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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荒田:一頓飯/一張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4月號總第400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閃小說展

作者名:劉荒田

一頓飯
王傑克在唐人街一家旅行社當導遊十多年,已過五十五歲,盤算着,五十六歲生日前再買下一棟房子。八年前他已在中國人聚居的利治文區,花五十來萬買了一棟自住。這一棟,是一企業高管被調離而急於拋售的,經紀人說「絕對超值」,並出主意:頭款超過房價百分之二十五,銀行免查收入。他的存款只要增加兩萬元就可達標。為了這,這一年夏天他忙個人仰馬翻。
他帶團專跑黃石公園線,都是六天一團,每一次回家,睡一覺,次日大早在兩個鬧鐘催逼下,登上旅遊大巴,舉起三角旗。最近,他帶了九個團,兩個多月沒有休息過一天。今天來到鹽湖城,團友已進旅館休息。
他獨個兒踱進旅館附近的小餐館,選一個角落坐下,要了一杯「埃克斯皮拉索」(濃縮咖啡),打算把塞滿口袋的小費拿出來,整理一遍。財不露白,本該在旅館關起房門才數,但忍耐不住。還沒把錢拿出來,一對夫婦進來,坐在對面。
「掃興!」他暗罵一句,低頭喝咖啡,順便打量。一對白人,都已過八十五歲,兩根枴杖擱在角落。老兩口緩緩地打開菜單,略加商量,開始點菜。傑克從褲袋一張一張地掏鈔票,將一元、五元、十元、二十元分類。這麼多天趕景點,數人頭,照顧行動不便的年老團友,緊張得不得了,累癱了,好在收入不錯,連帶全團進中餐館,廣東籍老闆也按每人一塊錢付小費。
對面的老人開始用餐,多恩愛啊!先生用岔叉子捲起麵條,半站着,放進太太的嘴巴,說:「慢慢嚼。」太太的假牙不大得勁。老先生拿起餐刀,把金槍魚切成小塊,待她吞下麵條,把魚送上。傑克看着,暗暗笑過,自問:該不該吃點甚麼。想到銀行戶口裡的存款數位,斷了念頭。
十分鐘過去,老夫婦拿刀叉的手,速度明顯放緩,仍然努力地吃,老先生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傑克發現,老兩口費這麼大的勁,只報銷了三分之一。他驚訝地端詳他們,都是體面人,老先生的西裝,一眼看出是度身定做的,老太太的珍珠項鍊是高檔貨。傑克按了按脹鼓鼓的口袋,問自己:我到了他們的年齡,這麼多錢夠吃多少頓?他決定:回到三藩市,把買房子的合約取消。

一張臉
午後一點多,我登上從三藩市下城進中國城的31號巴士。坐下後讀從巴士站旁的報箱拿的免費英文報。頭版下角一方塊,登新鮮的本市軼聞——一位姓雷的八十老翁,三天前路上遇劫,頭部遭木棍擊打,當時沒大礙,但顱內出血淤塞腦部,今天暈厥在大街。讀到這裡,我襯衣左上口袋旁,似有人碰了一下。下意識地按按口袋裡的錢包,硬硬的還在。
繼續讀報。雷老先生被送進三藩市總醫院,護士把他推進手術室前,替他換衣服,頓時目瞪口呆——破舊得教幾天前的年輕劫匪碰也不願碰的夾克,夾層放着好幾張舊報紙,報紙裡藏着許許多多百元鈔,護士清點,共八點三萬美元。我驚叫:好傢伙,把「半棟房子」隨身帶着!
就在這一刻,左上衣口袋再一次被人碰觸。我依然循下意識按了按,鼓鼓的還在。我不是像老先生一般身懷鉅資,而是剛才以百元鈔購物,售貨員找了許多一元鈔票。使得上衣口袋裡的「阮囊」,往上拔頗為費勁。
繼續讀報。口袋第三次被碰觸,勁道比前兩次兇猛。以手按了按口袋,錢包在呢,神經過敏罷了。無意間抬起頭,一張正派的臉孔在上方。年約三十,拉丁裔,筆直的鼻樑,豐潤的嘴唇,線條勻稱的頰部,壯實的頸部。教我驚嘆的是表情——他望向車外,眼神莊嚴,充滿悲憫。
我把久仰的頭低下,視線碰到一塊雅致的圍巾。是他的。圍巾離我的左上袋只一寸,邊沿伸出三隻手指,是他的。纖長,白皙,(不在鋼琴上彈德彪西太糟蹋了!)就是這些手指,幾次伸進我的口袋。我醒悟時,正經的臉消失——巴士到站,他跳下車。


劉荒田,1948年出生於「中國第一僑鄉」廣東台山。早年當知青, 在鄉村教書,1980年移居美國。創作生涯始於新詩,近十年來鍾情 散文隨筆,一發不可收,集海外二十餘年人生體驗,寫新舊移民生存滄桑,現任舊金山「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