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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 石:地下人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沙石

1
也不知道我的說話聲是沙啞還是洪亮?實際上我不敢確定你是否能夠聽到我的聲音。我要說的是,死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麽可怕。死是被那些怕死的人悲劇化了,醜化了,把它描繪得如此恐怖,如此悲惋,簡直要嚇活死人啦。其實死只不過像坐電梯一樣,一按電鈕,就從樓上到了樓下,生命的轉換就是這麽容易,這麽的方便,自上而下的滑落,像流水一樣順暢,「唰」地一下,你就到了地下的底層。
或許有人會說你小子只會說便宜話,你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還別不告訴你,我不但腰不疼,腿也不疼,自從我「下樓」以後,連先前的「五十肩」的毛病都好了。所以說死是最好的止痛方法,比吃甚麼止痛藥都有效,要不然我怎麽能從泥土裡這麽高興地跟你,或者你們說話?
對了,我叫劉二,天生喜歡說話,也很喜歡搬弄哲理。雖然我名二,但我並不二,實際上我是個過於嚴肅的人。他們都說我的言談話語裡常常表現出黑色幽默。甚麼是黑色幽默?說白了,嚴肅過頭了,就是黑色幽默。
那天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當時正轉播舊金山巨人隊的棒球賽,無意間我打了個噴嚏,人就過去了,從生到死,前後不過是三分鐘的事情。不過我的軀體還是送到了聖母瑪麗亞醫院,大夫檢查了一番,還假惺惺地對我進行搶救,最後說我死於腦血管迸裂,也就是常說的腦溢血。人打個噴嚏竟然可以喪命,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記得上中學時學過代數,當時對「等號兩邊的絕對值相等」的理解現在又有了新的認識。甚麼是正數?正數在地平線以上,呈陽性。甚麼是負數?負數在地平線以下,呈陰性。兩個相同的數字,一個陽性,一個陰性,二者相加,結果等於你的生命。
生死輪迴。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人啊,總是這樣,一山望着一山高。在中國的時候一心想着要來美國,都說這裡有發財之路,可到了美國回頭一看,原來發財的機會是在中國,所以在美國的中國人才有了那種搭錯船的感覺。而今天,在這裡,我再也沒有搭錯船的感覺了。這裡的世界和樓上的世界全然不同。首先說這裡的天氣,是一成不變的天氣,不颳風,也不下雨,所以出入不用帶雨傘,防曬油是用不上了,穿衣服暴露着生殖器也沒人把你當流氓逮你。對了,這裡也沒有國界,不管你是持綠卡還是美國護照,即便你是偷渡客,也都照樣一視同仁,所以也不必擔心你是中國鬼還是美國鬼。沒有憂愁,也用不着攀比,當然也不用擔心空氣污染,被警察隨便射殺的危險也不會存在,人人平等在這裡得到了徹底體現。

2
由於來得太匆忙,許多事情沒有來得及完成,也沒有機會向親友交待,這確實令我感到遺憾,甚至有些愧疚,特別是答應別人的事沒有做到,有違背諾言之嫌,這讓我坐立不安,儘管現在我只能躺在泥土裡。常言說:「好吃不如餃子,舒服不如倒着。」我獲得了永恆的舒服。
