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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 拉 : 今天沒有笑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4月號總第400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朵拉

1 駱立德和駱立品
駱立德的手機響起來,那時場面一片混亂。有人死不認輸地由開始的敬酒變鬥酒,「喝喝喝,非喝不可,誰叫你遲到!」「我從北海過來,檳威大橋大塞車呀!」「這不是理由,不接受,非罰酒不可!」「喝就喝啦!這點紅酒算甚麼?小意思!」「再來,再來!」「來就來,你以為我會醉?來來來!」「不要怕醉,你醉我就送你回家好了!」「誰怕誰?我會醉?再來十杯也是小兒科!」
有人自我感覺良好地高聲唱卡拉OK:「我們之間沒有延伸的關係/沒有相互佔有的權利//只在黎明混着夜色時/才有淺淺重疊的片刻/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沒交換/無法想像對方的世界//我們仍堅持各自等在原地/把彼此站成兩個世界/你永遠不懂我傷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像永恆燃燒的太陽/不懂那月亮的盈缺/你永遠不懂我傷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不懂那星星為何會墜跌/不懂我傷悲/就好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喂,你是白天還是黑夜?」「你這歌唱給誰聽呀?」「不是我們不懂你,但這歌是唱給情人聽的,你幹嘛對我們唱?」「我們是牛,你是在對牛彈琴白費心機啦!」「哎唷,你們不知道我的痛苦真是的!我有痛苦說不出來呀!」「我們又不是你肚裡蛔蟲,你不說我們怎麼懂?」「我現在把痛苦唱給你們聽,你們全都靜靜!靜靜!不要吵!」
沒有人理他,照樣吵鬧,似乎越鬧越快活。老同學聚會,大家都發洩似地亂說一通。這邊一組人,歌曲唱完,音樂還在響,即時有人大喊「好呀好呀!」恁誰都聽出歌者五音不全,像破銅鑼在拚命敲打,但全部的人倒好像早就巴結好,打算繼續陷害他:「ECHO!ECHO!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那邊有人吶喊式地發表演說。「我真是太倒霉了!那些外勞關我甚麼事?我只是把屋子出租,誰知道那個人用來給四十個越南妹住在一起?」「是不是報紙新聞報道那個?四十名越南妹工作准證到期或逾期,被安排住在一家獨立洋樓事件?」「就是那個啦!更倒霉的是,屋內屋外留下一大堆垃圾,有關部門聯絡我,假如沒清理,引發甚麼衛生問題,要我負責!這關我甚麼事嘛?」他傾吐滿腹的牢騷沒人注意,聽到的人的回答是:「原來那洋樓是你的呀!」「哇嗨!不得了!原來你是大地主!」「各位各位,我們要對他好一點囉!檳城洋樓現在多值錢呀!」
「鈴鈴鈴……」手機又響了。手機鈴聲竟不是一般的流行歌曲音樂,這鈴聲跟家裡的電話一樣老土。除非特別事故,一般情況下,駱立德是不開手機響聲的。
建築業正在黃金時期,屋業發展和產業買賣市場眼看越來越輝煌。當年他進場,彷彿誤打誤撞,沒想到竟是最好時機。這些年投入的工夫沒有白費。雖不是從零做起,但也不是沒有低聲下氣過。今朝不同往日,這個意氣風發的時候只有人家找他,不必再看人臉色行事的他,要不要接電話,還得看他的心情。
因為稍緊張,忘記先看手機號碼,鈴聲一響立刻走開,一邊匆忙地按接聽鍵,只聽得那邊叫他:
「哥,聽到嗎?」
「哥?!」他嚇了一跳。女人的聲音,腔調語氣非常熟悉。一個哥的稱呼讓他心跳加速,會是誰呢?心裡跟自己提問。略遲疑一下,抑止不住問:「你……你是誰?」
「是誰!」那邊聲調揚高,詫異的口氣使得聲音變尖了:「怎麼啦你?你不是哥呀?居然問我是誰?」
頭腦剎時一片空白,「真是她?!」猶豫要怎麼回答,那邊卻沒等他的答案,馬上又說:「是誰?你神經了呀哥?自己妹妹的聲音也聽不出,我是秀敏啦!」
哦,是真的妹妹。失望洩露在口氣裡,頓時化為不耐煩:「怎麼啦?秀敏,甚麼事?」輪到妹妹遲疑的時候:「你……你那邊一片嘈雜,宴會嗎?」
「同學會啦。」他抬頭看,他那一桌有人跟他比手勢,要他把手機關掉。
「媽媽交待我跟你說……」妹妹想一下:「我看,等你有空的時候吧,我過兩天去找你。」
沒等他回答便關了手機。
這時才看手機顯示的號碼,是妹妹沒錯。把手機收進褲袋,轉頭看到餐廳角落有盞燈壞了,燈泡在,但沒亮。燈泡在,不表示燈就會一定亮。可能是壞了,也可能沒電。但現在既然不是停電,那就是燈泡壞了。壞了的燈泡幹嘛還擱着?
