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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希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林培源

時候不早了,劉恪從一陣拉扯的抽動中睜開眼,右手手腕上緊綁的繩索勒得生疼,他知道,兒子醒了,世界經過漫長的停頓又重啟了。他睜開眼,看到兒子坐在牀邊地板上,布條繞過他的頸部,從左邊肩膀突起處隱沒。光線透過窗簾射進來,房間半明半暗,叫人生出穴居動物般的荒誕感。
劉恪醒轉過來,肢體感覺比昨天更鈍重了些。一天中,兒子大部分時段是醒着的,他就像湍流裡的石頭,在靜止中被時間裹挾。劉恪無可奈何地意識到,他老了,過了缺覺也能生龍活虎的年月,兒子卻不同。他難以置信,人的體內怎麼可以蘊藏如此充沛的能量,在繩索圈定的固定範圍內,兒子以一種非正常的姿勢行走坐臥、吃喝拉撒。這一切使他更像一頭被縛的野獸。
兒子站起身,差點將劉恪拉下牀。他往後扯,兒子定住了,回過頭呆呆望着他。
如果沒有這道繩索,兒子就會走出家門,衝上大街,堵在路中間,朝急速馳來的車輛飛奔過去。劉恪嘗試用鐵鍊將兒子雙腳綁起來,但過不了一天,兒子的腳踝就會勒得血肉模糊。最終他不得不解開鎖鏈,結束這種對待重刑犯的殘忍方式,也終結了自己形同「獄卒」的身份。
現在,劉恪的右手和兒子的左手由一根粗糲結實的繩索捆在一起,繩索兩頭各有圓環,棉布縫製的圓環裡塞滿棉花,被幾股鉛線固定在繩索上,緊緊縛住一粗一細兩隻手腕。起初劉恪不懂這種捆綁的技藝,也排斥這種畸形的捆綁。在不辨方向的拉扯中,他和兒子手腕上的皮膚都被磨出血來。流血的皮膚痊癒後結痂,又在下一次的撕扯中破開,日子在捆綁中,從一個起點,到另一個起點,如同無限重生的莫比烏斯環。
在別人眼中,兒子是一個低能兒,一個病患,是一截露在腰間潰爛的盲腸。只有他這個做父親的拒不承認這點,他理解的病患理應氣若遊絲躺在病榻上(假若他癱瘓或肢體殘缺)或囚禁在房間中(假若他是一個精神病人)。可是兒子四肢健全,沒有患上任何精神疾病——起碼他不胡言亂語,也少有躁狂妄動的時刻。這些都讓劉恪篤定,兒子只是身體某些機能暫時喪失了,隨着時間流逝,他會好起來的。
劉恪如此堅信,是因為兒子曾給這個家帶來那麼多的榮譽和歡樂。
兒子從小就是縣裡出了名的「神童」,他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可以出口成章。三歲不到,識得兩千多個常用漢字;四歲,能夠一字不漏背《三字經》和《千字文》;五歲,將唐詩宋詞熟記了大半。隨着年齡增長,兒子異於常人的天賦逐漸展露得更徹底。真正讓他一舉成名的,是十年前那場中華漢字記憶挑戰賽,小小年紀的他和從各省市晉級來的二十四位選手一起接受挑戰。全國多家電視台對比賽進行了實況轉播,使得賽事變成了一場全民記憶比併的大狂歡。
劉恪和妻子坐在在觀眾席上,為兒子加油和祈禱。兒子的個頭並不高,頭髮理得很短,神神氣氣的,站在聚光燈下,雙眸閃閃發亮。他的鏡頭感很好,面對主持人的提問和「刁難」,總是對答如流,從不怯場。他的完美表現就像一台看不出任何破綻的機器人,即使出了些微小差錯,也能及時自我糾正。觀眾和評委都對他的邏輯思維和記憶力驚嘆不已。當他從容寫出在場其他選手都寫不出的生僻字時,更是引起了眾人歡呼。最終他一路過關斬將,拿到了冠軍。
比賽過後,一家人滿載而歸,鍍金的獎盃,被小心地供在帶玻璃門的書櫃上。比賽的視頻在網路上被人瘋狂轉發和評論,聽聞消息的朋友登門拜訪,請求劉恪透露些育兒秘方,市裡召開的一次教育論壇,也邀請他們夫婦出席,甚至有人開出高價,要給他們在專場講座,教授培養孩子學習跟記憶能力的方法。
劉恪的兒子,從這次比賽以後,又登了省城綜藝節目的舞台,給無數人帶來了震撼。當地媒體記者上門採訪,問劉恪和妻子,你們培養孩子有甚麼訣竅。劉恪說,天賦就像基因,是與生俱來的,但後天的悉心培養至關重要。妻子笑着說,我們沒有讓孩子上過一天的輔導班的,他是自學成才的。記者還想追問,劉恪擺擺手說,今天採訪就到這裡吧,我們接下來還有活動。兒子就這樣被他們帶着,從學校,到電視台,又從電視台,到了市民大講堂。奇怪的是,面對蜂擁而來的圍觀和稱讚,兒子卻異常平靜,他沉浸在一個隱秘的洞穴中,自動遮罩了周遭的喧囂,除了比賽,餘下時間上學放學,和普通的學生沒甚麼兩樣。如果不是因為在升旗儀式中受到校長表揚,誰也不會察覺到,他們身邊藏着一個天才。
但是,劉恪怎麼也想不到,這個昔日的神童會突然「生病」,沒有任何徵兆,就像一棵樹被攔腰砍斷,停止了生長。劉恪想起那個下午,兒子放學歸來,雙眼哭得紅紅的。他和妻子覺察到了不對勁,問他發生了甚麼事,兒子哭着說,有個成語,我忘了,不會寫。他們覺得不可思議,妻子說,不會寫也不用哭!兒子繼續道,我記得「戰戰兢兢」的,可就是寫不出來。劉恪疑惑,怎麼會寫不出來?妻子追問,那你現在會了嗎?兒子眉頭一皺,臉一紅,眼淚就掉了下來。他說,老師罰我抄寫一百遍,全班……全班就我一個人不會。