我的生前好友王大衛是個難得的好人,只是脾氣有點古怪,他在中國餐館當頭廚,雖然地位不算顯赫,但在廚房裡也算是個領導,而且薪資也高於別人,然而他卻充滿了憂患意識。那天他找到我,說:「劉二,你的文筆好,一定要幫我這個忙,行不?」我說:「大衛兄,咱倆誰跟誰,你有事我一定幫忙。」王大衛點點頭說:「要是說出我的想法,有甚麼不恰當的地方你可別見笑。」我說:「成,我不見笑。」於是王大衛告訴我他想讓我替他寫個悼詞。我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喝道:「大衛你犯甚麼神經?你個大活人活得好好的要甚麼悼詞,開甚麼玩笑?」
王大衛嚴肅起來。他端起我給他斟的茶水,一仰頭灌了一口。他說:「劉二,我不拿你當外人,許多跟別人不能說的話對你我但說無妨,你知道嗎,我老婆她看不起我,她對我處處實行打壓,我擔心我死後她會徹底否認我的歷史功績。」
看着王大衛一臉痛苦的表情,我知道他有一肚子的苦衷,所以也不願意再打擊他那備受傷害的心靈。我只好說些安慰的話。我說:「蓋棺定論是特朗普總統那樣的政客才關心的問題,對於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做好我們的本職工作和必要的家務就行了,用不着擔心甚麼政績,也不要指望身後留下甚麼功名。」
王大衛顯然不認同我的看法,他一個勁地搖頭,說:「來美國之前在中國時我是國家一級廚師,你聽好了,是『國家』一級廚師,不是普通的一級廚師,換句話說我的職稱是國家評定出來的,『國家』是甚麼概念你知道嗎?告訴你除了聯合國,國家是最大的行政單位。不是我吹牛,像我這個級別的廚師在我們那個城市沒有幾個,當年我經常給省裡主持宴會,我炒的菜得到過李省長的誇獎,可我老婆她怎麽說我?她說一級廚師怎麽樣?二級廚師又怎麽樣?說來說去還不是個廚子?你看看她,這話裡邊帶着多少對我的貶低和歧視。」看着王大衛一臉的苦相,我拿出筆和筆記本,對他說:「讓我來做些筆記,悼詞你要我怎麽寫?」

3
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覺是甚麼?有人說是高興。有人說是幸福。有人說是滿足,是快樂,是吃穿不愁,是自由自在,是有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作老婆。可是近來我發現,幾乎所有運動健將當他們擊敗對手獲得冠軍那一刻都說自己甚麼感覺也沒有,頭腦中只有一片空白。合算拚死拚活地競爭,最後就為了讓自己感到「一片空白」,這是多麽崇高的境界?我此時躺在泥土裡,感覺是徹頭徹尾百分之百的空白,儘管眼前是一片漆黑。你知道嗎?按照光譜學的規律,黑色之所以呈黑色是因為它不帶有任何顏色,而白色之所以是白色是因為它包含了所有的顏色。這個光學現象與我對顏色的認識恰恰相反,它曾經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為此我甚至不思茶飯,疏離酒色,就是後來到了墳墓裡,我還在為這個不可思議的定律而睡不着覺。
那年暑假,我已經是外語系大一的學生了。一次我去鄉下看望我的三姥爺,一見面我就開始不厭其煩地向這個一輩子沒出過山村的老農民顯擺我的初級英語,而三姥爺聽了我的洋涇浜子竟然對我肅然起敬起來。我說三姥爺把那個Spade(鐵鍁)給我,不對不對,你給我的是sickle(鐮刀)。當時我對學英語的熱情好像預示着我將來要來到美國,這可能是人對未來的一種感應,這樣的下意識行為往往可以擺佈一個人的人生軌迹。