有人叫他:「阿德,快來呀,你哥被人圍攻了。」
「不用你來,阿德,你來也救不了他啦!」不知道又是誰在喊着說話。
同一桌的幾個都是當年比較談得來的同班老同學。明明坐同桌,說話卻用喊的,試圖把中學畢業後各自分開的距離拉近一點吧。每年聚會,一片混亂,志不在吃,叫來的菜式總是很豐富,吃的人少,喝的人多。更大部分的人爭着說話,主要爭着在講笑。
「少來啦你們,都是吹水王!」駱立德走過去之前,聲音先加入聊天陣容。
「甚麼吹水王?」一個同學不明白。
「吹水也不懂?你聽過『吹水唔抹嘴』嗎?」有個同學接駱立德的話,俗語是用粵語說的。
「沒有哦。」那同學仍然丈八金鋼摸不着頭腦。
「我是福建人呀。」
「那你趕緊學,我要開一家咖啡館,就叫吹水王。」說的人得意洋洋:「我是廣東人,我會廣東話,也會福建話(閩南話)!」
「住在檳城誰不會福建話?」有人嗤之以鼻。
「總之,我的吹水咖啡館開張,全部的人都要一起來吹水。」老同學說話可以無賴。「記得叫吃叫喝的。」
「免費?」「免費就一定天天到。」「好啦好啦,免費啦,我去你的電器店的時候,免費拿電器呀!」「你少吹水啦你!」「幹嘛用吹水來代表閒聊?」「吹水就是無聊,誇大式的無聊閒聊。」
「你們少無聊,我要問駱醫生一點有聊的。」一個同學轉了話題。
「駱醫生快點過來。」「醫學信息時間到了,有興趣的同學快過來。」有人鼓掌招呼駱立品。「歡迎今晚的主角登場。」一片熱烈的掌聲響起來。
中學時代,大家穿學校制服,人人平等,畢業後各走各路,二十多年過去,就看見其中區別。眾人玩笑對象轉為針對駱立品醫生,每次老同學聚會,最愛同他開玩笑,尤其年紀越來越大的時候,人人都對他的專業更感興趣。
有許多問題,只是不好意思在眾人面前開口,有一些信息,駱立品倒是偶爾會透露。在表面上大家不動聲色,實際個個把耳朵拉得很長,多瞭解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是好事。
「你們不要再吵,我老婆電話追來了,你們不放人,她今晚不放過我。」駱立品半真半假地,給大家的不知是理由還是藉口。
「不放過你?」大家聽了反而起鬨。「怎麼不放過呀?我們好奇唷!」
「坦白從寬!快講快講!」
「你們從吉打過來,今晚在檳城住酒店,正好度蜜月!」
「還蜜月個頭?這麼遲還在這裡給你們玩,回去我有門進就開心了!」
「甚麼門甚麼門?你要進哪兒去?」有人開始說黃話。
「OKOK,你說個精彩的,聽了滿意就讓你走。」
「我的故事有不精彩的嗎?」駱立品身份貴為專科醫生,同學聚會卻好像回到中學時代,大家不分彼此。
「『懶葩』(閩南語,粗話,意為睾丸)醫生,不要吊胃口啦!」
「不要再叫我『懶葩』醫生可以嗎?」駱立品語氣並非提問,也不是要求,而是明知沒有結果的一句認命的申訴。
「明明你的名字就是LP(LIPIN)!誰都知道LP意思就是『懶葩』啦!哈哈哈!」
「不用客氣啦你,難道你不是專門治療LP(『懶葩』)的嗎?」
男人見面不說粗口,沒法顯示豪邁爽朗和男性氣概。眾人在嘻嘻哈哈時,駱立品轉頭叫走過來的駱立德:「兄弟,你快來救我呀!」
長得高大的駱立德,和矮胖的駱立品,身材正好成對比。
「你們的父親也太不公平了!」去年他們同學會聚餐,遇到拿督李鑫來,他左看右看,然後這麼下評語。
老同學不約而同大笑迎接這個無意中經過被邀請加入聚餐的新朋友,不知是誰爆料:「他們不是親兄弟啦!他們是品德的兄弟,立品是哥哥,立德是弟弟。」
「立品立德?」拿督李鑫來也忍不住笑。「確實夠資格當兄弟,可是,從沒聽立德說有個哥哥。」
「我這哥哥很高級呀,是專科醫生哪!」駱立德那個時候喝了點酒,說話就大聲。
「對對對,他是『懶葩』專科的,專治男人的『懶葩』。」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大聲地強調「懶葩」,不理駱立品是否尷尬。
「不要再叫我哥哥『懶葩』醫生可以嗎?」駱立德走過來,把手放在駱立品的肩膀上,加了一句:「雖然他的確是『懶葩』醫生。」
「本來是叫警察過來救人,叫到強盜哪。」駱立品不以為忤,仍然笑嘻嘻地聳聳肩。
「說個笑話吧,不說一個,大家不放你走呀!」駱立德替他打圓場。
「要跟你的專業有關係的呀!」
「笑話?那還不容易!」駱立品想也不想,馬上來一個:「小城大街上一清早傳來鞭炮聲,原來是一家小影院新開張。沒事做的人趕緊湧到小影院門口,牆上貼張廣告,寫着《一個女人和七個男人的故事》,並附說明:一個年輕貌美女郎莫名暈倒,七個男人強行拖入森林,等待美女……眾人覺得非常有吸引力,爭着買票入場。電影時間到,開始放映,大熒幕出現《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觀眾氣急敗壞的走了。」
「哈哈哈!這是甚麼笑話嘛?」
「哈哈哈!不好聽,一點都不好聽!」
「你這個是甚麼嘛?罵我們男人性幻想?呵呵!」
「不好聽?」駱立品仍舊笑瞇瞇:「那就再來一個好聽的!」
馬上有人接他的話叫喊:「大家注意呀!好聽的在下面。」
「在下面?」大家嘻嘻哈哈,「還有下面的?那快點出來呀!」
駱立品繼續:「第二天,眾人經過小影院,見廣告和昨天有所不同:今天放映《七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同時附上說明:『一個貌美如花女人與七個男人的驚濤駭浪故事。』後邊加一句註釋:『絕非《七個小矮人和白雪公主》。』眾人一看,認為比昨天的更具誘惑力,而且都已經聲明不會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了,遂又紛紛搶着購票入場,結果大熒幕出現的電影是《八仙過海》。眾人再一次氣急敗壞地走了。」
「好啦好啦,觀眾發現上當都走了。」駱立德拍拍手:「走了走了。」
「車!上當了!」嘻哈聲中,大家說了拜拜。
駱立德走到停車場,鑽進車裡,把耳機拉線塞進手機,擱在司機位子旁邊。車子開出街道,夜色很暗,霓虹燈變得更亮,他的心跟着燈光繽紛閃爍。一路上,不斷地遇到堵車,交通燈又多,本來十五分鐘的車程,開了半個小時,可是,等待中的電話,等到他抵家還沒有來。

2駱秀敏和李文哲
駱秀敏放下手機,轉過身對李文哲說:「喂,你有沒有覺得我哥哥最近怪怪的?」她邊說邊走到廚房去拿冰箱裡切好的水果。