妻子一聽,氣得渾身發抖,抓起手機就要打電話給老師投訴,被劉恪制止了。
晚上趁兒子睡着了,劉恪偷偷翻他的書包,鼓鼓的書包塞滿了教材和作業本,他找出作業本,擰開檯燈,紙上密密麻麻抄的全是「戰戰兢兢」四個字。兒子寫得很認真,工工整整的字鋪滿了格子。他想像兒子趴在課桌上抄寫的情景,胸中生出許多疑慮和悶氣。劉恪還記得,兒子三歲時學認這個成語的樣子。現在,這個《詩經》的成語,從紙上跳出來,躍入眼簾。他的眼皮被刺了一下。他滿心的怨恨,憑甚麼讓我兒子抄成語?他是拿過全國記憶大賽冠軍的啊!他越想越氣,急不可耐地翻查作業本,渴望從裡頭尋出些蛛絲馬迹來。紙上那些筆劃並不複雜的字,越看越陌生,漢字的形和意長了腳似的,猖獗而猙獰,每一個字都歪歪扭扭的,像是要爬出來。他不敢和它們對視,生怕這些張牙舞爪的漢字,會一口咬住他。
劉恪將作業本胡亂塞回書包,像怯場的士兵那樣嚇得落荒而逃。重新躺回牀上,他的心跳得飛快。眼睛一閉上,就全是密匝匝的字,它們長了腳,橫衝直撞的,將他圍起來。以前,劉恪從未覺得讓孩子熟記漢字是件多麼可怕的事,他想起以前父子倆經常玩猜字遊戲,只要他給出謎面,兒子很快就能抓住謎底,樂此不疲。他認為兒子能有今天的成績,和他的寓教於樂分不開。可是這一刻,面對眼前的幻象,他禁不住懷疑是不是哪裡出錯了?
妻子醒過來,見他翻來覆去,問他,怎麼沒睡?劉恪說,我剛剛去翻兒子書包了。
妻子說,有甚麼發現沒有?劉恪沒有回答。
妻子自說自話,你說會不會中邪了?
劉恪說,都甚麼年代了,哪有這種事?
那你說,怎麼會想不起來呢?明天我們再考考他?
劉恪沉吟了一下,讓他休息吧,別折騰了。
妻子聽完,嘆口氣,陷入了沉默。

令劉恪和妻子抓破頭皮也想不到的是,後面幾天,情況愈加嚴重了。一次語文測試,兒子連《滕王閣序》也背不出來了,他握筆的手在抖,面對空白的紙張,就像面對起伏不定的大海。
班主任打來電話,把兒子近期在學校的異常和他們溝通了。劉恪說,我們也不知道孩子怎麼了,可能學習太累,有厭學情緒。班主任說,下月就是全國挑戰賽了,能不能衛冕冠軍,關係到市裡的名譽。劉恪在電話這頭唯唯諾諾,掛了電話,他焦頭爛額地來回踱步。妻子從他緊皺的眉頭中,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你說,我們是不是給孩子太大壓力了。劉恪揉了揉額頭,坐回沙發上發呆。
他們惴惴不安地等兒子放學。這一次,兒子沒有和父母打招呼,進了門,書包也沒擱下,鞋也沒脫,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劉恪和妻子面面相覷,這時,兒子突然背起了《赤壁賦》:「……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後面的句子,堵在喉嚨裡,怎麼也吐不出來。兒子撓着頭,憋紅了臉。母親咬着嘴唇,站在他身邊,想安慰他,又不敢發出聲音。從前兒子讀起古文來,都是搖頭晃腦有板有眼的,但這一刻,他的表情痛苦極了,臉部扭曲,拳頭緊握,好像在和甚麼看不見的東西搏鬥。妻子終於忍不住,捧住他的臉,將他往懷裡靠,輕輕拍着他的肩。
兒子怔怔的,眼睛發紅,他抽泣着說,媽,我怕……

現在,劉恪想起這些,心口還是一陣痛。起初他們都覺得,這一切只是暫時的,他們向學校請假,帶兒子去外地散心。在外地的那幾天,兒子的情況有了好轉,他們坐纜車,爬山,又看了不少名勝古蹟,兒子就像放歸山野的小動物,連腳步也輕快了。劉恪和妻子心中一陣暗喜。
誰也不曾料到,在外幾天的表現不過是種「假象」,回來後,兒子的「病情」急轉直下,起先,他的記憶出現了紊亂,先是詞語,後是句子,竹筍似的,一層一層從身上剝落。每天清早醒來,他都會渾身出汗,坐在牀頭,不想穿衣,不想刷牙洗臉,也拒絕吃飯和上學。不管父母怎麼勸,他就是不肯動彈。母親蹲在他跟前,安慰他,有甚麼心事,和媽說。兒子抬起眼,母親發現,他的眼底佈滿血絲,原來他一整晚都沒有合過眼。
劉恪和妻子帶他去省城最好的醫院看病,醫生檢查了五官,也測了智力,並沒有檢查甚麼異樣。醫生納悶,他行醫這麼多年,從來沒碰過這種怪狀,眼前這個孩子,語言能力完好,也沒有甚麼認知障礙,奇怪的地方就在於,他無法像常人那樣進行記憶。
醫生打了個比方說,孩子現在的狀態,就像電腦出了故障。
劉恪的妻子哭了,差一些就向醫生跪下,她問醫生,我家孩子的病到底能不能治?醫生沒有給出肯定的回答,只是開了處方,讓他們到藥房取藥。
醫生說,我把這個病例記下來,有新的發現我會給你們電話。臨走時,醫生還囑咐道,別給孩子太大壓力了,他可能是記憶太用力才會生病的。
從醫院回來後,劉恪和妻子如臨大敵。兒子拒絕吃藥,他說:我沒病,我不吃藥。不管父母如何軟硬兼施,他就是不肯張嘴。妻子說,你得吃藥,吃了才會好,吃了記憶力才會回來。
兒子搖搖頭,賭氣似的,眼底蓄滿了淚。
劉恪逕自走過去,拉開妻子,將她手裡的藥瓶奪走,一把扔進了垃圾桶。
他說,沒有檢查出具體病情前,不能亂吃藥,萬一吃壞了怎麼辦?

