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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 文 : 巴士司機的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4月號總第400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茹文

(作者按:本文為香港十 束:第二束)
有段時間捨地鐵改坐巴士,從臨維港的南端往北走到九龍塘,通常是固定時間出發途經固定路線,但每日街景和路上行人各各不同,巴士比地鐵多出來的樂趣在於此。坐在雙層巴士的上層看出去,開闊的視線可看到鱗次櫛比的高樓縫隙後面的別樣風光,有時是小學生在操場上迎着陽光跑步,有時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從陰暗的巷子後面慢慢往街上走,也可看到餐廳側面的門口巷子裡染了頭髮的招待跑出來吸煙。每一幅街景,畫下來都是一幅畫。香港多山路,經過陡峭的路段,巴士猶如過山車一樣往上走,坐在第二層的時候不得不順着上坡的趨勢一路把頭向後仰過去再仰過去,仰面朝天看車頂的極致感覺也只有在這樣有發達公交系統的又有山坡的城市可體驗。巴士與地鐵的另一處不同,是看得到開車的司機,上車時清清楚楚是一個怎樣的人在駕駛着車跑,你和他之間彷彿有無聲的語言在對話。有的司機和善,和上車的乘客點頭示意;有的十分高冷,兩眼直視前方面無表情不顧左右不打招呼,不見怪他們,發達都市裡職業化的標準臉大都是這樣的,但我想能載着一車人天天在陡坡上跑的定都有顆不到英雄出場不亮劍的古道熱心腸。
隨後一件事摧毀了坐巴士的心理安全感。有一陣頸椎病發作嚴重,左手臂疼,但已是老毛病,就沒當回事。那一天照例坐上巴士第二層,當經過陡坡把頭上仰時,突感暈眩,眼前發黑,自覺危險,趕緊趁清醒下到一層,並扶着扶手到司機旁告知不適並希望得到幫助。司機對着我一張冷漠標準臉,一言不發,他不理我。暈眩已越來越嚴重,我走到第一層後門邊的座位旁時,視覺已經逐漸徹底失去,只看得到模糊的人影,但意識尚清醒。急救課的醫學知識提醒我暈眩時必做兩件事:我讓自己盡量平躺下來,同時揮手示意旁邊乘客讓他看到我的異常。照做了。從平躺下來到恢復視覺大概過去了數分鐘,期間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跑到前排和司機說有乘客暈倒,司機只冷冷甩出一句話:callthepolice(叫警察),再沒多半句話。然後就聽到那個青年打電話給警察。好在,警察還沒來,我人已經醒了。後來醫生告訴我,向後仰的動作加重了頸椎壓迫神經的程度引起視覺神經短暫失去功能,如果長時間壓迫,或者壓迫導致呼吸障礙引起暈厥,是有可能致命的。
求醫一段時間後,病症基本好了。從此對巴士司機的臉有了戒心了,怕再看到這樣的冷漠標準臉,我又改坐回地鐵。
不曾想,離開那天再次體驗坐巴士的驚魂一刻。
九月底離開時是亞熱帶暑熱未盡的夏末,按理想方式過了一段極清簡的生活,一個行李箱是全部家當,行李箱不算大,時間來得及,所以決定在校門口搭公共巴士去機場。一個黑色書包另外放,上下飛機時打算拎在手上,是怕丟,裡面一台電腦和一個移動硬碟裝着大半年枯坐所獲。大概晃了一個小時,正在疑惑有沒有到達機場的發呆一瞬間,車停了,車上其他七八個乘客風一樣的速度已經把行李箱都搬到了車下。我急忙跟着,把行李箱從專用行李架上搬下來,拎到車外。看來我應該是最後一個下車,剛把行李箱在地面安置好,車就從我身旁快速重新啟動,一溜煙地往前開了。