李文哲正埋頭在看《產業週刊》。這一期內容集中在檳城威省的產業。身為裝修承包商的他,關心的是首相拿督斯里納吉2012年4月2日到檳城進行一天官式訪問時,主動向檳州民聯政府提出「大檳城轉型計劃」(The Greater Penang Transformation Programme, GTP)。他興奮地叫:「秀敏,你看到嗎?好消息呀!首相宣佈中央政府在第十大馬計劃下,將撥款一百七十九億令吉提升檳州基本建設及交通設施。」
文章裡提到一個問題「這項概念在檳城落實後,到底會對檳城的經濟和房地產激起怎麼樣的漣漪?」明知沒人聽,李文哲主動回答「太好了!」眼看產業買賣又要掀新一輪的高潮。早在1月間,首相宣佈總值六百七十億令吉的「經濟轉型執行方案」(ETP)下的十九項啟動計劃時,「大吉隆坡計劃」下總值四百三十億令吉的延長捷運系統(MassRapidTransit,MRT)計劃,已令巴生谷周遭地價增值高達百分之三十五,產業行情也將走高百分之三十。他就已經開始憧憬,接下來會不會輪到檳城?後來李文哲還是自己推翻自己,檳城現在是反對黨執政,中央才不會那麼好,自動獻身過來給錢。
然而這篇報道卻給他帶來新希望,他沒想到竟會成真!「發財機會又來了!」李文哲面向廚房說話:「秀敏,中央政府計劃把檳城打造為馬國印尼和泰車黃金三角洲及孟加拉灣城市的主要中心。」他笑逐顏開,眉飛色舞。檳城的產業原本每年增長率介於十至十五巴仙之間,現在,如果中央政府一百七十九億的撥款真的源源流進來,檳州產業的發展肯定更如虎添翼。
駱秀敏丟下問題,一直到她端冰鎮火龍果出來,也等不到答案。見到李文哲整個頭還深深地埋在《產業週刊》裡,不禁有氣:「喂!你!到底有沒聽到我說話?」
「你跟我說話?是我在跟你說話呀!」李文哲抬頭說一句,又低頭閱讀:「你讓我先讀完,這有關產業的發展,和我的裝修行業息息相關,你哥又從事屋業發展,我們是小股東,……」
「我哥!我就是講我哥呀!」駱秀敏叉一片鮮紅色的火龍果,放在嘴裡,一邊把下巴向前傾,另一隻手拉張面紙,並提醒他:「你吃的時候小心,別讓睡衣沾染了紅色。」
「你哥怎麼啦?」李文哲看看水果盤,沒有其他選擇。他不是不喜歡火龍果,但這水果外型和個性都很強烈,充滿攻擊性。
「你不覺得我哥最近魂不守舍?」才咬一口,她的舌頭和嘴唇已經一片艷紅。
「他那個『濱海閣』的項目,廣告還沒印出來就成搶手貨,他不忙昏了頭是假的。」縱然不知真正情況是怎麼一回事,男人當然要幫忙男人。這不是道理,是真理。
「你不是喜歡火龍果嗎?」她又叉一片,這回拿給他,但加一句:「喜歡越南火龍果就好,不要喜歡越南女人呀!」
他還來不及回答,她把手機遞過去:「你唸這則新聞給我聽。」
「中年女人懷疑丈夫另結新歡,趁他入睡後,涉嫌以剪刀剪掉其『子孫根』洩憤。鄰居聽到屋內傳出巨大嘈雜聲後報警,警察入屋驚見一名中年男子下體血流如注,立刻將傷者送院,並將涉案女子拘捕扣查。」
李文哲唸完,有點無所適從,感覺有尿意,卻不敢提出要上廁所。
「你這是甚麼意思?」他的問題沒有出口。結婚二十多年,生活給他的教導讓他在夫妻應對間逐漸變得有智慧。
「活該吧?」連嘴唇也染得紅紅的駱秀敏好像是問他,又好像是下評語。「哼!我哥不要給我知道他在外頭亂搞,要不然,哼哼!」
沒等李文哲回答,她又接下去:「有人看見他和中國妹喝茶,你有聽說吧?」她當然不會擔承這是她自己編出來的故事。
「沒有。」語氣非常肯定。「沒有?那就好,如果有,我不會放過他的。」身為妹妹,這事與她無關,而她卻站在女人的立場說話。
「這關你甚麼事呢?」李文哲的話仍然收在肚子裡。
駱秀敏卻是他肚裡的蛔蟲:「是不關我事,不過,如果是你,你要是有小三,就關我的事了。」
「哎呀,你在說你哥嘛,怎麼說說就到我頭上來?」
「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連標點符號都不用,一氣呵成。想到中午在辦公室裡的聊天,駱秀敏就生氣。她年輕時喜歡看小說,讀小說太投入,往往產生一種代入感,而且特別喜歡武俠小說,常常幻想自己是小說中的俠女,她的性格本來就爽朗明快,做事果斷,很有幾分俠氣,對朋友也很義氣。
幾個女人在說家裡的男人,說到最後,結論和開始那句達成協議:「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男人是人,不是東西。」多年來的夫妻相處之道,李文哲養成一種把話說在肚子裡的習慣,但他自己可能不知道。
駱秀敏聽何西玲說自己的丈夫,失業在家已半年,不積極找工作,還趁何西玲上班時間跟家裡的越南女傭上牀。最後解決問題的人卻是何西玲,花錢讓那外勞離開。丈夫毫無羞愧之意,而且好像根本不在乎。每天照樣在家,有時候在房間裡躺躺,在客廳裡倚倚,照樣吃飯喝酒,飯來伸手酒來張口,懶散散地有時看電影,有時逛街,或者上網和朋友聊天,並不急着找工作。還一副事不關己輕描淡寫口氣,「那麼緊張幹嘛,這個時代是工找人,不是人找工,當然要選錢多家近工作輕鬆時間短的那種啦。」
「一個男人應該有的承擔呢?」一個也是女的同事問,氣憤憤地。駱秀敏會計公司裡的職員幾乎全是女生。這也是為甚麼聊起來很容易打成一片。
「難道他不曉得負責任的男人應該怎麼做嗎?」另一個也跟着生氣。
「這還叫男人嗎?」這個時候如果何西玲的丈夫在眼前,一定被她們掌嘴或打臉。同事的批評和不滿,像潑水節時水花四射,何西玲卻沒有被淋濕,她冷靜地下定論:「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眾人想像中的咬牙切齒表情沒有出現,想像中應該憤怒中燒提出的離婚建議,也沒聽她提起。
李文哲靜靜聽,不回答,很專心在吃他的火龍果。
「一個星期最多一兩次,有需要的時候,隨便找個鐘點的,浴室廚房打掃洗刷完畢,就請她走人。」
駱秀敏拉一張紙巾抹嘴,白色的紙巾即時變紅,李文哲發現她連牙齒也是紅色的。
李文哲一時收不到信息,不明白駱秀敏在講甚麼。
「需要花錢請個女人來家裡住嗎?我才不當蠢材。」駱秀敏鼻子哼哼做聲。「明天到辦公室,我就把手機新聞拿給何西玲看。」
「你不需要多管閒事吧?」紅色的火龍果早吃完了,李文哲拿着牙籤在剔牙,水果沒甚麼好剔的,這句藏在牙縫裡的話,卻也沒有剔出來。
「平時沒有機會,男人都會設法找機會,老婆何必把機會給他送上門?」駱秀敏用眼睛斜斜地瞄他:「我可不是何西玲。」彷彿有兩把利刃射到李文哲的心裡。駱秀敏的話輕輕地說,句子像寒冷的北風掠過,吹得李文哲的汗毛一根根矗立:「你可以一腳踏兩船,但別讓我知道。」
