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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騎士 : 字我多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4月號總第400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綠騎士

精靈

古象形

字得其樂

尋源探幽勝

墨濺緣生緣滅

筆劃捕冷暖人情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之一莫如懂中文。一個個迂迴的小圖像,像謎語靈符,滿是玄機。我不是研究文字的學者,只是個在筆劃間隨意的散步人,不很在乎詮釋是否正統,只是沿途欣賞其中奧妙,名副其實是字我陶醉。
有時,窗外一片黑靜,高樓像群站立着酣睡的巨人。我為了尋找心愛的方塊字的根源,潛進電腦漩渦裡,或躑躅於層疊書頁間,越走越遠,深夜也不能停下。摸索過曲折的千萬里、喧嚷的數千年,每有佳遇,便沾沾字喜,竟不知身在何時何方了。
情先看「情」字:各種人間情,像柔軟卻堅韌的救生索,超渡浮沉在苦海的生靈。此字是以意符加形聲組成,部首是「豎心旁」,因為發自心底;「青」是聲旁也帶美好的含意。據「說文」,青是東方之色。讓我字作聰明,覺得青是草木新盛、生命欣欣的象徵;麗水是清,麗日即晴,美言乃請,美意為情。
許多字,都脈脈含情。

友情
甲骨文中,「友」字是雙手互抓握結的圖形,而「朋」字更有趣。「月」原本是一串五貝的意思,兩串結在一起成「朋」。在湮遠年代間經過了許多變遷,更有紛耘的註釋。從兩串貨幣成為了兩道銀鈎,總之都非獨行。我喜歡兩彎新月一同走,相照不相佔,相近不相纏。加起來的光華會更明亮,卻又保持一點兒距離,這空間容許互相調整,保持平衡。而據《說文》,這亦是古鳳字,群鳳萬數同飛,故以為朋黨。是的,朋友是一群彩鳥,共同上路,互相尊重。

彩鳥

一群結隊翺翔的鳥

交疊成繽紛的顏色

不會為想飛得較高

拍傷友伴信任的翼


亦有很多從未謀面的朋友,「知己滿天下,相識沒幾人」。在世界不同的角落,為了相同的理想各自努力。這種友情,雖是無形,其實更繽紛。

戀情
這兒指男女間的愛情。「戀」字也真耐人尋味。兩束纏綿的絞絲,剪不斷理還亂,夾着千言萬語,重重地壓在心上,是人間最強烈的一股動力。
「伴」字顯示得清楚,人需要另一半。竟遙遙與柏拉圖引用的希臘神話異曲同工:人本有雙臉、四手四足,因為力量太大了,引起宇斯神的介

潮水

潮水每天都前來

撫平沙上的皺紋

古老的大地

每天都年輕一次


你的手總在等待

共提起沉重擔子

崎嶇的長路

每步都生一朵花


親情
早期金文中的「辛」是指受刑,晚期金文在「辛」下加「木」,表示木枷。「見」是探望,做字本義是探視獄中受刑的家人。原來「親」這小小方塊中大有文章,有時有地有情感有行動。
父母子女手足之情流在血液中,來自同一個生命之泉。
我看過一張照片,使我非常震撼:一個戰後小孤兒,他要去探望母親,只能在夢中了。

孩子拾來一截粉筆

在冷硬的沙石地上

畫了一個媽媽

躺到她的懷中

夢到

炮火之前

未粉碎的溫暖

槍聲響前

家門邊的紅花

未濺成血


破碎的親情使人多悲慟。

離情
「离」在甲骨文中是鳥。說文謂「隹」,是指各種短尾鳥。「離」原來是兩隻鳥兒相伴呢,為甚麽會是分散的意思?難道牠倆正預備分飛?多耐人尋味的謎。
人生聚散無常,肉身無力跟命運拔河,但有時心靈像一頭無法束鎖的神鳥。看這個「念」字,「今」在「心」上,豈非永不忘懷的思念?

時間剪刀雖鋒利

鉸不斷縷縷情長

至今你在我心上


鄉情
在甲骨文中,「鄉」的象形顯示出兩個人相對,中間是食物,正在一起進餐。真是民以食為天。不禁聯想到,身在異國,家鄉風味的食品勝過任何珍饈。而每次回鄉探親,從大城到小村,都是一桌又一桌的飯局,筷子夾着一箸箸關懷。

無數中國人,為了生活各種苦衷,不惜離鄉別井,散在世界各地。外國很多城市中都有大大小小的「唐人街」,都是中餐館林立,沁着說不盡的酸甜苦辣。有些住在較僻遠地區的人,不辭駕車駛過數百公里,為了到大城的唐人區好好吃一頓中餐。這是排遣鄉愁最具體方法啊,而且單是見到滿街中文招牌就像見到鄉里在招手。一首小詩獻給老華僑:

中國城

圓圓的地球上

一個又一個

似海洋的大城中

金髮紅髮棕髮的波

藍眼碧眼棕眼的浪

總有這麼一個

黑髮黑眼的小島

異國果子是苦或甘

總繫不牢植在東方的心

紅牆綠瓦遙繫古都

方塊字是安魂的百靈圖

咕嚕肉拌石雕龍鳳

在滲滿薑葱醬油的夢中

飛越圓圓的地球上

輾轉尋又酸又甜的故鄉



我愛品嚐咀嚼一個字的色香味。「字」這個字,原義是「乳」,「孶子也」,意思是汲汲而生。又,古禮男子二十歲成年「冠而字」,行冠禮及取字;君父前稱名,他人則稱字。書生尤愛取別字呢,那其實是一門很有趣味的學問,往往可流露出一個人的個性與夢想。「字」亦是女子許嫁笄的意思,故未嫁女子「待字閨中」。
像屋頂之形的「寶蓋頭」,壓不着這個神奇小子,他與別的小子串連起來時更是變化多端,可以是柔潤的明珠頸鍊,也可以是厲疾的長鞭。字動字發時威力無窮。不但傳人心意,若匯成大軍,更可翻雨覆雲。所以也成為專制政權的大敵,古今許多文字獄驚天地泣鬼神!
漢字不但博大精深,更凝聚了數千年的文化韻味。對於字,難免多情。

 


​綠騎士,原名陳重馨,廣東台山人。小時即對繪畫與 文學發生濃厚興趣。1969年畢業於香港大學英文系, 曾任翻譯及編輯。1973年赴巴黎,肄業於法國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現居巴黎,從事兒童刊物美術工作及繪畫。著作有散文小說集《綠騎士之歌》、《棉衣》、 《深山薄雪草》,小說集《石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