那段時間,兒子沒有去上學。劉恪向單位請了假,妻子也從公司辭職,兩個人輪流在家陪兒子。兒子想出門,他們不放心,只讓他在家裡待着。為了消磨時間,也為了鍛煉記憶力,兒子平日重複做的事,就是坐在書桌前抄文章。他抄了滿滿一大本,每個字都寫得極為用力。他抄寫時,全神貫注,渾身的肌肉緊繃着。天氣並不熱,但他就像在熱水裡泡過一遍,汗珠從額頭滲出,滴落在紙上。母親陪着他,他抄到多晚,她就陪到多晚。劉恪看不下去,走過去將兒子手裡的筆奪走,將檯燈關掉。房間的光線暗下來,兒子抬起頭,看着父親,既不反抗,也不說話,只是將桌子上厚厚的一疊抄寫本抱起來,摟在懷裡,然後爬上牀,彎腰弓背,像裹在羊水裡的胎兒那樣。
妻子被這劉恪的粗暴給駭住了,她質問,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你到底想怎麼樣?
劉恪說,你忘了醫生怎麼說的嗎?孩子是記憶太用力才會生病的!妻子哽咽,那怪誰呢?能怪孩子嗎?

劉恪想起妻子說的那些話,再看看兒子,陷入了沉默。
後來,情況更糟糕了。不管接觸甚麼樣的文字,兒子轉眼就忘得精光,他不甘心,硬着頭皮強記,可是記得越多,忘得越快。劉恪和妻子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他們茶飯不思,上網查資料,到不同的醫院問診,就是無法知道孩子到底患的甚麼病。為了避免讓孩子接觸和文字有關的東西,他們想了很多辦法,撕掉電器的標籤,將印有說明的包裝袋藏起來,停了電視,將家裡的書本收到紙箱中,甚至將正對着街口看板的窗戶也糊了起來……夫妻倆減少了說話,在兒子面前,他們用眼神和手勢交流,試圖人為製造一個沒有語言和文字的環境。
有人建議他們到鄉下問落神婆,他們將兒子生辰八字唸給落神婆聽,落神婆說,兒子本是文曲星下凡,但遭了小鬼暗算,須做法事,才能保平安。那時已是農曆七月,落神婆說,鬼門關開了,中元節之前,務必做好法事。他們給落神婆包了厚厚的紅包。法事就在落神婆自家的庵堂裡做。兒子跪在地上,不斷回頭張望,母親暗示他,頭低下去。他沒有遵從,只是直愣愣地盯住落神婆滿是皺紋的臉。落神婆唸唸有詞,赤着腳在庵堂繞圈。符紙燒了起來,兒子看到繁複的符號在灰燼中飛舞。最後,他們按住兒子,灌他喝下摻了紙灰的水。剛灌下去,兒子就嗚哇嗆起來,符水吐得一乾二淨。


他們一度放棄了救治,也因此錯過了那場能讓兒子再度揚名的比賽。劉恪和妻子意識到,他們這麼做無異於掩耳盜鈴。這個世界有那麼多的文字符號,禁掉漢字,還有英文……有形的物體能消除,但無形的東西滅了還會再生。兒子頭腦裡裝了那麼多的語言符號,就算所有東西都忘光了,他潛意識裡的認知仍然無法消除,而如果連這一認知也沒了,兒子就徹底作廢了。
兒子比誰都害怕這個結局,他晚上睡不着,和母親哭訴,說看到有人伸手將他腦袋掏空了,他還說,他們搶了東西就跑了。他說話時,眼神躲閃,已經開始不正常了。劉恪和妻子無能為力,他們摟住兒子,徹夜難眠。劉恪替兒子辦了休學手續,離開學校那天,班主任送他們到校門口,就像送別遲暮的英雄。那群曾經以兒子為豪的同學,也遠遠地看着他們。妻子不敢回頭看這群送行者,哪怕看一眼,都會陷入羞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昔日的神童即將隕滅光亮,陷入寂滅。
面對父母的禁令,兒子難以理解,他想回到過去。母親說,我們這麼做是為你好。劉恪說,好兒子,你聽話,熬過這一關,就會好的。
兒子沒有說話,他不解地看着父母,像看着陌生人。
那段日子,兒子表面上遵從父母的命令,背地裡又瞞着他們,不知從哪裡找到了一本《新華字典》。
那是他開始認字時,父親送他的禮物。他曾經無數次翻閱這部字典,熟悉字典上所有的字詞,連字典那略帶潮濕的味道,也記憶深刻。捧起這部字典,就好像捧起了過去的時光。他從第一頁開始,看到最後一頁。紙上留了他的淡淡的指痕。他想強佔所有的漢字,想變成一個巨型的字形檔。他天真地以為,只要佔有的漢字足夠多,就能抵消遺忘的啃噬。從前,他閉上眼能背出大半部字典,可是現在,他無從背起。紙上的字胡亂跳動,從這一處滾落到另一處。他置身在漢字的迷宮,順着這個漢字,爬到另一個,想將所有方塊字連起來,織成一張網。遺憾的是,他迷路了。他痛苦地趴在字典上哭,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