「……」維持沉默的李文哲,眼睛瞧一下駱秀敏的手機,既然連新聞都報道出來了,那應該是真的。有一種危機四伏的擔心和害怕,寒意從他頭上降到腳底。
臨睡前,他把睡褲再拉高一點。

3李文哲和老蘇,李文哲和于紅一抵辦公室,李文哲掏出手機,按了號碼又取消,把手機放在桌上,走過去把門關好,再把窗簾也拉下來。拿起手機,想一想,未到十點,于紅恐怕還沒起牀。
他把報紙翻來翻去,甚麼都看不進去。每個字讀來都有懂,只是無法連接起來成為一個信息。昨晚駱秀敏翻來覆去地說,肯定含有深意,究竟她知道了甚麼?老蘇電話進來:「不好意思,這次真的找不到啦!」
「這怎麼可以呀!」李文哲恃着對方是老朋友,說話聲音很大。「你不幫我,我的工程進行不下去呀。」
「政府一時收緊一時放鬆的,你先不要緊張。」
老蘇又安慰他。「現在暫時不讓進來,好吧,如果你真的很需要,我就試試找人溝通一下吧。」
李文哲是明白人。何況時常發生這種事。政府搞來搞去的,讓人民無所適從,開始時擔心,後來就明白,全都是為了收入。
「快去快去,費用多少,到時再跟我說吧。」這麼多年的生意往來,老蘇不需點明,他也不必言破。
「有你這句話,事情就好辦了。」老蘇笑呵呵。「政府那邊,只要有錢,沒有不能解決的。」
老蘇話說得隱晦。誰都知道錢是王道。俗語說「有錢好辦事」,無論何時何地,這一句都是名句精華裡的最精華句。
大馬的建築業、種植業、製造業和服務業等,幾乎全是外勞包辦,這類靠勞力的粗重工作,辛苦、骯髒、危險且薪水不高,根本沒有國人願意問津。根據從事引進外勞的老蘇提供的資料,我國合法外勞人數有一百多萬,偷偷溜進來,非法居留並工作的外勞約四百萬,很可能超過華裔人口的總數。單是數據,都叫人搖頭。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都在擔心外勞的數量泛濫,隨之而來的許多困擾和麻煩,包括各種傳染病、環境衛生、社會治安、道德淪喪、販賣人口、文化侵蝕等等後患無窮的禍害。但卻又無法完全擺脫對外勞的依賴。要如何取得平衡,私人界做不到,唯有靠政府的政策和立法。
這麼多年來,政府顯然沒有形成一套完善的措施,從而造成許多擾人的問題,導致質疑的聲音不斷。從事裝修工作的李文哲,公司缺乏外勞,根本開不了工。他不得不和專門提供外勞的老蘇結為友好。
只要是可以承擔的數目,老蘇說多少就是多少,李文哲自認也是無奈呀。
老蘇電話說完,李文哲再也不能等,急急按了于紅的手機號碼。
響了許久,斷了,他繼續按號碼,這下于紅的聲音出現了:「是你呀,哥!原來你知道我在等你的電話!」
李文哲要說的話被于紅又嗲又性感的驚喜口氣堵住了。他好像看見于紅眨個不停的大眼睛,一副極其興奮的神情。
「那麼早呀,哥你可真勤奮!值得獎賞,親一個!」于紅不等他回答,在電話那頭啜啜聲。他被哥呀哥的叫得益發說不出口,後來的啜啜聲更是讓他心動不已。
于紅在那邊問:「怎麼樣?今天有空午餐?」他差點忘記自己打電話的目的,深呼吸一下,決定不要再給她憧憬,他想用快刀斬掉亂蔴:「我看我們最近少點見面……」可是這話在舌頭間轉來轉去,就是說不出來。不只是對于紅殘忍,對他也很殘忍。
一聽到于紅叫哥,他就無端興奮。尤其是在牀上的時候,她不停地哥哥哥地叫,叫得他更加發奮圖強。
「我,我今天沒空。」拒絕于紅的話剛說出口,他自己先捨不得。「嗯……我再試試安排。」
「沒空?」于紅沒調高聲音,反而替他着想地說。「沒事的,我可以自己去吃。反正,我向來都是一個人。」他支支吾吾地,再約會下去,萬一真的在吃飯的時候讓人看見,多嘴多舌的傳到秀敏耳朵,事情就麻煩了。這是個手機時代,人手一個,何止一個?誰知道會被甚麼人看見呢?萬一照片被拍了,傳送到這裡那裡……
他越想越驚怵。「嗯……」
「下午不行,那我們一起吃晚餐好不好?」于紅建議。
女人的約會,還是他喜歡的女人的約會,他要是推辭,那還對得起自己麼。
不管怎麼樣,先答應再說。「好。」李文哲豪爽地說。「今晚帶你吃日本魚生去。」
「吃飯其實不重要。」于紅說,語氣極度關心。
「我只是擔心你睡不着。」
「睡不着?」他奇怪。
「睡不好影響健康呢!」于紅的口氣很擔心。
「我睡不着?」李文哲重複,他都不知道自己有這毛病。
「你說過的呀,一天不見我你睡不着。」于紅半撒嬌的口氣叫他心癢癢。
男人要討女人歡喜,甚麼話說不出來?他沒想到他的胡說八道,她還認真記在心上。
于紅繼續撒嬌:「我也是,我是說,要是沒見你,我會睡不着。」
這下子,他心又軟了。有女人為他睡不着呢!他感覺自己在這女人心裡還果然是重要的。興奮衝上來,陷入半昏迷,但馬上又被理智叫醒,這下子,更非切斷不可!再繼續下去,恐怕往後更難分手。
「我看,晚餐也不吃了。」他咬緊牙根,「我,」他嘆息,終於坦白:「我太太好像有懷疑。」
于紅愣了愣,哀怨地:「你……當初,你不是說你不怕嗎?」
「我是不怕我,我是怕你呀!」李文哲在電話裡佯作一副體貼的模樣。「要是你有甚麼事,你明白我的心,是不是?尤其,要是你為我受傷了,我心疼哪!」
于紅也不是省油的燈,男人的裝腔作勢,她不是沒聽過:「受傷?你離開我我才會受傷。」
她不讓李文哲有機會說話:「你難道不知道我最愛的人是你嗎?」
李文哲滿心感動,他不知道自己會被一個女人愛到離不開。但他仍然勸告自己要理智要理智。
「你不知道,我那個太太,是母老虎。」他要把秀敏貶得叫于紅自動選擇走開,之前的幾個女人都是這種手段分的手。「她要是知道你,你不明白的,唉,反正,我是為你好。」
「她知道了會怎麼樣?」于紅故作不知。殺人放火?這個時代,大家都是受過教育的人,也都曉得殺人放火的下場。
李文哲把聲音降得低低的:「我是擔心,她找人潑鏹水。我不是誇大,她昨天提到一則新聞,我真的擔心你受傷。」
于紅即刻緊張起來,真的潑鏹水,那還真的不是開玩笑的。行走江湖,靠的是一張臉孔,這臉孔毀了,路還走得下去嗎?
「哥,你知道我離不開你……」于紅的聲音裡全是水分,鼻子似乎感冒了。李文哲彷彿聽到她的眼淚掉下來的聲音:「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嘛……」
「你先答應我,你不許離開我。」于紅的哭泣不是假的,她的悲傷在這時候確實湧了上來。
來了這些日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願意為她花錢的男人,還沒拿到多少真金白銀,眼看他走了,接下來只有收入沒外快,寄錢回鄉的時候,那一點數目寄不出去呀!

