷史建築。」
再者,根據1954年出版的《新界概覽》,有這樣的描述:
「粉嶺聯和墟之聯和戲院,開辦於1953年,為當地第一家戲院,座位六百餘個,但亦為露天者。」吾我也晚,未經歷露天戲院時代的粉嶺戲院,如今在市面上似乎唯一可以看到講述粉嶺露天戲院的書籍,大概只有時裝設計師劉培基的自傳《舉頭望明月》,〈從粉嶺步行到尖沙咀尋母〉一章,記述作者童年時鮮為人知的一段辛酸往事。
1959年暑假過後,劉培基母親將他送到粉嶺聯和墟一間寄宿學校唸小學三年級,學校名為立信。大半年過去,因為家人沒交寄宿費,他被視為不受歡迎的「人辦」,經常被同學排擠,為了抵償寄宿費,他要替院長夫人做童工,照顧她幾個月大的兒子,以及負擔諸多雜活,不能跟同學同檯吃飯,只准吃隔夜發餿的飯菜,還時常被院長夫人打罵,有一回實在打得太厲害,唸小學四年級的他,乘夜出走,沿着火車軌,從粉嶺步行回到尖沙咀母親的住所。作者自道寄宿生活唯一的「得着」是看了許多免費電影,因為立信學校旁邊就是露天的粉嶺戲院。

和豐百貨七一結業
根據電影資料館一則記載:
「粉嶺戲院於1959年9月11日開幕,主禮嘉賓有前民政司黎敦義、影星吳君麗、石英、林鳳和白光。」
官方資料以外,原來紅線女也是當時開幕嘉賓之一,根據一位當年在粉嶺戲院旁邊經營士多的聯和墟舊街坊憶述,紅線女是從戲院後門出入,以避開人群與記者。因何以故?我想應是紅線女在1950年返回到中國大陸定居,因為政治敏感,所以被迫要「走後門」吧。
這位當事人還說,粉嶺戲院鄰近軍地,是大部分駐港尼泊爾英兵唯一看電影的地方,所以每逢星期日的四點場專為他們放映,大多數是印度電影。
說到尼泊爾英兵,他們是聯和墟「和豐百貨」的主要客源,童年時,家人於聯和市場街頭做無牌小販營生,我們經常見到尼泊爾男女進內購物,俗稱「啹喀」,是花費得起金錢一族,所以和豐百貨賣的,當年都是高檔的來路貨,在門外玻璃櫥箱展示的裇衫西褲,我們只能望望,沾染一點洋氣,生平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入內購物是2012年的7月1日,香港特首梁振英上台當天,在聯和墟經營超過半世紀的和豐百貨於當晚結業。
聯和墟的和豐百貨是我們一代人的回憶,以前主要做軍地英軍的生意,九七之後,軍營落入解放軍手上,生意一落千丈,老闆選擇在7月1日當晚結束五十多年的老舖,饒富象徵意義。
粉嶺戲院後來分成兩院,就是如今荒廢的現狀,我撰寫此文之前準備,希望於網上尋得較早時只有一院的粉嶺戲院原貌相片,以補充童年記憶,豈料一無所獲,只在1984年無線電視劇集《新紥師兄》裡面驚鴻一瞥,稍稍見到一點粉嶺戲院舊貌。想想也覺得奇怪,1959年粉嶺戲院開業,1991年改建兩院,期間三十多年,竟然鮮少留下舊照,可能由於聯和墟地處偏僻,粉嶺戲院外貌平實,因此不獲攝影龍友的青睞吧。
無線電視劇集《新紥師兄》以粉嶺少年警察訓練學校作為背境,開頭幾集還可以得見八十年代聯和墟舊貌,借此聲影可以稍為回味昔日風光。當年劇集播出後,大受歡迎,令到投考警隊人數大增,那時候還有中三淘汰試,讀書不成,無法升學,入讀少年警察訓練學校也是一條出路,如今大學畢業投考警察者不少,年輕人的出路真的愈來愈狹窄了。

食色性也二十六招
《粉嶺舊時月色》還寫到早已消失的「區偉林洗衣公司」,我大家姐從大陸偷渡來港,第一份工作就在這裡。而我第一次到粉嶺戲院看電影,就是她帶我去的。當年,父親為大家姐介紹結婚對象,相約在粉嶺戲院看電影,她為壯膽帶我同行,而看的電影竟然是邵氏李瀚祥的風月片,我依稀記得是民初年代,一對男女在馬槽內偷情,當年沒有電影分級制,就算有,這裡的戲院也不太理會,小學時,就有一位同學帶我到上水行樂戲院看西洋色情片,電影名字,我至今還記得,名為《性愛二十六招》。粉嶺戲院當年應是邵氏院線,所以放了不少李瀚祥的風月電影,印象最深刻的是,當時戲院正門右左兩邊是電影的油畫廣告,一邊是「即日放映」,另一邊是「下期放映」,至於正門上方巨大的橫幅位置則是精選的重量級「不日放映」,我記得其中一幅油畫廣告掛了許久,畫面是一碗巨大的雲吞麵,一雙筷子從碗內夾出數名穿比丘尼的美女,片名《子曰:食色性也》。當年我沒看過這部電影,只是宣傳畫面令我一直記得片名,及至近年邵氏陸續推出舊藏電影影碟,我才有機會一睹當年這部猛片的舊時風月。
回想我們在粉嶺戲院看電影的次數不多,原因是負責把守入場收票的中年大叔,是一位傳說中過氣的江湖人物,他住在靈山村,有女而無子,可能因此之故,幾名女子都作男兒打扮,經常跟人打架,好鬥出名。至於這位江湖大叔本人,坐鎮大堂入場位置,抽一支竹筒水煙,一身唐裝功夫打扮,不用出手,大家已經不敢造次,況且我們有人曾見過他當面掌摑一名偷入看戲的村童,有此親身示範,村童奔走相告,誰都不敢「博懵」入內偷看電影,記得一次,有部暑假大片《動物奧運會》上映,我們只能在戲院大堂追逐,假裝跌低,從布幕下面偷看,輪到我跌低時,只看到一對長長的鴕鳥腳在進行田徑比賽。