到後來,他連識字能力和方向感也喪失了,語言能力一落千丈。從哆哆嗦嗦地拼湊出一句話,到只能吞吐出零碎的單字,中間隔了不到一年。語言對這個少年施行了報復,它們脫離理智的掌控,將這個曾經佔領它們的人丟在荒漠中。兒子氣急敗壞,將字典一頁頁撕下,用打火機點燃,風把燃燒的紙張吹起,窗簾布着了火,家裡差些就給毀了。劉恪氣得渾身發抖,不顧妻子的反對,將他鎖進房間。
兒子在房裡哀號,喉嚨像含了滾燙的熱水,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些甚麼。後來,他不知用了甚麼方法,竟然撬開了窗戶,試圖翻出去,幸好被卡住了,半隻身子掛在窗台,路過樓下的人發現了,急忙呼救,這才免於墜樓的危險。
妻子哀求道,送他去醫院吧。
劉恪說,你瘋了?進了那個地方,孩子這輩子就毀了。
兒子的哭鬧越來越不受控制,劉恪不忍心打他,只好想出一個下策,趁兒子安靜片刻,給他餵安眠藥,吃完,兒子就像被馴服的野獸那樣,渾身軟耷耷的,一沾牀就睡了過去。
妻子看着熟睡的兒子,默默垂淚。兒子的「馴服」並沒有讓她安下心,相反,她覺得這是對兒子更可怕的戕害,長期服用安眠藥,只會損傷他的腦組織。兒子已經這樣了,不能再壞下去。

劉恪知道,生活就是從那時開始脫軌的。有一次,劉恪看了一部紀錄片,紀錄片拍的是一隻叫Chantek的紅毛猩猩,這隻紅毛猩猩在人類學家的訓練下,學會了手語,能夠獨立收拾房間並使用工具,甚至認得去速食店的路線,知道用特製的錢幣買漢堡。看完紀錄片,劉恪興奮不已,紅毛猩猩的事蹟給了他啟發。既然猩猩可以學手語,那兒子也應該沒問題。他網購了一套手語教程,先自學,再教給兒子。他想借助手語讓兒子重新認識世界。他把這個想法告訴妻子。妻子說,你覺得可行,就試試吧。
可惜事與願違,不論他怎麼教,兒子就是學不會。他看着父親變換各種手勢和肢體語言,覺得很新鮮,齜牙咧嘴笑了起來。一陣悲哀掠過劉恪的身體,他意識到,兒子現在的學習能力,連一頭紅毛猩猩也不如。他越想越氣,越氣越惱,突然抬起手,朝兒子臉上甩去一巴掌。兒子受了驚嚇,抱頭蜷在地上,嗷嗷哭起來。沒用的東西,父親憤憤地罵道。妻子跑過來抱住兒子,她破口大駡,你發甚麼神經!劉恪後悔極了,他害怕,害怕哪天兒子會朝他撲過來,將他撂倒。
但更大的擔憂是,哪天他們老了,而兒子還健健康康活着,到時候誰來照顧他?
妻子指責道:要不是因為你,兒子不會這樣!
劉恪看着眼前的妻子和兒子,忍不住抹了抹眼。
他想起兒子牙牙學語時,他將兒子抱在膝頭,一字一句讀唐詩給他聽。兒子看着他,雙眼撲閃撲閃的。那些錯落有致的字詞,掉進了他眼裡,也落到心底生根發芽。那樣美好的場景一去不復返了。如今想到這些,劉恪的心揪成一團。他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怎麼了。到最後,他跌入了巨大的惶惑中,苦苦維繫現在的狀態為了甚麼?兒子失去自由,作為父親的他也失去了自由。他幻想過,如果將兒子放歸深山,放歸到沒有社會秩序的荒野,他興許就能像原始人那樣,赤身裸體,茹毛飲血,他將重新學習狩獵和追捕,開墾荒地,刀耕火種,在另一種意義上,成長為人。

劉恪從回憶中晃過神來,日光爬上窗台,他從牀底移出便盆,兒子立在那裡,高聳的身軀像一截樹樁。他扯下兒子的褲子,兒子的尿液噴灑在便盆邊緣,又灑落一些在地板上。劉恪聽到一陣沙沙聲,聞到了刺鼻的腥臊味。他想,再過一些時日,兒子會退化到連便溺也無法自控的地步,那時,他得給兒子換上紙尿布。他想起兒子小時候,妻子小心翼翼給兒子擦屁股,然後裹上洗得白淨的尿布。兒子撒完尿,劉恪幫他拉上褲子,尿道殘留的液體在襠部洇出一小圈顏色很深的尿漬。劉恪拉着兒子到廚房,從電飯煲裡舀了保溫好的粥餵他,自己也胡亂吃了一碗。
日頭照在了陽台上,他牽着兒子走過去。
這是一天中難得的光景。從陽台望下去,是條水泥路。在老縣城,這樣的水泥路蜿蜒縱橫,切割出城市斑駁的地圖;青苔從牆腳潮濕處延伸出來,爬到水泥路的陰影中。早些年,那裡鋪的是磚石,放學後,兒子小小的身影常在這裡出沒。他和社區裡的夥伴們嬉笑打鬧,那時他還是個健康活潑的孩子,有雙耐看的眼睛和永遠白裡透紅的膚色。他被所有的人包圍着,像舞台中央永遠的主角。現在,記憶裡的光彩褪了色,因為常年足不出戶,兒子的皮膚白得嚇人,清澈的雙眼也渾濁了。