4于紅和趙珊珊、于紅和駱秀敏
「他媽的!」正在吃速食麵的趙珊珊停下手上的筷子:「幹嘛罵人了?」
「他媽的!」于紅重複粗口。「這男人是不是男人!」
「早餐吃粗口會飽嗎?過來吃麵!泡了那麼久,一碗變兩碗!」趙珊珊叫她。順便加一句:「罵誰呀你?」
「那個想伸又伸不出,想縮又不甘願縮回去的男人囉!沒種!」除了財路中斷,于紅生氣多少因為沒面子。
被男人親口要求分手,等於被甩啦。她和珊珊是好姐妹,在福建鄉下是鄰居,又一齊從福建鄉下過來,到了檳城住在一起,相互有個照應,兩個人多年的姐妹情還是可以講真話的。
「算了,這裡的憨(傻瓜)男人多的是!」趙珊珊也不問細節。「沒種的男人留下來也沒用,讓他早點滾蛋,以免日後煩惱。」
有姐妹陪同罵人,于紅覺得條氣順些。「開始的時候,說得多好聽呀!」忍不住要細說從頭。「說甚麼老婆不關心他,不瞭解他,又兇又惡又火爆。」于紅將軟軟的麵條也大力咀嚼,像是要出力咬斷甚麼一樣地裂着牙齒吃麵。「還說他不行是老婆害的,兇到他站不起來。」于紅一臉不屑。「一直稱讚我溫柔體貼!到了最後要作選擇的時候,要的竟然還是那個兇婆子!」
趙珊珊木無表情:「相信男人的話是自己笨。」「我才不信他。」于紅恨恨地把一碗麵三兩下劃進口裡。「我覺得自己是兩頭豬,一頭豬不足以形容我的蠢!」說着,突然笑起來。「我演戲是不錯的,就是沒機會當明星。」
「在這裡,誰不是在演戲。」趙珊珊一副看透世情的模樣。
「可不是。」于紅有同感,既然李文哲不再照顧她,她也用不着再照顧他的面子,索性說了李文哲的牀上事。「後來都是三兩下就軟下來,居然自以為是英雄,成天要我叫牀歌頌他。」
「演得像,收穫多些,那些明星,努力表演不也是為了三餐。」趙珊珊輕描淡寫地。
「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東西。」于紅給自己找台階下。「捏在手裡怕死掉,鬆手又怕飛走,就是這樣的沒用男人。」
「給老婆控制的男人,全是如此。」趙珊珊把麵湯也喝個精光,走到後面洗碗去了。
「就是囉。他根本是老婆身邊的那條狗,叫來時來,叫走時走。」罵了人才能出氣,于紅感覺心裡安慰些。她拿着自己的空碗,跟在趙珊珊後面,懊惱着自己早些時候的蠢笨「早知道一開始就跟他要多些錢,誤以為是長期飯票,慢慢來。」
「哪有長期這事呀?阿紅,做人成熟點好不好?」趙珊珊比于紅先來一年,見識也比于紅多些。
「我們出來,就是為了找吃,賺了錢要回去的,想長期關係?離天七鋪路遠!」
于紅臉黑得像抹了炭。「我才沒幻想,算了,吃一擺虧,學一擺乖。」她剛來時並不願意,以為老老實實地推拿按摩賺錢就夠了。收入比在福建還多幾倍呀。但在異國,每天開門七件事,每一樣都得自己掏腰包,賺的錢是夠的,但要存錢要寄錢回鄉下,每個月那麼一點小數目,要拿去寄都不好意思,鄉下家裡收到這點小錢,難道敢對左鄰右居說出來嗎?跑那麼遠來淘金,淘不到金誰敢出聲,更不用說回家了。
她是很努力,老闆每次安排客戶她從沒推辭過。
來一個接一個。但再怎麼努力,也比不上趙珊珊。她見趙珊珊,每回寄錢回家都比她多出一大筆。後來她只好請教趙珊珊,趙珊珊也樂意教她,要怎麼穿衣打扮,怎麼笑臉涎臉,怎麼讓男人隨便摸幾下,就有打賞。單靠手藝賺錢,永遠發不了達。趙珊珊的教導是真實的經驗。男人的手摸到女人的身體後,自然而然把錢爽快掏出來。漸漸地,趙珊珊告訴她,如果貼上肉體,男人就更願意送大禮。這禮物從小恩小惠到大筆數目,而且,有了肉體關係,男人便不容易放手。
在鄉下時聽老人說「鴨子落水身就浮」,她從膽怯到大方,不過就一個轉念。為了家鄉的孩子,為了讓全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她雖然犧牲了,但卻是有意義的。趙珊珊灌輸她的觀念,從開始的排斥到最後理直氣壯地接受。
李文哲便是她的試驗品。嚐到成功的滋味,她得意地以為自己聰明伶俐,正在享受這份甜蜜歡暢時,李文哲卻說他打算中止關係。她在學習如何耍手段,讓男人慢慢上鈎,沒想到,遇到一條滑溜的魚,在中途溜走。叫她最為氣恨的是,這關係應該由她來中斷的呀!真是丟臉!
「另外找個戶頭吧。」趙珊珊把頭伸到廚房去,跟她建議。于紅洗碗的時候,掉了兩滴眼淚。她在心疼自己。走出來時,趙珊珊安慰她。「別擔心,我那個李鑫來,特聽話。我叫他介紹一個男的給你,這樣不就沒事了嗎?」人比人,氣死人!于紅受不了的是,趙珊珊並沒有長得比她美麗,卻有一個老相好李鑫來,是個拿督,還對她服服帖帖。
「我想起來了。」趙珊珊眼睛一轉,「有一個人,我叫老李介紹給你。」這下子,于紅又充滿希望了。「是誰?哪個人?我見過麼?」
趙珊珊微笑的樣子有點曖昧。「那個人樣子很單純,應該容易上手。」新的挑戰來了,于紅興奮起來:「是誰?」把那個沒用的男人丟遠一點吧。她告訴自己。
「那天李鑫來帶我去吃飯,遇到那個人,我看他傻瓜樣子,趁老李去衛生間,跟他要了手機號碼,告訴他我要給他打電話。」趙珊珊邊說邊笑,彷彿很好玩。「他聽了一副吃驚的臉紅表情,超搞笑。」
于紅也笑起來:「臉紅?不是吧?」這個時代還有臉紅的男人嗎?