就是在一個瀰漫着艾草煙霧的傍晚,我坐在一個小馬紥上,面對着三姥爺講述了我要到美國去的想法。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說要去美國就像是在策劃一個陰謀一樣。說話時,我在不停地按照三姥爺教我的方法拍打落在腿上和脖子上的蚊子。三姥爺坐在橫在地上的扁擔上,他總是坐在橫在地上的扁擔上,我想他的屁股一定和他的手一樣佈滿了老繭。三姥爺問我美國那是一個甚麼地方?沒想到這個問題還真把我問住了,因為當時我對美國的全部認識只是知道它是一隻紙老虎。「紙老虎就紙老虎吧。」三姥爺說:「只要那地方沒有蚊子,或者有些蚊子,但不多,你就可以去。」三姥爺的話真是語重心長。
其實生活在美國的中國人都很不容易,他們生存在過去和現在的夾縫裡,經受着時間的攪拌。在美國時人家視他們為中國人,到了中國人家又叫他們是美國人,至少是裝腔作勢的美國人。王大衛經常和我抱怨,他說:「合算我們到了美國,連年都沒得過了?」我說:「你是國家一級廚師,給家裡人做一頓年夜飯還不等於過年?」王大衛搖搖頭,說:「不對,還是缺點甚麼。沒人來拜年,也沒人放鞭炮,也沒人來要壓歲錢。」我點點頭,說:「這實在有點可惜。」
王大衛是個心事很重的人,他這麽迫切地要給別人壓歲錢,這不是一般的孤獨。我勸他說:「沒有中國年過,就過美國人的聖誕節,點蠟燭,吃火雞,唱聖歌,給別人禮物也接別人的禮物,這也符合中國人的禮儀——來而不往非禮也。」王大衛並沒有接受我的建議,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心裡還在想着怎麽給自己寫悼詞,他就是這種人,想做一件事,就要想到底,死鑽牛角尖。我卻不一樣,我走到哪都開心,在沒有陽光的地方同樣能夠感到光明,比如現在,躺在泥土裡,我並不寂寞,也不孤獨,除了螞蟻和蚯蚓,還有地鼠,黃鼠狼和浣熊經常到訪。牠們不懂得敲門,更不會提前打電話預約,來了就在我身邊竄來竄去。我特別喜歡讓動物的毛在我身上掃過,特別是浣熊的毛,光滑柔軟,可以產生觸摸的感覺,像一隻溫柔而又善解人意的手。在這裡我可以說我擁有一切,也可以說我一無所有。有人要跟我爭辯嗎?

4
我很有幸出席我自己的葬禮。看到這麽多的親朋好友,有男有女,有中國人,但更多的是美國人,這符合邏輯,因為我那個要命的噴嚏是打在美國這片土地上的。葬禮上的人都對我表現出無比的尊敬,又是鞠躬,又是獻花,還有為數不少的人為我祈禱,我有生以來還沒有受過如此追捧。我的鄰居,那位六十開外的白人老太太,她坦言對我暗戀已久,在瞻仰遺容的時候她還在我冰涼的腦門上親吻了一下,之後還暗自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理解她的情意,在她這把年紀,親我的冷腦門是她唯一可以做到的性愛表示。唯一讓我不習慣的是這些美國朋友在葬禮上個個有說有笑,只有王大衛一個人在傷心落淚(估計那是因為他的悼詞我尚未完成),其他人都在笑逐顏開,甚至有些嬉皮笑臉,一些發言的人都爆出我平時的糗事,逗得大家開懷大笑,把這本來應該非常嚴肅的場面搞得像郭德綱的相聲專場晚會一樣。
有一件事我想告訴王大衛,那就是要學會隨遇而安,也就是要知道如何安慰自己,安慰了自己就可以安定別人,就可以安定世界,如果每個人都有一顆被安慰的心靈,那麽這個世界就會很美好,是不是這個理?可是王大衛並不安於現狀,別看他表面上憨厚老實,其實他的心裡裝着一匹失去韁繩的野馬,他太需要一個人騎在他身上策馬揚鞭了。那天他對我說了實話。他說:「別看他是餐館裡的頭廚,對廚房裡的人隨時都能指手劃腳,可很多人不知道他還是個刷碗能手,原因是他在家每天都要刷碗,為此他老婆時常誇獎他,說他碗刷得乾淨,洗滌液用得又少,還知道節約用水。」這是她對王大衛唯一的誇獎與讚賞。王大衛湊近我的耳朵,低聲告訴我說我老婆表面上是在誇我,而實際上他是在擠兌我,因為對一個廚師來說,最大的羞辱莫過於說他是個刷碗匠。聽他這麽一說,我趕忙把寫在筆記本上的「刷碗能手」字樣塗改掉,看來這個美譽不能寫在他的悼詞裡,這實在有點可惜。
