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高 ： 座位／相遇

座位
女傭低頭坐在角頭吃麵包。長方形的桌子，主人坐這角頭，她坐那角頭，如果那角頭給坐了，就坐鄰桌那角頭。我注意到，角頭與角頭處於對峙狀態，應該說，主人用距離推開她對女傭的不滿。從表情去推測，她不讓女傭坐在對面與她一同用早點。她常換女傭，差不多每隔三個月就換一個。攤主偷偷告訴我，斯里蘭卡、印尼、緬甸、菲律賓、泰國她都用都不滿。剛換的女傭照樣低頭坐那角頭，或鄰桌的那角頭。新來乍到她不滿她甚麼呢？
早上到黃埔小販中心吃早點都遇見她。她吃固定一攤。攤主看她來，就粿條湯熱熱端到眼前。她不大說話。臉繃緊，擺一副拒人於外的架勢。可七老八老了。看她張口吃閉口嚼，坐輪椅上，一口接一口，我想到貨品在輸送帶上走，順暢的。「她要人服侍所以坐輪椅。」攤主努嘴示意，叫我注意看她的架勢。冷不防觸及她斜切過來的目光，我感到不安。我也是常客，也喜歡吃熱熱的粿條湯。笨！她狠狠從鼻腔吭氣。我坐她對面。她不屑正眼看女傭一眼。
她吃了早點要離開，女傭沒有及時感應到。目光斜切過來女傭仍然低頭木呆。她不屑叫女傭一聲，只把恨都凝聚到一束目光。她是一顆自製的手榴彈，拔去引信，捏在掌心。她憤憤地轉動輪子，撞到後面的顧客，向前，撞到桌子，發出憤憤的聲音。女傭急巴巴過來。她右手一掃，掃開女傭。輪椅憤憤地衝，右輪失去平衡，從行人道翻倒在馬路上，碰！電單車剎不住，她從輪椅飛撲，額頭撞向行人道的三角尖，血汩汩。女傭又叫又哭又不敢向前。血沿鼻樑流，唇有血，紅赤赤。她右手指向女傭，目光失去了力量。輪椅歪塌，徹底損壞。

相遇
我從公寓出來，迎面8樓的女傭推輪椅推他回來。四十開外罷了就像個老頭。我不打招呼。他不搭話。中風癱瘓後不良於行，雙眉倒垂，頭腦清醒，從此甚麼都看不見似的。他目空一切。我對女傭說hello，女傭掛上微笑，不言語。那個老頭，未婚，住我家樓上，母子倆，他是獨生子。早上，我們在電梯裡相遇，相隨到停車場，一邊匆匆一邊熱情，話茬總沒有結束就結束。他在某學院當電子工程講師，去年得到一份獎學金，生機勃勃等明年到美國去拿博士學位。
6樓的女傭咯咯咯笑，推嬰兒車推一個女嬰回來。女嬰咯咯咯笑，早晨的含苞初綻。兩個女傭碰頭，放緩步子，說家鄉話，一個微笑一個不笑。嬰兒車挨着老頭的輪椅，女嬰看老頭。小手掌興奮地舞，咯咯咯地笑。老頭臉色乍變喉管呃呃作響，手勢欲動不動――喝令女傭快走，是吧。女傭驚愣住，女嬰哇哇哭。忽然火光噴射！呃呃呃呃！是遭遙控的引爆！我都被嚇到。看他一眼。眼神給憤恨啟動，他向我猛猛伸出一道利刃，嘴角唾液禁不住簌簌流下。
趕緊！女傭掉頭推他離開。柔軟的晨光映照女傭的背影，漸去漸遠。他想去哪裡呢？女嬰還在哭，女傭緊緊抱在懷裡，還咕嚕咕嚕落下淚珠，被擊碎的珍珠！好可愛的孩子。我把帽檐拉下覆蓋到鼻頭，又掀開，露中央禿光光一道滑梯。女傭咯咯咯笑。女嬰破涕，咯咯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