「新聞哩!」向來對甚麼事情都表現冷冷的趙珊珊,講到這臉紅男人也活潑起來。「說老實話,如果不是老李對我很好,很照顧我,我就不讓給你了!」
趙珊珊話說得太直,于紅有點不高興,表面上卻笑瞇瞇地:「怎麼說?」
「人家是個高富帥呀!」這話叫于紅心動了。叫那個甚麼李文哲去死吧!雖然八字還沒有一撇,但于紅在被李文哲撇掉的這件事上,感覺上已經好了很多。
手機的鬧鐘響起來。「哎呀!十二點了!」于紅跳起來,「我得趕緊換衣,老闆叫我十二點半要到,有個客人午餐時間出來按摩,兩點還要趕回去開會,不准遲到。」
悠緩的音樂在燈光黯暗的房間裡迴盪,偶爾有流水聲加上蟲叫蛙鳴鳥叫聲,據說具有催眠作用。駱秀敏躺在按摩牀上,閉着眼睛似睡非睡。
「您好,我是22號。」于紅禮貌地說。
「唔。」駱秀敏的回應是從鼻子裡出來的。
「現在我們開始中式的經絡按摩。」于紅說。
「按摩從腳底開始。」
「唔。」駱秀敏問:「老闆說你的手勢很好。」
「我們都要先受訓練才可以跟客人按摩推拿的。」于紅雙手很熟練,在福建的時候並沒有學過推拿按摩,來了這裡才開始訓練,聰明的她不到兩個月便讓顧客讚賞手勢好。「老闆說不許隨便。」
「本來就應該如此。」向來嚴肅的駱秀敏口氣生硬。「賺錢哪有容易的。」
于紅沒有回答。賺錢確實不容易。就說推拿按摩,使盡力氣,有的顧客還嫌不夠大力,要她更出力些,明明他們自己肥油太多,推來按去按不到穴位,他們沒自我檢討,反而罵按摩的人偷懶不使力氣。外頭的人不知道,平常為別人推拿按摩的人,一有時間,也同樣要找人推拿按摩呀!有甚麼錢是好賺的,就算陪男人,也要陪盡笑臉,用盡技巧呀!
于紅靜靜地不說話。有的客人不喜歡說話,如果回應的話太多,反而會被他們嫌棄你多嘴,過後還跟老闆娘投訴你愛說話。
于紅說:「是。」把手放在駱秀敏的雙腿上下推拿。
「你從中國來的吧?」「是。」
「哪個省來的?」
「福建。」
「哦,福建,檳城很多福建人。」駱秀敏不說自己祖輩也來自福建。她不想跟這些人攀親戚。
「是的。」
「結婚了嗎?」事實上駱秀敏對這個中國女人並沒有興趣,她要知道的是,她們究竟有甚麼魅力,可以迷倒這麼多檳城男人。在她身邊好多朋友的丈夫,
都是遇到中國女人,然後沉迷至無法自拔,還有男人為中國女人拋妻棄子。想一想,多年的結髮夫妻,居然比不上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中國女人,這其中的原因是甚麼?妻子們的哭訴是中國女人衣着露骨,說話妖嬈,嗲聲嗲氣,煙視媚行所以吸引男人。
眼前這個按摩女看起來一本正經,但誰知道她和男人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這副良家婦女模樣?
「你結婚了嗎?」沒聽見她的回答,駱秀敏追問。
「是的。」
「你到這裡來,你老公放心?」老婆離開這麼遠,而且時間那樣長,中國男人難道不會作怪?
「為了賺錢,有甚麼辦法?」于紅低聲說出自己的無奈。有誰想離鄉背井,不過是生活逼人罷了。
「有孩子嗎?」
「一個女兒。」想起女兒,于紅情緒低落,雙手變慢了,但趕緊打起精神。
「來這裡習慣嗎?」
「還好。」于紅也不會說真話。老公女兒都不在身邊,會習慣嗎?她能夠說甚麼呢?幸好駱秀敏的手機響起來了。按摩院已經註明,來按摩的顧客,手機必須調靜音,以免吵到其他人,但駱秀敏不知道是忘記或者沒注意。她拿起手機說:「下午我不上班,我有事要去找我哥。」
原來說兩點趕去開會是騙人的。到底是老闆娘騙她,或者是駱秀敏騙老闆娘?但這些重要嗎?于紅沉默地用力推拿。只希望顧客滿意,她能夠有一點小費。但她也很清楚,一般女人都不會給小費。

5駱立德和李鑫來,駱立德和駱秀敏
「拿督,『富豪花園』那個屋業發展,我們開始第一期的售價是一方呎一千令吉,現在漲到兩千了。」所有的報告,都要從好消息開始。
駱立德先讓拿督李鑫來開心,再說其他。
「看來你的眼光還是精準的。哈哈哈!」拿督李鑫來哈哈出他的喜悅。
「不過,有件事要商量一下,這回要發展的『濱海閣』政府部門的那個拿督阿里要加股。」駱立德小心翼翼地說,聲音也變小,彷彿怕人聽到。
「哪個部門的拿督阿里?上次不是讓拿督拉惹星甘加了股了嗎?」雖然隔着電話,駱立德好像看見拿督李鑫來皺眉。
就是讓拿督拉惹星甘加股了,李鑫來才封到一個拿督勳銜的。難道他忘記了?駱立德還是得照實報告。「上次那個是州規劃管理部,現在這個是在建設部。」
「是一定得讓他入股的對嗎?」其實兩個人都曉得拿督李鑫來是明知故問。
「沒辦法。不然工程再往前時,就會遇到各種難題。」
「這個,拿督阿里,有沒有說拿多少出來加股?」上回拿督拉惹星甘,拿來一萬令吉,就叫做加股,還是不得不讓他入股,且佔了其中一成。平常人要來加股,這一成,何止一萬令吉呢?駱立德聲音為難極了:「拿督阿里,他說一千。」
拿督李鑫來的聲音變了,尖厲,不肯置信地:「一千?一千萬?」
就連打電話的人也不好意思:「不是一千萬,就是一千。」
「他媽的!」拿督李鑫來不罵粗口,沒法接下去。「這話他真敢說。一千。吃一餐飯也不止一千,他媽的!喝瓶酒都超過一千啦!他媽的!」
接連幾個他媽的,駱立德唯有沉默以對。
「他們這些人,簡直……」拿督李鑫來一下子找不到罵人的字眼。駱立德也不是不生氣的,他表現自己的贊同,亦似乎在引導:「有人用吸血來形容。」
「就是這些臭蟲!」拿督李鑫來在替自己洗冤:「大家都說屋價怎麼這樣貴,不貴行嗎?剛開始時來一個,現在又來一個!說是要入股,錢不拿來叫入股嗎?」
入股的意思是加入成為股東,一個人要加入公司成為股東,那麼必須拿出自己的股份應該承擔的數目。但作為政府部門高官的拿督拉惹星甘和拿督阿里,他們是拿出一點錢意思意思,名字放上股東名單,過後,賺了錢,他們便可以分得自己擁有若干股權的營利。
「上回西邊海岸的那塊地,也讓拿督斯里林入了股,相信是他透露給拿督拉惹星甘知道,然後拿督拉惹星甘再跟拿督阿里通水……」
拿督李鑫來沒讓駱立德分析的話說完:「全都是一丘之貉!」拿督李鑫來非常確定:「這是他們政府部門的文化,叫貪污文化!」