食檔與賭檔
童年家貧,去粉嶺戲院少看電影,許多時,只是無聊散心,站在張貼劇照的玻璃展箱之前,根據片名以及幾張精選劇照,猜想電影故事劇情,然後在平滑的大堂上追逐笑鬧,中途跳上入幣量重的磅上,看圓形間彩的指標轉動,仿似等待命運的預示,並且趕在睇場江湖大叔回來之前,一哄而散,消磨無數個放學之後,無事可做的下午。
身上若有幾毫子的話,會幫襯戲院前的食檔,記憶中只有兩檔,一檔是熟食,一檔是涼果,有食無飲,飲品在戲院旁邊的士多有供應,比起上水行樂戲院前面的一條食街,相形失色。此外,在戲院側門的橫巷內,我們最有興趣的是一檔「潛野」。由一着唐裝,腳踏功夫布鞋的瘦削中年男子主理。這種「潛野」不知文字怎樣寫,只有廣東話口語發音,「潛」字應是籤的一音之轉,籤作動詞解,即啤牌遊戲的「潛」烏龜的「潛」。「潛野」是兒童博彩遊戲,付一毫可抽一紙籤,打開有數字,憑號碼對獎,獎項由五七毫到十元八塊不等,口袋裡有幾角零用錢的小孩,經常以此取樂,期望以小博大,通常都是失望收場。此物以前在一般文具店可以買到,如今在市面上已消失了二三十年,所以我縱然花費了一番筆墨形容,但是由於沒有實物現況的對照,最終可能只是徒託言詮。
越過「潛野」檔口,在巷底是幾間破落木屋,門戶半開,引人窺視,通常會見一兩名婦女坐在門邊顧盼,身後可見簡陋牀鋪,據說是專門做軍地駐守英軍生意的妓女,至於更幽深的裡面隱約傳來男人細碎的歡呼,以及天九賭具碰撞的聲響,那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聯和墟賭檔所在。錢銀女人,自古以來都是糾纏不清。
破舊木屋後面是大片的西洋菜田,如今是一間中學的所在地。現在回憶起來,門戶半開、西洋菜,似乎都有今之視昔的意淫符碼,加強我對當年妓女淫窟傳說的肯定性。

舊戲故人情
由於院線有別,粉嶺戲院與上水行樂放映的是不同電影,有江湖人士睇場,大家縱然到粉嶺戲院看戲,都不敢照辦煮碗,效法在上水行樂看電影時,買前座票坐後座位,佔盡便宜的做法,除非是非看不可的猛片,不然大家通常會選擇到「無為而治」的上水行樂去看電影。
由於長年習慣到上水行樂,在粉嶺戲院看電影相對較少,反而記憶深刻。記得一次跟一位同村友人去看林子祥主演的《英倫琵琶》,如今每次憶記起來總會想到電影中英倫僑上的一段友誼,主角二人,一為警察,一為小偷,處境位置的尖銳對立,然而卻無礙人性感情上相通為友。主題曲《邁步向前》在橋上二人短短的奔跑中響起。

今天的路
險阻滿途
爭取領前就要敢跨出腳步
你既似箭往前跑我也只管拚命追
方向原也是問號


及後,友人移民英國,而我則去了台灣讀書。貧窮的留學生活,放假總是沒錢買機票回港。

有一次,我整整兩年沒回港度歲,回家當晚,友人來訪,他早前在英國生活一段不如意的日子之後,終於失望回流香港,他說已買好了粉嶺戲院當晚的電影票,着我飯後一同去看賀歲片《破壞之王》,當周星馳頭戴卡通貓頭套,屢敗屢戰,不斷爬起身來,我聽到友人不尋常的爆笑聲,或許傷心人別有懷抱,笑中有淚。如今電視經常重播這部《破壞之王》,每次我都會想起在粉嶺戲院內這場悲喜交集的現實人生戲劇。

光影片段
雜蕪記憶上水行樂一直沒有早場,遇到大片在假日會有特別場,粉嶺戲院是一律都沒有,每日四場電影,十二點、二點、七點、九點,全部正點開場,行樂則遲半小時,一直至倒閉都從無改變,不似現今的戲院,在強大的租金壓力底下,因應電影長度變更每次開場時間,一寸光陰一寸金,賺盡一分一毫。
無線電視劇集《胭脂水粉》,曾在粉嶺戲院取景,稍稍留下一點懷舊光影。翻開黃夏柏的《記憶戲院記憶》,是書寫於2006年,開卷首篇是粉嶺戲院,作者說道,這是因為粉嶺戲院是全港「僅存最古」的斜頂單幢建築。當他首度來到粉嶺戲院看電影《魔盜王2》之時,已是花事開到荼蘼,枝零粉退,設備殘破不堪,作者生於澳門,1986年才移居香港,尚且隆重其事,從粉嶺火車站尋路摸索,遠道來到偏僻的聯和墟,記下粉嶺戲院最後的滄桑歲月,出生且長居於粉嶺的我,唯有盡我所知所感,在地產魔爪未到之前,荒廢的粉嶺戲院尚在之日,為終將消失的舊物故情寫下這篇雜蕪之文。


​莊元生,香港出生。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小說首獎、香港青年文學獎新詩獎及散文獎、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獎及散文獎。作品散見香港各種報章雜誌。著有散文集《如夢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