王大衛的憂患意識聽起來荒唐,可是隨着對他的瞭解不斷加深,我認識到他的擔憂並非無中生有,要知道女人對男人的態度能夠產生無窮的動力,換個角度說,女人的消極力量也能把一個男人一傢伙打翻在地。王大衛一再強調他是「爆炒冰核」這道菜在美國的唯一傳人,這一點非常重要,一定要寫在我的悼詞裡。最重要的是威爾遜州長,還有州長婦人,還有一群政要對這道菜非常讚賞。記得那天晚上出席宴會的人各個珠光寶氣,身上還散發着香水味兒。吃了我的爆炒冰核,威爾遜州長特別激動,喚人把我請出廚房,和我見面,當面向我表示感謝,還和我合影留念。對了,這張照片一定要附在悼詞上,作為憑證,以正視聽。不然我老婆又要用她那一套風涼話來貶低我的成就,打壓我的形象,從而否定我的貢獻和功績。她對我的爆炒冰核的評價是,既不補腎,又不養胃,更沒有甚麼營養,就其味道而言,它不如一份臭豆腐,從健康的角度出發,它又不如一盤蔬菜莎拉,像這樣的菜餚吃與不吃又有甚麼區別?我的老婆,一個下餐館只圖吃飽飯的人,卻嫁給了一個國家一級廚師,人生這條路走不好你就會變成悲劇的主角。這一席話從王大衛的嘴裡講出來,特別意味深長。
最為有趣的是,我,一個躺在墳墓裡的人,卻要關心王大衛的悼詞,甚至為它絞盡了腦汁。不過從一個死人的角度看問題,我更能理解王大衛為甚麼這麽在意悼詞裡的一字一句。我對王大衛說:「大衛兄,你不要為你老婆怎麽看你而煩惱,別忘了從古到今中國人一直遵守着『打是疼罵是愛』的哲理。」這個說法對王大衛起到了安慰作用,他低頭沉思起來。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如今我非但沒有上樓,反倒躺到了地底下。這叫退一步海闊天空。樓上的劉二在家嗎?下來取郵件,別忘了帶圖章。死亡竟然是這麽簡單,流暢的,優美的,像一首小夜曲,根本不用甚麼刀槍劍戟,更用不上原子彈,氫彈。記得我剛被送到聖瑪麗醫院時,我還可以聽見醫護人員之間的對話和金屬器皿的碰撞聲。年長的主任醫生在用低沉穩重聲音問話:血壓?心率?呼吸?一位護士小姐輕聲地讀電子圖標上的數據。一束聚光燈發出的強光照着我,眼前白花花的,不久銀白色的光束慢慢變暗,漸漸形成一個光點,唰地一下就消失了。這就是一個噴嚏帶來的結局。
墳墓裡很安靜,但可以聽到泥土熱脹冷縮時發出的嘶嘶嘶的聲響。我開始一字一句地給王大衛起草悼詞:
王大衛,男,死於某年某月某日,享年(未知),生前是劉二的好友。作為廚師,王大衛擁有精湛的廚技,他曾被評為國家一級廚師,曾經主持省級宴會,受到過李省長的嘉獎。王大衛熱衷於廚技,並為推動中華文化作出過貢獻。他是爆炒冰核在美國的唯一傳人,他的這道菜曾經得到威爾遜州長和夫人的稱讚。王大衛廚技超人,人品高尚,雖然身居餐館頭廚的要職,但在家他常年堅持刷碗,這是他為了維護家庭和諧作出的貢獻。雖然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每天刷碗,但是他絕對不是一個刷碗能手,這一點必須嚴正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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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石,美華文協榮譽會長。畢業於天津師範大學英文系,現居舊金山。作品發表於《香港文學》《上海文學》《北京文學》等,短篇小說〈玻璃房子〉曾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07年中國小說排行榜。