「我們真的沒有辦法。」駱立德辯解。「絲毫沒有要賄賂的意思,不過,不給他們入股,這塊土地的發展便無法展開。」
「那就這樣吧。下個月一號的會議討論過後,把拿督阿里的名字加進股東名單。」拿督李鑫來轉移話題:「這個新的樓盤,想一個中國人喜歡的名字。」
駱立德提了一下:「有人建議帝皇樓。」
獲得的反應是笑聲:「太像餐館,多過樓盤。」
似乎看見拿督李鑫來在搖頭。「不行,名字要響亮要大氣還要有吸引力!」想了一下又加一句:「要有創意,還要有寓意,總之,讓人一看就想來買,想住進來。」
駱立德也想了一下,說:「要讓中國人覺得親切,又會一見鍾情的,也許可以考慮『御苑』、『相府』、『門第』,不一定要像我們常用的『花園』。
甚至也可以取個西洋名字的『威尼斯』、『曼哈頓』、『維也納』、『塞納』等等。」可見得他之前也做了點功課。
拿督李鑫來思考一下問:「要不要找風水先生起個好名字?」
這兩個男人向來不迷信,但做了生意,應該說生意越做越大以後,越來越迷信。這是所有人的通病。
當你兩手空空,你便無所害怕。但你倘若擁有越多財富,那麼你越恐懼失去,這份擔憂讓你走向相信風水,走入迷信風水。駱立德點頭,明知道拿督李鑫來在手機那頭看不見。
「這個可以考慮。」
「我們現在出來吃個飯吧。」拿督李鑫來說着說着,感覺肚子餓了。駱立德說,「我妹妹馬上過來找我談點家事。晚上吧,晚上我請你吃晚餐。」
「好呀。」拿督李鑫來建議「我叫趙珊珊來,她有個好朋友,也是中國來的,晚上我叫她一起來,介紹你認識,好漂亮的。」說着笑得呵呵呵的。
趙珊珊,就是拿督李鑫來去廁所的時候,一直叫他哥,哥,哥的,叫得他遐想翩翩,竟然有些意亂情迷。還說要私下電話給他,讓他牽腸掛肚,每天都打開手機鈴聲期待,結果甚麼下文都沒有。他也有過想給趙珊珊打電話的,但最近的身體有點不對勁,可能工作太勞累。回到家裡,太太換了性感睡衣,不但沒有特別感覺,還怕太太開口說要,想到書房去睡。
莫非是二十多年的婚姻讓他審美疲勞?他希望是。但是,換個新人就會有所改變嗎?他低頭看一下自己,發現長褲的拉鍊沒有拉好。
他坐下來認真翻閱桌上的宣傳草稿。
項目名稱:檳城.濱海閣(暫定)樓盤類型:海邊公寓所在地區:檳城最低單價:RM2.3M項目位址:位於檳城東部海邊周邊交通:交通方便戶型說明:1房單位――108平方米,2房單位――220平方米配套齊全,品質精美,裝修設計現代化、主臥室配有按摩浴缸,所有客房配有私人浴室。房產產權:永久產權期房/現房:期房項目用途:投資、移民、留學周邊配套:大型購物中心,高級購物商場、銀行、加油站、五星級酒店、國際學校、醫院、高爾夫球場;公寓配有健身會所、慢跑跑道、美容院、遊樂場、游泳池、燒烤區、商務中心、自助餐廳、室內停車場,專門為業主私享的觀海長廊,二十四小時保安和嚴謹完備的保安系統。
項目介紹:該公寓位於檳島東部海濱,包括度假風格的三層樓別墅。優越的設計,花園式的環境。每兩戶共用一架電梯。周圍有大型購物中心、高級購物商場、銀行、加油站、五星級酒店、國際學校、醫院、高爾夫球場。為居民提供了一個方便的環境。交通方便,陸運:十三點五公里的檳威大橋,銜接檳島與馬來半島;水運:來往檳島與馬來半島的輪渡服務;空運:檳城國際機場,平均每二點五小時直飛航班前往中國廣州、香港、新加坡、泰國曼谷、普吉島、印尼棉蘭以及全世界各國等。目前檳城擁有七家國際學校,備有美國或者英國課程綱要。講究環保綠化的社區種植熱帶花樹,涼亭,環形步行道圍繞,二十四小時保安設備,還配有健身會所、美容院、遊樂場、游泳池、燒烤區、商務中心、自助餐廳、室內停車場,專門為業主私享的觀海長廊和嚴謹完備的安保系統。
駱立德把秘書叫進來:「是誰起的稿?」
「我。」秘書像是知道犯錯,聲音小小的。
「很囉嗦,要修改,另外加一句重要的『距離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區喬治市僅有三分鐘車程』。」
「是。」秘書點頭。
「我再看一下,你先出去。」他揮揮手。
自從2008年7月7日,檳城和馬六甲以雙古城成功申請進入世遺以後,檳城老城區的屋業從此飛騰。原來一二十萬令吉的老房子,現在漲到百萬令吉以上。很多人跌了眼鏡,檳城人也沒有想到。當時根本沒人看好,也沒人要的破房子,突然一個華麗轉身,人人爭着搶購,有了錢也不一定買得到。
駱立德是因為在政府部門有人,聽說要申請世遺,而且成功機率很高,他們公司趕緊在其中一條老街,把一整排破落殘舊的排屋買了下來,另外在輪渡碼頭那一帶,原是中國人南來時上岸的渡頭,那些房子皆已破舊不堪,不裝修是完全不能住人的,他們也買了數間所謂的獨戶房子。對他來說,房子越破越殘越好,那樣對方沒法抬高售價。投資本來就期望花最少的錢,換來最高回酬。原來的屋主卻也不是缺錢,幾個都是後代,早就移居到洋國家不回來,把房子脫手,對他們來說,既獲得一筆錢,也不必再思念故鄉。他們早就打算不再回來的。要說駱立德的發蹟是檳城晉身世遺給他帶來的運氣,確也是個事實。所有的成功都不是沒有原因的,其中最主要的因素還在於人的眼光和膽識。投資都有風險,如果檳城沒有成功申請成為世遺城市,那麼他投下的錢等於丟進大海。
在老屋產業翻了幾番,他的財產也直線往上飊升。最近感覺力不從心,可能就是忙於投資忙於賺錢,沒有好好照顧身子。本來也沒有注意這個,都是拿督李鑫來!明艷照人的趙珊珊這時又出現在他腦海,他趕緊把自己拉回現實,且先別分心,思考投資項目怎麼進行才重要。
駱立德繼續把手上的宣傳印刷品樣版翻來翻去,他已經閱讀至少二十遍了。這是手上最當紅的炸子雞。地點好,在海邊,全海景,香港人最喜歡,中國人一聽更加傾心。在高喊不景氣的時候,推銷的廣告還沒做好,已經有三十巴仙售出。買客不只來自新加坡、印尼,其中以棉蘭為主,還有中國台灣和香港等地,現在又有中國大陸人過來投資屋業,中國人買房不手軟,足以讓賣房子的人開心得騰飛。他們手拿小行李袋子,拉鍊一打開,全是現款。第一次遇到真是天方夜譚樣的神奇,但一個接一個來,都這樣提現款上門。還有比這種現款交易更刺激和充滿鼓勵的嗎?能夠怪他未來的產業投資項目,策劃的方向和目標完全針對中國人客戶麼?