父子兩人連體嬰兒般坐在一起。兒子喉嚨咕嘟着不知吞吐些甚麼。劉恪嘆了口氣。妻子還沒有離開這個家時,他的痛苦還有人分擔,後來妻子走了,他只能和自己說話。他向兒子訴苦,兒子呆呆望着他,彷彿父親說的都與他無關。劉恪想,很快我也不會說話了,到那一步,你我就只能坐着等死了。
兒子對着牆玩起了手影遊戲。劉恪望過去,看到兒子雙眼像反照日光的玻璃珠子。失語多年的他好像試圖借助手影,再度與世界產生聯繫。

劉恪把兒子綁在陽台的門框把手,折回屋子裡,拿電動剃鬚刀替兒子刮鬍子。牀頭櫃的抽屜開着,他取了剃鬚刀,又隨手拉開了另一隻抽屜。無意間,他撞見那裡躺着一台熊貓牌答錄機,灰白色,長條形,上面的按鍵掉了漆,連商標也模糊得看不見了。他想起來,這是以前兒子用來聽詩詞朗讀的。他掰開後蓋,找出兩節電池裝進去。接着,他又想起了甚麼。
他迅速走出房間,在屋子裡翻箱倒櫃。終於,他在雜物間找到了一隻碩大的紙箱。紙箱被擠壓得變形了,散發一股嗆鼻的霉味。劉恪將紙箱抱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那裡,裝着大大小小上百盒磁帶。磁帶碼得整整齊齊的,標了數位和日期。他撿出其中一盒,吹掉上面積落的灰,打開裝着磁帶的透明塑膠盒。磁帶正面,用簽字筆記着「2007年8月4日」。這個日期,他沒有任何印象了。他只記得,這些磁帶,是兒子還沒完全喪失語言能力之前,他和妻子費了很大勁錄下來的,就像面對不可挽回的財產,試圖抓住一鱗半爪。他們讓兒子背誦所有記得起來的篇章。這是一項繁重的工程,每錄完一盒,妻子就標註日期,寫上標題,收進塑膠盒裡。這個過程就像搶修遺物。劉恪和妻子想不到,兒子的腦袋裡裝了那麼多東西。他坐在椅子上,微閉着眼,像個坐擁無數寶藏的皇帝,享受背誦和錄音的過程。磁帶咔擦咔擦轉動,他的聲音被一次又一次地吸附進去。那段時間,兒子沉浸其中,錄音成了他留存記憶天賦的證明。他明白,必須跟時間賽跑,和遺忘打拉鋸戰。劉恪和妻子不知甚麼時候是「終點」,他們既渴望早日錄完音,又害怕那一刻的到來。日子一天天過去,有一天,兒子終於背不出了。他坐在沙發上,像電量耗盡的機器人,停止了工作。
劉恪和妻子如釋重負,又心懷愧疚,他們這麼做,對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來說,無異於一次殘酷的榨取和掠奪。劉恪將錄好的磁帶攤在地上,妻子找來空調的包裝箱,分門別類將這些磁帶一一收起來。劉恪看到,妻子眼眶紅紅的,她的動作很慢,她撫摸着磁帶,手止不住發抖。
從兒子發病,到和妻子離婚,這期間屋子漏過水,裝修時,家中的舊物堆到了雜物間,這隻裝滿磁帶的紙箱,也被束之高閣。後來劉恪忙於照顧兒子,也忙於和生活迎頭相撞,早就忘了家裡還有這麼一箱舊時代的遺物,兒子的聲音,就裝在其中。
劉恪將磁帶小心取出,裝進了答錄機。他捧着答錄機,遲疑了很久,這才按下放音鍵。磁帶咔咔地轉起來,一陣噪音過後,兒子清澈的童音從裡面流了出來。
「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是《滕王閣序》,他從那裡聽到了命運的多舛。兒子還沒有活到王勃早逝的年齡,但上天賜給他的才華早已耗盡。他的聲音稚嫩,飽含感情,一開口,古老的詞語便跳落出來,在空空的牆壁和地板上滾動着。劉恪被這遺忘多年的聲音包裹着,大氣不敢出一聲,只是靜靜地聽着,像掉進了時光隧道。他捧着答錄機走到客廳,接着調大了音量。兒子聽到錄音,定住了,像從這陌生的朗讀裡辨識出了甚麼。劉恪看着兒子,心一陣噗通直跳,他覺得自己捧着的不是答錄機,而是兒子早已丟了的靈魂。
他就這麼和兒子面對面地站着,「聽」完了錄音。磁帶停下來的那一刻,劉恪捧着臉哭了起來。

從這一天開始,劉恪的生活發生了變化。失而復得的答錄機跟磁帶,成了他活着的重心。他每天例行公事,將磁帶一盒盒取出來,放進答錄機,播給兒子聽。兒子聽到自己聲音,就會安靜下來,偶爾,嘴角還會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劉恪激動不安。他怎麼也沒想到,那時他和妻子突發奇想錄下的聲音,最後會以這樣的方式重現在他的世界裡。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試着從繩索的束縛中脫開身,他將兒子綁到陽台門的把手上,留出一截繩子供他活動。然後,像走出監獄那樣,他大口呼吸着,壓在他身上的那塊巨石滾落了。