就在巴士一溜煙往前開的瞬間,短路的大腦突然回路運轉。天哪,最怕丟的果然丟了,我的黑色書包還在車上。立馬拔腿追,希望司機能在後視鏡裡看到一個瘋狂追趕汽車的人影。巴士很快就從最裡側的停靠車道轉道中間超車道,我聽到身後汽車急剎的聲音,下意識慌忙停住,這真是瘋了,估計剎車的司機一定在心裡罵碰到一個腦子壞掉的人。
往回走,發現已經追出去至少三百米,還好,命大,這三百米里有神仙爺爺用金鋼罩為我擋住了無數個飛來的奪命刀。趕緊往回走,行李箱還孤單在原地。五分鐘的時間裡大腦快速運轉,排除包被別的顧客順走的倒霉可能,它此刻的最好下場,是司機報警,半個小時後包包大概會在機場警務室。
即便這樣,把包搶救回來的最快時間也得在一個小時以後,或許還要費上很多手續。也許包找回來,飛機飛走了。大腦快速運轉的結果,決定以勇氣碰運氣,到停車場找我剛才坐的那一輛車。香港的巴士通常走環線,那剛才那輛帶我來的巴士極有可能的去向是機場巴士停車場。
熱,加心急,此時已經滿頭大汗,拖着行李箱,飛速進到大廳,找到通往停車場的電梯。停車場裡放眼望去,都是塗着五顏六色廣告的大體量雙層巴士。大太陽底下在停得滿滿當當的停車場裡,穿梭了兩個回合,沒有發現我坐的E22。不能放棄,接着找,又兜了一圈,終於在最邊緣的一圈,發現車窗上赫然印着的字母和數位:E22。這字看起來真有星斗那麼大,黑夜煙火那麼閃亮。像奔向失散多年的親人,奔過去,快速上車,看起來是馬來裔的中年男司機,正是我上車時曾經問詢過的那一位。看到我向車奔來,坐在司機位上的他暗色調的臉上立刻閃亮,無比驚喜的表情無保留地閃耀。我狂喜,這表情,一定是包還在,大大出乎意料。待我奔上車,司機大人向我示意,用英語告訴我,包還在老座位上。立刻奔到我剛才的座位,當看到放在座位底下的包已經端端正正放在了座位上,剛才嗡嗡作響的大腦瞬間清淨,暑熱的天氣也瞬間清涼。包旁邊的座位上是位年輕男士,只有他和一個包包坐在一起,看到我走去,他用「此人真狗屎運」的複雜表情瞄我好幾眼,嘿嘿暗笑兩聲。不好意思耽擱時間,僅用餘光掃了一下車廂,好像所有的座位都已滿座,估計是司機特意關照留下了這個座位。下車時才注意到有個警察大叔在車門口等待。司機應該已經報警,如果我沒有趕到,司機按點必須把車開走,那麼接下來五分鐘包應該會被警察拿走。滿座的乘客,司機應該已盡最大可能將車停在停車場停到了最後一刻。
下車前,我向司機道謝。司機看我下車,臉上露出小時候寫作文時常虛擬的雷鋒叔叔幫助人後對自己無比滿意的那樣笑容。我想起來,上車時,我曾向司機確認這趟車是否通往機場,他只回給我一張職業化的無表情臉和一個無感情色彩的「YES」,這表情我很熟悉,所以對他的耐心溫暖的等待更加意外。兩小時前後,這樣的變臉。有機會看到這樣的變臉,讓人高興,平靜甚至冷漠的城市運行規則底下尚有看不見的暖流湧動,這臨別插曲的驚魂程度剛剛好。
人生旅途,會遇到各種臉。同一個人,難免也有多張臉。選擇最暖的那一張留在記憶裡,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人情彷彿血脈,勾連起在世間走的不相識的人們。
下車後,我拖着行李箱,拎着失而復得的好運黑色書包,滿臉汗水,太陽底下,站在車後方,目送車子離開。這一次,我更希望司機能從後視鏡裡看到我。


​茹文,江蘇蘇州人,文學博士,現供職於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從事現當代文學與世界華文文學研究,暇餘寫學術隨筆與文化評論等碎語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