「哥!」妹妹駱秀敏門也不敲就推門進來。駱立德不能表示不滿。妹妹從小被父母寵壞,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當時嫁給李文哲,父母反對,說李這個人不夠武斷,有點女生性格,拖拖拉拉不乾脆,但妹妹卻以貌取人,外表英俊的男人對她便是好男人。
「你還在忙?」駱秀敏埋怨:「電話給你老是不聽,要不然就是在開會,辦事,講不到話的。」
「甚麼事?」「老爸成天一個人去吉隆坡,說是去雲頂,說媽媽不愛賭不帶她去。」駱秀敏似乎早備好講稿。「一時又說是同學會,講好不帶家眷,一次說是全部男的去看蔡琴,沒人帶老婆。」
「這有甚麼嘛?男人約會女人要去幹嘛?」駱立德當然替老爸說話。駱秀敏這才透露:「我看了老爸的信用卡單據,酒店不在雲頂,在吉隆坡市區。」
「雲頂的住宿,朋友幫他付費了吧?」
「不是,註明的日期就是他說到雲頂的日期。」
駱秀敏似乎很理解:「去吉隆坡當然也沒甚麼,問題是為何要隱瞞?」駱立德從妹妹和媽媽管父親的行動,想到自己身上來。「你們查得這麼嚴,倒好像老爸有問題似的。」
「好啦,說到底,是怕老爸被騙!」駱秀敏嘆氣。「哥你不看新聞的嗎?幾乎天天刷版,都是越南、中國女人過來騙老男人。」
「怎麼會呢?爸爸又不是老糊塗。」
「老男人遇到年輕女人,不是糊塗,是甘心被騙。」
駱秀敏的手機響起來:「甚麼?真的呀?」尖利的聲音,好像遇到甚麼驚天動地事。「你別急,我現在馬上過去。」
她轉頭對哥哥說:「我的朋友捉到她老公帶個中國女人在酒店,我現在沒空,過幾天再找你談。」
6 駱立德和駱立品
駱立德其實考慮相當長時間,才決定去見駱立品。兩個人是老同學,但這卻是他第一次走進駱立品的診所。他住在檳城,駱立品在吉打,要看駱立品,他得開一個多小時的車。
診所裝修得充滿時代氣息,牆上還掛了圖畫。電視開着,影片是國家地理紀錄片,是動物紀錄片。駱立德看着兩隻老虎在石頭上耍了很長時間,春情大發的雌虎甚至躺在石地上誘惑雄虎,搞半天,等到雄虎正要發虎威的時候,護士叫他的名字。
「你怎麼不先打個電話?」駱立品問。「我可以讓你先看,不必排隊。」
駱立德來之前固然已經決定,但也不停在猶豫,他不排除自己在等待的時間可能會溜走。都是那套動物之性的紀錄片,讓他目瞪口呆忘記了。
「沒事沒事,不要讓你為難啦。」他故作大方。
「來,怎麼樣?」駱立品收起平時聊天的神情,略嚴肅。駱立德開不了口。「找你當然是因為你的專科知識啦!」
來之前,駱立德上網查了一下。泌尿科主要診治的男科疾病有:「1.男性泌尿系炎症,如附睾炎、尿道炎、急慢性前列腺炎、前列腺增生(肥大)等;2.男性性功能障礙及前列腺疾病,如陽萎、早洩、遺精及腎虛精虧不育、青少年過度手淫後遺症、不射精、逆行射精、男性性慾異常等;3.男性性傳播疾病,如淋病、梅毒、軟下疳、性病性淋巴肉芽腫、非淋菌性尿道炎、尖銳濕疣、生殖器皰疹;4.男性外生殖器形態異常,如陰莖短小、包皮過長、包莖、陰莖硬結、精索靜脈曲張、睾丸鞘膜積液及隱睾症等。」
讀完他就知道自己的毛病歸類在2。面對多年老同學,平時彷彿無所不說,到了關鍵時刻,他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好,說一下,怎麼回事。」駱立品還能夠開玩笑。「不是性病吧?」
「性病?我缺那個機會呢!」駱立德還在回味剛才的老虎片子。「我是禽獸不如呀!」
「怎麼啦?你強姦未成年少女?」駱立品的玩笑又來了。
「車!才沒那嗜好!」駱立德想到自己也太單純了,多年來只顧賺錢養家,根本沒想到女人。等想到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不行了。
「老哥,你這邊有賣偉哥嗎?」他突然福至心靈,神情有些靦腆。
專業人士果然有專業人士的精神,駱立品一本正經,「一般中年男人都有需要,我這裡當然有。」駱立德不說,他也不多問。
「我給你開張單。」駱立德鬆了一口氣,他所以過來,就是曉得,偉哥屬於控制藥品,不經醫生開單,是買不到的。
兩個交情特好的兄弟同學,今天一句話也沒多說。因為排隊的病人太多。拿着駱立品開的單,領了藥,駱立德突然發現,有時候看醫生反而是找陌生人的好。只不過,在檳城的話,他擔心自己的毛病被傳開去。檳城是個小島,小到幾乎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
駱立品繼續看病,他心裡有點安慰。好多個老同學都為這同樣的煩惱過來找他。他自己是醫生也清楚中年男人除了光頭,還有無法持久的問題。聽着同學們的訴苦,他通常都愛講笑話來安慰他們,而那些老同學有時候會羨慕他:「你是這方面的專科,不愁這問題。」
問題是,他們通通不知道,當年就是因為陽痿的問題,駱立品才拚命考上醫科,選讀泌尿科。
駱立品以為泌尿科畢業可以挽救自己的不舉,讀完發現,有了醫學專業,瞭解是一回事,真要解決問題,是另一回事。如今身為專科醫生,這個秘密更加不許洩露,只能吞下肚子,收在心裡。
其實駱立品沒有告訴他,有些病人,吃了偉哥,毛病照樣無法解決。
駱立德開車回家路上,心情輕鬆。然而,今天沒有笑話。

​朵拉,原名林月絲。現居馬來西亞檳城。為美國柏林頓國際大學文學碩士班研究生。曾獲亞細安扶輪社青年文學獎、中國路遙青年文學獎、雲里風年度優秀作家獎、南大微型小說獎、台灣僑聯文教基金華文著述獎等。八十年代迄今也投入水墨畫創 作,曾參與聯展超過三十次。著有散文集《貝殼裡 有海浪的聲音》、《亮了一雙眼》、《笨拙的眼 睛》、《偶遇的相知》、《不要忘記擁抱》,小說集《誤會寶藍色》、《尋一把夢的梯子》、《魅力 香水》、《脫色愛情》、《戲正上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