他站在客廳裡,看着兒子,懊悔為甚麼沒有早日發現這箱磁帶,他恨不得現在就走出家門,告訴所有人,兒子有救了。可剛走到門口,他就停了下來,他立在那裡,想開門,又不敢。他這才意識到,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出過門了,門外的世界猶如深淵。想到這裡,他雙腳發軟,扶住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兒子發病的這些年,他一直仰仗單位領導的好心。後來他辦了內退,領到一筆退休金,專心在家照顧兒子。此刻他眼前浮現出妻子的臉,那張被生活壓榨得乾癟的臉。孩子患病後,她一度情緒崩潰,覺得甚麼都毀了,半夜哭醒,扯着劉恪的手問他,我們到底造了甚麼孽,怎麼會這樣?是啊,怎麼會這樣?我也想弄明白。劉恪想起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奧斯卡有一天宣佈不再長大,拒絕融入成人世界,整天「咚咚咚」敲着一面鐵皮鼓到處遊走。奧斯卡的個頭不再長高,但智商和觀察複雜世界的能力並沒有退化,可是兒子不同,身體的成熟伴隨的是認知能力的嚴重退化。
讀《鐵皮鼓》時劉恪還是個大學生,那時他癡迷文學,寫了不少廢掉的小說和不成熟的詩句,幻想着有天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大學畢業後,他的幻想很快就被現實收編了。他費了好大的氣力才考進稅務局,後來經人介紹,和妻子結了婚。在別人眼中,他和妻子是對恩愛夫婦。「郎才女貌」,周圍的人總是帶着艷羨如此評價道。劉恪也沉浸在幸福中自得其樂。他記得妻子分娩那天,醫生建議做剖腹產,他同意了,家裡老人家卻一再堅持順產,他們說,順產的孩子才夠聰明健康。他難以理解,老人家為何這樣固執,為了孩子,寧願讓兒媳承擔生育的風險。所幸最後關頭,孩子順產出來了。聽到孩子啼哭的那一刻,劉恪站在產房外喜極而泣。
現在想起這些,他覺得兒子既是上天賞賜的禮物,也是上天拋給他們的一個玩笑。
這些年他花光了積蓄,帶兒子跑過很多省份,看了無數的醫生,知名的醫學專家和不知名的赤腳大夫,他都拜訪過。有時妻子陪着一起,有時他單獨帶兒子上路。家裡的抽屜塞滿了多年攢下來的方子和車票。他和妻子日復一日等待診斷結果,得到的都是無助的回答。後來,他們放棄了,他們害怕醫院,害怕醫生口中那些專業術語,那些謎一樣的詞語。
看不到頭的生活終於將妻子徹底壓垮了,連一日三餐,對她也成了折磨。那天妻子做完菜,突然站在廚房裡哭起來。劉恪問她怎麼了。她說,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抓着頭髮拚命撕扯。他們吵了起來,妻子將這些年受的委屈一股腦傾吐出來,他也將擠壓多年的憤懣發洩出來。爭吵消磨了妻子的耐心,也消磨了他的耐心。他忍不住,動手打了妻子。妻子捂住臉上的紅印,像看瘋子一樣地看着劉恪。劉恪很後悔,又拉不下臉道歉。妻子哭得更厲害了,一氣之下,將炒好的菜全倒進垃圾桶。
劉恪頹喪地坐下,不敢抬頭看妻子。在那樣一個時刻,他無比悲哀地預感到,生活的閘門打開了,洪水就要淹過來。
吵完架的那個深夜,妻子沒有在房間睡。劉恪半夜醒來,聽到兒子在睡夢中發出均勻綿長的呼吸。他披上衣服走到客廳,看到妻子立在陽台,緊抱着雙臂,夜風吹來,她的頭髮披散着。他走過去,手搭住妻子的肩。她臉上的淚在月光下像發白的霜。他們默默地站了很久。妻子說,我累了。他鼻頭一酸,也跟着落淚。他想勸幾句,話到嘴邊,又嚥下了。他知道,生活的水位線已經被沒過了。他向妻子道歉。妻子說,你也累了,就這樣吧。
在那個難熬的深夜,劉恪也終於理解了妻子。他一直以為,難關是可以一起渡過的,兒子也一定會好起來的。可事實證明,他錯了。他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兒子身上,卻完全忽略了妻子的感受,組成這個家庭那個穩固的三角形,早就被消磨腐蝕掉了。只是他不明白,為甚麼首先撐不下去的不是他,而是妻子?
他們辦了離婚手續,妻子離開那天,颱風襲擊了這座南方的小城,雨水橫流到街道上,路旁的榕樹連根拔起,整座小城泡在雨水中,空氣裡散發着潮濕的腥氣。他們家的陽台玻璃門被狂風擊碎,雨水從漏空處灌進來,沒過陽台,流到家裡。他找不到人來修門窗。妻子說,等雨停了吧。她已經收拾好了行裝,拉着皮箱站在門口,語氣並無任何異樣,好像等待她的不是別離,而是計劃已久的一場遠行。兒子不知道,母親就要遠走了。他臉上沒有任何的情緒,只是背靠沙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妻子的頭髮白了不少,臉上長滿了褐色的斑。劉恪很久沒有仔細端詳過這張臉。這一刻,她的衰老赫然入目。他說,我知道,你我沒辦法,才走到這一步。妻子說,如果你需要,我還會回來的。劉恪沒有回應,他已經不需要任何人了。
臨走前,妻子說,原諒我吧,我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


劉恪恍惚覺得自己重新活過來了,兒子也活過來了。兒子喜歡上了「自己」的聲音。儘管分辨不出這把稚氣的童聲屬於十年前的他,但這不妨礙錄音對他致命的吸引力,他彷彿聽見時間在流動,嘩啦啦的,水一般流動起來。一盒錄音帶播完了,劉恪教他按了重放,很快他就學會了,反反覆覆聽錄音,樂在其中。
劉恪被兒子的天真打動了,他多麼希望時光也可以像磁帶那樣倒頭重放。
樓上的住戶陳伯走下樓梯。他好多年沒聽見劉恪家傳出說話聲了,他隔着門問,小劉,家裡來人了?劉恪和陳伯打了照面,沒有沒有,我在給兒子放錄音。陳伯好奇,放的甚麼錄音?劉恪說,是孩子讀的,好久前錄的。陳伯點點頭,露出笑來,問他,今天想吃點甚麼?劉恪說,還是老三樣。說完,他從褲兜掏出錢交給陳伯。所謂老三樣,無非魚菜肉,好心的陳伯會根據時令、菜價和錢的多寡來決定具體買些甚麼。獨居的陳伯樂於擔任採購員的角色,這是劉恪和他多年來達成的默契。
陳伯透過防盜門往內看,躲在屋子裡的年輕人專注在錄音裡,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陳伯背起手走開了。陳伯讓劉恪想起自己的父母。孩子發病後,他們多次勸他把孩子送去精神病院。他憤怒不已,和二老大吵了一架,二老搬去了養老院,此後就很少來這裡了。
陳伯走後,劉恪泡了杯茶喝,陪兒子聽錄音。他冒着險將兒子手裡的繩索也解下來,沒想到,兒子不但沒反抗,反而安安靜靜的。劉恪找出一條耳機線插上,將耳機塞進兒子的耳朵裡。兒子對耳機很好奇,不停將耳機取下,又戴上,他沉浸在自己的聲音裡,服服帖帖的。如此一來,那個聲音的世界,就只屬於他一個人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兒子每天戴着耳機,在答錄機的陪伴下行走坐臥,那台小小的答錄機成了他身體的器官。奇怪的是,沒有了繩索的束縛,劉恪並不感到輕鬆,相反,他時而覺得有一股壓抑感纏繞着他。答錄機不過是暫時的解藥,兒子依舊生活在一個不能說話,沒有聲音的世界裡。想到這些年一家人受的苦,他不禁悲從中來。自此,他患了嚴重的失眠症,白天昏沉,晚上清醒。他怕這樣下去,身體會扛不住。他不能生病,他一生病,兒子就毀了。

但長此以往,身體還是熬不住了。劉恪渾身發燙,吃了退燒藥也不見好,他拚命灌熱水喝,喝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睡過去,又發起夢來。他撞見兒子四處狂奔,手上的繩索不見了,大張着嘴,把黑色的錄音帶扯下,塞進嘴裡一頓亂嚼,吞了下去。兒子將磁帶踩爛,扯過黑色的帶子繞緊身體,將自己裹成一具黑色的木乃伊。劉恪聽見兒子開口說話,是發育後成年人的聲音,有些低沉,略帶一絲沙啞。他向兒子喊話,叫兒子的名字。兒子沒有理會,他成了一台說話的機器,不斷吐露他掌握的所有語言詞彙。兒子越說越快,那些語言凝結成玻璃珠子,啪嗒啪嗒從他嘴裡滾落,堆滿了整間房子,有幾顆跳起來,溜進劉恪的喉嚨,活活將他嗆醒了。
劉恪摸到了額頭的熱汗,喉嚨乾渴得像是着了火。他爬起來走到廚房,趴在水龍頭下喝水。那個夢讓他膽戰心驚,他突然意識到,必須將磁帶翻錄成電子音訊,存進電腦。他相信磁帶是有壽命的,而電子音訊是永生的。如果有一天磁帶受損,兒子的聲音便不復存在了。這個擔憂刺痛了他,他坐在客廳沙發上,望向陽台,那裡鋪着薄薄一層月光。他看了手機,才知道這一天是中元節,或許剛才發夢,是被鬼附了身。
天亮後,劉恪決定出門找人翻錄磁帶。他不放心兒子一個人在家,又不敢貿然帶他出去。社區的人都怕這個患病的年輕人,以前他領兒子出門,大家像看馬戲團的馴獸師牽着猛獸遊街那樣。妻子離開後,他就很少帶兒子出門了,慢慢地,連踏出家門的念頭也斷了。外頭的世界叫他恐懼,社交和日常生活也令他痛苦不堪。他記得有一次帶兒子上市場買菜,兒子跑起來撞倒了菜攤,菜販子氣急敗壞,跳着腳咒罵,還將兒子推倒在污水橫流的地上。
劉恪永遠記得那句「人模狗樣」,那既是對兒子的辱罵,也是對他們父子恰如其分的諷刺──他是人,而兒子是狗。他渾身發抖,站在圍觀的人群中,像示眾的罪犯那樣低下頭,恨不得手中牽的不是兒子,而是一頭惡犬,只要他撒手,這頭惡犬就會撲過去將那人咬爛。
想到過去種種的痛苦恥辱,劉恪再也無法待下去了。他將兒子和自己綁在一起,雙手抱起紙箱,拉着兒子出門。樓梯在腳下延伸,他感到一陣暈眩。他閉上雙眼抵擋闖進樓道的光。兒子抓着答錄機跟在他身後,黑色的耳機像延伸出來的觸鬚。父子二人一前一後,慢慢地下了樓梯。單元樓老舊的自動門打開時,刺目的光線打在劉恪身上,他回頭望了兒子一眼。這次,他鬆了一口氣,兒子沒有像從前那樣不加約束地跑起來,他對眼前的一切充滿了好奇,他跟在身後,神情溫馴地走在日光下。
多年不出門,街上的事物變得陌生,路人的目光盯在劉恪和兒子身上,劉恪的臉熱辣辣的,他不得不加快步伐。街道和往日不同了,多了一些刷成黃色和藍色的自行車,一排排停在人行道邊上。沿街擺賣的攤販稀稀拉拉的,車聲和說話聲匯聚成一條聲音的河流,他被淹沒其中。
劉恪朝前望了望,又迅速地朝兩側逡巡過去。世界比之前運轉得更快了,又或者,是他太慢,跟不上世界的步伐。他抱着裝滿錄音帶的紙箱,拉着兒子走了一段路,最後在一家音像店門口停下來。
店裡光線比外頭更暗,裡頭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音箱和碟機,老闆埋頭在工作檯搗鼓一台功放。劉恪走過去打了聲招呼。那是一個理着平頭的中年男人,眼袋浮腫,金屬框眼鏡架在鼻樑上快脫落下來了。老闆抬起頭,看了看抱着紙箱的陌生顧客,又看了看被綁縛在後面的年輕人,並沒有停下手裡的工作。劉恪向老闆說明了來意。老闆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他讓劉恪把紙箱擱到工作檯上,摘下眼鏡說,現在都沒人用錄音帶了,不過這活我可以接,價錢先講定,這麼多錄音帶,工程不小,加上工本費,五百吧。劉恪本想講價,但話到嘴邊停住了。他看了看兒子,兒子不斷撥弄着耳機線。他不願再折騰了,五百就五百吧,只要能將兒子的聲音永久存下來,再多的錢他也願意。
老闆說,錄音都會刻進碟片,三天後你過來取。
劉恪點點頭,留下手機號,拽着兒子離開了。
離開音像店的那一刻,劉恪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多年來沉積在心底的那塊頑石,即將化為璞玉。他領着兒子走在路上,覺得天比剛來時藍了些,他再也不怕別人的眼光了,他的胸口鼓鼓的,腳步也輕盈起來。兒子抱着答錄機,跌跌撞撞跟在身後,他邊走邊四處張望,眼之所及都是新鮮。劉恪感到欣慰,多年來足不出戶,並沒有讓兒子變成一頭穴居動物。他甚至幻想,當兒子的語言能力恢復之後,世界會重新回到正常軌道,萬物復歸原來的席位,而他們,也將從裡到外煥然一新。
回到家後,他難以抑制內心的興奮,躺在牀上迷迷糊糊快睡着了,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吵醒。他按了接聽鍵,是音像店老闆的聲音,他說,你過來一趟吧。劉恪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掛了電話,爬起來套了件汗衫。出門前,他仔細檢查兒子的繩子有沒有綁好。
兒子靠在牆上,雙手按住耳機,張着嘴,露出一口黃黃的牙齒。他吩咐道,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劉恪氣喘吁吁來到音像店,進門撞見了老闆陰沉着的臉。劉恪不明所以,只見紙箱原封不動擱着,來時甚麼樣,現在還是甚麼樣。老闆不耐煩,大哥你怎麼搞的?你這些錄音帶全是空的,甚麼也沒有。劉恪以為聽錯了,湊上前去看,不會的,怎麼是空的呢,是不是搞錯了?老闆指着紙箱旁的答錄機說,不信你放上去聽聽。劉恪將信將疑,取出磁帶放進答錄機,幾乎是屏住呼吸按了播放鍵。一陣短暫雜音過後,磁帶咔噠咔噠轉起來,他的心懸在了嗓子眼。
劉恪以為像往常那樣,兒子清朗的聲音水一樣流淌出來,但是,甚麼也沒有,沒有唐詩,也沒有宋詞,甚麼也沒有。劉恪臉色煞白。他不相信,以為是幻聽,便換上第二盒磁帶,結果依舊。錄好的磁帶,聲音全消掉了,第三盒,第四盒,第五盒,連續很多盒都一樣,磁帶像是被人動了手腳,錄好的內容全被抹掉了。他像遭遇了噩耗,腦袋「嗡」的炸開了,怎麼會這樣?之前不都好好的?老闆冷笑,說了你還不信,東西帶回去吧,我還要做生意呢。老闆事不關己的派頭讓劉恪的憤怒達到了極點,他臉頰的肉在顫抖,身體篩糠似的打顫,他覺得自己被糊弄了,看着那箱錄音帶,又看看眼前的老闆,突然,衝上去揪住老闆的衣領,大聲吼道,把錄音還給我!把錄音還給我!劉恪不知道自己怎麼有這麼大的力氣。老闆被掐得滿臉通紅,你瘋了,滾出去!接着他使勁推了劉恪一把,劉恪一個趔趄,重重跌到地上。老闆喘着氣,將劉恪連踢帶拖趕出店,連同那隻裝滿磁帶的紙箱,也一併扔給了他。
磁帶散落滿地,劉恪還想爬起來理論,可憤怒和屈辱已經叫他沒了氣力。他感到全世界的重負都壓在了肩上,使他癱瘓,令他無法動彈。他跪在地上,望着散落在街面上的灰撲撲的磁帶發怔。老闆罵咧咧回店裡去了。很快有人過來圍觀。劉恪弓着背,幾乎是匍匐着,將那些散落地上的磁帶撿起來。磁帶進了沙土,他拍了拍,收攏進紙箱。圍觀者並不知發生了甚麼事。陽光熾烈如火,曬得他頭腦發昏,眼皮發燙,他用力睜開眼,手摁住額頭,讓自己平靜下來。恍惚間,他撞見兒子出現在眼前,身影貼着答錄機,手指不停地,一次次戳按那顆掉了漆的錄音鍵。周遭的喧囂隱匿了,他清晰聽見兒子的朗讀聲,從循環往復的錄音裡消去了。他痛苦地低下頭,臉貼住紙箱,哭了起來。

2017年9月7日第一稿
2018年4月10日改於美國.特勒姆


​林培源,1987年生,廣東汕頭澄海人,青年作家,曾獲兩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得主,現為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生,2017年9月獲國家公派赴美國杜克大學東亞系訪學,作品見《花城》《作家》 《江南》《大家》《小說界》《青年文學》等文學期刊,已出版長篇小說《以父之名》(2016年)等七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